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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你任性,死腦筋,還傷人的心。」她又說了一遍,把刀叉交叉著往盤裡一放,但隨即又疑神疑鬼地把它們放正,「我啃了一輩子黃土,到頭來還不如一隻雞。」
「咱們能辦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雞賣掉。」妻子說。
她有好一陣兒沒說話。上校覺得時間彷彿都停止了流動,直到她重新開腔。
「那是給癱子做的鞋,」上校滿心的不情願,「那些人賣鞋之前,應該先找人穿上一個月。」
他帶著半鄙夷半好奇的心情環視著鬥雞場。人們興高采烈地從看台上湧進場子里。上校觀察著這一張張熱情、焦切而又生氣勃勃的面孔。都是年輕人,彷彿全鎮的年輕人都聚在了這裏。他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了那業已消逝的記憶中的某個時刻。接著他跳過隔板,擠進圍成一堆的人群,迎向赫爾曼那雙冷靜的眼睛。兩人目不轉睛地對視著。
「明天我出去想想辦法,看阿爾瓦羅肯不肯出四十比索。」
「沒幾天退伍金就要來了。」
「他不會給你那麼多錢。」
「還有四十五天才輪到考慮這件事情呢。」上校說。
「他們說,哪怕踩著咱們的屍首也要把雞帶走,」她說,「他們說,這隻雞不是咱們的,而是全鎮老百姓的。」
「等著瞧吧。」上校輕聲輕氣、語調平和地說,「現在快去睡覺,要是明天什麼都賣不出去,再想別的辦法。」
上校劈手奪過了雞。「下午好。」他咕噥了一聲,就再也沒說一句話。雞身上的熱氣和強烈的搏動使上校顫抖起來。他覺得此生從未抱過這麼活蹦亂跳的東西。
上校侍弄完雞,才轉過臉來看著妻子那張扭曲了的臉。他毫不驚訝地發現,這副神情此刻既沒使他不安,也不令他同情。
「要是到頭來什麼也賣不出去,你還有什麼辦法?」妻子又問。
「人家不會給退的。」妻子說。
「是他們硬給奪走的,」她大聲說道,「我對他們說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他們就休想把雞抱出屋去。」上校把雞拴在爐座腿上,給罐里換了水,耳邊縈繞著妻子激動的聲音。
他身後跟著一大群小學生,全鎮的窮苦百姓都跑出來看他。一個大塊頭黑人站在廣場拐角的一張桌子上,脖子上盤條蛇,正在私自賣葯。一大群從碼頭回來的人原本正圍在那裡聽他吹牛,看到上校抱著雞經過,馬上把注意力轉到了他身上。上校覺得,回家的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長。
「這隻雞不會輸。」
上校心裏並不後悔。小鎮經歷了十年的動亂,很久以來一直處於沉悶的氣氛當中。今天下午——又一個沒有來九_九_藏_書信的星期五下午——人們蘇醒了。上校記起了過往的歲月,彷彿又看見自己帶著妻兒,打著傘觀看沒有因雨而中斷的演出。他記起了當年他那個黨的首領們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他家院子里一面搖著扇子,一面聽音樂的情景。他彷彿覺得,此刻自己的腹中正回蕩著大鼓那令人痛苦的響聲。
敘利亞人摩西恐怕費了好大氣力,才把這句話翻譯成已被他忘得差不多了的阿拉伯語。他是個安分守己的東方人,一件長皮衣一直蒙到頭頂,活動起來就像個快要淹死的人一樣笨手笨腳,真像是被人剛從水裡救上來的。
「那這些天我們吃什麼?」她一把揪住上校的汗衫領子,使勁搖晃著。
「那些土耳其人才不理你這一套呢。」妻子說。
妻子隨他走進卧室,覺得丈夫今天人情味兒十足,可又教人捉摸不透,就像電影銀幕上的人一樣。上校從衣櫃里取出一卷鈔票,和衣兜里的合在一起數了數,又藏進柜子里。
「那就別理好了。」
「我可不願黑咕隆咚地死掉。」她說。
「可如果輸了呢?」
「那就賣那張畫。」
