0%

他就在那裡,雖然那也許並不是他,卻彷彿就是他,躺在宴會廳長餐桌上的鮮花中,帶著死去教皇的女性光彩,這樣的光彩讓他在他第一次的死亡展示儀式上沒有認出自己,那個死了的他比活著的他更可怖,一隻填充著棉花的緞面手套放在胸口,胸前別滿他無畏的諂媚者杜撰的巧克力戰爭虛假勝利的勳章,身上是奢華的晚會制服,腿上裹著漆皮綁腿,戴著我們在府中找到的唯一馬刺,還有那十枚宇宙將軍的悲涼太陽的徽章,那名號是最後一刻強加在他身上的,為了給他一個比死亡更高的級別,以死後新身份出現的他如此切近、清晰,令人終於能對他的真實存在深信不疑,雖然事實上沒有人比那具玻璃棺中的屍體更不像他、沒有人比它更像他的對立面,那屍體直至半夜仍在熾熱棺盒的狹小空間內受著慢火煎熬,而在隔壁的政府議會廳內,我們正一字一句地討論著那則無人敢相信的消息的最終通告,這時一輛輛卡車的雜訊喚醒了我們,車上載著全副武裝的部隊,他們的秘密巡邏隊自清晨起就佔領了公共建築,有的匍匐在商業街拱廊下的地面上做好了射擊準備,有的藏在門廳中,黎明時分我推開自家的陽台門想找個地方擺放剛從院中剪下的濕漉漉的石竹時,看到他們正在總督區的一個個屋頂平台上架起三腳架機槍,看到陽台下方有一支由中尉指揮的巡邏隊正在商業街上逐個命令幾家已經營業的商店關門,今天是全國休息日,中尉喊道,這是最高指示,我向他們扔下一枝石竹,問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到處都有這麼多士兵這麼多槍炮聲,那名軍官從空中接住石竹,回答說,你自己想吧小姑娘,我們也不知道,可能那死人又活了吧,他說著大笑起來,沒有人敢想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恰恰相反,我們認為那是他在多年的淡泊之後重新抓起了他威權的韁繩,並且比任何時候都更有活力,在玻璃球再次亮起的權力之屋中又一次拖動他那雙虛幻君王的大腳,我們認為就是他放出了那些母牛,它們走在武器廣場上,踢踏著鋪路石的裂縫,廣場上垂死棕櫚樹的綠蔭下坐著那位盲人,他因為分辨不清牛蹄與軍人靴子的聲響,放聲背誦著講述遠道而來戰勝死亡的幸福騎士的詩句,還將手臂伸向那些習慣了上下樓梯去進食因而爬向音樂亭吃鳳仙花花環的母牛,它們在頭頂野山茶花冠的繆斯殘軀和掛在國家劇院廢墟中的里拉琴上的長尾猴間住了下來,因口渴難耐,它們伴著廣藿香花盆嘈雜的破碎聲闖進了總督區房屋門廳中的陰涼,紛紛把快要冒煙的嘴浸入天井庭院的池塘,但沒有人敢打攪它們,因為我們認出了它們與生俱來的總統烙印,母的在臀部,公的在頸部,它們是碰不得的,連那些士兵在商業街的狹窄路段都會為它們讓路,那條街昔日那地獄般的摩爾集市的喧囂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滾燙沼氣池中滿是碎爛肋條和雜亂桅杆的垃圾堆,當年我們還有海的時候,那裡曾是一個公共市場,輕便船會停靠在菜攤旁,餘下的一處處空地在榮光年代則是印度人的市集,不過印度人都走了,他們甚至沒說聲謝謝將軍閣下,於是他吼道,他媽的,因暮年最後的怒火而茫然失措,滾蛋,都給英國人擦屁股去吧,他吼道,所有人都走了,在他們原先的地方又冒出賣印第安人護身符和蛇毒解藥的攤位以及賣唱片的瘋狂小店,小店后屋還出租床位,當士兵用槍托砸毀它們時,大教堂的鐵鍾敲響了哀痛的訃告,一切都在他消亡前消亡了,我們已在沒有希望的守望中耗盡了最後一口氣,我們曾希望那一再流傳卻永遠被澄清的說他終於沒能抵擋住某一種帝王疾病的傳言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現實,然而現在,我們卻不相信它居然發生了,倒並不是因為我們真的不相信,而是因為我們不再希望它成真,到頭來我們已不清楚沒了他我們會怎樣,不清楚在他死後我們的生活會怎樣,我無從想象一個沒有了那個男人的世界,他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帶給我幸福,而且之後再沒有誰能帶給我那種感覺,那是很久以前的下午,我們會在五點放學,他則會趴在牛棚的天窗口一邊窺看那些穿著藍色水手服、麻花辮垂在背後的女孩,一邊想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在我的年紀看來,女人是多麼美啊,他會叫我們,我們會看到他顫巍巍的雙眼,還有那隻手,戴著手指處破了洞的手套,像搖鈴鐺一般搖著福布斯大使的糖果,試圖引誘我們,所有女孩都嚇跑了,所有人,但不包括我,我趁著沒人看見,獨自留在學校外面的街上試著去夠糖果,於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彷彿老虎一般給了我溫柔一爪,一點都沒弄疼我,而後把我舉到空中,又從天窗口抱了進去,動作那樣小心,沒有把我的衣服弄出一絲皺褶,他把我放在被陳年尿液染香的飼草上,試著告訴我一些他那乾涸的口說不出的東西,因為他比我還要驚恐,他顫抖著,從他的上衣能看到他心髒的跳動,他面色蒼白,眼裡滿是淚水,在我整個流亡生涯中再沒有一個男人為我流過這樣的眼淚,他靜靜地撫摸著我,緩緩地呼吸著,用我永不會再遇到的男人的溫柔探索著我,他使我胸脯的花|蕾綻放,他的手指從我內褲的邊緣探進,沾染上某種味道,他讓我聞,聞聞,他對我說,這是你的味道,他無須再藉助巴爾德里奇大使的糖果便能讓我從牛棚的天窗鑽進去,去和那個內心健康而感傷的男人共度我青春歲月的幸福時光,他會帶著一袋食物在飼草上等我,會用麵包擦去我最初的少女的醬汁,會在吃東西前先把它們放進那裡,喂我吃下,會把嫩蘆筍放進我那兒,用我鹹味的體液腌制,真鮮美,他對我說,你的味道像港口,他會幻想將我的腎臟放在他自己含氨的湯水中烹煮享用,放上你腋下的鹽,他幻想著,加上你溫熱的尿液,他從腳到頭將我肢解,用石鹽、辣椒、月桂葉為我調味,把我放入我們沒有未來的愛情那些瞬息即逝的傍晚的熾烈錦葵色中用慢火燉煮,他會從腳到頭舔舐我,懷著熱望和老人的慷慨,那是我在那麼多男人中再也沒有找尋到的,那些人急躁又吝嗇,在我那沒有他的餘生中嘗試著愛我卻做不到,而他會在愛的緩慢消化中,一邊和我一起推開想來舔我們的牛嘴,一邊跟我談談他自己,他告訴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全身上下甚至連睾丸都是將軍閣下的,他說這話時並不苦楚,也沒有來由,彷彿在自言自語,彷彿飄浮在一片唯有驚叫方能打破的內在闃寂里無止歇的嗡鳴聲中,沒有人比他更殷勤更博學,沒有人比他更男人,他變成了我十四歲時活著的唯一理由,那一年,兩個最高軍銜的軍人出現在了我父母家,他們帶著滿滿一箱多卜隆純金幣,在半夜把我和全家人都塞入了一艘外國船,並命令我們不得回國,直到他的死訊在全世界炸開,他死了卻不知道我為他耗盡了餘生,我為了找尋比他更好的人和街上的陌生人睡覺,我回來了,蒼老痛苦,拖著這群孩子,雖然是與不同男人生的,我卻幻想都是他的,而他則在沒有看見她從牛棚天窗鑽入的第二天起就把她遺忘了,此後每天下午,他都會找不同的人來代替她,因為那時他已經不太能夠分辨那群衣著一樣的女學生里誰是誰了,當他用拉姆菲梅耶爾大使的糖果招引她們時,她們會沖他吐舌頭,對他嚷大老粗,他叫她們的時候並不加以區分,也不會問今天的這個與昨天的那個是否是同一人,他對她們一視同仁,躺在吊床上想著她們時也彷彿想的是一個人,在這半夢半醒間,他會聽著施泰姆伯格大使永遠不變的論調,之前他送了他一隻聽筒,長得和印著那隻狗的他主人的聲音的聽筒一樣,附帶一個電子擴音裝置,為的是讓他再聽一遍他所堅持的狂妄,要拿走我們的領水作為外債抵押,而他還是重複著原來那句話,門兒都沒有,親愛的史蒂文森,什麼都行只有海不行,他關掉助聽器,拒絕再聽到那電子生物的尖厲聲音,因為它像是一張唱片換了面,又一次向他講解起我自己的專家已經向我直截了當地坦陳過很多遍的情況,咱們已經分文不剩了將軍閣下,咱們已經耗費掉了最後的資源,自獨立戰爭以來連續百年為抵押外債而申請的貸款以及用來支付滯納金利息的借貸已經把咱們榨乾了,總是在拿東西去抵啊將軍閣下,開始是讓英國人壟斷金雞納和煙草,而後是讓荷蘭人壟斷橡膠和可可,再之後是讓德國人租借高地荒漠鐵路和水運通航,按照秘密協議,所有東西都給了外國佬,但直到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願上帝將他置於地獄深壑,受盆中烈火煎烤——轟然垮台、當眾死亡之後他才得知這些協議,咱們什麼都不剩了,將軍,自艱難時期開始,他就聽他每一任財政部長講過同樣的話,那時他宣布延期履行與漢堡銀行家簽訂的協議,致使德國艦隊封鎖了港口,英國裝甲艦發射了一枚警告性炮彈,將大教堂的鐘樓炸出了一個窟窿,但是他喊著,我要在倫敦皇帝身上拉屎,寧可死也不能賣,他喊道,去死吧愷撒,最後關頭,是他的多米諾骨牌牌友查爾斯·W.