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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弟妹們根本聽不懂冉娜的話,他們睡著了。冉娜沒有發覺,繼續講那株樹和歐內斯托。
母親:是的。
孩子們除外,母親說。
母親:就像是看星星!
沉默。母親和歐內斯托突然興奮起來,母子之間的愛在歡樂中爆發了。
母親:為什麼……你不知道。和平常一樣。
歐內斯托喊叫:想看什麼就看什麼,當然!
然而,這座花園單調之極,沒有任何花壇,沒有任何花朵,任何植物,任何樹叢。只有一株樹。孤單單的。這株樹就是花園。
母親:也許你想對我說點什麼吧,歐內斯托,對吧?
沉默。接著歐內斯托喊叫起來。
笑聲又起,彷彿是諷刺。
歐內斯托:你會難過的,所以我不能說。
沉默。母親不回答。
歐內斯托:對了,我的弟妹們在哪裡……
父親:你是在削土豆還是在幹什麼?
歐內斯托:是這樣,我不能對你說……
母親:這點事就值得你哭出來嗎,你今早是瘋了吧?
母親:明白了點什麼……但總不該走得太遠……
父母是外國人,來到維特里近二十年,也許二十多年了。他們在維特里這兒相識、結婚。他們一次次地換居住證,如今仍然是暫住者。從那時起,是的,很久以來就是這樣。他們這種人找不到工作。從來誰也不願僱用他們,因為他們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來歷,又沒有專長。他們呢,也就不再強求了。他們的幾個孩子也出生在維特里,包括夭折的老大。多虧有了這些孩子他們才有了棲身之處。自第二個孩子出生起,他們分到一套拆毀了一半的房子,等著遷入低租金住房。但是那座低租金住房一直沒有建成,於是他們仍然待在原處,兩間房,一為卧室一為廚房,直到後來——他們每年添一個孩子——市鎮讓人用輕型材料蓋了一間宿舍,通過走道與廚房相連。七個孩子中最大的兩個,冉娜和歐內斯托睡在走道里。剩下的五個孩子睡在那間宿舍里。天主教救濟會送給他們一座完好的柴油爐。

歐內斯托平靜了下來:我不喜歡有人說我弟妹們的壞話,對不起,媽媽……
母親沉思。然後她看著歐內斯托。然後她微笑。歐內斯托也微笑。
沉默。他們削土豆。他們平靜了下來。
母親:隨你便吧,歐內斯托。
歐內斯托:你明白我對你講的話吧,媽媽。
他上學后,弟妹們每晚等他回來。他們藏在市鎮的一塊地里,它曾是苜蓿地,又長滿了草,人們將孩子們的舊玩具,舊踏板車、舊童車、舊三輪腳踏車、舊自行車、還是舊自行車都扔在那裡。當歐內斯托從學校或其他地方回來時,弟妹們就跟著他。不論他去哪裡,不論他從哪裡來,甚至在後來,更久的後來,當歐內斯托結束了沉默階段以後,他們也一直跟在他後面。歐內斯托去棚屋,他們也去,在那裡一同等待晚飯的信號——父親的哨聲。然後他們和歐內斯托一同去小屋。他不在時,弟妹們從來就不去小屋。
一天晚上,弟妹們問冉娜怎麼看這件事,有什麼想法。她呢,她認為那株樹和那本書的孤獨狀況肯定使歐內斯託大為吃驚。她呢,她認為歐內斯托肯定將書所受的折磨與孤樹所受的折磨歸結于同一種命運。歐內斯托曾對她說,當他發現了那本燒壞的書時他想起了那株被圈住的樹。他將兩件事想在一起,想如何使它們的命運在他歐內斯托的頭腦里和身體里https://read.99csw.com相互觸及、結合、混雜,直到他接近生命中一切事物的未知數。
母親:如果我聽不懂,那也不會難過呀。
母親:我在削土豆。
母親只為孩子們做土豆吃。他們最愛吃洋蔥煎土豆。她時不時地做辣味燉肉,幾乎吃一個星期。另一些時候她做桂皮汁米飯,超不過兩天。有時她還做香芹燒鰻魚。她說她知道埃斯考河上有無人餵養的大鰻魚,在那個沼澤地區,漁民們吃的是香芹燒鰻魚和桂皮汁米飯。至於辣味燉肉,她記不清是從哪裡學來的。孩子們津津有味地聽母親講她的來處。他們的母親經過了哪些地方、哪些陌生的環境才在孩子們的等待中來到維特里這裏。孩子們永遠也忘不了母親的講述。