「嗯。」
「也可以賣鍾嘛!」
「所以,」上校說,「不會再耽擱太長時間了。」
「非退不可,」上校答道,「我總共才穿了兩次嘛!」
又一陣歡呼聲打斷了他。上校不安了,他頭也不抬地擠出人群,掌聲和歡呼聲弄得他有點發懵。他就這樣抱著雞走上了大街。
「這話你說了十五年了。」
她出現在卧室門口,奄奄一息的燈光自下而上地照在她身上,讓她看上去活像個幽靈。進蚊帳前她先熄了燈,但還在嘀咕著什麼。
「他們必須理。」
「一回事,」敘利亞人答道,「走鋼絲的人專吃貓肉,這樣骨頭就摔不斷了。」
「那就該到一月二十號了,」上校說,已經睡意全消,「到那天下午,他們就會付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贏頭。」
「那也得雞斗贏吧,」妻子說,「可是它也許會輸。難道你沒想過它可能會輸嗎?」
他從鏡子里看見妻子還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在火光映照下,她的臉龐彷彿是用做爐子的那種泥塑成的。他兩眼注視著妻子,手則不知不覺地在照他多年來的老習慣那樣摸索著刮臉。妻子長時間地沉默著,思索著什麼。
「要不咱們這麼辦吧!」上校插了一句。
「把鞋也退掉,」上校說,「這樣可以再還他十三比索。」
他懷著下午准能來信的預感興沖沖地上了街。因為還不到船靠岸的時間,他便去堂薩瓦斯的辦公室等他。可那裡的人對他說,九_九_藏_書堂薩瓦斯要到星期一才會回來。儘管這件事出乎上校的意料,他卻並沒有灰心。「遲早他得回來。」他自言自語道,接著朝碼頭走去,天色尚早,時光宜人。
「會來的。」
十月黏糊糊的空氣已被十二月令人安適的涼爽所替代。上校從石鴴鳥的定期遷徙中又一次感到十二月的氣息。鍾敲了兩下,他還是無法入睡。他知道妻子也醒著,便在吊床上翻了個身。
「雞不賣了。」
「他們做得對。」他平靜地說。然後一邊在衣兜里翻著什麼,一邊用高深莫測的溫柔語氣又加了一句:
「這是兩碼事!」上校分辯道。
敘利亞人摩西弄明白怎麼回事之後,用一長串阿拉伯、西班牙混合語告訴了他的妻子。她從店后應了句什麼,摩西嘀咕了一陣,又把她的擔心翻譯給上校聽:
「那更好了,」妻子說,「你還有三天時間可以考慮。」
妻子走到窗前看了看,神情絲毫不為所動。「我倒想栽幾株玫瑰花呢。」她說著回到了爐子旁邊。上校把鏡子掛到柱子上,準備刮臉。
「要是一整年都是十二月該多好,」他坐在敘利亞人摩西的店鋪里嘀咕道,「人就會覺得渾身像玻璃一樣亮堂、爽氣。」
上校沒有說話。
「別在這兒擋路!」她嚷道,陰沉地瞪了雞一眼,「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不這樣整天泡在這隻倒霉的公雞身上!」
上校吃完飯前沒再說一句話。
她頓了一下。
「快把貓藏起來,上校。小夥子們會把貓偷走賣給馬戲班的。」
「再冷靜想想吧,」妻子說,「明天你再去找薩瓦斯老兄談談。」
「我覺得這筆錢永遠也不會來了。」妻子說。
「沒人買。」
「你回答我的話呀!」
「新鞋你要是不|穿,永遠也不會合腳。」
「會來的。」
「雞主有權抽百分之二十的贏頭。」
「誰說我孤苦伶仃了。」上校說。
他從郵局門前走了過去。片刻之後,他已經置身在鬥雞場熱火朝天的氣氛中了。他那隻雞正孤零零、沒有遮護地站在場子中央,腳趾上纏著布,兩腿微微發抖,看上去有點怯陣。對手是一隻沒精打採的灰雞。
「要是不理呢?」
上校不動聲色地看著兩隻雞一次又一次地廝拼。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只見雞毛、雞腿和雞脖子扭作一團。轉瞬間,對手被甩到了隔板上,打了個旋穩住陣腳,又沖將過來。他的雞並不進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擊退對手,然後穩如泰山地落回原地。此刻,它的腿已經不抖了。
「這個馬戲班不耍野獸。」他說。
