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摘取自海瑟姆·E.肯威的日記 1735年12月7日

第一部 摘取自海瑟姆·E.肯威的日記

1735年12月7日

「他想要搶劫你們,愛德華。」伯奇先生頭也不回地說。盜賊嗚咽起來。伯奇先生手上青筋暴起,握著匕首柄的指節已經發白。
「是的,父親。」我說,但我的話肯定聽起來和我心中的感受一樣充滿懷疑,因為父親正敏銳地看著我。
她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把手裡的東西塞進腿邊的椅墊下面,撅起了嘴唇。「誰?誰說的?他們說了什麼?」
「你是在講那些流言蜚語?」
「不!」父親命令道,「絕對不能流血,雷金納德。如果現在你不按我說的做,你我之間就再無往來。」似乎我們周圍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我能聽見那個盜賊語無倫次地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求你了,先生,求你了,先生,求你了,先生……」他的手臂被壓在身側,雙腿徒勞無益地踢踏,刮蹭著身下滿是污垢的鵝卵石路面。
她嘲弄地哼了一聲。「等待著我的是什麼?這是個錯誤的問題。問等待著我的是誰?才比較準確。」她話語中蘊藏著某種意味,我當時卻並不是很理解,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看著她,並沒笨到去冒被針扎的風險,進一步問下去。但當我最終放下一直在讀的書,離開會客廳的時候,我確實明白了一些事情,雖然對於父親或是我們家的疑問,我幾乎沒有得到什麼答案,但我知道了一些有關珍妮的事情:為什麼她從來都不笑;為什麼她總是跟我過不去。
「一份生日禮物,海瑟姆。」他說。
「是個什麼?」

對於我來說,這些就是——或者說曾經是——有關武器訓練課的景象或聲音:書架、檯球桌、父親口中的頌歌,空中回蕩著……
儘管如此,在從馬車到巧克力屋之間短短的路途中,我在左右張望時還是看到了倫敦腥牙血爪的一角:陰溝里躺著一隻狗的屍體,一個正對著圍欄乾嘔的流浪漢,賣花小販,乞丐,酒鬼,還有許多在爛泥灘里戲水的頑童。
父親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他突然轉向書架,他在書架上輕輕一彈,啟動了某種機關,一部分書滑到一邊,露出了一個隱秘空間。當他從裏面拿出一件東西時,我的心也狂跳起來:這是一個盒子,他把盒子交給我,邀請我打開它。
父親輕笑起來。「雷金納德是個非常注重儀錶的人,他很重視舉止、禮數和規章。他不像某些人,把禮儀和規矩當成徽章一樣,只在需要的時候才戴在身上。他是個真正的君子。」
「你在乎?為什麼?」
「不,海瑟姆,」他說,「它得留在這兒,沒有我的允許,絕不能移動或者甚至是使用它。明白嗎?」他從我手裡拿走了劍,並且把它重新放回了盒子里,然後合上了蓋子。
我本可以整晚都待在這裏,盡情地享用呈上餐桌的大量熱巧克力和蛋糕。父親和伯奇先生似乎都很喜歡麥芽酒。所以最後是母親堅持說該走了——在我吃壞肚子,或者他們倆吃壞肚子之前——於是我們離開巧克力屋,踏進了夜色之中,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似乎外面在這段時間里變得更加熱鬧了。
接著母親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與此同時一個男人從人群里猛地沖了出來,他衣著破爛,滿是污垢,伸出手來,想要搶走母親的項鏈。
「你在乎這些流言做什麼?你是不是有點太——」
「好吧,那麼,等待著你的是什麼?」
父親與伯奇先生面對面地站著,四目相對。當母親經過我身邊催促的時候,我看見伯奇先生眼中燃燒著怒火。我看見父親的目光也同樣有力地注視著他,然後他伸出手去同伯奇握手,九_九_藏_書說道:「謝謝你,雷金納德。我代表我們全家,感謝你果斷的反應。」
「恩,真是非常刺|激,父親,」我回答說,然後迅速補充道,「不過我最關心的是母親。你去救她那時候的速度——我從沒見過有人行動起來速度這麼快。」
「別像這樣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愛德華。」伯奇說,「別像這樣當著所有人的面,求你了。我們都知道這個人應該要付出代價,如果不能取他的命,那也許一兩根手指也行。」