然後,突然之間,兩人都笑了起來……啊啦啦。他們在笑。他們削土豆,他們在笑。
先是被燒的書,然後是這株樹,也許是這些開始使歐內斯托發了瘋。弟妹們是這樣想的。但怎樣發的瘋,他們想永遠也不會知道。
父母一旦開始讀一本書就一定讀完,哪怕它很快就顯得枯燥乏味,哪怕它用去他們好幾個月的時間。愛德華·埃里歐的《諾曼底森林》就是一例,書中沒有講到任何人,自始至終只有諾曼底森林。
母親:我也在想……你瞧……
母親久久地注視兒子歐內斯托。
自從歐內斯托對冉娜談過這事以後,冉娜便覺得燒壞的書和那株樹成了歐內斯托的財產,歐內斯托的發現,他用雙手、眼睛和思想觸摸過它們,並將它們贈送給了冉娜。
母親:怎麼說呢,我不能說怎樣理解了你的話……理解得對不對……但我似乎理解了一些東西,是的。
接著,在上學后的第十天上午,歐內斯托回到了小屋。
父親:我看不是,你不在削。
在這十天里,歐內斯托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
於是他們大家決定核實一下歐內斯托的話。歐內斯托去找了一位鄰居的兒子,他上過學,此刻還在上學,他的年齡很確定,十四歲。歐內斯托請他看看自認為讀懂的那些書頁:那兒,在書的上半部,到底講的是什麼?
事情發生在隔壁房屋的地下室里,它可以稱作棚屋,它的門總是為孩子們開著,每天太陽落山以後或在寒冷或下雨的下午,他們可以在等待晚飯前進去避一避。在這間棚屋裡,在中央暖氣管的通道下,小弟弟們在瓦礫中找到了那本書。他們將書帶給歐內斯托,歐內斯托久久地看著它。書很厚,黑皮封面,厚厚的書前後都被燒透了,不知是被什麼工具燒的,但肯定是威力強大的工具,例如噴火槍或者燒紅的鐵棍。燒壞的地方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圓洞。洞周圍的書頁完好無損,完全看得清。孩子們曾經見過書店櫥窗里的書,也見過父母那裡的書,但從未見過被如此橫加踐踏的書。年歲小的弟妹們都哭了起來。
母親在等待。沉默。

他們自己管自己,母親說。
在這本燒壞的書被發現后的幾天里,歐內斯托進入了沉默狀態。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棚屋裡,與燒壞的書單獨相處。
歐內斯托眼中突然閃過幾分猜疑。
歐內斯托和母親都在喊叫。

母親:為什麼會難過呢?
母親:那是為什麼?
歐內斯托站了起來,去抽屜里拿來一把刀,又回到桌旁。
歐內斯托:不談這事了,媽媽…九*九*藏*書
母親等著。歐內斯托不說話。沉默。
歐內斯托:啊,是的!十分聰明……甚至連它自己都不知道……
冉娜又說:歐內斯托也想到我。
歐內斯托:對。
歐內斯托:說得對,不該走得太遠……
歐內斯托:你在削土豆。
歐內斯托:父親對我不會怎樣的,父親很和氣,不尋常的和氣……
母親:這可是個好理由。
歐內斯托好一會兒才回答。
沉默。
歐內斯托:是的。
歐內斯托突然叫了起來。
歐內斯托在學校圍牆內被關了十天。這十天順順噹噹。
歐內斯托:世界就在那裡,在四面八方,有許多許多的東西,各種各樣的事件,而你在這裏削土豆,從早到晚,天天如此……你就不能換一種蔬菜?
歐內斯托:不是的。(片刻)是的。
沉默。
「你這個傻子,你不識字,怎麼能讀這本書呢?你從來也不會讀書的。」
母親輕柔地說:找弟妹們去吧,歐內斯托,去吧……相信我……