「如果大夫能打保票,九*九*藏*書說賣了這隻雞你的哮喘病就能好,我馬上就去賣了它,」最後他這樣說,「但要是不能打保票,我就不賣。」
老兩口沒吃晚飯便躺下了。上校等妻子念完玫瑰經,便熄了燈。但他睡不著。他聽見鑒定影片的鐘聲響了,然後幾乎緊接著——其實過了三個鐘頭——響起了宵禁號聲。夜深了,寒氣襲人,妻子喘得越發艱難。上校睜著眼。忽然,妻子說話了,聲音平靜如常,一種息事寧人的口氣。
「該吃午飯了。」他說。
上校弄不清是在夢中還是醒后聽見的這句話。天色已經發白了。窗口映入星期天的綠色晨曦。他覺得自己又發燒了,眼睛脹得發疼,費了好大勁兒才清醒過來。
吃午飯時,上校看出妻子一直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這教他頗為吃驚。他知道妻子生性倔強,而四十年的苦日子把她磨鍊得更倔強了。就連兒子死的時候,她也沒掉一滴眼淚。
上校正準備去追上郵電局長。
「下午好啊,上校。」
她得繞過他們才能走到爐子跟前。
「還是老樣子,」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說話了,「咱們挨餓,卻讓別人吃得飽飽的。四十年了,一直是這樣。」
再聽見妻子的聲音時,她已經又站在帳子外面了。上校從她的鼻息里聞到一股草藥的氣味。
「豬會吃掉的。」她說。
他閂好門,徑直朝廚房走去。妻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卧室走了出來。
這天下午,他自己把雞帶到鬥雞場去了。回到家裡時,他發現妻子好像又要犯病了。她在過道上走來走去,頭髮披在背後,雙臂張開,使勁喘著氣,肺里發出陣陣哨音。她在那裡一直待到了天黑,然後不理會丈夫,徑自上了床。
他儘力使自己的動作和鏡子里的影子合拍。
走到家門口,他對孩子們說:
妻子絕望了。
「沒有午飯。」她說。
他還想再解釋幾句,但睡魔征服了他。妻子一直啞著嗓子嘮叨,過了很久才發現丈夫早就睡著了。於是她鑽出蚊帳,在黑黢黢的堂屋裡走來走去,嘴裏還是嘮叨個不停。天快亮的時候,上校叫了她一聲。
「嗯。」
「剛才您不在家。」赫爾曼不知說什麼好。
上校無言以對。雞叫頭遍時他清醒了一會兒,但隨即又無憂無慮地沉睡過去。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妻子還在睡覺。雖說晚起了兩個鐘頭,他還是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每天早上的例行家務,等著妻子起來吃早飯。
上校默不作聲,直到妻子停住話頭問他醒著沒,他才回答說醒著。妻子又說了下去,語氣平靜、流暢,但又無比強硬:
「我們現在折騰不九_九_藏_書起了。」她說,「想想看,四百比索,摞在一起該有多少啊!」
上校聳了聳肩。他設法堵上了院子圍牆的破口,免得孩子們又跑進廚房裡來。等他再回到過道,飯菜已經在桌上擺好了。
「是個馬戲班,」他說,「十年了,這是來這裏的第一個馬戲班。」
他覺得很舒坦。十二月一到,他的腸胃就不發脹了。這天早上,他想穿那雙新鞋,卻不怎麼順心。他試了好幾次,終於明白那都是白費氣力,於是還是穿上了那雙漆皮靴。妻子見他又換上了舊鞋,便說:
妻子起來時心事重重。他們互道了早安,便坐下來默默無語地吃早飯。上校喝了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吃了塊乳酪和一片甜麵包。他一上午都耗在裁縫鋪里。一點鐘回到家,只見妻子正坐在秋海棠間縫補衣服。
「沒人買。」
上校活了七十五歲——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積累起來的七十五歲——才到了這個關頭。他自覺心靈清透,坦坦蕩蕩,什麼事也難不住他。他說:
他從床底下找出那雙新鞋,用一塊破布擦了擦鞋底,又從柜子里找出那隻硬紙盒,把鞋裝了進去,放得和星期天晚上妻子給他買回來時一模一樣。妻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醒著嗎?」
「豬吃了更好,」上校說,「吃玫瑰花長大的豬,肉味一定香極了。」
不用打開窗子,上校就知道已經到了十二月。他在廚房裡剁餵雞的水果時,渾身的筋骨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然後,他打開門,屋外的景緻也證實了他的感覺。院子里美極了,小草、樹木,以及那間當廁所用的小屋,彷彿都在離地面一毫米處,漂浮在陽光里。
「全都回家去,誰敢進來我拿皮帶抽他。」
上校想從雞身上看出妻子為什麼要發火,可一點兒也看不出它有什麼可惡的地方。它已準備停當,只等接受訓練了。它脖子和大腿上的毛已經拔去,露出紫紅的皮肉,冠子也修剪過了,顯得精精幹干,沒遮沒擋的。
「你太傷人心了。」她說。
一九五七年一月,于巴黎
宵禁號響過之後,她還在嘰里咕嚕地做著晚禱。上校準備熄燈,她不讓。
上校把燈放在了地上。他累極了,恨不得忘掉這一切,一口氣睡上他四十四天,然後一覺醒來發現正好是一月二十號下午三點——鬥雞場里放雞的時刻。但他知道妻子並沒有睡,正盯著自己呢。
「他星期一才回來。」
「如果來不了呢?」妻子問道。
妻子在床上一直躺到九點鐘。等她進了廚房,上校已經收拾完屋子,https://read.99csw.com正和孩子們圍著公雞閑聊天。
「你上窗口去看看,把雞忘掉吧,」孩子們走後,上校對她說,「這麼美妙的早晨,教人真想拍張相片。」
「這兒一共有二十九比索,是還給我那老兄薩瓦斯的,」他說,「剩下的等退伍金來了再還。」
「我不想栽。」她說。
「也好,」上校說,「那就別栽了。」
「除了咱們,誰都能從這隻雞身上賺到錢。只有咱們連一分一厘下注的錢也沒有了。」
「沒什麼好考慮的。」上校答道。
「那就不還。」
他責怪地看著她的眼睛。只見她咬住嘴唇,用衣袖擦了擦眼瞼,接著又吃起飯來。
「你說,吃什麼?」
他竭力想睜開眼皮,可睡意終於壓倒了他。他深深陷入了一種沒有時空概念的狀態中,妻子的話語此刻聽上去完全變了樣。但不一會兒,他又被搖醒了。
「一碼事!」妻子反駁道,「我活不了多久了,這你早就知道。我得的不是小病,我是快入土的人了!」
「如果不來了呢?」
「吃屎。」
「七十五。」上校說,眼睛緊盯著郵電局長。這時他才發現來了個馬戲班子。郵船頂上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中有一頂打了不少補丁的帳幕。他的目光甚至一度丟開了郵電局長,去別的幾條船上堆放著的大箱子中間尋找猛獸,但沒有找見。
「過去在大選中,人家讓你拼死拼活賣力氣的時候,你也有權給自己弄個差事,」妻子反駁道,「內戰時你連命都豁出去了,所以也有權拿退伍金。現在大家都有安生日子過,可你卻快要孤苦伶仃地餓死了。」
他走在與河流平行的大街上,那裡人群熙熙攘攘,讓人聯想到當年那次星期日的大選。人們在觀看馬戲班卸船。一家店鋪里,有個女人朝他喊了句有關那隻雞的什麼話。在恍惚中,他回到家,耳邊還響著嘈雜的人聲,彷彿鬥雞場里那歡呼聲的餘音一直跟隨著他。
「可要是來不了呢?」
上校跟在局長身後,穿過碼頭一帶的集市,來到了廣場上。突然,他聽見鬥雞場里人聲鼎沸。一個過路人向他誇了幾句他的雞,他這才想起來今天是預定開始訓練的日子。
「你還沒睡著?」妻子說。
赫爾曼跳過隔板,雙手舉起它,讓看台上的人們一睹它的風姿,四周響起了狂熱的掌聲和喝彩聲。上校覺得這股歡呼的熱烈勁頭同緊張的鬥雞場面不相稱,在他眼裡,這簡直就像是一出鬧劇,連公雞們都心甘情願地跟在裡頭起鬨。
「想栽你就栽嘛。」他支持道。
「過去就是那樣,」他說,「要是一直那樣的話,我今年該有八百九十七歲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