特萊克斯勒大使出面調停救了他,後者的政府為這些與歐洲人簽的協議進行擔保,作為交換,他們得到了我們地下資源的永久開發權,自那時起,我們便連身上的內褲都是欠人家的了將軍閣下,但他卻始終會在下午五點把大使送至樓梯口,在他肩上拍一下以示告別,門兒都沒有親愛的巴克斯特,我寧願死也不能沒有海,他被這座墓地般的宅子的凄涼壓垮了,自邪惡時期之後,自從我錯用了那個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而任他砍掉所有人的腦袋卻愣是沒有砍掉他該砍的主使暗殺萊蒂西婭·納薩雷諾和孩子的人的腦袋起,人們在這所宅院中便暢行無阻,好似在水下一般,籠中鳥雀也拒絕歌唱,無論他往它們的喙中滴多少潤喉劑都無濟於事,隔壁學校的女孩也不再於課間休息時唱上了色的小鳥停在青檸檬樹枝上,他的生命在焦灼的等待中逝去,等著與你在牛棚中共度的時光,我的孩子,還有你果殼般的乳|頭和那裡的小蛤蜊,他會在三角梅花廊中獨自吃飯,會在午後兩點地面蒸騰的熱氣中飄浮,打著瞌睡卻抵抗著困意,只為了不錯過電視上放的電影的線索,一切都依他的命令進展並與世事完全相悖,因為那無所不知的功勛卓著者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打從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的時代開始,我們就專門為他安裝了一部播放小說的個人電台發射機,而後是一套閉路電視系統,放送只有他能看到、依他的喜好編排的電影,其中只有惡棍會死,愛情會戰勝死亡,生命短如一瞬,我們用欺騙讓他幸福,幸福得堪比他晚年與穿校服的女孩一同度過的那麼多個下午,如果他沒有不幸地去問其中一個女孩問題,她們本將會一直滿足他直至他死去,可他問她在學校他們都教你些什麼,於是我回答道,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沒教,先生,我其實是港口的妓|女,他讓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彷彿沒讀懂我的唇語,於是我從頭到尾重複了一遍,我不是學生先生,我是港口的妓|女,衛生部門的人用克勒奧林和絲瓜瓤為她洗了澡,讓她穿上這身水手制服和這雙好女孩的短襪,每天下午五點走過這條街,不光是我,所有我這個年齡的妓|女都被負責衛生的警察召去清洗了一遍,所有人都穿著一樣的制服和一樣的男鞋,扎著一樣的馬尾麻花辮,您看,把頭髮散下來再用一個發卡束上去,他們告訴我們不要害怕,那是個可憐的傻老頭,他都不會讓你們躺下,只會像醫生一樣用手指給你們檢查身體,吸吮你們的乳|房,把食物放入私處,總而言之,就是我過來后您對我做的所有事情,我們只需要把眼睛享受地閉起來說著親愛的親愛的,就像您喜歡的那樣,他們給我們講了這些,甚至還讓我們從頭開始綵排了一遍,才付了我們錢,但我覺得這破事兒做得太過分了,要在前面塞那麼多的熟香蕉,在後面塞那麼多的半熟海芋,就為了扣完衛生稅和士官傭金后剩下的那摳摳縮縮的四個比索,他媽的,一個人上面還沒的吃呢就把食物糟蹋在下面,這不公平,她在那個深不可測的老人陰鬱的目光中說道,他目不轉睛地聽著,心想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為什麼你要給我這個懲罰,但他絲毫沒有表露出自己的哀傷,只是拚命進行各種秘密調查,最終發現民政大樓隔壁的女校很多年前就被關閉了將軍閣下,由教育部部長本人提供資金,依照大主教及家長委員會的建議,在海邊修建了一座三層樓的學校,去了那裡,豪門千金便可以擺脫那遲暮引誘者的埋伏,後者那仰卧在宴會長桌上的如擱淺鯡魚般的身體正在我們沒有了他之後的第一縷曙光中、在遍布月球火山口的地平線上那抹黯淡的錦葵色的映襯下顯現出來,在雪白的百子蓮間,他為萬物所庇護,並且終於從他的絕對權力中解脫出來,多年的相互囚禁令人不可能分清在那座活總統們的墓地中,誰是誰的受害者,他們把它的內外牆都塗成了墳墓的白色,也不來問問我的意見,他們都沒認出他來,還命令他別從這兒過先生,您會把石灰弄髒的,於是他便不從那兒過了,您留在樓上吧先生小心腳手架從上邊掉下來砸到您,於是他便留在了樓上,在木工製造的嘈雜聲和泥瓦匠的怒氣中不知所措,那些泥瓦匠還會沖他大嚷滾開老笨蛋,你會把混九_九_藏_書合塗料都毀掉的,於是他便走開了,在那艱難的幾個月里未與他商量就進行的裝修中,他們新開了幾扇迎著海風的窗戶,而他則比士兵更順從,比任何時候都更孤獨,有衛隊嚴密地警戒,但彷彿不是在保護他而是在監視他,他們會吃下他一半的食物,以免有人投毒,會轉移藏起來的蜂蜜,為他戴上金質馬刺,就像給鬥雞戴上那樣,免得走路時叮噹作響,他媽的,一連串牛仔的伎倆,都能讓我的兄弟薩圖爾諾·桑托斯笑死,他任憑十一個穿夾克系領帶的野蠻人擺布,他們會整日演練日本雜技,移動一台有紅綠燈的機器,當五十米內有人攜帶武器時,燈便會閃爍,而我們像逃犯一樣坐著七輛一模一樣的車前行,這些車總在相互趕超換位,因此連我都不太清楚自己坐的是哪一輛,他媽的,那真是無用功,就像拿彈藥打兀鷲一樣,因為當他把薄簾撥開想看看戒嚴多年之後的街道時,發現沒有人會注意總統加長靈車車隊正悄然經過,他看到了部長們那如懸崖般聳立的陽光玻璃樓建得比大教堂的鐘樓還高,遮住了港口高崗上彩色的黑人棚屋,他看到了一隊巡邏兵塗抹著前不久用粗油漆筆刷上的標語,於是問他們原來寫的是什麼,他們回答說,嶄新祖國的建立者永享榮光,不過他知道那是謊話,當然是,否則他們根本不會抹掉,他媽的,他在原先是泥潭的地方看到了一條寬闊的椰林大道,大約六個車道寬,伴著一排一排延伸至海邊的花壇,他看到郊區有一座座豎著相同的羅馬柱廊的別墅,還在從前是公共市場垃圾堆的地方看到了帶亞馬遜花園的酒店,他看到了市區高速路蜿蜒的迷宮中龜速爬行的汽車,看到了正午的酷熱中向陽的人行道上擠擠挨挨的粗俗人群,而另一側人行道上只有擅自收取在陰涼下行走稅卻沒有生意的稅收員,但這一次,沒有人因總統加長轎車中冰棺內隱秘權力所預示的東西而震驚,沒有人認出那失落的雙眼、焦渴的雙唇和那隻在喧嚷的叫賣中無依無靠、茫茫然緩緩揮別的手,沿街有賣報紙和護身符的,有冰激凌小車、三數彩彩票的旗幟,有街巷世界的日常喧囂,它離那個孤獨軍人內心的悲劇很遠,他懷著鄉愁一邊嘆息一邊想,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我的城市怎麼了,那條凈是沒有丈夫的女人的悲慘街道在哪兒,她們會在傍晚時裸著身子出去買藍色的北美烏魚和粉色的鯛魚,還會一邊和賣菜的婦女爭吵罵娘一邊把衣服晾在陽台上,那些會在小鋪門口大便的印度男人在哪兒,他們那面色蒼白、會唱令死亡都動容的哀歌的妻子在哪兒,那個因違抗父母之命而變成南蝎的女人在哪兒,那些雇傭兵的酒館、他們發酵了的尿液溪流以及街角日復一日不變姿態的白鵜鶘在哪兒,突然間,啊,港口,如果它原來在這兒那它現在在哪兒,那些走私販的輕便船隻去哪兒了,那些載著步兵登陸的破鐵船去哪兒了,我的大便味道去哪兒了,母親啊,這世界發生了什麼,怎麼不再有人認得這隻被遺忘的情人一晃而過的手了,它透過一列首次運行的火車飛速掠過的玻璃窗,沿路留下一串無謂的告別的痕迹,那列車呼嘯著穿過一畦畦播撒了香菜種子的土地,那裡曾是一片棲居著聲音尖厲、患有瘧疾的群鳥的水稻田,穿過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藍色牧場,驚動了有總統烙印的牛群,在掛著教會天鵝絨、駛向我無可挽回的命運的安魂車廂內,他一直問著自己,我的四隻腳的老車在哪兒,他媽的,我的被森蚺纏繞的樹枝和毒鳳仙、我的喧鬧的長尾猴、我的天堂鳥、整個國家與它的蛟龍都在哪兒啊,母親,如果那些沉默寡言的印第安女人從前在這裏,那她們現在在哪兒呢,當年她們會戴著英國帽子,從車窗口往裡面販賣糖做的小動物,販賣土豆,母親啊,販賣半生不熟的黃油燒雞,就在那鮮花拼就的功勛卓著者永享榮光的拱形標牌之下,儘管沒有人知道這個人在哪兒,只要他一抱怨這逃犯的生活還不如死,他們就會回答他不,將軍閣下,這是有序的和平,他們這樣對他說,他終究會接受,同意,並再一次頭暈目眩地折服在讓我遠離母親的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的人格魅力之下,他曾那麼多次在失眠的怒火中辱罵他、唾棄他,然而一旦面對他披著陽光走進辦公室時洋溢的魔力,他又會屈從退讓,他會牽著那只有著人類眼神的狗,甚至在小便時都不會撇下它,而且它還有個人類的名字,科赫爾勛爵,於是又一次地他背叛了自己,順從地接受了他的方案,沒關係,納喬,他批准了,盡您的責任去吧,於是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重新全權執掌了刑訊工廠,它設於距離總統府不足五百米的一棟殖民時期的無辜的石砌建築內,那裡此前是一個荷蘭人的精神病院,那建築和您的這棟一樣大將軍閣下,它隱藏在一片杏樹林中,被野生紫羅蘭花地圍繞,大樓一層用於認證和登記公民身份,其他層則安裝了能想象到的最精巧最兇殘的駭人刑具,他甚至都不想見識它們,只是建議薩恩斯·德拉巴拉,請您繼續盡您的職責,怎樣對祖國更有利就怎樣做,但有一個條件,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也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薩恩斯·德拉巴拉向他許諾,很榮幸為您效勞,將軍,他兌現了承諾,也執行了他的命令:別再折磨五歲以下的孩子別再用電線去電他們的睾丸迫使他們的父母招供,因為他怕那醜行讓彩票時期那麼多個夜晚的失眠捲土重來,儘管他不可能忘記那個距他卧室如此之近的恐怖作坊,因為在月色安詳的夜晚,他會被布魯克納的如驚雷轟鳴的黎明中呼嘯而過的列車一般的樂聲吵醒,那旋律中夾帶著暴雨洪荒的巨響,在荷蘭瘋子的老樓周圍的杏樹枝葉間留下身著破爛長衫的死去新娘的哀傷,於是街上聽不到那些垂死之人痛苦的哀號了,但即便這樣他都存不下一分錢將軍閣下,因為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把薪水都用來購買他王子的衣裝、胸口有花押字的真絲襯衫、小羊皮皮鞋、一盒盒裝飾領口的梔子花以及標籤上印著家族徽章的法國原裝潤膚露,但他沒有為人所知的女人也沒人聽說他是同性戀,他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自己的居所,什麼都沒有將軍閣下,他過著聖徒般的生活,在刑訊工廠像個奴隸似的一直幹活直到累倒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他睡覺的方法很多,但從來不在夜間睡,也絕對不會睡上超過三個小時,門口不設警衛,手邊沒有武器,只有科赫爾勛爵躍躍欲試的保護,勛爵據傳只吃一樣東西,那就是被斬首者的熱乎乎的腸子,因而它內心的焦渴就要衝破皮囊了,只要它那人類的目光隔著牆感覺到有人接近辦公室,它便會發出高壓鍋那樣咕嚕咕嚕的聲響把他叫醒,無論是誰