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但實際上,他心中苦惱萬分。過了一會兒,他熄了燈,在間或被閃電照得通明的黑屋裡苦思冥想。他想起了馬孔多。頭十年,上校一直盼著人家兌現在尼蘭迪亞許下的諾言。後來,在一個沉悶的中午,一列土黃色的火車風塵僕僕地開到了那裡,車上滿載著熱得喘不過氣來的男女老少,雞鴨貓狗。當時正掀起一股香蕉熱。不出二十四小時,整個鎮子就變了樣。「我該走了,」上校那時說,「香蕉的氣味會把我的腸子熏爛的。」於是他搭回程的火車離開了馬孔多,那是一九〇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下午兩點十八分。直到過了半個世紀他才明白過來:自從在尼蘭迪亞投降以來,他連一分鐘的安寧日子也沒過上。
「你上哪兒去了?」
「我要是您,就不這樣想。」上校說。
「盡說不吉利的話,」妻子說,「看樣子你已經甘願忍受了。」她接著喝粥。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丈夫還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樣。
上校樂了。
「九百比索?」上校失聲叫了出來。
上校聽了很難過。
「二十年了,我們一直等著他們兌現每次大選后對我們許下的那一大堆諾言,可到頭來我們連兒子都沒保住,」她繼續說,「連兒子都沒保住!」
「這事兒真丟人!」
上校心不在焉地聽著。四點鐘他就從家裡出來等信,但這場雨使他不得不到堂薩瓦斯的辦公室里避一避。這會兒已經傳來了船靠碼頭的汽笛聲,雨還在下。
「也沒人要那張畫,」妻子說,「人人都差不多有那麼一張,我連土耳其人那兒都去過了。」
妻子給他打完針后,堂薩瓦斯便雙手托腮伏在寫字檯上。上校不知如何是好。女人關上電風扇,把它挪到保險柜上,然後向壁櫥走去。
「雞的事,」上校說,「明天我就把它賣給堂薩瓦斯,換他九百比索。」
局長在分信格子里翻看了一通,又把信一一放回原處,一言不發地拍了拍手,意味深長地看了上校一眼。
妻子長嘆一聲。
「真是胡鬧,」堂薩瓦斯說,「您已經不適合搞這些事了。」
「別糊塗了,」堂read.99csw.com薩瓦斯不肯罷休,「這可是筆一舉兩得的買賣!您卸掉了一個包袱,兜里又能裝上九百比索的票子。」
「我上安赫爾神父那兒去了一趟,」她說,「我拿咱們的婚戒作抵押,求他借幾個錢。」
「您認為有人肯出這麼大的價錢買那隻雞?」
「從這扇窗戶望出去,雨都是兩樣的,」上校說,「就像是下在另外一個鎮子上。」
他看了看拴在爐座腿上的公雞,覺得它已經全然不是先前的模樣。妻子也看了雞一眼,說:
上校舉起了雙手。
「轉了會兒,」妻子說罷把杯子放回水缸旁邊,看也不看丈夫一眼,便走進卧室去,「誰能料到雨來得這麼急。」上校沒有搭腔。宵禁號一響,他把鍾撥到十一點,然後合上小玻璃門,把椅子放回原處。
「這麼說,全鎮的人都知道我們快餓死了!」
妻子在蚊帳里繼續說:「這兩天我一直盤算著把那架鍾賣掉,可誰也不感興趣,現在外頭到處都在賣分期付款的時新夜光鍾,黑地里都能看見時間。」上校認識到,四十年來他們共同生活,共同挨餓,共同受苦,可他到底也沒能了解透妻子。他感到他們的愛情中也有什麼東西衰老了。
他睜開眼睛。
「人們都說死神是個女人。」那婆娘又說道。她是個大塊頭,比丈夫高出一截,上嘴唇還長了個毛乎乎的肉瘤,說起話來教人不由得想起嗡嗡作響的電風扇。「可我總覺得不會是個女人!」她說著關上壁櫥,回過身來詢問似的看著上校的眼睛:
「當然,」上校嘴裏一股甜中發苦的味道,「這就像有鐘聲可又沒有鍾一樣。」
「我在想那個辦理退伍金手續的職員,」上校又撒了個謊,「再過五十年,我們都靜靜地躺在地下了,而那個可憐蟲每星期五還要苦苦地等他的退休金。」
他看見妻子正在做晚禱。
「他怎麼說?」
「是不能當飯吃,可也能養活人啊!」上校答道,「就像我那位老兄堂薩瓦斯服的靈丹妙藥一樣。」
這天晚上她去了。上校把她送到死者家裡,隨後被揚聲器里傳來的read•99csw•com樂曲聲吸引著向電影院走去。安赫爾神父端坐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正監視著看誰竟不顧他的十二聲警告進去看電影。而影院入口處耀眼的光束、刺耳的音樂和孩子們的喧鬧聲同他唱開了對台戲。猛地,一個孩子舉起木槍嚇唬上校。
