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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劫·六 宣井童

水晶劫·六 宣井童

聽他說得認真,風盈袖忍不住微笑搖頭:「我知道你當我是寶,可不是人人都是這樣的……」
宣井童迎著向前走了幾步,卻猛然吃驚地站住了。就那麼十幾天,風盈袖好像變了一個人。眼睛沒有以往的光亮,又紅又腫,面頰枯瘦,下巴尖尖的。他幾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好容易壓下了這個念頭,卻聽見風盈袖說:「阿童哥,你可瘦了好多。」
兩個人再不說話,又沉默了一陣子,宣井童鼓足勇氣說:「我也不去拾晶菇了。」
「給你刻的。」宣井童嘶啞著喉嚨說。
帶風盈袖進村是犯眾怒的事情。路牽機的舉動突然,山上坳的人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夜才紛紛回過味來,很激憤地推舉鮑九去客棧彈壓這位青石來的大官。鮑九也覺得自己是身負眾望,打扮光鮮地衝到客棧里去講理,不料從客棧出來卻換了一副嘴臉。
風盈袖低下頭去,並不作答。宣井童也知道不能再糾纏此事,清了清嗓子說:「阿袖啊……沒有人采晶啦!」
風盈袖抬起頭,眼波如水,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宣井童的臉龐,那神情又是感動又是悲傷,好一陣才說:「阿童哥,我知道的。你好好的!不要惦記我。」
原來阿袖沒有走!宣井童忍不住跳了起來,嚇得幾頭大角後退了幾步。只是聽得兩句歌詞,他心裏暗暗奇怪,怎麼阿袖就知道自己要走呢?一時間滿腦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頭。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風盈袖紅艷艷的身影就出現在林中的小徑上。
路牽機綿里藏針地道了一個歉,這事情就算完結,畢竟他是青石來的「高官」。可是各種關於路大人的小道消息卻在巷子裏面長了八條腿似的飛竄。
原來是一片紫晶刻的圓仔花葉子。宣井童實在不會雕晶,這片葉子看起來稚拙得很。可是他的功夫下得足,葉子上一絲一脈的葉絡都清楚得很。風盈袖拿著那片晶看,手不由微微有些顫抖。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記起遙遠的過去來,她坐在響水潭邊的青石上read.99csw•com拈著一片枯黃的圓仔花的葉子眼淚汪汪地發獃。那已是久遠的事情了,現在她早已學會從容地看圓仔花開落,把那些幼稚的記憶都埋葬了。不料宣井童一直還記得。
宣井童站在那裡,一字一字地聽,想要把每個字都記到心裏去。
風盈袖眼波流轉,看得宣井童一陣心虛,不知道她心裏是什麼念頭。嘆了一口氣,風盈袖說:「阿童哥,我送你走。」
「什麼呀?」風盈袖問。
宣井童聽她說得關切,忽然心裏有氣,打斷她說:「知道的。」風盈袖被他一搶話頭,面上一紅,有些陰晴不定的樣子。宣井童衝口說出這一句來,馬上就後悔了,看著風盈袖卻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來。他一隻手在懷裡掏啊掏的,把那塊紫晶摸了出來,謹慎地看著風盈袖的臉往她面前遞。
風盈袖抬起臉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幾頭馱滿了東西的大角,說:「知道啦。」說著眼睛又是失落又是傷悲。宣井童心頭一軟,幾乎就要說出「我在這裏陪你」。定了定神,他終於沒有說出這句話,倒是咽了口唾沫說:「那我今天就走了。」
聽見風盈袖說到「親哥」的時候,宣井童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悶棍,可是挺一挺胸,他又站得直直的:「阿袖,路牽機是外面的人,他的眼界固然和我們的不一樣,可是有你這樣好的人,又有什麼不可以放棄的?我這次就要去青石了,見到他我要跟他說。」
原來宣井童只是認命,心中刀割一樣的難受,卻總記得自己是個男人,不管怎麼傷心,眼淚也只是在眼眶裡打個轉轉。聽見風盈袖這樣關切的一句,頓時嗓子里堵得厲害,再也按捺不住,才轉過身去,兩滴大大的淚珠就滾落下來。風盈袖嚇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宣井童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克制情緒,笑著說:「阿袖你還說我,自己也清瘦得厲害呢!」
