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崔羅石·成紫泉的理由

崔羅石·成紫泉的理由

計劃是在子夜時分展開反擊,何天平和杜若瀾都是很稱職的將領,早已安排好了休息和哨戒的部隊,戰線這邊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聲。按說現在要想的事情很多,不過我不是何天平,這種事情一向都懶得操心,誰知道涌金渠那裡燮軍有了多少變化?戰場如流水,沒有定勢,真打起來也只能把預備隊抓在手心裏一邊打一邊看了。
「是不同的。」我對他和騎兵們說,「你們知道,我們知道。」我指著周捷軍和金距軍的兵士,「他們知道。他們戰死的時候會是驕傲而滿足的,不會背負愧疚和污名。」我沉吟了一下,「我們以後的人也會知道。」
成紫泉環視了一下四周,點點頭,「我知道弟兄們遲早要死在青石城裡,還真沒想到是這樣的場合。嗯,我便說給你聽。」他指著騎兵們,「青曹軍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望山門破,城衛鼠竄,只有青曹軍這四卒騎軍是迎著燮軍過去了。燮軍那麼多人,我們怎麼擋得住,只求多殺敵人罷了。到了夜裡,四卒騎軍在我身邊的便只剩下這三十多個弟兄。我們白天躲在純禮坊裏面,夜裡就出去刺探突圍的線路,穿著天驅身上剝來的盔甲,倒也劫殺了不少掉隊的燮軍。殺敵護家,是我們軍人的本分,那也沒有可以抱怨的。可是純禮坊的百姓怎麼待我們?眼看燮軍勢大,失地不能恢復,里長就出來勸我們出去投奔尚代帥。周遭都是燮軍,這是叫我們突圍么?這是叫我們去送死!他們還以為我們走了就可以保全性命,愚蠢!燮軍不過是忙於戰鬥,無暇顧及他們罷了。我自是不同意倉促突圍,那裡長居然不再分配我們飲食,連受了傷的弟read.99csw.com兄也不肯收留,居然還要我們宰殺戰馬自己養活自己。那是牲畜么?那是戰友啊!我們熬了三天,整整三天哪,一滴水一粒米都沒有吃到。那兩位受傷的弟兄是活活餓死的。到了第四天,燮軍的小隊沖了進來,要搶要殺的,還把坊里的年輕女人拖出來要強|暴。我們一聲沒出把那幾十人都幹掉了。那些百姓該感激我們了吧?他們不,不但不給我們吃喝,還埋怨我們殺死了燮軍給他們添了麻煩,要不是我下手快,當場就有人跑出去送信投敵。崔將軍,」他頓了一下,「你說我們要愛護百姓,那我問問,誰來愛護我們這些當兵的?」
「住口!」杜若瀾大喝一聲,「鷹旗步軍全部戰死在硯山渡,那可是為了掩護百姓的性命。你又有什麼資格質問崔將軍?」
「欺凌婦女,原來還有個貧富階級的理由,那是不是窮人家的女兒,成都尉你就覺得該小心愛護了呢?」我說這話的時候,眼前閃過的都是這些青曹軍強|暴婦女的模樣,有的不過只才是沒有長成的小女孩,顯然就是使女丫頭。
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停晶棧門前一陣喧嘩。人聲里微弱的「嚓」的一聲,我「騰」地跳起來,這是好手拔刀的聲音。停晶棧是防區中軍,守衛森嚴,竟然有人在這裏拔刀,難道是燮軍的斥候混了進來?果然,衝出大廳的時候,刀聲不斷,已經有十五六人拔刀在手了。
不過,青石滅城就是眼前的事情,這個成都尉倒也奇怪,這時候還趕著去交納軍錄。這樣一想,方才從戰馬眼中看見的景象也微微有些模糊。我不能否認自己是有些好奇的:這個成都尉九*九*藏*書可以把他的部下從重圍中完整地帶出來,想必也不是個尋常的人物。
成紫泉道:「轉眼就是要成為白骨的人,那也還是個個都不一樣的啊!崔將軍,我方才去文廟交納軍錄,你猜夏夫子請我喝的什麼?」我自然知道,在他去前,我才喝過。成紫泉也不待我回答,自顧自說:「是雪水雲綠啊!嘿嘿,名茶啊名茶。我們在望山門窩在柴院里,渴得要喝自己的尿,夏夫子居然還可以用大方井的天明湧來烹雪水雲綠。果然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死到臨頭了還是要分個貴賤。」他看著包裹里的夏若書,接著道,「這青花姑娘么,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我們這樣的小兵,一年的軍餉也不夠買她身上的一件衫子。我手下有個弟兄可是迷她迷得要死,以為她是多麼聖潔的女子。剝得光了,原來和瓦子弄的姐兒也沒有什麼不同。不知道崔將軍覺得是不是?」
我點點頭,問那名門衛:「怎麼了?」其實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門口一角扔著好大一卷包裹。停晶棧正堂是中軍駐地,不許普通官兵攜帶長兵器入內的。
那軍漢看了我一眼,緩緩把手中的馬刀收了回來,沖我抱一抱拳:「崔將軍,青曹都尉成紫泉冒犯。」說話間何天平走了出來,望著成紫泉,也是頗有怒意。
不知道尚慕舟那裡是什麼情形,六龜井炸開之後城西的殺聲不斷,但是沒有哪一處特別響亮,似乎還是個混戰的局面。按照最初的約定,若是城西炸了六龜井,斷開清波渠,就是破釜沉舟的局面。我這裏不過喘息了一日,現在又必須全力以赴地支援尚慕舟。
我搖搖頭,後面的士兵中正好有那個來找過我的九九藏書令兵,頗有眼色,閃身過去用刀尖挑開了包裹。眾人的視線追過去,一看之下,不由都變了臉色。
「成紫泉。」我喝道。
何天平面色痛苦,緩緩說道:「成紫泉,你……終是和以前是不同了……」