,將軍閣下,那男人連鏡子都不信,他在聽完探員的報告后就會做出決定,不向任何人徵詢意見,憑藉著覆蓋全球的無形的檢舉與賄賂網路,這個國家發生的事沒有一件能瞞得住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哪怕一小會兒,甚至連流亡者在世界上任意角落發出一聲哀嘆他都會知曉,他的錢就花在這些地方,將軍閣下,因為那些刑訊官並不像傳言中的那樣領著部長級的薪水,恰恰相反,他們都是分文不取自願而來,以證明他們可以把自己的母親大卸八塊把碎屍扔去餵豬並且不動聲色,為了獲得受命於法國施刑者的職位,需要出示的不是推薦信和品行良好的證明,而是兇殘的履歷,那些法國人都是唯理主義者將軍閣下,因而實施酷刑時有條不紊、慘無人道,是他們讓有序進步變得可能,是他們早早預見到了民眾尚未開始醞釀的陰謀,他們在冷飲店的吊扇扇葉下心不在焉地喝著飲料,他們在中國人的小旅館中看著報紙,在影院睡覺,在公共汽車上給孕婦讓座,他們在做了半輩子的夜間強盜和攔路劫匪后通過學習成了電工和鉛匠,他們是女僕的露水情人,是遠洋輪船上和國際酒吧里的妓|女,是邁阿密旅行社裡推廣加勒比天堂景區游的業務員,是比利時外交部部長的私人秘書、莫斯科國際酒店四層昏暗走廊中的終身清潔女工,是形形色|色遍布在地球最偏僻角落的默默無聞的人,但是您可以安心睡覺將軍閣下,因為祖國優秀的愛國者們說您完全不知情,這些都沒經過您的批准,要是將軍閣下知道的話,就會把薩恩斯·德拉巴拉送進港口碉堡的叛徒墓地了,於是當人們一聽說又發生了殘暴事件,便會默默哀嘆,要是將軍知道就好了,要是我們能去告訴他就好了,要是有辦法見到他就好了,而他則會命令前來報告的人永遠不要忘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到,也從沒和別人說起過這件事,就這樣,他恢復了平靜,然而裝著腦袋的口袋還是陸續被送來,數量之多,令他不禁覺得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手上沾滿了鮮血卻沒有從中獲利這一點簡直不可思議,因為人是傻,但不至於傻到這個地步,他還覺得,這麼多年過去,三軍司令們卻從不抗議自己聽命於人這一點也沒道理可言,他們甚至連加薪的要求都沒提,什麼都沒提,於是他派出去一些探子,試圖找出軍隊忍讓的原因,查出為什麼他們不圖謀造反,為什麼他們承認了一個平民的權威,於是他問了其中最貪婪的那幾個,問他們不覺得現在就該把那個玷污了武裝部隊美德的嗜血的外人的雞冠斬下來嗎,但他們回答道,當然不將軍閣下,不至於這樣,於是從那時起我便不知道在這有序進步下的機器里誰是誰、誰聯合了誰而誰又與誰為敵,這秩序在我眼裡已經開始有陷阱的味道,就彷彿那些我都不願想起的可憐的彩票兒童的陷阱,但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用他野狗訓練師的溫柔掌控力撫平他的衝動,安心睡吧將軍,他對他說,世界是您的,他讓他相信一切就是如此簡單明了,他又把他留在了那棟不屬於任何人的宅子的黑暗中,他會在裏面從這頭跑向那頭,大聲問自己我他媽是誰,我怎麼感覺鏡子里的影像顛倒了,我他媽在哪兒,都快上午十一點了可這沙漠里連一隻母雞,一隻碰巧路過的母雞都沒有,想想從前是什麼樣子吧,他哀號著,想想那些亂鬨哄和狗打架搶吃食的麻風病人和癱瘓患者吧,想想樓梯上把人滑倒的動物糞便,還有那些不讓我過去的吵吵嚷嚷的愛國者,他們都求我,往我身上撒點兒治病的鹽吧將軍閣下,幫我給孩子施洗看看他的腹瀉能不能治好,因為他們都說我的按手禮比青香蕉療效更好,請把手放在這裏吧,看看能不能平復我的心悸,我都沒有力氣忍受這永遠不停的地震了,請您把目光凝聚在海面上將軍閣下,令風暴退卻,再抬頭望向天空,讓日月交食悔悟,再低頭看著地面,教瘟疫散去,因為他們說我是那功勛卓著者,我賦予自然謙卑、矯正宇宙秩序、打壓上帝神聖意志的傲氣,我給予他們向我討要的一切,買下所有他們向我兜售的東西,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像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說的那樣心太軟,而是因為拒絕幫助頌讚他的人實在需要一副鐵石心腸,而現在,卻沒有任何人向他討要任何東西,甚至沒有任何人問他早上好將軍閣下,您昨晚睡得好嗎,他甚至得不到那幾聲夜間爆炸的安慰,它們曾震得窗玻璃碎成冰雹把他吵醒,震得門框歪歪扭扭,在軍隊里撒下恐慌,但至少,那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並且不是活在這於我腦中嗡鳴、用轟響將我叫醒的靜寂中,我現在只是這棟可怕房子里畫在牆上的塗鴉,在這裏他不可能下達一道沒被事先執行的命令,他仍會於午休時間在吊床上看官方報紙,從第一張到最後一張,連廣告都不放過,他會發現自己最隱秘的願望都已在那上面被滿足,他的每一口氣息、每一種想法都被用碩大的字體印出來並配上了照片,有他忘了下令修建的橋樑,有教授清潔的學校的奠基儀式,有奶牛和結麵包的樹,旁邊還有一張他在榮光年代里為別的開幕式剪綵的照片,但他卻沒能找到安寧,他拖著那雙老年人的巨大象腳去尋找孤獨之屋中他尚未失去的東西,他發現已經有人趕在他之前用破舊的喪葬布罩上了鳥籠,已經有人趕在他之前在窗口望過了海也數過了牛,一切都完滿、有序,他提著油燈回卧房,卻聽到從總統護衛隊的值班室傳出他那被擴散開的聲音,他從半掩的窗戶探進頭去,看到了煙霧繚繞的房間中有一群半夢半醒的軍官,他們面前是閃著悲哀光亮的電視機屏幕,他就在那屏幕上,更瘦更緊張,但那就是我,母親,坐在他會死於其中的辦公室里,身後掛著國徽,桌上放著那三副金邊眼鏡,正用自己往後永遠不敢重複的充滿智慧的詞句背誦著國家的財務分析報告,他媽的,那畫面比他在花簇間的屍體更令人不安,因為現在他看到自己活著,聽到他在用自己的聲音說話,我自己,母親,我從來都承受不了現身陽台的窘迫,也始終沒有克服當眾講話的羞怯,但他在那兒,那樣真實平凡,他站在窗口困惑不已,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怎麼可能有這樣費解的事啊,然而面對他在無數年的統治中鮮少爆發的怒火,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仍舊無動於衷,不至於這樣將軍,他無比溫柔地強調說,咱們得用這種不正當手段來保證這有序進步的航船免於遭殃,這可是個絕妙的想法,將軍,多虧了它,我們才在這有血有肉的權力中打消了民眾的疑慮,每個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三,您都會通過國家廣播和電視台來發布您的安撫性的政府工作報告,這是由九*九*藏*書我來負責的,將軍,我把這個花盆放在了這裏,盆里有六隻擺成向日葵樣的話筒,它們記錄下您說出來的想法,在禮拜五的接見中,由我提問他來回答,他沒有察覺他幼稚的答話就是每月向全國演講的內容的片段,我從來沒有用過一幅冒充是他的畫面,也從來沒有用過一個他沒有說過的詞,您自己都可以用這張薩恩斯·德拉巴拉放在桌上的唱盤進行驗證,還有這卷電影膠片,以及我的這封親筆信,它是當著您的面寫的,將軍,為的是讓您能依您的意思來決定我的命運,他茫然地看了看他,因為猛然發覺薩恩斯·德拉巴拉頭一次沒有帶狗,手無寸鐵、蒼白無力,於是他嘆了口氣,好吧,納喬,盡您的責任去吧,他一臉疲倦地說著,身子向後仰倒在彈簧椅中,目光直直落在了舊時顯貴的肖像里那一雙雙告密者般的眼睛上,他愈發蒼老、陰鬱和悲傷了,臉上仍舊掛著一副讓人猜不透的表情,兩個禮拜后薩恩斯·德拉巴拉臨時造訪辦公室見到的依然是這樣一副面孔,這一回他幾乎是拽著皮帶把狗拖進來的,他帶來了一則緊急消息,發生了一場武裝暴亂,只有您的介入才能平息,將軍,於是他終於在那面迷人的黑曜岩牆上發現了自己苦尋多年卻微不可見的裂縫,我的復讎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他自言自語道,這個可憐的娘娘腔現在嚇得要拉褲子了,但他不露聲色,只是用一種母性的光輝把薩恩斯·德拉巴拉籠罩起來,別著急納喬,他嘆了口氣,沒有人會來打擾,咱們有的是時間去想在那個真相自相矛盾並且看起來比假象還假的池沼里真相到底他媽的在哪兒,與此同時,薩恩斯·德拉巴拉看著短鏈懷錶,確認快到晚上七點了,將軍,三軍司令就要在各自家中與妻兒吃完晚飯了,這樣連家人都不會懷疑他們的企圖,他們會打扮成平民,從僕役的側門出去,坐上等在那裡的通過電話預約的計程車,想騙過我們的眼線,這些眼線他們自然一個也看不見,雖然他們就在那裡,將軍,就是那些司機,他只說了聲啊哈,微微一笑,不用這麼急,納喬,不如給我講講,既然根據您所統計的砍下來的人頭數目,咱們的敵人已經比士兵都多了,那咱們現在怎麼還能毫髮無損地待在這裏呢,但薩恩斯·德拉巴拉僅靠短鏈懷錶微弱的跳動支撐著自己,只有不到三小時了,將軍,陸軍司令正朝公爵領區趕去,海軍司令和空軍司令正分別奔往港口碉堡和聖赫洛尼莫基地,現在仍有可能逮住他們,因為一輛裝滿蔬菜的保衛國家安全的載重汽車正緊跟著他們,然而他仍不為所動,只覺得薩恩斯·德拉巴拉愈漸強烈的焦慮將他從一種被奴役的懲罰中釋放出來,那奴役比他對權力的渴望更難以紓解,冷靜些,納喬,他說,不如給我講講為什麼您不買棟和輪船一樣大的豪宅,為什麼您並不在乎銀子工作起來卻像頭驢一樣,為什麼連那些最矜持的女人都放鬆下來想鑽進您的卧房而您卻活得像個修士,您比神父還像神父啊,納喬,但薩恩斯·德拉巴拉已浸在冰冷的汗水裡喘不過氣來了,在焚屍爐般的辦公室里,他再也無法端著那副完好的高貴姿態,十一點了,已經太晚了,他說,那時一個關鍵信號開始沿著電報線路傳送給全國的駐軍,起義軍司令們正在往閱兵式制服上別勳章,準備拍攝作為新政府委員會成員的肖像照,他們的副官則趁這工夫傳達了一場沒有敵人的戰爭的最後指令,這場戰事唯一的目