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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蕾莉婭·巴黎

奧蕾莉婭·巴黎

「那麼她是跑著上樓來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
我十八歲。
小女孩側身傾聽。她說:「他們已經到達柏林上空。」她頓了頓,「成功了!」
婦人哭了,她說沒這個必要。
「沒有一架飛機被擊落。」小女孩說。
小女孩掀開窗帘,望著熊熊烈火。就在離塔樓不遠的地方。
「你的媽媽。」婦人說道。
「你聽。」小女孩說,「他們就要飛過大海了。」
「還有六分鐘,」小女孩說,「快閉上眼睛。」
「那麼,這些飛行員在哪兒呢?」
「我們會死去,」孩子說,「你會把我們殺死。」
外面天空的深處又升起了新一輪轟鳴。小女孩尖叫著:「他們又回來了。」
婦人和小女孩像每天晚上一樣長久地相擁而泣,然後歡快地安靜下來。婦人說:「我又哭了,每天我都為生命這一美麗的錯誤哭泣。」
「死了多少人?」婦人問道。
「是這樣。」
有人在哭泣。是一直照看著小女孩、給她洗澡、替她喂飯的那個婦人。房間很大,空蕩蕩的,屋裡的擺設差不多都賣光了。婦人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她的身邊放著一把手槍。小女孩知道,她一直都坐在那裡,等待著德國警察。日夜如斯,小女孩不知道婦人在那裡等了多少年。她只知道,一旦門後傳來「PolizeÏ」這個詞,婦人就會立刻打開門把所有人都殺死,先是那些警察,然後是她們倆。
小女孩被這句話逗笑了。經常,到了晚上,小女孩會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感到好笑。
「那隻貓,我把它叫做阿拉娜沙。」
「是的。德國警察。」
婦人講述了一個英國飛行員的故事。
小女孩一邊照鏡子一邊對自己說:「我是猶太女孩,我是個猶太人。」
「阿拉娜沙沙。」婦人重複道。
此篇是虛構的。出於對那個被遺棄的猶太小女孩瘋狂的愛,我寫下此篇。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嗎?」
婦人祈禱著,她像瘋子一樣高聲背誦著一篇兒時習過的禱文。突然,小女孩在黑暗中發出一聲尖叫:「森林!」
「它們在那兒。快閉上眼睛。」
「太棒https://read.99csw.com了,太棒了。」婦人感嘆著。
飛機的轟鳴聲不斷加大,井然有序、悠長連綿。比去程的時候輕快了許多。
婦人再一次聽到運載死亡的喧囂。她們等待著。
小女孩走上前關上黑色的雙層帘布,然後回到床邊。她打開書桌上的一盞小檯燈。燈下有隻貓,它在燈光下站立起來。它的周圍零亂地鋪放著關於帝國軍隊最新軍事行動的報紙,婦人就是通過這些報紙教會小女孩寫字的。貓的旁邊攤著一隻僵直的死蝴蝶,顏色如灰塵。
她們等待著。
婦人沒有聽到。
一架架高射炮重新向披著藍色外殼的鋼鐵發起進攻。小女孩招呼婦人:「任務完成了。他們回來了。」
這時她們一塊唱起那首猶太人的歌。婦人回憶道:「除了綉在你裙子里的這塊小小的長方形白色棉布,我們對你一無所知。棉布上面綉著A.S.兩個字母,還有你的出生日期。現在,你七歲了。」
小女孩對著貓說話,不停地說。
她衝著走廊喊:「這是她以前對我說的。」
「他們要去哪兒?」婦人喊道。
婦人像小女孩渴望的那樣用力地愛撫著她的頭髮,向她講述著自己的生活。然後她的手不動了。她問道:
小女孩依偎在婦人的懷裡緊緊地抱住她。婦人輕輕地呻|吟。
「五萬。」小女孩回答。
「在列日,」小女孩說,「他們回去了。」
小女孩沒有回答,她笑了。她說:
「他們去哪兒來著?」
「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嗎?」
「誰的名字?」婦人說。
「柏林。」孩子說道。
「它們這次走的是北線。」小女孩說。
小女孩聽著婦人自言自語。有時候她爆發出一陣大笑,婦人便猛然驚醒。她問發生了什麼事,誰在說話,他們要到哪裡去。