「你沒有?」仔細想想,其實這件事我早就已經知道了,而且我也曾疑惑過為什麼我練的是劍術,而她練的是針線活。
她微笑起來,又拿起針線活。「所以這就讓你開始胡思亂想了,是嗎?」
「有人跟我說了些關於我們家的閑話。」
所以我問她:「別人都是怎麼說我們家的?」
他這麼說的時候,目光直接越過我的肩頭望過去,臉上帶著欣然的微笑,父親和母親都輕笑起來。
下一秒我就明白了為何父親的手杖總會發出奇怪的響聲,就在他跨步上前保護母親的時候,我看見手杖里露出了一柄利刃。轉眼間他就趕到了母親身邊,但在利刃出鞘之前,他又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因為看見那個盜賊手無寸鐵,他改變了主意,砰地一聲把劍刃收回鞘中,利劍重新變回了手杖,他旋轉手杖,敲中了旁邊暴徒的手。
「你會知道的。」她說。
但對我來說並非如此。她只是珍妮而已,她總是拒絕和我一起玩,我早就放棄再去問她了,每當我想象她是什麼樣子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高背椅上,低頭做縫紉,或者是刺繡——不管她做的是什麼,總是要拿著針和線。而且還繃著臉。愛慕者們說她有朦朧迷離的眼神,我管這叫繃著臉。
「一開始我是有種……復讎的衝動,父親。但這個想法很快就過去了,我很高興看到那個男人得到了寬恕,」我說。
「你對伯奇先生印象如何?」
她誇張地嘆了口氣,從針線活里抬起頭來。
「很快你就會開始用這把劍進行訓練,」他繼續說,「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海瑟姆,不僅僅是要學會用你手中握著的劍,還要學會運用在你心中的劍。」
「所有我該知道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她傲慢地說,「而且我告訴你,我才不在乎隔壁家裡說我們家什麼閑話。」
「告訴我什麼?」
我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你說『男性繼承人』是什麼意思?」我問道,「你不是男性繼承人又有什麼不同?」
他笑了起來。「愛情會讓人變成這樣的。有一天你也會在自己身上找到這種力量的。但是伯奇先生呢?他的反應呢?你怎麼看他的做法呢,海瑟姆?」
「你確定嗎,海瑟姆少爺?」貝蒂先前過來問道。她的額頭因為憂慮堆起皺痕,雙眼則透著疲憊。多年以來——就我記憶所及——她一直在協助伊迪絲的工作。她同我一樣失去了親友。
「好吧,那你告訴我。」我說,「父親在我出生以前究竟是做什麼的?」
在我跟湯姆·巴雷特對話幾天以後,那些話依舊在我腦海里盤桓不去。所以,有天早上我和珍妮一起單獨待在會客廳里的時候,我決定問問她這件事。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這些事,明天的武器訓練就讓我格外激動起來。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孩子要接受武器訓練,這感覺就好像是我在品嘗禁果一般,而父親就是我的導師這個事實,只會讓我覺得這個禁果更加美味多汁。如果珍妮是對的,我確實是為了某種職業在接受培養,就像其他男孩受訓成為教士,或是鐵匠、屠戶又或是木匠一樣,那就好了。這很適合我。這個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就是父親。想到他正read.99csw•com在把他的知識傳授給我,我心中立刻就感到快慰與振奮。
除了寫日記,我幾乎無事可做,我希望能把自己截至今日的人生故事都記錄下來,但似乎要說的話比我原先所想的要多得多,而且,當然我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辦。葬禮,今天是伊迪絲的葬禮。
「就是——別人都是怎麼說我們家的?」
她嘆了口氣。「好吧,現在這會兒區別並不大,你有武器訓練課,而我沒有。」
「是的,父親。」
木劍的聲音。
「你很快就會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了。」她說,「我們的人生道路早就被規劃好了,你不用擔心這些。」
「我不知道。」
「不,雷金納德,不要這樣做。」父親平靜地說。他站在母親身邊,用手臂環繞著她,母親把臉埋在父親胸口,正輕聲抽泣。珍妮緊張地站在他們身邊,我則站在另一邊。我們周圍聚滿了人,剛才過來打擾我們的乞丐與流浪者現在都對我們敬而遠之,同我們保持著一段既恭敬,又害怕的距離。

