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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我把嘴貼在格但斯克上,我擁吻這個猶太孩子和那些死於維爾納猶太人區的孩子。用身心擁吻他們。
她說:應該叫警察來。孩子沒回來。女輔導員也沒回來。
為他,那孩子,現在她用極低的聲音唱道:她在清泉邊歇息,永遠永遠不會把他忘記,永遠不與他分離。永遠,永遠,永遠。
你說孩子,人們又見到他了,他上了山,藏在樹林里,沒有到客車那兒去。他一定猶豫過,後來下了決心:他沒有到客車那兒去。下雨了。
還有那孩子。他的永恆。
繼續。年輕女輔導員站起身,朝樹木間張望,她看見了他的紅毛衣。她低聲喊出一個詞兒,孩子聽出來了,也喊了。一個寫不出來,但一萬年來,十萬年來——人們不清楚——只在猶太人之間講的詞兒。
不公正。
應該叫。
你說:現在,哪怕她願意,也無法留在這座山岡上,天一黑她就會被抓起來。她必須跟孩子走。
我記起來了。
我問你,你是否希望永遠見不到他們,永遠找不到他們的足跡和蹤影。
「走吧,我跟著你。」
那些悠長的夜晚,你記得嗎,那兩個壞姑娘在他面前跳舞,他呢,飽受慾望的煎熬,幾乎喪命,坐在帶海景的大客廳的長沙發上哭,
你說:孩子還在往前走。
我不再知道格但斯克的人與教士們有何不同。維爾納成千上萬餓死的孩子與年輕神甫耶爾齊·波皮耶盧什科有何不同。九*九*藏*書
又談到波蘭,我們所有人的祖國,維爾納半死不活的人和猶太孩子的祖國,
後來,你再也沒提起過那孩子和女輔導員。你談到了那個女子,泰奧朵拉·卡茨。你仍然問我為什麼不再寫她。
你說現在,哪怕她願意,也無法見到他了。我說:也無法自殺了。

她問他:你最愛什麼。
大概談了夏天發生的事,雨,飢餓。
孩子在走。朝前走。我們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朝前走。獨自一人。他繼續朝前走。
為有一天為此而死的希望欣喜若狂。一次,
在黑房間里,時間突然縮短了。這是在晚上。

對一本書而言太多了,泰奧朵拉。太多。
閉上眼睛。望著他們,看見他們。為他們的幸福流淚。
談莫扎特和北極湖泊子夜的藍色,

「跟你一樣,大海。」
那些沒有盡頭如今已被謀殺的旅館,
在昏暗的房間里,我們分開站著。
閉上眼睛。朝山岡的方向閉上眼睛。
南郊夏令營的人在傍晚時到了,天還亮著。給新來的孩子們點了名。同樣的名字回來了。其中有撒母耳。
孩子再一次望望這個夏季的大沙漠和她,這位陌生人。
我們談到波蘭。一個未來的、燃燒著希望和上帝理念的波蘭,
還有死亡。
我說孩子絕不會死。我發誓。我哭,我喊,我擔保他會活著。
在雪和薄冰的賭場里歌詠聲中的子夜的藍光,為之顫抖的心。是的,詠唱莫扎特曲子的嗓子和被謀殺的猶九*九*藏*書太人,

還有美得出奇、光滑、純得毫無細節、和目光一樣赤|裸裸的倫敦街。
也許太多,這白色,這份耐心,這默默無聞、解釋不清的等待,太多,這種漠然。寫作隨她的名字戛然而止。單單她的名字就寫盡了泰奧朵拉·卡茨。它已經講得明明白白。這名字。
南郊夏令營的女主管朝山坡上望。
惡劣的天氣,八月份度過的燥熱的夜,牆壁清涼的陰影,



他說:
姑娘躺在灌木叢後面。孩子過來緊挨著她,彷彿想丟失在、消失在她的身體里。孩子不知道。孩子,他令人害怕。他叫道:
終局開場了。
還有東方的墳墓與葬于烏克蘭和西里西亞土地上的詩歌有何不同,阿富汗土地上死一般的寂靜與這同一個上帝深不可測的惡意有何不同。
你繼續給我講他們在山岡上的方位。
也許這是件仍然不為人知的事,泰奧朵拉·卡茨,是寫作的又一次沉默,婦女和猶太人的沉默。
你說:頭天夜裡她已經向他解釋過如何朝面向停車場的那座山岡走。他毫不遮掩地順著客車停車場走。有些卡車司機看到了他,朝他送飛吻,但沒有注視垂下眼睛朝大海那邊望的孩子。於是孩子又擔起心來,他加快了腳步,然後沖卡車司機們微笑。
她一唱歌,孩子就不怕了。
他們四目相對,突然笑了,好像歡樂一閃而過。孩子明白了:現在她絕不會忘記他,永遠不會忘記他,對猶太人犯下的罪行,在得悉他和她的故事後從地球上消失了。
你說他永遠不會到客車九_九_藏_書那兒去,一輩子也不會,我們幸福地哭了。
我問你是否曾希望在某座城市的街頭與他們重逢,哪怕一次,誰說得准呢?
姑娘不時離他很近。他聽見她的腳步聲,他露出笑容,同時流下狂喜的淚水。
她已經站起來開始走了,遠遠的在他後面。然後她又開始跟著他走。她抵達了山岡。
那位住在卡堡、和孩子一樣的猶太人,作品和心靈都是猶太人的,
你不回答。
響起第二陣警笛聲,更舒緩,更柔和。她說:
你說好了,他消失了,但不是去死,絕不會去死,絕不,絕不。你嚇得叫起來。
從圖克喇叭形河口灣那邊傳來第一陣警笛聲。好似沿公路那些小工廠的下工號。
你說第一批營員的客車開上了國道。下雨了,仍是夏日輕盈溫熱的雨。
他沒有等她。他知道她會來。
南郊的營員到了。他們在客車四周等,司機們看管著他們。
孩子給年輕女輔導員帶回來的明信片,