「這雞就是一大把現錢啊!」上校嘴裏含了口玉米粥,盤算著,「足夠我們吃上三年的!」
「我現在身體好得不得了。」他說。
「老兄,」她說,「您是有什麼心事吧?」
妻子已經不在死者家裡,可也沒回自己家。上校估摸著快到宵禁時分了,偏偏鍾又停了擺。他等著,覺得暴風雨正向小鎮襲來。他正想再出去看看,妻子回來了。
「他說拿神聖的信物換錢是罪過。」
「還是老樣子。」
「是啊,」上校嘆了口氣,「生活是人們發明出來的再美妙不過的東西了。」
上校走到寫字檯前,把葯放在手心裏打量,堂薩瓦斯讓他嘗嘗。
「這倒不假。」上校同意道。
一幅四色廣告佔去了電影院的整個門面:「夜半處|女」。那少女身著舞裝,還光著一條大腿。上校在附近兜了兩圈,直到遠處電閃雷鳴,才趕緊去接老伴。
「這粥不錯,」上校說,「哪兒來的?」
上校覺得這次輪到妻子撒謊了。他想安慰她幾句,可她就是不鬆口。
「可他得了治不好的糖尿病!」上校說。
「有可能,」上校贊同地說,「有時會發生一些很奇怪的事。」
「沒錯,」他撒了個謊,「我在想,都五點鐘了,還沒給雞打針呢!」
「什麼問題?」
妻子聽了這事樂壞了。這時,雞咯地叫了起來,傳進過道里,彷彿是人在低聲說話一樣。「我有時想,總有一天這雞會講起話來的。」妻子說罷,上校又看了雞一眼。
「我們做了我們該做的事。」他說。
這是上校自上繳革命軍那筆資金以來所聽到的最大數字了。從堂薩瓦斯的辦公室里出來時,他腹內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可他明白這次絕不是天氣的緣故。到了郵局,他直截了當地對read.99csw•com局長說:
上校昂起頭來。
上校對這樣的責難已經習以為常。
那女人困惑不解。
「現在你還是趕緊喝粥吧!」
「這是用來讓咖啡變甜的,」他解釋道,「它是糖,可又不含糖。」
「您等一會兒,老兄,我借把傘給您。」
「信今天肯定要到的。」上校說。
女人把門一摔走了。堂薩瓦斯用一條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手帕擦乾脖子。上校走到窗前。雨還在下。一隻母雞邁著黃黃的長腳穿過了空蕩蕩的廣場。
妻子盛好了一盤玉米粥正等他吃飯。他默默地吃著,每咽下一勺都要停下來想半天。妻子坐在他對面,覺得家裡好像出了什麼事。
上校覺得自己受了侮辱。
「那你呢,眼下就要餓死了,」妻子說,「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尊嚴是不能當飯吃的。」
這一夜他難以成眠,一心想把腦子裡的數字抹掉。第二天吃午飯時,妻子端上來兩盤玉米粥,然後一言不發地埋頭喝完了她那一份,搞得上校心裏也不大舒暢。
「雞怎麼樣了?上校!」那孩子用蠻橫的口氣說。
「不是認為,」堂薩瓦斯答道,「而是有絕對的把握。」
「想什麼?」
上校掛好吊床,關上屋門,噴了殺蟲劑,然後把燈放在地上,上床睡覺了。
「可二十年來,那些人在議會裡每個月都拿上千比索,」妻子反駁道,「你看看那個薩瓦斯,他的錢多得連他家那幢兩層樓的房子都裝不下了。他到這個鎮子上來的時候,不過是個脖子上盤著條蛇的賣葯郎中。」
上校這才魂魄歸舍。
「我實在受不了了,」妻子說,「你們男人根本不知道過日子有多艱難。有好幾次我不得不在鍋里煮石頭,免得左鄰右舍都知道我們揭不開鍋了。」
「我了解你,」他難過地說道,「一個人要是不得不說假話,那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謝謝您,老兄,」他把胳膊支在窗台上說道,「我想等雨停了再走。」堂薩瓦斯沒關壁櫥,便坐到了電風扇吹得到的寫字檯跟前,從抽屜里取出一支用棉花包著的皮下注射針管。上校透過雨幕凝視著窗外鉛灰色的read•99csw•com巴旦杏樹。這是一個冷清的下午。
堂薩瓦斯忍無可忍,抬起了漲得通紅的臉。
「你怎麼啦?」妻子問道。
局長聳了聳肩。
「你怎麼啦?」
「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她說,「我只是在想,那個人死了快兩個月了,我還沒去吊過喪呢。」