「時機成熟的時候。畢竟,你是他的男性繼承人。」
生日那天早上,伊迪絲對我服侍得格外周到,母親也確保了我的生日早餐全都是我最喜歡的食物:沙丁魚配芥末醬,新鮮麵包配櫻桃醬,櫻桃醬是用我們家院子里櫻桃樹上結的果子做的。當我大快朵頤的時候,我看到珍妮冷笑著瞥了我一眼,但我並不介意。自從我們在會客廳談過話之後,無論她曾對我有過什麼樣的影響力,都已經變得越來越微弱,不再明顯了。在此之前,我可能會把她的嘲弄放在心上,也許還認為我的生日早餐有點傻,有點不自在。但生日那天我並沒有這種感覺。回想起來,我不知道八歲生日是否標志著自己開始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
「是的。」我說,我穿上平日的衣服,為了今天,我系了一條黑領結。伊迪絲在這世上一直孤苦伶仃,所以聚集在樓下舉行葬禮餐會的都是倖存下來的肯威家人與傭人們,席上有火腿,麥芽酒與蛋糕。餐會結束之後,殯葬公司的人已經喝得有些醉意,他們把她的遺體載上靈車,準備送往教堂。我們在靈車後面坐上了悼喪的馬車。我們家只需要兩輛就夠了。葬禮結束之後,我回到了我的房間,繼續記述我的故事……
而且,當然,這裏面還涉及到刀劍。對一個男孩來說,還能有什麼更多的要求嗎?現在回想起來,我知道從那一天開始,我就變成了一個更積極、更熱情的學生。每天,要麼是在中午,要麼是在晚飯之後,具體取決於父親的日程安排,我們都會在我們稱之為訓練室,實際上是遊戲室的房間里集合。我的劍術就是在這裏開始逐步提升的。
她有一頭閃亮的黑髮,她雙眼烏黑,而且……嗯,要是我就會說「睡眼惺忪」,雖然我曾聽到有人形容那雙眼是「深邃憂鬱」,甚至於,曾經有過至少一位愛慕者說她擁有「朦朧迷離的眼神」,不管那究竟是什麼意思,珍妮的外貌是個熱門的話題。她是個絕色的美人,或者說我經常聽別人這樣講。

「不,海瑟姆。我不需要武器訓練。沒有哪個孩子要做武器訓練,海瑟姆,反正在布盧姆斯伯里沒有,也許整個倫敦都沒有。除了你。難道沒人告訴過你嗎?」
「什麼時候?」
那時我就快八歲,而珍妮已經二十一歲了,我們倆的共同之處,就跟我與那個運煤的人之間的共同之處一樣少。如果按我想的話,可能還更少一些,因為至少那個運煤的人和我都喜歡笑,而我很少看見珍妮面九九藏書露微笑,更別說是大笑了。
切斯特菲爾德街周圍的地段非常繁忙。我們的馬車直接停在了懷特巧克力屋外面,一到那兒,馬車的車門立即被人打開,我們在引領下迅速穿過擁擠的街道,走了進去。
「讓你什麼都不要說。」
越過父親的肩頭,我看見母親瞪大了眼睛。
「我是認真的,雷金納德。」父親說,「把匕首拿開,放他走。」
也許我曾經懷疑過。也許我私下裡其實一直都知道。我什麼都沒說。
當時在盛怒之下,我猜我是有想過那個盜賊應該受到嚴厲的懲處。有一瞬間,雖然很短暫,確實有某種原始的憤怒讓我希望他能為對我母親的攻擊受到傷害。但現在,在油燈柔和的光線下,在父親親切的注視下,我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
最後我們回到了在安妮女王廣場的家裡,我們鎖上門,擺脫了煙霧、糞便和馬匹的味道,我告訴父親和母親今晚有多開心,一個勁地感謝他們,我還向他們保證,後來在街上的騷動一點也沒有破壞這個美妙的夜晚,雖然私底下,我覺得那才是今晚最精彩的部分。
我跪下來把盒子放在地板上,打開后裏面露出一段皮製的帶子,我迅速把它拔了出來,意識到帶子下面可能是一把劍,而且不是木製的玩具劍,是一把劍柄裝飾華麗,劍身閃閃發光的鋼劍。我把它從盒子里拿出來,握在手裡。這是一把短劍,我卻有些可恥地對它是短劍感到一陣失望,但我立刻就明白這是一把屬於我的漂亮的短劍,而且這是我的短劍。我決定要時刻把它帶在身邊,當父親阻止我的時候,我已經伸手去摸皮帶了。
「那麼,你今晚玩得很開心吧,海瑟姆。」他說。
一隻臟手突然伸到我面前,我抬眼看見一個乞丐正無聲地乞求施捨,他大張著眼睛,滿眼懇求,明亮的眼白更襯出臉上和頭髮里的污垢;一個賣花小女孩試圖越過父親擠到珍妮面前,當伯奇先生用手杖攔住她的去路時,她憤怒地叫了一聲「喂」。我感覺到有人在推搡我,隨即看見有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向外攤著手,正試圖接近我們。
因為她已經預見了未來。她知道家族的未來將垂青於我,而這一切並沒有什麼更好的理由,只是因為我生來就是個男子。
我感到母親把手按在我的腰上,正在試圖推我登上馬車,我伸長脖子回頭看向父親,他向伯奇先生伸著手,對方則怒視著他,拒絕接受他的和解。
