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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芳香還在空氣中飄蕩,溫馨、濃郁,壓過了夜間其他氣味。我對阿達說:「給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她沉吟了一下,然後朝月光下的白牆瞥了一眼說:
要是有人給我蒙上眼睛,拉著我的手,領我到鎮上去轉上二十圈,再把我送回這間屋子,我光憑鼻子就能把它辨認出來。這間屋子裡的那股垃圾味兒,那股堆積如山的衣箱味兒,我永遠也忘不了。不過,我只看見了一隻箱子。那箱子真夠大的,我和亞伯拉罕兩個人鑽進去都還綽綽有餘,還容得下托維亞斯。每間屋子有每間屋子的氣味,我都聞得出來。
我還是不懂。我感到身體猛地一顫,好像有人碰了我一下。我說:「哦!」她說:「茉莉花和人一樣,死了以後夜間就出來遊盪。」
我坐在她腿上說:「可是現在沒有茉莉花啊。」她說:「現在沒有了。九年前,你出生的時候,靠院子牆根那裡有一株茉莉。到晚上,天一熱就聞得出這股香味兒。」我趴在她的肩頭上。她說話的時候,我瞧著她的嘴。我說:「但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啊。」她說:「是啊。那年冬天特別長。我們不得不把花園清除了一遍。」
「這是九年前貼牆根的那株茉莉花的香味兒。」
棺材蓋上了,可是我還記得死者的面孔,記得非常清楚。只要往牆上一看,就能瞧見那雙睜大的眼睛,濕土一樣灰不溜丟的鬆弛面頰,以及耷拉在嘴角的舌頭。這幅幻象弄得我焦灼不安。也許是褲子太緊了吧,我總覺得有一邊勒得慌。
假如屋內的時間和屋外的時間走得同樣快,我們現在已經在烈日的烤炙下尾隨著棺材走在大街上了。可是,外面的時間要走得更快一些,恐怕已經是夜晚了九九藏書吧——九月悶熱的月夜。在各家的庭院里,婦女們坐在青幽幽的月光下,嘀嘀咕咕地交談著。而我們這三個離經叛道的人卻要頭頂乾燥的九月驕陽在大街上蹣跚著。誰也不會站出來阻攔殯葬儀式。我本來希望鎮長能夠橫下一條心,不許給大夫下葬。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孩子去上學,爸爸換上木屐,把盛冰鎮檸檬水的罐子放在右手邊,倒盆涼水沖洗沖洗腦袋。然而,情況變了。起初,我以為鎮長決定的事是不可撤銷的。可是,爸爸又一次以雄辯的口才說服鎮長收回了成命。屋子外面,人聲鼎沸,議論紛紛。人們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說個不停。街道上很乾凈。風把牛蹄印吹光以後,只餘下乾淨的塵土。鎮上空蕩蕩的,各家大門緊閉。只聽得屋內邪惡的心靈發出低沉的聲響,好像開了鍋一樣。屋子裡面,孩子僵直地坐在那裡,眼睛盯著鞋子。他一會兒看看燈,一會兒看看報紙,一會兒又看看鞋,最後目光落在上吊自殺的人身上。只見死者咬著舌頭,在那雙玻璃球似的狗眼裡——一雙沒有胃口的死狗的眼睛里,貪婪的目光消失了。孩子看著、想著這個平躺在木匣里的懸樑自盡的人,臉上露出哀戚的神情。倏地一切都變了,只見一隻手把凳子搬到理髮店門前,放在帶鏡子的梳妝台前面,檯子上有香粉和香水。手變大了,長滿雀斑。這不是我兒子的手,是一隻大手,一隻很大的右手。這隻手開始慢慢騰騰、一下一下地磨剃頭刀,耳邊只聽見刀鋒的哧哧聲,腦袋在想:「今天馬孔多是禮拜三,他們一定比往常來得早。」他們來了。