他還去看了維特里的一位小學教師。此人有文憑,年齡也準確無誤,三十八歲。這兩人說的話幾乎完全一樣:這是一位國王的故事。小學教師又加了一句:他是猶太人。兩人回答中的唯一區別就在於此。隨後歐內斯托很想讓父親核對一下,但父親溜掉了,逃避了這個問題,只說應該相信小學老師的話。在這以後,小學教師來家訪,勸父母送歐內斯托和妹妹上學,並說他們沒有權利將如此聰明、如此渴求知識的孩子關在小屋裡。
歐內斯托:對。
沉默。
父親咕嚕地說:怪了……又出了麻煩。(沉默)聽我說,我了解我兒子,很了解,甚至……
這是在廚房裡。在歐內斯托宣布決定以後三天過去了。母親沒有對任何人談起這事。她待在那裡,孤單單地坐在桌旁,面前是土豆。她手裡拿著刀,但不削土豆。她瞧著院子,遠處河流方向的那座新城。母親長得很美。金黃色頭髮稍稍泛紅。眼睛呈綠色。大大的。冉娜的眼睛像母親,頭髮也一樣。但這女孩沒有母親高。母親寡言少語。她瞧著。她走路時,身體上有點什麼東西表現出她的重負,多次生育的重複。乳|房大概比正常狀態更沉重,比她年輕時更往下垂。這看得出來,但母親依然美麗,她並沒有採取任何辦法來彌補埃米利奧每年給她製造的生育之苦。母親今天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裙衣,這是市政廳送的。市政廳的社會福利科有時送母親幾件裙衣,有時衣服還很漂亮,常常是九成新。社會福利科還送孩子許多東西,毛衣、圓領汗衫。在這方面母親不用發愁,但埃米利奧除外。市政廳不願意給父親衣服,說他不配。母親有時讓頭髮散開,今天她就是這樣,黃中泛紅的頭髮披在肩上,由深紅色的裙衣襯托著。母親忘記了年輕時的語言。她像維特里的居民一樣,沒有外鄉口音,只是在動詞變位上出錯。她還保有無法改變的舊日的音韻,字詞似乎十分柔和地從嘴中吐出,彷彿是使聲音內部滑潤的吟唱,有時話語在她不知不覺間從她身上流出,像是對已被拋棄的語言的懷念。

沉默。
那是位於柏遼茲街和卡梅利納街交叉處的一座花園。卡梅利納街上幾乎總是空無一人,街的坡度很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高速公路和維特里的英國港。花園四周有用小鐵樁撐住的柵欄,一切做得很完美,就像那條街上read•99csw.com其他的花園一樣,它們和這個花園一樣大小,形狀也一樣。
在發現那本書幾天以後,歐內斯托去看那株樹,他在樹近旁的山坡上,面對樹周圍的柵欄坐著。後來他每天都去。有時去那裡待很久,但總是獨自一人。看樹這件事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只有冉娜除外。奇怪的是,只有在這裏,弟妹們才不來找他。

母親喊著說:這可真精彩。那他們在看什麼,嗯?他們不認字!那麼……這幫孩子在看什麼?

母親:你放學是不是有點太早了,歐內斯蒂諾?
母親喊叫:可他們究竟在哪裡看字?他們看的字在哪裡?
歐內斯托:媽,我要告訴你,媽媽……媽媽,我不回學校去了,因為學校老師講的東西我都不會。話就這樣說出來,完事了,就這樣。