「是的,父親。」我說,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像我感受到的一樣困惑和失望。我看著他轉身把盒子放回秘密隔間里,如果他是想試著確保我看不到是哪本書可以啟動隔間的話,好吧,那他就失敗了。那本書是詹姆斯王欽定版《聖經》。
「我非常開心,父親。」我說。
「如果你願意這麼理解的話。」
一時間,我發現自己被街道上的喧鬧聲和惡臭鬧得暈頭轉向。珍妮皺起了鼻子,同時我看到母親臉上閃過一絲憂慮的神色。父親本能地朝我們所有人靠近,似乎是想試著擋住街上的吵鬧聲。
珍妮還是會笑的。她佔上風的時候就會笑,當她能對某些人施展一點小小的影響力的時候也會笑——尤其是在某些人的面前。
我想了想才開口回答。從父親臉上敏銳又警覺的表情,看得出來我的答案對他很重要。
我們走到了那位拿手杖的紳士面前。他和父親不太一樣,父親的頭髮是披散開的,只是用一根絲帶在腦後打了個結,勉強系在一起,而他則戴了一頂撲了粉的假髮,假髮的後面部分固定在一個黑絲綢的袋子里,他身上則穿著一件深紅色的禮服大衣。他向父親點頭致意,然後把注意力轉向我,朝我誇張地鞠了一躬。「晚上好,海瑟姆少爺,我相九-九-藏-書信你一定能歲歲有今日,年年有今朝。請提醒我一下你今天多少歲了,先生?從你的舉止來看,我想你是個很成熟的孩子了。十一歲?或者十二歲?」
盜賊痛得嚎叫起來,驚詫之下,他直接朝伯奇先生退了過去,伯奇猛地將他推翻在街道上,然後撲了上去,他用膝蓋頂住那個男人的胸口,將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自大狂?」她問道。
最後,伯奇先生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收起了匕首,放開了盜賊帶著微微血痕的脖子。他起身時踢了那盜賊一腳,而後者並不需要更多的暗示了,他用雙手和膝蓋慌忙地起身逃走,跑進了切斯特菲爾德街,慶幸著能活著逃走。
我看著父親,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我感覺到他有些不安。一時間我還擔心他會直接轉身離開,直到一位高舉著手杖的紳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比父親年輕,一張臉上掛著輕鬆的微笑,眼睛里閃爍的欣喜即使從房間的另一頭也能看見,他正朝著我們揮動著手杖。直到他令人愉快地招了招手,父親才認出了他,然後開始帶領我們從桌子之間擠過去,途中跨過了幾隻狗,甚至還跨過了一兩個孩子,他們正在狂歡者們腳下四處亂扒,大概是希望能撿到些從賭桌上掉下來的東西:蛋糕,也可能是硬幣。
我再次屏住呼吸。
「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院子里那道門邊上的一個男孩說的。他說我們家很怪,還說父親曾經是個……」
不,我並不在乎珍妮對我撇嘴,也不在乎她偷偷發出像豬一樣的聲音。我眼裡只有母親和父親,他們的眼裡只有我。我能從他們的肢體語言里看出來,這種屬於父母的肢體密碼是我多年以來慢慢掌握的,我意識到接下來還會發生一些其他的事情:看來我生日這天的驚喜還要繼續下去。事實果然證明了這一點。早餐結束時,父親宣布我們今晚要去切斯特菲爾德街的懷特巧克力屋,那裡的熱巧克力是用從西班牙進口的可可塊做的。

「啊,」他說,「你是在想後來發生的事情?」
他招呼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方。父親似乎想讓我更靠近燈光一點,他的眼睛凝視著我的臉。燈光照出他的身影,也照得他的頭髮閃閃發亮。他的目光總是和藹可親,卻也很有穿透力,現在他正是這樣。我注意到他臉上的一道疤痕,它在光線的照耀下似乎更亮了。
接下來他的注意力轉向了珍妮,他挽起她的手,低頭將嘴唇印在上面。我清楚地意識到他這是在向珍妮示愛,於是飛快地抬頭瞥了一眼父親,期望他能出手干預。
「伯奇先生似乎想要嚴厲地懲罰那個惡棍,海瑟姆。你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很喜歡他,父親。」
「父親?」
隨後我們進了屋,迎接我們的是濃重的煙味、麥芽酒味、香水味,當然,還有巧克力的味道,同時還能聽到嘈雜的鋼琴聲和高聲說話的聲音。所有人都靠在賭桌上大聲喧嘩。無論男女都在痛飲大杯的麥芽酒。我看見有些人正就著熱巧克力和蛋糕一起喝酒。似乎所有人都處在極度興奮的狀態。