標僅在於獲得對中央媒體與政府機關的控制,這個時候他看見科赫爾勛爵掛著一串無盡淚水般的口水立了起來,蠢蠢欲動,但他連眼都沒眨,別害怕,納喬,不如給我講講為什麼您這麼怕死,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一把扯下被汗水浸軟的賽璐珞領子,那男中音歌唱家般的儀容頓時丟魂落魄了,這很正常,他回答道,對死亡的敬畏是給幸福添加的炭火,所以您才感覺不到,將軍,他純粹習慣性地站在那裡數著教堂的鐘聲,十二點了,他說,這世上已經不剩您的人了,將軍,我是最後一個,但他坐在椅子上沒有動,也沒有察覺到從武器廣場地下傳來坦克的轟鳴,於是他笑了,您別弄錯了,納喬,我還有人民,他說,如往日一樣可憐的人民在受到了那揣測不透的老人的煽動后,于日出前衝上了街道,他以無比蓬勃的歷史性的熱情通過國家廣播和電視台一視同仁地向各方愛國者宣布,三軍司令在我個人的領導下,始終代表著至高無上的人民的意願,他們受體制不容更改的理想所鼓舞,在這個光輝勝利的午夜,終結了一個嗜血平民的恐怖機器,這個人已經接受了群眾盲目公正的懲罰,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已經被砸爛了,被拴著腳踝倒掛在武器廣場的一隻燈籠下,嘴裏還塞著他自己的生殖器,正如將軍閣下您命令我們封鎖使館區街道阻止他尋求政治避難時所預料的那樣,民眾已經用亂石制住了他,但首先我們得把那隻嗜肉惡狗打成篩子,因為它吞下了四個平民的內臟,還讓我們的七位戰士受了重傷,當時人們已經突襲了他當作居所的辦公室,從窗口扔下了兩百多件還帶著標籤的花緞馬甲,扔下了大約三千雙從未穿過的義大利皮靴,三千雙啊將軍閣下,他就這樣花政府的錢啊,還有不知多少盒要別在領口的梔子花,以及布魯克納的全部唱片和相應的指揮樂譜,上面還有他的親筆註解,他們把地牢中的囚犯釋放了出來,又點了一把火將從前是荷蘭精神病院的刑訊室燒掉,他們大喊著將軍萬歲,偉人萬歲,他終於知道真相了,因為人人都說您什麼都不知道將軍閣下,說他們濫用您的善心把您排擠到了一邊,到現在他們都還像逮老鼠一樣四處獵捕國家安全刑訊官,遵照您的命令那些刑訊官已經不再受軍隊保護,這樣一來,民眾終於能從鬱積的憤怒和恐懼中解脫出來了,於是他批准了,同意,他被喜樂的鐘聲、自由的音樂和武器廣場上聚集的人群感恩的呼喊聲所感動,他們舉著巨大的牌匾,上面寫著上帝保佑把我們從恐怖黑暗中解救出來的偉大領袖,在那對榮光年代的倏然即逝的複製中,他召集了協助他摘下權力的苦役枷鎖的學校官員來到庭院,隨手指點我們去填補他朽邁統治的最後一任最高司令部中由殺害萊蒂西婭·納薩雷諾和孩子的兇手空出來的位置,那些人是穿著睡衣逃往使館尋求避難時被捕的,但他幾乎認不出他們了,也忘記了他們的名字,他在心中搜尋著本想存留至死的仇恨,卻只找到了不值得再留存的受了傷的自尊的殘灰,叫他們都滾蛋,他命令道,他們被塞上了首班航船,去往一個不會有人記起他們的地方,可憐的渾蛋,他主持了新政府的第一場委員大會,它給他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象:從新世紀的新一代中挑選的模範還和從前一樣出身平民,這些部長的長袍上滿是塵土,內心脆弱不堪,只不過他們愛權力更貪戀榮譽,面對他已卸下防備的沉重王國那無比高昂的外債,他們比以往所有人都更膽小怕事、奴顏媚骨並且一無是處,沒有什麼可做的將軍閣下,高地荒漠上的最後一列火車墜下開滿蘭花的深崖了,豹子在天鵝絨面的安樂椅上睡著了,輪船在水稻田裡擱淺了,消息在郵政袋中腐爛了,有一對受騙的海牛幻想在總統寢艙鏡子里那些陰鬱的百合叢中產下美人魚,而唯有他漠視這些,當然,他已經相信了有序進步的存在,因為他與現實生活的接觸僅限於閱讀只為您一人印製的官方報紙將軍閣下,那是獨一份的完整版本,裏面都是您喜聞樂見的消息,有您希望看到的照片,有宣傳廣告,會讓他幻想出一個世界,不同於他們在午休時段向他提供的那個,甚至連我的絕不輕信的眼睛都能證實,部長們的陽光玻璃樓后那些港口高崗上的黑人的彩色棚屋從未改變,他們修建直通大海的棕櫚樹大道,就為了不讓我看見那些門廊相同的羅馬風格的別墅後面被我們的某次颶風摧毀的街區悲慘如故,他們在道路兩側播撒香料的種子,就為了讓他能在總統車廂內看到,因為正在出售的我的心肝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畫黃鸝的水,世界彷彿變得更加美好,他們騙他並不是為了取悅他,像榮光年代里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做的那樣,也不是為了給他省卻無謂的煩惱,如萊蒂西婭·納薩雷諾更多地出於憐憫而非發乎愛情所做的那般,他們騙他,是為了讓他繼續被自己的權力抓牢,留在院中木棉下的吊床上他那老年的倦怠中,在那院子里,到他終老時,連隔壁學校的上了色的鳥兒停在青檸檬樹枝上的合唱都將是假的,這算怎麼回事,然而那愚弄並沒有影響到他,他甚至試著去與現實和解,試著立法恢復對金雞納和其他重要藥材的壟斷來換取國泰民安,但現實卻再次給了他警告,令他始料不及,世界變了,世事繼續遊走在他的權力之外,因為已經沒有金雞納了,將軍,沒有可可沒有靛青了,將軍,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的個人財產例外,它是無法計量的、貧瘠的,受著好逸惡勞的威脅,然而在新的不幸面前他仍舊沒有做出改變,只是派人給老大使洛克斯博瑞捎去了口頭上的挑戰,問他是否有可能在多米諾骨牌桌上找到解決辦法,但大使借用他的風格回答說門兒都沒有閣下,這個國家已經分文不值了,當然了,除了海洋,它明凈豐饒,在底下燃一支蠟燭就足夠在它自己的火山口熬一鍋宇宙海鮮湯了,所以您考慮考慮吧,閣下,我們可以把它作為那筆即使有百代如閣下您一樣勤勉的英才都無法償清的拖欠款項的利息,然而第一次他甚至沒有嚴肅對待,只是一面陪他走向樓梯,一面想著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看看這些外國佬多野蠻啊,說到海他們怎麼能就只知道吃呢,告別時他仍在他肩膀上習慣性地一拍,而後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狀態,感覺自己正處在權力的荒漠里一團團虛幻之霧中,當武器廣場上軍隊在歡呼間隙分發食物飲料的激勵消耗殆盡時,群眾馬上紛紛離去,他們帶走了內容重複的標語牌,並把租來的口號板放在一旁以待將來在相同的慶典中使用,他們再次留下了荒蕪而悲傷的廳堂,儘管他與從前,與這裏還不是一棟死人的宅院而是一座比鄰的宮殿時一樣,下令任何時候都不要關門,讓想進來的人都進來,但只剩下那些麻風病人了將軍閣下,只有那些經年累月待在府前的盲人和癱瘓患者了,這些人與當年德梅特里奧·阿爾竇斯在耶路撒冷的一個個門口看到的他們一樣,沐浴在金色陽光中,被摧毀卻不可戰勝,他們確信自己早晚會再進去,從他手中接過治病的鹽,因為他熬過了所有的逆境、經受住了最無情的熱情和最可怕的被遺忘的圈套,他是永恆的,他的確是,他會在從牛棚回去的路上再次遇見他們,看到他們正在院中臨時搭起的磚灶上熱著廚房裡剩下的罐頭,看到他們躺在涼席上伸展四肢呈十字狀,而那涼席在玫瑰芬芳的影子中已被潰瘍處的汗液泡軟,他讓他們建公用爐灶,為他們買新的涼席,並在院子盡頭搭起一個棕櫚葉涼棚,讓他們不必棲身在樓內,然而沒出四天,他不是發現一對在宴會廳的阿拉伯地毯上睡覺的麻風病人,就是撞見一個在辦公室中迷了路的盲人,或者一名在樓梯上骨折了的癱瘓患者,他於是將樓門緊閉,以免牆壁上留下鮮活的糜爛印跡,也防止他們身上散發的醫療部門用來消毒的苯酚的氣味熏染了空氣,然而,他剛把他們從一處清走,他們就在另一處出現,在別人已對那個無用的老頭不再抱有任何指望時,他們堅韌不摧地固守著自己的古老渴盼,那個老頭會把寫下的回憶塞入牆縫裡,像夢遊者一般摸索著穿過記憶的迷濛池沼中的風,躺在吊床上度過失眠的時光,自問我他媽的該怎麼做才能擺脫新大使費舍爾的詭計呢,他建議我宣布現在黃熱病成災,以便根據互助協定為海軍陸戰隊的登陸提供正當理由,為垂死的祖國注入新的氣息需要多少年,這個協定就會有多少年的效力,他馬上答道,門兒都沒有,他再次經歷了自己統治之初的情形,並且陶醉其中,當年面對平民起義的嚴重威脅,他便是依靠這種手段得到了遊走在軍事法律之外的權力,他頒布法令宣告國家進入瘟疫時期,他在燈塔上升起黃色的旗幟,並關閉港口、取締彌撒、禁止在公開場合哭喪或彈奏會喚起人們追憶死者的歌曲,他命令軍隊不眠不休地監察法令執行的情況並授權他們隨意處置瘟疫病患,於是戴著醫療機構袖標的軍人當眾處死了健康狀況各異的民眾,他們如果懷疑哪些民宅不符合他的規定,便會在其門前畫上紅圈,還會在普通罪犯、娘娘腔與男人婆的額頭上烙印,與此同時,一支由米歇爾大使向其政府緊急申請的醫療隊伍正致力於防止總統府內的居民受到感染,他們從地上撿起七個月早產兒的糞便拿到放大鏡下分析,在大水瓮中撒入消毒藥丸,還給他們科學實驗室里的動物吃蛆蟲,他卻笑得要背過氣去,並通過翻譯對他們說,別犯傻了,先生們,這裏除了你們,沒有別的瘟疫了,但他們堅持說有,他們有最高命令,上面的人說有,他們準備了一種有預防功效的黏稠的綠色蜜露,並一視同仁地把它塗在所有訪客的全身,無論是最普通的平民還是最有聲望的顯貴,他們要求人們前來謁見時與他保持距離,要站在門檻上,而他則坐在能聞其聲而遠離其氣息的房間深處,和出身高貴卻赤身裸體的人喊叫著交談,這些人用一隻手比畫著,閣下,另一隻手則遮蓋著那隻被胡亂塗抹的頹萎的鴿子,這麼做都是為了防read.99csw.com止那個人受到感染,他已在失眠的虛弱中想到了這場虛假災難的細枝末節,編造了紮根于土地的謠傳,散播了末世的預言,因為他認為,人們越不明就裡就越會恐懼,所以當他的一位嚇得臉色慘白的副官在他面前立正站好報告消息時,他幾乎連眼都沒眨,瘟疫造成大規模的死亡,於是透過總統四輪馬車愁雲密布的玻璃窗,他看到了廢棄的街道上應他的