各自在陰涼處和有過堂風的門洞里找read•99csw•com個座兒坐下,斜睨著眼睛,一臉兇相,一個個架起二郎腿,雙手抱住膝蓋,咬著煙管,也在談論這件事。他們東張張,西望望,最後目光落在對面緊閉的窗戶上,那是雷薇卡太太寂靜的住宅。雷薇卡太太忘記關電風扇了。她緊張、激動地在那幾間裝有紗窗的屋子裡踱來踱去,隨便翻騰著那些破爛玩意兒,那都是她在煩悶、乏味的寡居生活中積攢下來的東西。她摸摸這個,碰碰那個,似乎這樣她才能感覺到在死者下葬前她還活在人間。她把幾間屋子的門打開又關上,焦急地等待著祖傳的鍾錶從午睡中醒來,敲擊三下,好讓她定下心來。與此同時,孩子臉上的哀戚消失了,變得愣愣怔怔的。所有這一切只發生在很短暫的時間里。剛才有個女人踩了一下縫紉機,做完活兒后抬起滿是鬈髮的腦袋,用的時間就比這個多一倍。還沒等孩子從愣怔轉回哀戚,她就把縫紉機推到走廊的一角去了。就在這工夫,那幾個人已經咬了兩次煙管,眼瞅著剃刀在擋刀布上走了一個來回;下肢癱瘓的阿格達掙扎著想活動活動僵死的膝關節,雷薇卡太太又擰了一下門鎖,心裏琢磨著:「馬孔多的禮拜三,正是埋葬魔鬼的好日子。」孩子的手動了一動,時間又朝前跨了一步。只有當某種東西活動的時候,人們才知道時間在前進。在這以前,時間是不動的,好比汗水浸透的襯衣粘在皮膚上動彈不得,好比渾身冰冷、無法買通的死者咬著舌頭一動也不動。對上吊自殺的人來說,時間是靜止不動的,即便孩子的手在動,他也全然不知。雖然他不知道孩子的手還在動,可是對阿格達來說,時間卻在前進,她大概又九-九-藏-書數了一遍念珠。雷薇卡太太躺在摺疊椅上,眼睛盯住紋絲不動的鍾錶的指針,心裏十分焦急。雖然她的時鐘一秒鐘也沒走動,阿格達的時間卻在流動,她又把念珠數了一遍,心裏想:「要是我能走到安赫爾神父那裡去,事情就好辦了。」孩子的手垂下了,剃刀順勢滑過擋刀布,一個坐在門洞里納涼的人說:「恐怕有三點半了吧,有沒有?」手停住了,時鐘又僵死了,不再朝下一分鐘移動,剃刀也停在原處。阿格達單等著手再動一下,就要把腿一伸,膝蓋就可以挪動了。她要一口氣衝進聖器室,張開雙臂,高聲喊叫:「神父!神父!」可是,孩子沒有動。安赫爾神父蜷縮在那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咂摸著夢境里的肉丸子那股黏糊糊的滋味。要是他能瞅見阿格達跑進來,一定會說:「這可真是奇迹。」然後,在矇矓中翻個身,臉上淌著汗,嘴邊流著口水,昏昏沉沉地咕噥著:「不管怎麼說,阿格達,現在不是給煉獄里的遊魂做彌撒的時候。」一切都還沒有動,爸爸卻走進了房間。於是,兩處的時間統一起來了,破鏡重圓似的,兩半東西又牢牢地合在一處。雷薇卡太太的時鐘蘇醒過來。剛才面對著孩子慢吞吞的舉動和雷薇卡太太焦急萬分的神情,時鐘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現在,時鐘打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潛入異常沉靜的時光的湖底,又帶著時間——準確的、校正過的時間——的水滴濕漉漉地鑽出來。時鐘朝前奔走著,鄭重其事地宣布:「現在的準確時間是兩點四十七分。」在不知不覺中爸爸打破了時間的停滯,對我說:「孩子,你有點精神恍惚。」我說:「您看會出事嗎?」他身上淌著汗,笑吟吟地read.99csw.com說:「照我看,起碼有不少人家會把米飯燒焦,牛奶也會潑落一地。」