我心中怒極,卻還是勉力壓著,淡然問:「你以為呢?」
我冷笑道:「有什麼理由,你都說出來。」杜若瀾早先沒有出現,不過他做事周詳,這個時候已經把青曹軍那些騎兵都帶了出來,身後都是金距軍的士兵,顯然已經控制住了局勢。
那門衛又驚又怒,指著那捲包裹道:「我我我……他他他……」
成紫泉滿臉寫的都是「奇怪」兩個字,不解道:「什麼可以不可以?」
「住口!」我胸口熱騰騰都是殺氣,「你帶回來的是什麼人?」
門口站著個年輕的軍漢,雪亮的窄刃馬刀頂著一名門衛的咽喉,身後圍了一圈周捷軍的士兵。那軍漢面容白皙,長眉入鬢,很有幾分英氣,只是眼神陰沉,看著讓人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看他的服色,正是青曹軍的都尉。
成紫泉倒不驚慌,懶洋洋地道:「一個騷娘們嘛!弟兄們今夜接的是九死一生的活兒,我琢磨著也該給他們壓壓驚,正好在文廟門口遇見這娘們,就帶回來了唄!這位兄弟還當我是刺客,也不想想,要是刺客能扛那麼大一包裹進來……」
何天平也沒想到成紫泉居然這樣帶了夏若書回來,一臉吞了老鼠般的憎惡表情,半晌才揮揮手,對我說:「崔將軍,交給你了。」
成紫泉憤然抬頭,血紅的眼睛盯著我:「鷹旗軍便在意百姓生死了,他們人呢?不是都跑掉了嗎?崔羅石,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愛護?愛read•99csw.com護?」成紫泉忽然狂笑了起來,好一陣子才道,「崔將軍,我聽說你有跟牲畜說話的本領,想必是知道了什麼吧?不過還有你不知道的東西要不要聽?」
包裹中白花花的,分明是一個撕碎了衣衫的年輕女子。我脫下身上的披風走上前去正要為那女子披上,看見那女子嬌美的面容,胸口好像挨了一拳:原來是夏若書。夏若書不是養在閨房裡的女兒家,生性好勝,也跟人略略學過一些武藝,身子還是很敏捷的。可是在成紫泉面前顯然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一件月白的南絲長裙幾乎被他劈成了兩半,嫩黃的小衣支離破碎,連潔白的胸乳和大腿都掩蓋不住。雪白的皮膚上多有抓痕,看著真是觸目驚心。
「不錯,不用管百姓,只要管住自己人就好。」我用力點頭,「成都尉,你還是換上天驅盔甲的好,免得我們認不出來。」
杜若瀾聽到這裏,也按捺不住,譏諷地笑道:「不錯,百姓那裡的給養自然是比燮軍那裡要容易奪取。」
「成紫泉!」何天平指著那包裹怒喝,「你說說,怎麼回事?!」
我咬一咬牙,反問他:「這麼說,尋常人家的女兒就不可以了?」
只是心裏頗不安定,回味了一下,原來還是那幾個青曹軍的事情掛在心上。成都尉還沒有回來,這總讓我心裡頭有個疙瘩。雖然對何天平和杜若瀾說放他一馬,我還是想看看這個騎軍都尉。
成紫泉微微有些驚訝:「哦,崔將軍你問這個啊?我知道她是誰。不就是文廟司禮的女兒夏若書么?號稱『青花』的那個。」
想到成都尉去交納軍錄的事情我就忍不住苦笑。大概也只有宛州這樣富裕和平的地方才會有這樣奇怪的做https://read.99csw.com法:除去官方的史令,各軍之中都還有自己的文書記錄軍中諸事。大事前後各軍的軍錄都要上交史令謄抄。
我面上自然還是不動聲色,心中卻頗覺震動,其實這樣的事情並不稀奇,我當年在夢沼的時候也遇見過。百姓無非求生,能如何要求他們呢?
成紫泉並不著惱,淡然道:「我若不殺,他們也無非是燮軍刀下亡魂,不過是一兩日的差距,又有什麼分別了?百姓我管不到,我管得到的是這三十名弟兄。」他略微有些黯然,低下頭去,又抬了起來,嘶啞著聲音道,「我只管我們青石軍中的弟兄,一路殺過來,無非是要和弟兄們死在一起。
成紫泉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原來如此!崔將軍,若是尋常人家的丫頭就沒事了吧?」
見我不回答,成紫泉繼續又說:「好!我這些弟兄,年紀小的不過十七歲,大的也不過二十四五,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雪水雲綠是喝不到的,就是夏美女的一個笑臉他們也沒有資格看。他們為的什麼?我倒是不相信拼了命保護的這個青石城裡,居然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若是沒人給我們生路,我們自己找不出來么?糧食、飲水、藥物、女人,我們胯|下有馬,掌中有刀,要什麼要不到?」
「不同?!」成紫泉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來,「有什麼不同,倒在東元橋頭和倒在這裡有什麼不同?我們和這涌金渠里的浮屍有什麼不同?腦袋掉了,燮軍也好,青石軍也好,百姓也好,又有什麼不同?崔羅石,現在有人知道你的步軍戰死在硯山渡,過了今夜呢?過上兩日呢?」他指著停晶棧門口諸人,「還有誰會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麼?還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的,都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