命令而被打斷的時間,看到了黃色旗幟上的驚懼氛圍,看到了一扇扇緊鎖的大門,甚至連那些畫了紅圈的被遺棄的房屋也大門緊閉,他看到了陽台上飽食后的兀鷲,看到了那些死人、死人、死人,到處都有那麼多的死人,在泥坑中他們已經難以計數,他們被堆放在露台上的陽光下,攤開在市場里的蔬菜上,都是有血有肉的死人將軍閣下,沒人知道有多少,比他希望在敵軍中看到的死人還要多,都像死狗一樣被扔在垃圾箱中、拋在腐爛的屍體上,他聞到街上熟悉的惡臭,那就是瘟疫的疥瘡味道,但他不為所動,不在任何哀求前讓步,直到他不再感覺自己是他全部權力的絕對主宰,直到好像已經沒有任何凡人之力或神力可以終結這場大規模的死亡,我們才看到一輛沒有標識的四輪馬車出現在街上,沒有人一眼便從中察覺到王權的冰冷氣息,但在包裹著森然天鵝絨的車廂內部,我們看到了那致命的雙眼、顫抖的雙唇和那隻往門口一把把撒著鹽粒的新娘手套,看到了攀緣而上的塗成那面旗幟色彩的火車,它從梔子花和驚恐萬分的豹子間穿過,直至被迷霧籠罩的最陡峭的省份,我們透過孤獨車廂的薄簾看到了那渾濁的雙眼、那受盡折磨的面容,以及那隻並不優雅的少女的手,它在他童年的陰鬱荒漠上漸次留下一串鹽粒,我們看到了一艘木輪汽船,它載著播放瑪祖卡舞曲紙卷的奇異的自動鋼琴,在暗礁、沙石淺灘和春日里巨龍在雨林中漫步時所引發的災難留下的廢墟間跌跌撞撞地航行,我們看到那蒼白的雙唇,看到那不知所屬的手,它正向酷暑中倦怠的村莊拋撒一把把鹽粒,那些吃下鹽粒還舔了方才撒落之地的人馬上恢復了健康,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能對肆虐的惡兆和幻覺免疫,因而在他秋日的暮色中,當他們又向他提出一套同樣建立在政治性的黃熱病的謊言之上的登陸措施時,他不會感到意外,當乏力的部長們呼喊著把海軍陸戰隊召回來吧,將軍,讓他們帶著消毒滅菌的機器回來吧,拿他們想要的和他們換,讓他們帶著他們的白色醫院、帶著他們的藍色草坪和旋轉噴水器回來吧,因為這些東西讓人們健康地度過了很多個閏年,他卻一捶桌子,決絕地說不行,他擔負最高責任,直到粗魯的麥昆大使回答他說現在咱們已經不是在商量了,閣下,支撐這制度的不是希望、順從,甚至不是恐懼,而是無從挽回的古老幻滅中的純粹慣性,請您上街去面對真相吧,閣下,咱們已經到最後關頭了,要麼讓海軍登陸,要麼把大海給我們,沒別的路了,閣下,已經沒別的路了,母親啊,於是他們帶走了四月的加勒比海,那些厄爾溫大使的航海工程師把它分成小塊標上號碼帶走,播散在了遠離颶風的亞利桑那的血色曙光里,連同它裏面的一切,將軍閣下,連同我們城市的倒影、我們膽怯的溺水者和我們癲狂的蛟龍,雖然老謀深算的他已經做出了最大胆的努力,試圖在全國範圍內發起一次抗議掠奪的暴動,但是沒有人響應將軍閣下,無論好言相勸還是武力相迫,他們都拒絕上街,因為我們認為這是他在耍新花招,和從前的那麼多回沒什麼兩樣,不過是為了滿足他那壓抑不住的、甚至超越了極限的永久掌權的熱情,我們覺得,即便他們帶走了大海,他媽的,即便他們連同蛟龍一起帶走了整個國家都無所謂,只要發生些什麼就行,我們這樣想著,對軍人的各種利誘無動於衷,他們化裝成平民出現在我們的家中,以祖國的名義央求我們衝上街去喊外國佬滾蛋,以阻止掠奪行動,他們鼓動我們去搶劫外國人的商店和別墅甚至縱火,他們給我們現金讓我們出去與人民並肩抗議侵略,說有軍隊這堅強後盾做保護,但是沒有人出去將軍閣下,因為沒有人忘記,有一次他們也是以軍人的名義這樣信誓旦旦地對我們說的,但他們開火屠殺了他們,理由是人群中混入了沖軍隊開槍的挑釁者,所以這一次,我們連人民都沒有了將軍閣下,於是我不得不獨自扛起這懲罰的重擔,不得不一面獨自簽字一面想著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失去海總比讓海軍陸戰隊登陸要好些,你想想,就是他們想出那些命令讓我簽署的,他們把藝術家變成娘娘腔,他們帶來了聖經和梅毒,他們讓民眾以為生活很容易,母親啊,他們讓人覺得什麼都可以用錢買到,讓人覺得黑人有傳染病,他們試圖說服我們的士兵去相信祖國只不過是筆買賣,而榮譽感則是政府為了讓軍隊免費打仗而發明出來的破玩意兒,我授權他們享有我們的領海,是為了避免這些禍事重演,因為他們認為這種方式對人類的利益和民族間的和平非常有益,他知道,所謂的轉讓,不光包括他能在卧房窗口看到的那延伸至天際的物理的水,同時也涵蓋最寬泛意義上的與海相關的一切,或者說,涵蓋了那海中獨特的動植物群、它的風向規律、它變幻莫測的毫巴,它的一切,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能做到他們所做的事,將我古老的象棋海洋以標號水閘隔斷,然後用龐大的吸揚式挖泥船帶走,而在大海被撕裂的火山口,我們看到了瞬息間的光亮,它來自於桑塔瑪麗亞德爾達里恩這座極其古老的因蟻害而毀滅的城市那埋於水下的廢墟,我們看到了海洋上海軍司令上將的旗艦,與我當年從窗口看到的一模一樣,母親啊,它周身布滿了叢生的龜足,他還沒來得及向那場海難足以載入史冊的規模致以崇高的敬意,挖泥機的齒爪便已經將它連根拔起,他們帶走了我投身戰爭的所有動機和他權力的全部動力,只留下那片他走過一扇扇窗時看到的覆滿了粗糙月球塵埃的荒涼的平原,他懷著被壓抑的心呼喊著,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請用你最智慧的光芒照亮我吧,因為在暮年的一個個夜晚,他會驚醒,會感覺到祖國的亡者正從墓穴中爬起來要跟他清算那筆大海的賬,他覺得牆壁上布滿了抓痕,聽到他們未被埋葬的聲音,感覺那些死後的目光正往鎖眼中窺看,窺看他那如垂死恐龍一般的巨大腳掌在黑暗房屋裡、在救贖的最後的沼澤爛泥中留下的印跡,他會在姍姍來遲的信風與鼓風機送出的人造西北風的交匯處一刻不停地走著,這台鼓風機是埃伯哈特大使為了讓他別總惦記著那筆醜惡的海洋交易而送給他的,他看著懸崖頂端那棟收容獨裁者的房子的孤獨光亮,我備受煎熬,他們卻在那裡如坐著的閹牛一樣睡覺,一幫渾蛋,他記起了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在郊區宅子里的告別的鼾聲,記起了在被守夜的牛至草照亮的房間中,她那鳥販的安眠,如果他是她就好了,他嘆了口氣,幸福地沉睡著的母親,不曾被瘟疫驚擾,不曾受愛情恐嚇,也不曾因死亡而畏懼,他卻恰恰相反,那麼的茫然失措,甚至以為那座失卻了海洋的燈塔斷斷續續射入窗口的光束都被死人玷污了,他驚懼萬分地逃離這星辰般美妙的螢火蟲,因為它正在旋轉夢魘的軌道上為死人骨髓的發光粉塵散發出的可怖氣息熏蒸消毒,把它滅掉,他吼道,於是他們把它滅掉了,他命人填實房屋裡裡外外的空隙,以免疥瘡的哪怕最微弱的氣息在死亡的夜晚從門窗的縫隙鑽進來,哪怕它們裹藏在什麼香氣中也不許進屋,他留在了黑暗裡,反覆摸索著,在密不透氣的炎熱中費力地呼吸著,感覺自己正經過晦暗的鏡子,他驚恐地走著,直到聽到海洋火山口傳來一陣混亂的蹄聲,那時令人毛骨悚然的月亮正帶著它朽邁的白雪升起,把它摘了,他吼道,把星星都滅掉,他媽的,這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沒有人理睬他的呼喊,沒有人聽見,只除了古老的辦公室中被嚇醒的癱瘓患者、樓梯上的盲人以及身上沾著晨露的麻風病人,他們在他經過最早綻放的玫瑰時紛紛站起身來,向他乞求手中治病的鹽,事情就在那時發生了,全世界不信他的人,狗屎偶像崇拜者們,他邊走邊摸我們的頭,一個挨一個地,用那隻光滑智慧的手,用那真理之手摸了我們每個人有缺陷的地方,就在他碰觸到我們的那一霎,我們都恢復了身體的健康和內心的寧靜,重獲了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念,我們看到盲人因玫瑰的光輝而目瞪口呆,看到癱瘓患者在樓梯上磕磕絆絆地走起來,我們看到我自己這新生兒般的皮膚,我要在全世界的市集上展示它,讓所有人都知道這神跡,我們聞到我潰瘍的疤痕上這早熟百合般的芬芳,我要在整個地球表面撒播它,將它作為對不忠者的侮辱、對不信他的人的懲戒,他們在城市在鄉村在方丹戈舞會和遊行上大聲疾呼,試圖往人群中注入因奇迹引發的恐慌,但是沒有人相信那是真的,我們覺得那隻不過是又一則他們和赤腳醫生一起帶到村鎮上的宮廷消息,為了讓我們相信最不需要相信的事:他令麻風病人重生皮膚,使盲人重見光明,讓癱瘓患者重獲行走能力,我們都覺得那充其量是他的政權使出的最後一招,為的是喚起民眾去關注一位不太可能存在的總統,這位總統的私人護衛系統僅剩下一隊新兵,而這與政府委員會眾口一詞的建議相悖,他們曾堅持說,不,將軍閣下,一套嚴密的護衛系統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卻固執地認為沒有人需要也沒有人渴望殺掉我,想這麼做的只有諸位,我沒用的部長們,我懶散的司令們,只是諸位不敢並且永遠不會敢殺我,因為你們清楚,這之後你們會互相殘殺,於是只剩下新兵來守護這棟已被毀滅的房子,在那裡,母牛會肆無忌憚地徜徉於第一門廳和會客廳間,它們已經把哥白林毯上開著花的草原啃掉了將軍閣下,他們把資料吃掉了,但是他聽不到,在十月的一個下午,他頭一回看到一頭母牛爬上來,因為它受不了外面躁怒的暴雨了,他試著揮手轟它,母牛,母牛,卻突然想起拼寫母牛vaca的時候要用vaca的v,另一次他看到了它在吃燈罩,那時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某個階段,開始明白不值得為了轟一頭牛特地走到樓梯口去,還有一次,他在宴會廳看到了兩頭被母雞激怒的母牛,因為母雞跳到了它們背上想去捉虱子,於是在這些個切近的夜晚中,我們之所以看到航海燈一般的光亮,聽到圍牆后大型動物災難般的踩踏聲,是因為他正手持油燈與母牛搶奪睡覺的地方,而牆外儘管沒有他,他的公共生活卻在繼續,我們每天都在當局的報紙上看到偽造的他接見平民和軍