「那麼,難道你就沒懷疑過為什麼——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能說?」
「老實告訴我,海瑟姆。」父親鼓勵道,彷彿他看穿了我的想法。「雷金納德有種強烈的正義感,或者說他自稱是出於正義。這種正義感有點……聖經式的風格。但是你怎麼想?」
我們的馬車車夫也清醒過來,他站在車門邊,催促我們趕緊到車廂里安全的地方去。
那天晚些時候,我站在伊迪絲旁邊,她和貝蒂圍著我忙得團團轉,幫我換上最漂亮的衣https://read.99csw.com服。隨後我們四個人走上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當我偷偷抬頭看向我們鄰居家的窗戶時,我想知道道森家的女孩子們,又或是湯姆與他兄弟們的臉會不會正貼在玻璃上看我們。我希望他們現在能看見我。我希望他們能看見我們一家,然後想:「那是肯威家,他們晚上出門去了,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人。」
我感覺自己有如消失不見,彷彿我已經陷入了一個介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世界。周圍的成年人緊張地對話著,他們面目憔悴,女士們則哭泣不止。火焰並未熄滅,當然,除了我們幾個人,還有那些從燒毀的宅邸里搶救出來的財物,整座房子里空空蕩蕩,始終讓人覺得寒冷。屋外已經開始飄落雪花,而室內則滿是冷入骨髓的悲傷。
「我八歲了,先生。」我說,頓時覺得頗為得意,同時父親也向我們介紹了這位紳士。他叫雷金納德·伯奇,是父親的一位高級財產經理,伯奇先生則說他很高興能與我結識,然後向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親吻她的手背以示問候。
我可能會為她感到難過的。本來可能會的——如果她脾氣不是這麼壞的話。
但是,我看見他和母親看上去非常開心,雖然珍妮還是板著臉,一直到我們被領進巧克力屋的私人包廂里就座的時候,她都保持著這個表情,她和伯奇先生坐在一起,同時懷特巧克力屋的店員們開始在我們身邊各自忙碌起來。
那次襲擊之後,我還沒有做過訓練。我根本沒有再度拿起刀劍的勇氣,但我知道,當我再次拿起劍時,我一定會想起那個房間,想起它嵌著橡木板的牆壁,想起書架還有蓋好的檯球桌,為了騰出空間,檯球桌已經被移到了一邊。父親就在房間里,他明亮的雙眼銳利卻又親切,他總是面帶著微笑,總是在鼓勵著我:格擋、閃避、步法、平衡、警惕、預感。他像吟詠頌歌一般重複著這些詞語,有時候一整節課除了這些他什麼都不說,只是厲聲呼喊著指令,當我做對的時候他就點頭,做錯的時候他就搖頭,偶爾他也會停下來,伸手撩開額前的頭髮,走到我身後糾正我雙臂與雙腿的位置。
之後,正當我匆匆走進車廂時,我看見伯奇先生已經伸手握住了父親的手,他的怒視化為了一個微笑——略有些尷尬和局促的微笑,彷彿他剛剛回過神來。兩人握手和解,父親朝伯奇先生簡短地點了點頭,這個動作我再熟悉不過了。這意味著一切都已解決。這意味著此事已經無需再提了。
「有,但是……」
關鍵在於,儘管我們就像是各自生命中的過客,像是在同一座港口周圍航行,雖然擦肩而過卻從無交集的不同船隻,但我們卻有著同一個父親。而珍妮比我大十幾歲,她比我更了解父親。所以儘管多年以來,她一直說我太笨或是太年輕所以無法理解——或者是太笨而且太年輕所以無法理解;甚至還有一次她說的是太矮所以無法理解,不管那是什麼意思——我還是常常試著跟她交談。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就像我說的,離開的時候我總是糊裡糊塗。也許我是為了激怒她。但在這個特殊的場合下,在我跟湯姆對話大約幾天之後,跟她聊天就只是因為我真的非常好奇,想要搞清楚湯姆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用的是木製訓練劍,這讓我十分懊惱。以後會用鋼劍的,每次我抱怨的時候,他都會這麼說。
「雷金納德!」父親喊道,「住手!」
結果這個晚上並沒有結束,因為在我要去爬樓梯上樓的時候,父親反而招呼我跟著他,然後帶我去了遊戲室,在那兒點亮了一盞煤油燈。
「我在乎。」我打斷了她的話,搶在我們的話題轉移到我太年輕、太笨或是太矮之前。
「嗯,難道你不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