沉默。
母親。她瞧著他。
母親:可能有話要說……
獻給埃爾韋·索爾
歐內斯托:不是我的話會使你難過。你因為聽不懂才會感到難過。
人們認為歐內斯托在當時還不識字,但是他說在燒壞的書里讀到一些東西。他說,就是這樣在無意中讀到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讀書,然後呢,然後呢,他不再有任何懷疑,他是否弄錯了,是否真的讀過書,甚至讀書是怎麼回事,像是這樣還是那樣。最初他說自己是這樣嘗試的:完全武斷地賦予某個字形一個最初的含義,然後根據這個字所假定的含義給接下來的第二個字另一個含義,如此這般,直到整句話表達了某種合乎情理的東西。因此他明白閱讀像是一個自發的故事在他身上的不斷發展。就這樣他認為自己看懂了,書中有一位國王,他也是外國人,統治了離法國很遠的一個國家。這已是久遠以前的事了。他認為讀到的不是許多國王的故事,而是在某個時期某個國家某位國王的故事。由於那本書被燒過,這個故事只剩下了少許,僅僅是有關這位國王的生活與活動的某些片斷。他講給弟妹們聽。但他們表示懷疑,對歐內斯托說:
歐內斯托說的確如此,他也不明白自己不識字怎麼就讀懂了呢。他自己也有幾分窘惑,並且對弟妹們說了。
那弟妹們呢?誰去管他們?歐內斯托問。
母親:真是怪了,世界是多麼落後,有時人們感到多麼……啊啦啦……
母親:好的。
緩慢。平靜。
歐內斯托:這麼說你有點明白我剛才的話了,媽媽?
母親:對。(她沒有笑)不知在看什麼。他們不識字,那麼……?我問你他們能看什麼。自從你讀了那本關於國王的書,他們就去普里祖試著看書……但那是假裝的……是的……這是實情。
當時歐內斯托的年齡大概在十二到二十歲之間。歐內斯托不識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母親:還是對我說吧,弗拉基米爾……告訴我你會怎樣說出來,如果這事值得說的話……
父親:是的。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說出來。我看他根本不用說。他不去上學就完了,不必說。為什麼說出來呢?
母親:不是的。
母親:你今天在胡說些什麼,弗拉基米爾?

然後,歐內斯托突然記起了那株樹。
母親慢慢地重複說:因—為—學—校—老—師—講—的—東—西—我—都—不—會……
歐內斯托:好九*九*藏*書的。
母親:為什麼不說呢,這也不丟人。
沉默。

母親:聽我說,歐內斯蒂諾,你最好去找弟妹們……你父親這就要回來……也許最好由我把你的決定告訴他。
這株樹的年齡不知有多大了,它對季節交替、溫差變化無動於衷,處於絕對孤獨之中。在這個國家的書籍里也許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可能在哪裡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歐內斯托:老大死了以後我就是你的大兒子了。(溫柔地)你每天都用這個問題來煩我,媽媽。你應該好好記住。我是老大……(手勢)1 6=7……你叫我的這個名字,弗拉基米爾,是從哪裡鑽出來的……?從老俄羅斯?
長久的沉默。母親在削土豆。歐內斯托瞧著她。
母親:你是老幾,弗拉基米爾?
母親同意小學教師的話,她說他來得正巧,小弟妹們應該習慣見不到歐內斯托,早晚有一天他們必須不依賴歐內斯托,何況早晚有一天他們都會相互分離的,永遠分離。最先,他們之間遲早會有個別人離去,然後,剩下的人也會消失。就是這樣,這就是生活。關於歐內斯托,他們忘記送他上學了,對歐內斯托產生這種疏忽也很自然,不過歐內斯托遲早也該擺脫弟妹們的糾纏。這,這就是生活,實實在在的生活,僅此而已。離開父親或者上學,這是同樣的事。
父親常在郊區火車上拾到些書,也在垃圾箱旁邊拾到書,它們彷彿是在有人去世或搬家以後白白贈送的。有一次他找到了一本《喬治·蓬皮杜傳》。這本書他讀了兩遍。在普通的垃圾箱旁還有成捆的過時的技術書籍,但他不去拾。母親也讀了《喬治·蓬皮杜傳》。他們都對這本傳記感興趣。在這以後,他們尋找「名人傳記」——叢書的名字——但再也不曾找到像喬治·蓬皮杜的傳記那麼有趣的,也許是因為這些傳主的姓名對他們來說很陌生。他們在書店前的舊書攤上偷這種書。「傳記」是很便宜的,書店的人也就隨他們去了。
孩子們就學的問題從來就不成其為問題,無論是對市政廳的職員、對孩子還是對家長而言。有一次這些家長竟然要求派一位老師去他們家裡給孩子上課,回答是:多麼狂妄,還會提什麼要求。就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在市政廳有關他們的全部檔案里都提到這些人缺乏誠意並且不可理喻地頑固到底。
平靜。
歐內斯托:可能,是的。