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總是穿戴合宜,這麼多年來,每到祖國最重要的紀念日,我們都會從廣播中聽到他一再重複的演說,他就在我們的生活中,不論我們出了家門、進入教堂還是吃飯睡覺的時候,他都在,而人人都知道他拖著鄉下人的旅行靴在那棟朽邁的屋中都走不動路了,服侍他的也僅剩三四個勤務兵,他們負責他的飲食,保障儲藏地的蜂蜜供應充足,還得趕走那些曾在封禁的辦公室里闖禍、打碎了一套總參謀部元帥的陶瓷像的母牛,就是那間某個女巫預卜他將死在其中的辦公室,只是他自己已將這預言忘記了,他們隨時聽候他偶爾發出的命令,直到他將燈掛在門楣上,直到他們聽見那間因為沒有海洋而變得詭異的卧室里傳出三道門閂、三個插銷、三把門環的轟響,才相信他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孤獨憋悶的夢境並且會一覺睡到天明,這時他們才會撤回到位於底層的宿舍中,但他會意外地驚醒,會牧養著失眠,拖著他巨大的幽靈的腳行走在黑暗中遼闊的房屋裡,他幾乎注意不到母牛緩慢的消化和睡在總督衣架上的母雞的愚鈍呼吸,他在漆黑中聽到了月球的風聲,在漆黑中感到了時間的腳步,他看到了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正摸黑打掃,握在手中的綠色枝杈的笤帚也曾被她用來清掃先哲們被燒焦的智慧枯葉,其中有康涅利烏斯·尼波斯的原版文字以及塞西利奧·艾斯塔多和利維奧·安德羅尼可的古老辭令,它們都在他第一次踏入這權力的無主之屋的那個血腥夜晚化作了辦公室的垃圾,當時,那位傑出的拉丁語學者勞烏塔羅·慕紐斯將軍——願他已在上帝的天國之中——的最後街壘還在負隅頑抗,而他們已在火光之城的輝映下穿過了庭院、躍過了博學的總統私人保鏢的屍體堆,他正因間日瘧渾身哆嗦著,而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沒有一樣武器,只拿著那柄綠色枝杈的笤帚,他們沿樓梯摸黑而上,一路被富麗堂皇的總統馬廄中的馬匹屍體絆倒多次,這些馬就躺在從第一門廳到會客廳的地面上,仍舊血流不止,在那門窗緊閉的宅第中,在摻雜著馬血味道的酸澀火藥味里,呼吸變得艱難,我們在走廊上看到沾了馬血的赤腳腳印,在牆上看到染了馬血的手掌印,還在會客廳的血泊中看到一個血淋淋的美麗的弗洛倫西亞女人,一身晚禮服,心臟處插著一把戰刀,她是總統夫人,在她身旁我們看到了一具小女孩的屍體,看起來像一個發條玩具舞蹈演員,額頭上挨了一槍,那是他九歲的女兒,而後我們也看到了加里波第的愷撒,也就是勞烏塔羅·慕紐斯總統的屍體,他是當時的十四位聯邦將軍之一,他們在血腥敵對的十一年間不斷發動政變奪取政權,而他是其中最精幹的一位,也只有他敢用母語對英國外九九藏書交官說不,他就在那裡,身體攤開猶如一條鯔魚,赤著腳,承受著魯莽行事後的處治,因為他不願落入英國艦隊遠征軍之手任人懲罰,便先殺了妻子、女兒以及四十二匹安達盧西亞馬,然後吞槍自盡,腦袋都開了花,那時基齊納司令指著屍體對我說,你看到了吧,將軍,這就是那些舉起手來反對自己父親的人的下場,你將來在你的王國里可別忘了這一點,他對他說,而他已經在那裡了,經歷那麼多有所企望的失眠之夜、在長久的忍氣吞聲與一再的忍辱負重之後,我已經在那裡了,母親,被任命為三軍最高統帥以及共和國的總統,任期與重建國家秩序、平衡國家經濟需要的時間等長,這是經過參議院與眾議院全體成員同意、由最後幾位聯邦考迪羅一致決定的,並且得到了英國艦隊的支持,後者是我經過那麼多場與麥克多諾領事的艱苦的多米諾骨牌夜戰的成果,只是,無論我還是別人最開始都不相信這個事實,當然,誰又能在那個驚悚之夜的混亂中相信它呢,因為甚至當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已經在那張她後來腐爛其上的床上時,都還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啊,她喚起了他對過去的回憶,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找不到從哪裡著手統治,在那棟大宅之中,他們沒有找到任何可以退燒的草藥,也沒有任何傢具,那裡已經不存在一樣有價值的物品,只剩下風光不再的西班牙總督和主教的被蛀蝕的畫像,其餘一切都被歷任總統據為己有,一點一點帶走,甚至連牆上描繪英雄場景的壁畫都不見了蹤影,卧室中堆滿軍營垃圾,四處都是一場場歷史大屠殺被遺忘的殘跡以及一道道一夜之間作廢的總統用手指寫下的血詔,卻沒有一張可以讓高燒中的他躺下來發汗的席子,於是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扯下一塊窗帘把我裹起來,並讓他靠在主樓梯上的一個角落裡,而她則開始用綠色枝杈的笤帚打掃剛剛被英國人洗掠一空的總統寢室,她將整整一層都掃了一遍,還得用笤帚擊退那幫想在門后姦汙她的強盜,破曉之前,她在被風寒擊垮的兒子身旁坐下來休息,他裹在長毛絨的窗帘中,在那棟被摧毀了的房子的主樓梯最後一級台階上汗如雨下,她便試圖以自己簡單的盤算為他退燒,你別怕這亂攤子,孩子,只要買幾個最便宜的皮凳就行了,再在上面畫上彩色的花草鳥獸,我自己來畫,她說,還需要買些吊床,等有客人的時候用,這個尤其重要,吊床,因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時不時就會有意外上門來的客人,她說,買一張教堂長桌用來吃飯,買些鐵餐具和合金盤,好讓他們嘗嘗軍旅生活的艱苦滋味,再買一口大瓮來盛飲用水,外加一個炭火爐,這就行了,反正是用政府的錢,她這樣安慰著他,但他沒有在聽,因為當時,最初的幾道晨曦將真相被隱匿的那一面有血有肉地照亮了,他因此萎靡沮喪,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個坐在樓梯上因發燒而不住哆嗦的可憐老人,心中沒有愛的他想著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所以這就是整副亂攤子,他媽的,所以權力就是這棟遇難者的房子,這種像燒焦馬匹的人味兒,這片又一個八月十二日、和其他所有八月十二日一樣的權力之日的凄涼朝霞,母親啊,咱們是鑽到什麼破爛攤子里了,他承受著最原始的不安和返祖似的恐懼,懼怕一個新的黑暗世紀未經他的允許便在世界上聳立起來了,公雞在海上啼鳴,英國人唱著英語歌抬起庭院中的死屍,而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正好結束了愉快的計算,她以結清了債務般的輕鬆說,那些要買的東西沒嚇到我,要乾的活兒也沒嚇到我,那些都無關緊要,孩子,嚇到我的是這屋裡需要洗的床單那麼多,於是他倚仗著自己失落中的力量試著安慰她說,您安心睡吧,母親,這個國家沒有做得長的總統,他對她說,您看著吧,不出十五天,他們就會把我扳倒了,他對她說,他不僅在那個時候確信這一點,在之後漫長而穩固的暴君生涯中的每時每刻也如此確信,並且越來越深信不疑,因為生活告訴他,權力的漫長時光中沒有哪兩個日子是完全相同的,當一名總理在每個禮拜三的例行報告中突然引爆令人目眩的真相時,他的提議里永遠另有圖謀,所以他只會微微一笑,別告訴我真相,顧問,這很冒險,萬一大家都信了,僅憑這麼一句,他就毀了政府委員會為了讓他問都不問就簽下字而精心布置的一整套戰略,當他在官方會面上不知不覺尿了褲子的謠言越傳越逼真時,我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清醒,當他穿著無可救藥的拖鞋、戴著用線拴住腿的眼鏡沉入衰老的緩流中時,我覺得他比以往更為嚴肅,並且憑藉日益暴烈的性情和更為準確的直覺將不合適的撇開,將合適的拿來連讀都不讀就簽署,他媽的,反正說到底,沒人理我,他笑道,看看吧,我命人在第一門廳放一排柵欄防止母牛爬上樓梯來,但它又出現在那兒了,母牛,母牛,它把頭伸進了辦公室的窗戶,正在吃國家祭壇上的紙花,但他只是笑著,您看看,我和您說過的,顧問,這國家變得一塌糊塗,原因就在於從來都沒人理我,他說,以一種在他的年紀不可能存在的清醒神志說著,然而,凱普陵大使在他被查禁的回憶錄中寫到,他在那時看到的他已經陷入了令人痛心的老年無意識中了,甚至連幼兒的基本活動都不能自己完成,他還說看到了他周身都浸泡在皮膚不斷滲出的一種含鹽物質中,並且擁有溺死之人的龐大身軀和溺死之人隨波逐流的款緩安詳,他解開襯衫向我展示他那在旱地上溺死的人緊實而明亮的身體,它的縫隙間已長滿了深海礁石上的寄生物,背上吸附著印魚,腋下長著珊瑚蟲和極小的蝦蟹,但他確信這些海岸新生命只是最初的徵兆,預示著那片被你們帶走的海會自願回來,我親愛的約翰遜,因為海就像貓一樣,他說,總會回來的,他也確信他腹股溝處的那片龜足秘密地宣告著一個幸福的清晨會來臨,到那個時候他打開卧室的窗戶,將再一次看到遠航艦隊司令的那三艘三桅船,他疲憊地在全世界尋找它們,只為了看看他是否像大家說的那般,與他也與很多歷史上的大人物一樣有著光滑無紋的手掌,他命人把他帶來,必要時可以用武力相逼,卻聽見其他航海者告訴他,他們見過他繪製鄰海無數島嶼的地圖,看到他用國王和聖人的名字取代島嶼原先的軍人的名字,同時還從土著科學中尋找他唯一真正感興趣的東西:能治療他剛剛開始的謝頂的偏方,當我們放棄了再次找到他的希望時,他卻坐在總統加長轎車中認出變了裝的他,他身著深色苦行衣,腰間系著聖弗朗西斯科的棉繩,在公共市場禮拜日的人群中搖著懺悔木鈴,陷落在反省道德缺失的狀態中,這令我們很難相信他正是那個穿著胭脂紅制服、戴著金框眼鏡在陸地上邁著第一槳手的莊重步伐的人,但當他們想遵照他的命令把他帶上加長轎車時,我們連個影兒都沒找到啊將軍閣下,是大地把他吞下去了,他們說他成了穆斯林,說他在塞內加爾患了蜀黍紅斑死了,還說他被埋在三個城市的三座墓中,而事實上他不在其中的任何一處,他因為他征程的扭曲命數,被判罰在墓與墓之間遊盪直至時間的