他站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那塊紫晶收進懷裡九*九*藏*書。身邊的四頭大角正在撕扯地上的草皮,聽見他起身,一起停下咀嚼,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宣井童抱了抱領頭那頭大角毛茸茸的大腦袋,說:「咱們走吧。」大角沒有動,兩隻軟軟長長的耳朵豎了起來。香松林的那邊有極熟悉的歌聲響起來。
風盈袖點點說:「知道啦!」
山上坳再沒有人采晶,供養守潭人的規矩就岌岌可危。宣井童這裏也沒有什麼餘糧,只得帶了四架乳酪、晶菇打算去青石賣了換成糧食,托鮑樹生他們帶回來。想來想去,不放心的事情還多,只是到了這一步,也沒有多說的餘地。宣井童咬咬牙,不再去看風盈袖,趕著大角往棧道上走。
最初說的都是風盈袖:她坐在馬上的姿態大家都看得清楚。風盈袖雖然算不得美女,畢竟青春可人,路牽機要是動了心思也不奇怪。這樣的閑言碎語原本是眾人的最愛,只是幾個山上坳的姑娘咽不下氣去:烏騅馬固然在山上坳嚇得雞飛狗跳,騎士的翩翩風采卻是她們從來不曾見過的。
宣井童頓了一下,大聲說:「阿袖,只要你願意,我總是會好好待你的。」
這一回,沒有了路牽機的鮮衣怒馬撐腰,風盈袖走得倒是比先前還要從容。正午時分,街上的閑人不多,稀稀落落的那幾個看了一眼便又回頭去做自己的事情。守潭人的魔咒似乎只有一次的效力,村人見過一次也就不奇怪了。
「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想無法,從此不養五更雞。」
晶是好晶,掌心裏的葉子剔透奪目,紫得媚人。風盈袖靜靜地凝視著那紫晶,緩緩開口:「阿童哥,你對我好,我怎麼不知道?有時候啊,我也想,要是我能……」她臉紅了紅,斟酌了一下用詞,「能……能喜歡上阿童哥,那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爺爺對我說,繪影就算有壞運氣,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都過得開心呢!只要想好好過就行。」她停了下來。
風盈袖見那笑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微笑著問read.99csw.com:「阿童哥,可是想起以前采晶啦?」
如果半個月前宣井童還不能明白風盈袖的感受,這時候他可是再了解不過了。他想說「我懂」,可是風盈袖的話刺得他心裏痛得發麻,哪裡說得出話來。
對於宣井童來說,這半個月的時間過得比半年還長,每天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那些采晶的日子,後院的沙地上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寫了多少個「袖」字。阿袖的笑聲還是清晰的,可不知怎麼面容忽然變得模糊,讓他背後一陣一陣地出冷汗。
又過了幾日,村人說起路牽機來,曖昧的眼神都變成了茫然和惶恐。原來上山打獵的人看見風盈袖帶路牽機去了響水潭。誰能去響水潭,一向都是守潭人說了算。可是從來也不曾有外人進過響水潭,守潭人和繪影的干係太大,哪裡肯讓生人進去。但是路牽機一定是去過了,還見到了繪影,因為他回來買馬料的時候人人都看見他臉上那層青色的水銹。這樣的水銹只有接觸過繪影的人才會有,山上坳家家都有采晶人,這水銹向來看得熟。外人去了響水潭!若是以往,村子里早就翻了天,那是山上坳的命脈。如今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懵懵懂懂地只是覺得有極大的陰影壓了過來。這天開始,關於路牽機的流言就漸漸稀少。過了半個月光景終於有人發現,路大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阿童哥,其實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村裡只有你真正不嫌棄我,事事寵著我由著我,我從來都記得。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又快活又放心。天氣好的時候,我也常常看著你在屋頂上翻曬乳酪,心裏覺得特別踏實。可是,」風盈袖接著說,「這種喜歡跟那種喜歡又不一樣,阿童哥你知道么?」她也不等宣井童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原來是不知道的。自從路大哥來了,我才知道原來想念一個人可以是這個樣子。路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可他到山上坳來只是為了打探響水潭的情形,那是因為青石城要read•99csw.com打仗了。他對我好只是因為他需要進響水潭,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他的責任比我能想像的都大,不會留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就是惦記他,時時刻刻都想著他,再沒有別的念頭。要是那個時候他肯帶我走,我大概會把繪影都放在一邊的。你懂嗎?」