「我想讓它們掉下來,」小女孩嘶喊著,「我希望別再打仗了。」
小女孩過去了。
「和我說話。」
「告訴我他的名字。」小女孩說。
我叫奧蕾莉婭·斯坦納。
「飛機又回來了,」小女孩說,「它們將要飛過大海。」
「他們已經越過了森林。」九_九_藏_書小女孩說,「朝著大海飛過去了。」
還是這個房間,今天,我在為你們而寫。今天,玻璃窗後面,那裡曾是一片森林,那時候,起風了。
「抱著我,抱著我。」小女孩說。
天黑了,現在我看不清紙上劃過的文字了。我什麼也看不到,除了我那隻停止寫下去的手。但是玻璃窗上的天空仍然是藍色的。奧蕾莉婭眼睛的藍色應該更沉鬱一些,你們知道的,特別是在夜晚,這種藍會失去它的本色,變成清澈幽深的黑暗。
「『請收下這個孩子,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小女孩說。
小女孩問婦人:「死去的那個人,他是誰?」
小女孩閉上眼睛傾聽。她說:「杜塞爾多夫附近。」
她說森林著火了,就在那兒,在塔樓底下,稍微過去一點的地方。還說眼前是一片火海。
「有很多嗎?」婦人問。
「如果我早知道的話……算了,別再說這個了,更何況我也沒覺得這小姑娘有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好,不過我倒情願是猶太人,或者是比我更年輕的人來照料她……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那兩個人趁著深夜,乘著一輛十三節貨車廂的火車離開了,但是他們到哪裡去了?怎樣做才可以向他們證明這個小姑娘就是他們的孩子?怎麼辦呢?……如果他們回來了,承認了這個孩子,為什麼不呢?……這個小姑娘長得太快了,據說是因為吃不飽……要是按照那塊長方形的小白棉布上的出生日期推算……她已經七歲了……」

從屋頂上傳來的巨響更近了,那些龐然大物的肚子里負荷著死亡,塞滿了炸藥,它們光潔平滑,隨時會打開。
「斯坦納,」婦人說,「警察就是這樣喊的。」
「柏林。」小女孩說。
「對,對……」
「誰?」
玻璃窗的那邊,天空已經破曉。陽光鑽入戰爭棲居的走廊。
「我害怕。」小女孩說。
沒有東西從天而降,沒有墜落,沒有呼嘯。龐大的轟炸機群保持著完好無損的隊形劃過天空。
我住在巴黎,我的父母在那裡做教師。
小女孩走近鏡子,望著鏡中的自己:「我的媽媽在巴黎的羅西爾街經營一家店鋪。」九*九*藏*書
奧蕾莉婭用頭抵住貓的肚子。肚子暖暖的,裏面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好像一塊寬廣、隱匿的陸地。
頭頂,機群繼續前進。
「什麼都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她們笑了。婦人摩挲著手裡的一束束絲線和幾個漆黑的帶扣。響聲漸行漸遠。小女孩說:「他們已經越過了萊茵河。」
今天,玻璃窗後面是一片森林,起風了。在這另一個北方國家,玫瑰花曾在那裡盛開。小女孩不認識玫瑰。她從來沒有見過眼下早已凋零的那些玫瑰,她也從來沒有見過田野和大海。
「有的時候我真想死。」小女孩說。她又補充道:「我的爸爸,我猜想他是一名旅行家,他來自敘利亞。」
「曼海姆,」小女孩說,「或者法蘭克福,或者慕尼黑,或者萊比錫,或者柏林,」她停了一下,「或者奈梅亨。」
「這次去哪兒?」
貓出現了。它從一間側室踱了出來。
「那個你想說出的名字。」
「成功了!」小女孩說,「他們已經飛過大海了。」
婦人衝著小女孩嚷嚷,讓她閉嘴,她說這真可恥。
「『樓梯上有動靜嗎?』」
「沒有聽到飛機回來啊。」
「我害怕。」小女孩重複道。
玫瑰花在這另一個北國凋零了,一朵又一朵,被冬天帶走。
「是的。」婦人說,她不再笑了,「你很冷吧。」婦人摸了摸小女孩的手臂。
小女孩笑得更歡了。婦人和她一起笑,然後她閉上眼睛摸了摸這個嬌小的身軀。
貓仰睡在床上,因著奧蕾莉婭瘋狂的愛撫,發出呼嚕呼嚕的低吟。奧蕾莉婭靠著貓躺了下來。她說:「我的媽媽,她叫斯坦納。」
墜落的飛機被遺棄了。
「是一九-九-藏-書架英國飛機,就掉在那兒了。」小女孩說。