盡頭,因為他是個會帶來厄運的人,將軍閣下,他比金子更晦氣,但他始終沒有相信,直到他晚年的盡頭仍舊在盼望他回來,那個時候衛生部長用鑷子為他夾除身上的閹牛虱子,他卻堅持說那不是虱子,醫生,那是大海要回來了,他說,他如此篤信,以至於衛生部長屢次認為,他並沒有像他在公眾面前表現的那麼聾,也沒有像他在場面難堪的接見中表現的那樣精神渙散,雖然一次徹底的檢查表明,他的動脈已經堅硬仿若玻璃,他的腎臟中有海灘沙粒沉積,他的心臟則因缺乏愛而破裂,於是年邁的醫生以多年兄弟的信任為擋箭牌對他說,是該安排一下了將軍閣下,至少決定一下您要把我們交到誰的手上,他對他說,救救我們,別讓我們成為孤兒啊,然而他驚訝地問,誰告訴您我想死的,我親愛的醫生,讓別人死去吧,他媽的,最後他很精神地開玩笑說,兩個晚上之前我還在電視上看到自己了呢,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好,像頭鬥牛一樣,他說著笑得差點背過氣去,他確實在恍惚中看到了自己,按照近來的孤獨夜晚的習慣,他會腦袋上裹塊濕毛巾,在無聲的屏幕前打著瞌睡,有時的確比鬥牛更果敢,因為看到了法國或者土耳其或者瑞典的大使的迷人夫人,他媽的,這麼多長得一樣的女人簡直令他分辨不清,都過去這麼久了,他已經記不起自己曾待在她們中間,身著晚禮服,手持一杯一口未動的香檳,參加八月十二紀念日慶典,或是一月十四勝利日儀式,還是三月十三複興日慶祝,我怎麼會知道,因為置身於他統治之下那晦澀難懂的歷史日期中,連他自己都弄不清哪個在何時舉辦,哪個是為了什麼舉辦,甚至那些他聚精會神、細緻嚴謹地寫下后藏於牆縫中的紙卷對他來說也都沒用了,因為到頭來他忘了自己該記得什麼,他會偶然在藏蜂蜜的地方找到那些紙卷,有一次他讀到一張,四月七日是馬科斯·德萊昂博士的生日,得送他一頭老虎作為禮物,他念道,那是他親筆寫下的,但他絲毫記不起那人是誰了,於是覺得再沒有什麼懲罰比遭受自己的身體的背叛更不光彩、更不應該的了,關於這一點,他早在古老的何塞·伊格納西奧·薩恩斯·德拉巴拉時期之前就隱約有所感觸,那時他的思維還清晰,還能勉強分辨前來謁見的人群中誰是誰,想當年我可是能叫出他過於廣袤的沉重王國里最偏遠地區的所有民眾的姓與名的啊,然而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在四輪馬車裡看到了人群中一個眼熟的男孩但記不起是在哪裡見過他,於是惶恐至極,甚至命令護衛隊將他逮捕,讓我好好想想,那是個可憐的山裡人,蹲了二十二年監獄,從被審的第一天起,就一直重複著既定事實,他名叫布拉烏里奧·利納雷斯·莫斯科特,是淡水水手馬科斯·利納雷斯和獵虎犬飼養員德爾菲娜·莫斯科特非婚生但被承認的孩子,這兩人在洛薩爾德爾維雷伊都有固定住所,那是他第一次來王國的都城,因為母親派他到三月詩會上賣兩隻狗崽兒,他是騎著一頭租來的驢趕過來的,也沒有帶什麼衣服,只除了被逮捕的那個禮拜四清晨他穿著的那一身,當時他正在公共市場的一個攤位前一邊喝苦咖啡一邊詢問賣油炸食品的女商販知不知道有誰想買兩隻串種狗崽兒來獵老虎,當她們回答說沒有時,鼓聲、軍號聲、鞭炮聲亂鬨哄地響起來,人們紛紛喊道,那個人來了,他過來了,他於是問別人那個人是誰啊,他們回答他說還能是誰,掌權的人唄,於是他便把狗崽兒塞到箱子里,拜託賣油炸食品的小販,勞駕幫我照看一下吧,我去去就回,他爬到了一扇窗戶的窗框上,好越過人頭望一望,於是他看到了那支連馬匹都穿著金質華服、戴著羽毛頭飾的護衛隊,看到了印著祖國蛟龍的馬車、那隻戴著破手套的正揮動致意的手、那蒼白的面孔、那沉鬱的不帶笑意的嘴唇,是那個掌權的人,那雙哀傷的眼睛突然看到了他,那神色彷彿是在一座針山上發現了一根針,那手指指著他,那個人,爬在窗框上的那個,把他逮起來,等我想想在哪兒見過他,他命令道,就這樣,他們對我拳打腳踢把我揪住,用刀面拍得我遍體鱗傷,將我放在篦子上烤,讓我坦白掌權的人曾在哪兒見過我,但在港口碉堡的可怖地牢中,他們始終沒能從他身上剝下那唯一真相之外的任何真相,他在一遍遍複述真相時是那樣肯定又帶著那般膽量,令他最終承認是他弄錯了,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他說,因為他們對他這麼凶,就算他以前不是敵人,現在也是了,可憐的人啊,於是他便在地牢中日漸腐爛,而我則在這棟陰影之屋裡一邊徘徊一邊想著,我的好日子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幫幫我吧,看看沒有了你的庇護,我都落到了什麼地步,他獨自呼喊著,如果無法在回憶時找到樂趣、得到滋養並因此在晚年的泥潭中倖存下去,那麼便白白度過了這麼長的光輝歲月,因為他那些重要日子里的最強烈的痛楚與最幸福的時刻也都無可奈何地從記憶的孔洞中溜走了,雖然他曾天真地企圖用小紙卷將那些小洞堵住,他受到懲罰,將永遠不會知曉這個九十六歲的弗朗西斯卡·里內洛是誰,根據親筆寫下的記錄,他曾下令用皇后之禮厚葬她,他也被判定要戴著書桌抽屜中的十一副無用的眼鏡來盲目地指揮,好掩蓋他在和幽靈對話的事實,他甚至沒法分辨他們的聲音,也僅憑直覺來猜測他們的身份,他陷入了無依無靠的境地,在一次與他的戰爭部長的會面中這一境況的最大風險被清晰地呈現了出來:他倒霉地打了一個噴嚏,於是戰爭部長說願您健康將軍閣下,他又打了一個,於是部長又說了一遍願您健康將軍閣下,再一個,願您健康將軍閣下,但連續九聲噴嚏過後,我沒有再說願您健康將軍閣下,只覺得自己被他那張因驚愕而扭曲的臉龐的威脅推倒在地,我看到了那雙溺在淚水中的眼睛正在垂死的顫動的泥沼中沖我無情地唾罵,我看到了這頭老邁的野獸的舌頭彷彿被絞死時那樣伸在外面,他正在我的臂彎中死去,而沒有人能證明我的清白,一個人都沒有,那時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趁還來得及趕緊逃離那間辦公室,但他隨即威嚴地揮了揮手阻攔我,在兩次噴嚏間沖我吼道,不要做懦夫,羅森多·薩克里斯坦准將,不要慌,他媽的,我還沒有笨到要死在您跟前,他吼道,而事實就是如此,read.99csw.com他不停地打噴嚏直到抵達死亡的邊緣,他飄浮在一個生長著正午螢火蟲的無意識的空間里,卻仍固執地堅信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不會讓他陷於打過一陣噴嚏后死在一名下屬面前的恥辱中,門兒都沒有,我死都不受侮辱,與一群母牛生活也好過與一幫會讓人沒有尊嚴地死掉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媽的,他已經不再與教皇使節談論上帝,以免他察覺自己在用勺子喝熱巧克力,也不再玩多米諾骨牌,怕有人敢出於憐憫故意輸給他,他不想見到任何人,母親啊,為的是不讓任何人發現這些,雖然他縝密地警惕著自己的行為,雖然他礙於虛榮不去拖曳自己終究拖曳了一輩子的扁平足,雖然他在多年的羞恥中一直感覺自己處在最後的獨裁者們那個痛心的深淵邊緣,那些身陷不幸的最後的獨裁者與其說是在受他保護,不如說是被他囚禁在那棟崖頂之屋,以防他們用自己可恥的瘟疫荼毒世界,當他在一個個不祥的早晨泡葯浴時,會在私人庭院的水池中睡著,獨自承受種種哀痛,並且夢到你,母親啊,他會夢到是你在現實中盛開的枝枝杏花間製造了我腦袋裡那麼多噪音中的蟬鳴爆響,他夢到是你用毛刷畫出了黃鸝的彩色鳴囀,於是他被腹部意外地在水底發出的聲響驚醒了,母親啊,他在我的尷尬的腐壞水池中醒來時,讓怒火燒紅了臉,因為水面上漂浮著牛至和錦葵芬芳的花瓣,漂浮著橙樹剛剛綻放的花簇,也漂浮著因將軍剛在芳香的水中排出的那串金黃鬆軟的糞便而躁動的烏龜,這都是怎麼回事啊,但是他挨過了這一幕,以及其他諸多這個年紀的糗事,也已經把侍從減到了最少,只為獨自面對這些不讓別人撞見,沒有人會看見他頭上裹著被油浸透的破布在空宅中整日整夜茫然遊盪,倚著牆絕望地呻|吟,因蠟燭木而反胃,被無法忍受的頭痛逼瘋,他甚至都沒有對私人醫生提起過這疼痛,因為他知道,這隻不過是他衰老時期那麼多無謂疼痛中的一種罷了,他會在大片暴風雨雲出現之前便早早地感覺到那疼痛彷彿石塊爆裂一般到來,他剛把止血帶纏在太陽穴上就發布了命令,不管發生什麼,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府中,他命令道,在綁第二圈時,他感到頭骨在嘎吱作響,連上帝來了都不許進,他命令道,即便我死了也不許進,他媽的,他因那殘忍的疼痛而喪失了理智,那痛楚甚至沒有留給他一刻思考的餘地,直到絕望的數個世紀終結、大雨的祝福傾下,他才呼喚我們,而我們會看到他彷彿剛出生一般坐在備好晚飯的小桌邊,面前是喑啞的電視屏幕,我們為他做了燒肉、肥肉配菜豆、椰香米飯和炸香蕉片,那是一頓對他的年紀來說難以負荷的晚餐,他一口都沒嘗就把菜放涼了,因為他一直在看電視上的同一部關於緊急救援的電影,他知道,如果政府在閉路電視上反覆播放同樣的節目並且沒有察覺到錄像帶在倒放,那麼他們一定有事想瞞著他,真他媽見鬼,他說道,想忘掉他們企圖隱瞞他的事,如果是些更糟糕的事,他現在就會知道了,他一邊這樣說,一邊在備好的晚餐前打起鼾來,直到教堂八點的鐘聲響起,他才拿著一口未動的飯菜站起身,把它們倒入馬桶,從很久以前開始他每個晚上的這個時間都會這樣做,為的是掩飾他的胃已經拒絕一切食物的恥辱,為的是藉助他榮光年代的傳說來打消老年疏忽之下的可憎行為所激發的自我怨恨,為的是忘記他還勉強活著,忘記是他而不是別人在廁所的牆壁上寫下將軍萬歲、偉人萬歲,忘記他曾經偷偷喝過一種巫醫開的湯藥,以期在一夜間想來多少次就來多少次,甚至和三個不同的女人來三次,他為老年的天真付出了憤怒甚於痛苦的淚水,他緊緊抓住廁所中的掛環哭喊著,我的心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憎惡我吧,用你的火焰之水凈化我吧,帶著驕傲執行你純凈的懲罰吧,因為他已經再清楚不過那時他所缺少的是什麼,他在床上缺少的從來都不是