這件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總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麼幾天功夫,這個世界就調了一個個兒?然而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那日里風盈袖看著路牽機的目光他是看到的,這樣的目光不曾投射到他的身上。
原來路牽機脾氣好得很,只是推說自己不知道村裡的規矩,完了還很含蓄地點出來,山上坳的人認為守潭人進村會帶來霉運,可河絡不用到黃洋嶺上來,他們的水晶給這個村莊帶來的霉運反而更大。話說到了這個地步,鮑九想想山上坳也是氣數已盡,頓時連問罪的心思也沒有了。
走出幾百步遠回頭張望,只見風盈袖紅色的裙裾在山風裡激烈地舞動著,揮著手正沖他大喊,隔得遠了聽不清楚,大概就是「小心」之類。他心頭一熱,雙手在嘴前卷了一個喇叭筒,用力喊:「到了青石我就去找他!」四頭大角被他嚇了一跳,撒開蹄子往前跑,棧道上都是叮叮噹噹的鈴鐺聲。
額頭上微微有些發癢,宣井童抬起手背來拂了一下,濕淋淋的,原來出了好多的汗。抬起頭來看,日頭卻正要爬上中天。他用力刻下最後一刀,仔細地把手裡那塊小小的紫晶吹得乾淨,滿意地凝視了一陣子,眼眶卻不知不覺有些發熱。正午時分了,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卧牛石上。阿袖怕是不會來。也許,阿袖已經不在這裏。
山風呼嘯,也不知道風盈袖聽見了沒有。
日子過得稀里糊塗,到了月末宣井童才猛地想起又是采晶的時候了。可是連鮑樹生都去青石謀生了,這一回,還有誰去?宣井童想到這裏,慘然一笑。路牽機顯然已經離開了山上坳,風盈袖可也沒人看見過,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響水潭。想到這一層,宣井童的心九_九_藏_書思倒理得清楚了些。如果這輩子都是這樣過法,不如早點死掉算了。要不然,還得在地上畫多少個圈才算完?想一想路牽機的戰馬和甲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裡龜縮了半個月的原因。路牽機看起來也不比他大多少,倘若自己也是這樣的神氣,大概一早就衝到響水潭去向阿袖問個究竟了。一下子,先前鮑樹生說的話也湧進了心裏,青石城正在募兵!宣井童拿定了主意。
大家還在猜測路大人怎麼會看上阿袖這樣的鄉下丫頭,客棧里又傳出消息來說路牽機住到守潭人那裡去了,難得的是風老爺爺也讓他住著。這一下越發熱鬧,村子里說什麼的都有。自從見到河絡的北邙晶以後,還不曾有什麼消息讓這個日漸消沉的村莊如此生氣勃勃。采晶是命|根|子,那是不能不關心的。可是風盈袖和路牽機都不是山上坳的人,眾人的矚目就純粹是看熱鬧。
出了山上坳四里,就是十三里下山的棧道,那都是懸在絕壁上極窄極險的道路,宣井童不要風盈袖再送。風盈袖也不堅持,說:「阿童哥,山下面和山裡不一樣……」
宣井童點點頭說:「我也不採晶,我也不管晶價,可是,那個時候大家歡歡喜喜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感覺可真是好!」
「小時候大家一起抓蝴蝶也是好的呢!不過現在都長大了。」風盈袖的回答似乎文不對題,卻又意有所指。宣井童張口結舌,竟然接不上話。
風盈袖望著連綿的群山,嘆了口氣:「阿童哥,這都是註定的。我這樣喜歡路大哥,可是我也喜歡你寵著我疼著我。要是你對我不好了,我的心裏會很難過。這是不對的,我心裏明白,可是我總也不願意和你說清楚。」她望了一眼宣井童,「阿童哥,你要是我親哥該有多好?可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敢跟你說,因為你一定會更加不開心……所以,最後你們都走了,那也是應該的。」
這一路氣氛壓抑得很,若是以往這樣的時候,通往響水潭的道路上都是歡聲笑語。宣井童想得出神,臉上不由浮出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