你說對,你曾希望過,你還從未如此希望過其他的事。

你說:已經離開了。
你說他正在消失,正在藏匿,她,她看不到他了。
你面朝屋外、散落的大陸、各大洋、不幸和快樂坐在沙發上等待的那種姿態,
他朝前走。

你說:她沒有轉身。我明白了:她隨他去做。開闢道路的是他。她沿他指出的路走,她完全放手讓他去做,正如她將聽憑命運的擺布。

然後我回來談那孩子身體的脆弱,那些暫時的不同,他的心臟輕微的跳動,單單這些就述說著他的生命,每一天,每九_九_藏_書一夜,這生命朝著註定只留給它的未知前行。
他努力弄明白這個問題,然後問她,她最愛什麼,她回答:
你想明白我的理由,只想明白這個。
她沒有看著他離開。她依然唱著她在清泉邊歇息。
於是孩子站起來,四下張望。他遠遠望著空蕩蕩的網球場、關閉的別墅,她呢,無力地躺著,默不作聲。他望著遠處南郊的客車,箱式運貨卡車。孩子見到這些,便朝山岡望。一切都很平靜。一切都很清楚。孩子,他應該已經知道如何做才能永不回來。
她攤手攤腳地躺著休息,閉著眼睛。在肆無忌憚的幸福中唱著歌。
又一陣警笛聲,這一次更長,更響,消失在海里。姑娘低聲叫道:
你說:在黑房間里咱們談了什麼?什麼?



我說我談論過她,直到在瑞士阿爾卑斯山發現了那座旅館。在那兒,書不再往下寫了。
那些陰暗涼快的走廊,那些在裏面寫了那麼多本書,做了那麼多次愛,如今已被遺棄的房間,


你說:太少,也許。
我們來到陽台上。什麼也不說。只是哭。一直哭。
那些濫施慾望的殘忍的姑娘,
還有衣裙的白,她皮膚的白。
我大喊我愛你。你聽不見。你一直因為懼怕和希望大喊大叫。
你為我看。
「和我一起走。」
你說:孩子走過了山岡。你喊道:他去哪兒呀?
我不再知道任何事。任何事。任何地方。除了真理中的真理,謊言中的謊言。我再也分不清講話與哭泣。我只知道孩子在森林小徑上前行。
於是我又哭九_九_藏_書了。
你說:他頭也不回。她還不願意與他會合。她的臉色和白堊一樣白。她害怕。但她笑了。她那樣年輕,同時好像已經死了。這個她知道。
突然,光線暗下來,時間也縮短了,暮色驟然蔓及森林和大海。
孩子在走。
你說:他們正在離開我們。
你無所事事的那種樣子,我等你到海灘來的樣子。為了看。看你笑眯眯的眼睛,一看再看,日甚一日,
我不再知道孩子內與外的區別,他周圍的事物與維持他生命的事物之間,與把他和這生命分開,和這混亂的生命分開的事物等等之間的區別。

也許不是一本書,泰奧朵拉。
我們回到了黑岩旅館。
「我將和你在一起。」
我們彼此分開站著。

無法分享這份快樂。不願意,我們。只能為快樂哭泣。

她說不,不行。她等等再去找他,但她會去的。今夜,她說,或者明天,或者更晚,但不是今晚。她說今晚她不敢這樣做。她說必須等等。他按她的要求做了。他慢慢離開那個地點,開始走。隨後他朝山岡的方向走。
他照她的要求做了。
你說:他大概抵達了山岡的另一側。她在他後面,離得很近。你說:他們處於心驚膽戰的幸福中。
他說一樣:大海。
她對他說,無論她去哪兒都將帶上他。今夜她將找到他,他應該一直走到森林,過了森林,他應該在為外國旅遊者標了白色記號的小徑上繼續前進。
我跟你一樣,說不知道談了什麼。
「現在走吧。我懇求你,走。」

這是在故事開始的時候。然而我回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