沉默。母親瞧著兒子。
母親又削了起來,時不時地瞧瞧兒子歐內斯托。
母親:他們能去哪裡呢,去了普里祖吧……
歐內斯托笑著說:坐在書架旁的地上看畫冊。
沉默。
歐內斯托:不為什麼。再說你也聽不懂我對你說的話。既然你聽不懂,我也就不用說了。
父親和母親喜歡讀喬治·蓬皮杜的生平故事,甚於所有的小說。他們對這個人感興趣不僅僅是因為他名氣大,而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是按照普通人所共有的生活邏輯來講述喬治·蓬皮杜的生平的,雖然他出類拔萃。父親彷彿成了喬治·蓬皮杜,母親彷彿成了蓬皮杜的妻子。那種生活對他們並不陌生,甚至與他們本人的生活也有某些聯繫。
母親默默地等了很久,等歐內斯托開口。歐內斯托,她太了解他九-九-藏-書了。他在生悶氣。他望著室外,忘記了母親。然後他又想起了她。他們相互看著。他一言不發。她呢,隨他去。這時他開口了。
沉默。
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樣,母親說,孩子們除外。對於孩子,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母親:你還是有點生氣,歐內斯蒂諾。
沉默。母親在思索。
母親快樂地說:是這樣……有時它很聰明……啊啦啦……
他沒有提問。
歐內斯托:也可能,是的。
對,孩子們除外,父親說。
歐內斯托:沒有。
沉默。
歐內斯托:好吧……我像現在這樣待在這裏看你削土豆,然後突然一下我告訴你這件事,就這樣。(片刻)說出來了。
歐內斯托在遲疑。
恢復平靜。
沉默。
母親:是關於歐內斯托。他不想上學了。他說:一次就夠了。
母親:也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你說不出來……
那是在上午很早的時候,在小屋的主要房間——廚房裡。那裡有一張大長桌、幾個長凳和兩把椅子。母親總是待在那裡。她正坐著,她瞧著歐內斯托走進來。她瞧著他,然後又接著削土豆。
母親疑惑地說:他很和氣……他很和氣……說得倒簡單……你瞧吧,他會對你說:我理解我的兒子,他的神氣會這樣……平平靜靜,毫不挑剔,可是突然之間,他會對你吵嚷起來,吵得你發瘋。
歐內斯托:是的,我不知道。
沉默。
歐內斯托起身走了出去。
接著,歐內斯托叫了起來。
母親停住了削皮。沉默。
孩子們從未見過這種樹。在維特里,也許甚至在全法國,它是唯一的一株。它可能顯得平凡無奇,不引人注意。然而一旦人們看見了它,便終身難忘。它不高不矮。樹榦像白紙上的線條那樣挺直。圓蓋形的枝葉濃密而美麗,彷彿是剛出水的美髮。然而在這些枝葉下,花園是片沙漠。由於缺乏陽光,那裡長不出任何東西。
母親:也可能情況正相反?
歐內斯托:是的,可有時它並不落後……不落後,啊啦啦!
埃米利奧進來了。她沒有聽見他進來。最近幾天她心神不定。

歐內斯托默默地在母親面前。

父親:什麼事情使你這樣?

在這個家庭里有一次還發生過另一個有關書籍的故事。那是初春時發生在孩子們中間的。
對,父親說,對於孩子,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於是歐內斯托進了塞納河上維特里的布萊斯·帕斯卡爾市立學校。
母親待著一動不動。她不再削土豆,若有所思。也顯得愉快,困惑。
歐內斯托:當然在書本里!
他們樂於閱讀傳記是因為從中看到人的一生在做什麼,而不在於知曉某些使命運變得幸運或不幸的特殊意外事件。何況就連這些命運有時的確也何其相似。在讀這本書以前,父親和母親並不知道他們的生活與其他人的生活竟如此相似。
歐內斯托:是的。
歐內斯托叫了起來:我的弟妹們在假裝!……絕不可能……你聽見了嗎,媽媽……他們從來不假裝,從來不……
這些人讀的書或是從火車上,或是從書店的舊書攤上,或是從垃圾箱旁邊拾到的。他們的確申請過進入維特里市立圖書館,回答是:太過分了。他們不再強求。幸好在郊區火車上可以拾到書,幸好有垃圾箱。父母親生了許多孩子所以領到免費的乘車證,可以經常往返于巴黎和維特里之間。特別是在他們花了一年時間讀完喬治·蓬皮杜的傳記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