「你上哪兒去了?」上校問道。
「幻想可不能當飯吃。」妻子說。
「你把嘴閉一會兒吧!」他大聲呵斥妻子,而她也果真用手掩住了嘴巴,「你用這些蠢話把我這位老兄折磨了有半個鐘頭了!」
「聽我的話,老兄,」堂薩瓦斯說道,「趁現在還來得及,把雞賣掉吧。」
「哪裡哪裡。」上校連忙打著圓場。
「這些葯走到哪裡都要帶著,真是活受罪!」他說,「就像口袋裡裝著死神一樣。」
「是真的,」上校答道,「下星期就開始訓練了。」
「九百比索。」
堂薩瓦斯衝著辦公室里那扇通往別的房間的門叫了聲自己的妻子,又愁眉苦臉地埋怨起自己的飲食規定來。他從襯衣口袋掏出一隻小瓶,把一粒黃豆大小的白色藥片倒在寫字檯上。
「這不新鮮,」上校說,「過去有些村子里的人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也是這樣,送些大姑娘來和他配種。」
堂薩瓦斯等著煮針管的水燒開。他嘆息道:「我要是能說這樣的話就好了。您真有福氣,連銅馬鐙都吃得下去。」他端詳著自己那布滿褐色斑點的毛茸茸的手背,除婚戒外他還戴了枚黑寶石戒指。
「沒什麼。」妻子說。
「您真是死不開竅。」堂薩瓦斯也走到窗前。上校聽見他的喘氣聲就像風箱一樣。這位老兄的眼裡對他流露出憐憫之意。
一道閃電打斷了她的話頭。雷聲在街上炸開,衝進卧室,如同一堆亂石在床底下滾動。妻子急忙撲進帳子里找她的念珠。
「我看它一定是個長著蹄子的動物。」
「沒有什麼事是來不及的。」上校說。
「雨傘這東西總好像跟死神有點兒瓜葛。」她說道。
「我在那兒聊了會兒天,」她說,「好久沒上街了。」
上校躺著一動不動。
「今天下午那幫孩子弄來一隻老母雞,要讓公read•99csw.com雞跟它配種,我拿棍子才把他們攆走。」
「雨從哪兒看還不都是雨。」堂薩瓦斯答道。他在寫字檯的玻璃面上煮針管。「這個鎮子連狗屎都不如。」
上校聳了聳肩,往辦公室裡邊走去:房間以青磚鋪地,傢具上都矇著花里胡哨的罩布,最裡頭橫七豎八地堆放著鹽包、蜂巢格子和馬鞍之類的物件。堂薩瓦斯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上校。
「給雞打針?這是真的嗎?」
「這都是你嚼舌頭的報應,」他說,「我早說過,上帝是站在我這邊的。」
上校掂量了一下這個數字。
「這話不假,」上校說,「可總不能因為這個就把雞脖子擰斷吧!」
「只有一件東西是肯定要到的,上校,那就是死神。」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上校說道。
「像給人打針一樣也給雞打針!」她大呼小叫地說,「真是作孽啊!」
「您得去看看病了,老兄,」堂薩瓦斯勸道,「自從那天送葬以後,您看上去氣色可不太好。」
「雞身上來的唄,」妻子答道,「小夥子們給雞拿來那麼多玉米,雞決定分點兒給我們吃。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兒。」
「那就別再去想它了。」
「我在等一封急信,航空的。」
他想著郵電局長這會兒該披件雨衣跳上汽船了。從決定換律師到現在,又過了一個月,回信也該來了。堂薩瓦斯的妻子正絮絮叨叨地講著什麼死神,突然發現上校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他坐了下來,兩腿交叉著,不動聲色地盯著俯身在寫字檯上的堂薩瓦斯,這是個身形矮胖的男人,皮鬆肉弛,一雙蛤蟆眼沒精打采。
妻子索性鑽出蚊帳,走到吊床跟前。「我再也不能這樣裝模作樣地過日子了,」她說,氣得聲音都嘶啞了,「這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日子我受夠了!」
堂薩瓦斯打開辦公室里的壁櫥,只見裏面亂糟糟地堆著一些馬靴、馬鐙和馬韁繩,還有一隻裝滿馬刺的鋁桶。上方則掛著半打雨傘和一把女士陽傘。上校不禁聯想起一場大災難所造成的破壞。
上校把雞抱進卧室。妻子換了件衣服,在堂屋裡喝水。這時,上校已給鍾上好了發條,正等著宵禁號來對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