在某一時刻,午睡時間耗盡了。大自然止住腳步,造物在混沌世界的邊緣踟躕不前。就連小蟲子也停止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活動。鎮上的婦女們欠起身來,嘴邊淌著口水,面頰上印著枕頭上的繡花花紋。天氣炎熱,她們心情煩躁,憋得透不過氣來,心裏想:「唉,馬孔多還是禮拜三!」然後,她們又蜷縮到角落裡,去捻接夢境與現實,並將流言交織,就像在合力編織一張碩大無朋的床單。
去年有一天,阿達叫我坐在她腿上。我眯上眼,從眼縫裡瞄她。她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彷彿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張臉。她看著我,晃來晃去,像綿羊一樣哼哼著。我正要睡著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氣味。

家裡沒有一種氣味是我不熟悉的。有時候,家裡人把我丟在走廊上,我合上眼睛,張開兩臂朝前走。我心裏想:「一聞見加樟腦精的朗姆酒香味,那就是到了外祖父的房間。」我閉著眼睛,伸直兩臂繼續朝前走。我想:「現在走過媽媽的房間了,有一股新紙牌味兒。接下來就該是瀝青和衛生球味兒啦。」我繼續朝前走,聽見媽媽在屋裡唱歌。這時候,果然聞到了新紙牌的氣味,接下去,又聞到瀝青和衛生球味兒。我又想:「接著還是衛生球味兒。順著這股味兒朝左一拐,就該聞見衣服上的漂白粉味兒和沒開窗戶的屋子裡的憋悶味兒了。到那兒我就停下來。」朝前走了三步,我就嗅到這股味兒了。我站住腳步,閉著眼睛,張著兩臂,聽見阿達說話的聲音。她說:「孩子,你閉著眼走路哪!」
我一語不發地緊緊偎依在她肩下read•99csw•com。我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廚房裡的椅子。下雨天,外祖父用這把破椅子烤鞋。我知道廚房裡有個鬼魂,每天夜裡戴著帽子坐在椅子上觀賞灶膛里熄滅的灰燼。過了一會兒,我說:「大概和那個坐在廚房裡的死人一樣吧。」阿達看了看我,瞪大眼睛說:「哪個死人?」我說:「就是每天夜裡坐在外祖父烤鞋用的椅子上的那個死人。」她說:「廚房裡壓根兒就沒有死人。那把椅子除了烤鞋之外派不上別的用場,所以一直放在灶火旁邊。」
「大了你就懂得了,茉莉是一種會走路的花。」
可是那天晚上,快要睡著的時候,我聞到一種這幾間房子里從來沒有過的氣味,像是有人搖晃一株茉莉發出的濃郁芬芳。我睜開眼,嗅了嗅周圍渾濁濃重的空氣。我說:「你聞到了嗎?」阿達本來睜著眼瞧我,一聽我說話,她把眼睛合上了,把臉扭向別處去。我又說:「聞到了嗎?好像是在哪兒種的茉莉花。」她說:
外祖父在媽媽身旁坐下來。剛才從隔壁房間回來的時候,他挪過來一把椅子,現在,他坐在媽媽旁邊,一聲不吭,下巴支在手杖上,那隻跛腿朝前伸著。他在等著什麼。媽媽和他一樣也在等著什麼。那幾個瓜希拉人抽完煙,靜悄悄地坐在床上,一個挨著一個,眼睛避開棺材。他們也在等著什麼。
這是去年的事了。眼下情況不一樣。現在,我親眼看見了一具屍體,一合上眼,就看見他在我眼前黑洞洞的空間里晃動。我想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可是,她和外祖父交談起來。她說:「您看會出事嗎?」外祖父從手杖上抬起下巴,搖了搖頭說:「照我看,起碼有不少人家會把米飯燒焦,牛奶也會潑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