榮耀而是愛情,他需要的不是他的外國部長兄弟為我奉上的那種貧瘠的女人,她們當初被送來是為了讓他在隔壁學校關閉之後依然保持良好的習慣,都是些豐|滿不見骨的女人,是專門來伺候您的將軍閣下,憑藉外交豁免權,她們從荷蘭的玻璃展窗中、從布達佩斯電影節上、從義大利的大海里被飛機運來,您看多美啊,於是他看到了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彷彿歌唱老師一般端坐在他晦暗的辦公室中,她們像藝術家一樣褪下衣衫,躺在長毛絨的沙發上,溫暖的金蜜色肌膚上還印著泳衣條帶的印痕,彷彿膠捲底片一樣,她們聞起來像薄荷味的牙膏,像玻璃瓶中的花朵,她們在那頭不願脫下軍服的龐大的水泥閹牛旁躺下,而我試著用最溫存的方式鼓勵他,直到他厭倦了承受那死魚的迷人的美,於是我對她說,這樣就行了,姑娘,當修女去吧,他深陷在怠惰中,抑鬱至極,於是在那個夜晚,在八點的鐘聲敲響時,他突襲了其中一個負責清洗士兵衣物的女人,他一把將她推倒在洗衣木槽上,雖然她驚惶地哀求說今天我不可以將軍,相信我吧,是吸血鬼在的日子,並想藉機逃跑,他卻把她翻過身去讓她趴在洗衣板上,使出一種聖經般的動力推撞著她,教那可憐的女人感受到了靈魂中死亡的嘎吱聲響,她急促喘息著叫道太野蠻了將軍,您一定學過怎麼當驢吧,他在那痛苦的呻|吟聲中簡直要飄飄然了,比聽到那些職業諂媚者最狂熱的讚歌還受用,於是他送給那洗衣工終身津貼,以方便她教育孩子,時隔多年在牛棚給母牛喂飼料時,他又重新唱起歌來,一月的月光明亮,他唱道,並沒有想到死亡,因為即便在生命的最後一晚,他也不會允許自己脆弱地想起不合常理的事,他又數了兩遍母牛,邊數邊唱,你是我黑暗小路上的光明,你是我的北斗星,他查出少了四頭,而後回到樓內,一路上數著睡在總督衣架上的母雞,為鳥籠蓋上粗布罩時又點了酣睡的鳥雀,四十八隻,他點燃了從第一門廳到會客廳之間被一頭頭母牛在白日里踢散的牛糞,他記起了遙遠的童年,腦海中第一次出現了他自己癱在荒漠冰原上的畫面,還有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她從垃圾場的兀鷲口中搶下了一段羊腸當作午餐,十一點時,他又按反方向走遍了整棟房子,提著燈盞為自己照明,同時將屋子裡直到門廳的燈一一熄滅,他在一面面昏暗的鏡中看到一個個自己,十四位重複的將軍正拿著燈行走,他在鏡子的盡頭看到一頭四仰八叉躺在樂室中的母牛,母牛,母牛,他喊著,它死了,這算什麼事兒啊,於是他走過衛兵的卧室想對他們說鏡子里有一頭死牛,他命令他們明天儘早把它拖走,不得有誤,要趕在兀鷲擠滿大樓之前,他命令道,他舉著燈將底層的老辦公室又查了一遍,想找到另外那幾頭走丟的母牛,有三頭,他在廁所中找,在桌子底下找,在每一面鏡子中找,而後爬上主層依次檢查一個個房間,卻只在粉紅斑點的蚊帳下找到了一隻卧著的母雞,那掛蚊帳屬於另外時代的一位見習修女,她的名字他已經忘記了,他在睡前喝了一勺蜂蜜,然後將小瓶放回儲藏處,那裡還塞著一個小紙卷,上面寫著一個日期,是傑出詩人魯文·達里奧——願他已坐在上帝天國的最高位——的某個紀念日,他將紙重新捲起來塞回了老地方,同時開始背誦準確無誤的禱文,我們神奇的父與導師,那天才的里拉琴演奏者令飛機飄于天空令船艦浮於海上,他在無可救藥的失眠中拖著那雙大腳,穿過閃著旋轉燈塔綠色朝霞的最後幾個一晃而過的黎明,他聽著來自那片離開了的海洋的風聲,備感惋惜,他聽著一支婚禮樂隊奏響的靈魂哀樂,因為上帝的一個疏忽,他已在他背後、在那樂聲中到了垂死的邊緣,他撞見了一頭迷路的母牛,於是擋住它的去路但沒有去碰它,母牛,母牛,他向卧室走去,在經過的每一扇窗戶中都看到了那座沒有海的城市亮著光的街區,他感受到了它玄妙的臟腑的熱氣和它整齊劃一的呼吸的秘密,他一連欣賞了它二十三遍,不曾停步,同時也像從前一樣永遠承受著那片浩瀚而無法參透的海洋、那屬於把手放在心上入睡的民眾的海洋的飄忽,他知道自己被最愛他的人厭惡,感到自己被聖人的燭光照亮,他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人召喚,被喚去矯正分娩中的人的運氣、改變瀕死者的命數,他感覺自己的記憶被那些在看到他時罵他母親的人撥動,而他們看到了那沉默的雙眼、悲傷的雙唇,以及那隻若有所思、在遙遠過去的夢遊加長轎車上透明鋼化玻璃后的新娘的手,我們親吻他在泥地上留下的靴印,炎熱的夜晚從自家庭院中望見民政大樓窗口那沒有靈魂的徘徊的光亮時,我們便給他送去神符避免橫死,沒有人愛我們,他嘆息道,探頭去看那死了的鳥販、那黃鸝畫家、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的房間,她的身體橫在一片青苔之上,願你死得安詳,母親,他對她說,願你死得非常安詳,孩子,她在墓穴中答道,十二點整了,他將燈掛在門楣上,這時可怖的疝氣放出了細弱的哨聲,他的內臟因為這致命的扭動而受了傷,於是世上除了他疼痛的疆域之外再無其他空間,他最後一次鎖上了卧室的三道門閂,在可移動式馬桶上經受了微不足道的排尿的最終燔祭,而後倒在了光禿禿的地板上,穿著自終止了接見活動后他在府中一直穿著的粗俗的保暖褲,以及沒有假領的條紋襯衣和一雙殘疾人的拖鞋,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右臂彎在頭下當作枕頭,片刻就睡著了,然而在兩點十分,他在擱淺的思緒中醒了過來,衣服已被颶風來臨前的暗淡而溫熱的汗液浸透了,誰在那兒,他戰慄著問道,同時確信有人在夢中叫他但用的不是他的名字,尼卡諾爾,又一遍,尼卡諾爾,有人能夠不開門鎖就進入他的房間,可以隨心所欲地穿牆進出,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它,是死亡將軍閣下,您的死亡,它穿著龍舌蘭纖維編織的襤褸的懺悔長袍,手中抓著鉤桿,頭骨上遍布陰森的水藻嫩芽,骨縫中開出陸上的花朵,沒了肉的眼窩裡眼睛朽邁而驚恐,直到看到它的全身時,他才明白它喊的尼卡諾爾是死亡在我們死的那刻用來認識我們每個人的名字,但他說不,死亡,他的時辰還沒到呢,應該是在夢裡在辦公室的陰影里,就像盆中的預卜之水說的那樣,但它回答說不,將軍,就是這兒,光著腳,穿著您身上的破衣爛衫,不過找到他的那些人為了順應女巫的預言,仍舊會說他死在辦公室的地板上,穿著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左腳靴後跟上戴著金質馬刺,在他最不想要它降臨時,它降臨了,在如此多年的貧瘠幻想之後,他開始隱隱明白,人不是在生活,真他媽見鬼,而是在苟活,人開始學習時已經太晚,即便是最博大最了不起的生命也僅能達到學習怎麼去活的程度,他從自己喑啞手掌的謎團里、從紙牌隱形的密碼中,意識到了自己沒有能力去愛,於是企圖用權力的孤獨罪惡的熾烈祭禮去補償那無恥的命運,卻在無盡燔祭的火焰中淪為自己獻祭主張的犧牲品,他以誆騙與罪行養肥了自己,以無情與羞辱培育了自己,他克服狂熱的貪婪與天生的怯懦只是為了將那顆玻璃球握在掌中直至時間的盡頭,卻不曾知曉這種罪惡沒有盡頭,正是它的飽足滋生著它的胃口,循環往複直至所有時間的盡頭,將軍閣下,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騙他是為了博他歡心,奉承他是為了賺他錢財,他們以武力逼迫民眾聚集,要大家在他經過時歡呼雀躍,並高舉討好他的、上書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的牌板,那位領袖比他更老邁,但他學會了與這些相處,學會了與所有榮耀衍生的悲慘相處,並在無法數算的歲歲年年中發現,謊言比質疑更舒心、比愛更有用、比真理更持久,他已經並不意外地到達了可恥的臆想境地,無權力卻在統治、無榮耀卻受讚頌、無威信卻被遵從,而此刻,在他秋天的那串飄落的黃葉中,他相信了,他從來就不會是他全部權力的主宰,他註定只能顛倒著認識生命,註定無法參透世事,無法在現實中的幻想的哥白林毯上捋直陰謀的線、解開詭計的結,同時絲毫不懷疑,哪怕死到臨頭也仍不懷疑,唯一可見的生活,就是被展示出來的那一個,我們從這邊看到的並不是您的那個將軍閣下,在窮苦人的這邊,有我們無盡的不幸歲月的黃葉飄零,還有那些抓不住的幸福時刻,還有被死亡的幼芽污染的愛,但它是真真切切的愛啊將軍閣下,在這邊,您本人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是火車小窗灰濛濛的薄簾之後的哀怨眼睛,是那沉默嘴唇的顫抖,是那隻戴緞面手套的無主之手一晃而過的揮別,那隻手屬於那個沒有結局的老人,我們從來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什麼樣,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只是一個想象中的謊言,一個可笑的獨裁者,我們從來不知道另一邊在哪裡、生命的權利在哪裡,而我們仍以貪婪的熱忱愛著這您不敢去愛的生命,您甚至不敢想象去愛它,因為您害怕知道我們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事實:生命是艱辛又轉瞬即逝的,然而再沒有另一個生命了,將軍,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是誰,而他卻永遠不能知曉,他帶著自己年邁死者那疝氣的溫柔哨聲,被死亡一棍擊中、連根折斷,他在他秋天的最後幾片冰冷樹葉的陰暗聲響中,飛向了被遺忘的真相的黑暗祖國,他驚恐地抓著死亡長袍上的破布爛線,遠離了瘋狂人群的呼喊,他們衝上街頭唱著歡快的頌歌,慶祝他的死亡,他也將永久地遠離那自由的音樂、幸福的焰火和那榮耀的鐘聲,它們正向世界宣告一則好消息,宣告那永恆的無盡時光終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