小女孩開始愛撫起貓來。一開始還有些心不在焉,之後卻越來越用力。她說:「它還吃了一隻蒼蠅呢。」
小女孩用手捂住臉,她害怕。遠處,坐在走廊上的婦人背誦著巴拉丁一座座城市的名字。她請求上帝屠殺所有德國人。
婦人在那裡自言自語。她說所有的兒童都會被殺死。小女孩笑了。她對貓說:「她哭了。她是想讓我過去。她害怕了。」
小女孩穿過漆黑的房間。婦人就待在那兒,亮著光的地方。那裡與外界完全隔絕,沒有一扇窗戶。那裡是走廊的盡頭,是大門口,警察應該會從那扇門闖進來。一隻掛在牆上的燈泡映照著戰時的景象。婦人在燈光下孤獨地守護著孩子的生命。她把手裡的針線活放在膝蓋上。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只有遠處的高射炮聲斷斷續續。小女孩坐在婦人的腳邊,她說:「貓兒殺死了蝴蝶。」
「奧蕾莉婭·斯坦納。跟我一樣。」
飛機還在經過。小女孩話音剛落它們就到了。一片轟鳴聲中驟然發出另一種聲響。那是高射炮炮膛里發出的轟響。
小女孩佇立在塔樓的窗前,輕輕掀開黑色的帘布,向下凝望著那片森林。雨停了。夜幕即將降臨,但是映在窗玻璃上的天空仍然是藍色的。這座塔樓非常高,四四方方,由黑色的水泥砌成。小女孩在頂層,她看到其他同樣黑黢黢的塔樓,零零落落。她從沒來有到下面的森林里去過。
小女孩從窗邊走開,用她自己都不懂得的語言哼起了一首外國歌曲。房間里光線依然明亮。她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烏黑的頭髮和清澈的雙眸。她的眼眸是一種非常沉鬱的藍色,小女孩自己並不知道。她同樣不知道自己一直會唱那首歌,不記得她曾經學唱過它。
小女孩想跑去看那架墜落的飛機。婦人說她不想看,她看不了這個。小女孩堅持著,她說飛行員已經死了,哦不對,那只是一團火,她讓婦人過來看看。
小女孩坐在床上,面向那隻貓。貓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也面向她蹲了下來。他們的目光交接read•99csw•com,互相注視著對方。這會兒,小女孩又唱起了那首猶太人的歌,唱給貓聽。貓在桌子上躺下,小女孩愛撫著它,傾聽著它。隨後拈起那隻死蝴蝶舉到它面前,沖它做個鬼臉笑了一下,之後,又唱起了那首猶太人的歌。貓的目光和小女孩的視線再一次落到了一起。
突然,末日降臨,一架飛機墜落,傳來震耳的衝撞和爆裂聲,之後是一片火海,烈焰熊熊。
小女孩把頭枕在婦人的膝蓋上,讓婦人撫摸她的頭髮。
「太棒了。」婦人說。
「是這樣的,『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我十分鐘后回來。』」
我在寫。
她們笑了。婦人問:「我們會怎樣呢?」
婦人做了一番努力,來回撫摸著小女孩的頭髮,她的睡意更濃了。城裡接二連三地響起解除警報的鳴笛。
小女孩看著自己放在貓兒身上的那雙瘦削的小手,那雙手和牆體、窗戶、空氣、樓房、森林里的樹木一起猛烈地震顫著。婦人叫道:「過來。」
小女孩尋覓著英國飛行員的形跡。婦人在黑暗中高喊:「你過來,到我這兒來。」
沒有聲音,只有狂風在森林里呼嘯。婦人忘記了:
婦人說她愛這個小女孩,很愛。然後她沉默了。然後她又說自己愛她,愛得很深。小女孩輕輕地搖了搖婦人。她說:
突然,戰爭來了,從遙遠的天際降臨。轟鳴不止。走廊里婦人大喊著關上窗帘,別忘了。層層厚重的鋼鐵開始在森林上空呼嘯而過。婦人叫道:
朱江月 譯
貓兒離開了,它匍匐在燈光熄滅的走廊里,轟鳴聲在那裡稍小一些。
婦人鼓掌。
「你可真瘦。」婦人說,「瞧我都能摸到你皮膚裏面的小骨頭。」
「一千架。」小女孩說,「已經過來了。」
到了,它們到了森林上空。飛機掠過森林。電停了。
長久以來,我一直想把《奧蕾莉婭·巴黎》搬上舞台。後來,我為熱拉爾·德薩爾特做成此事。一九八四年一月,連續兩個星期,在圓點劇院的小劇場,他通過出神入化的閱讀演繹了這部劇作。
「過來。」
小女孩猛地推開婦人,先是捶打她,然後站起身跑開了。她穿過走廊,沒有撞倒任何東西。婦人聽到她在唱歌。
婦人聽著。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