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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 1778年4月14日

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

1778年4月14日

「是的,父親。」
他抿住嘴唇,我和母親的反對顯然讓他不太高興。「我是他的監護人。他是這個家的孩子。我會按照這個家的規矩把他撫養長大。我就直說了吧:我們必須趕在刺客之前打動他。」
「可……」我說著,試圖尋找腦海里那兩幅畫面的共同點。在一幅畫面里,阿爾諾穿著他閃閃發亮的靴子,背心和外套,在莊園的走廊里飛奔,用手裡的棍子指引鐵環的方向。而在另一幅畫面里,那個刺客醫生站在走廊中央,霧氣籠罩著他的大禮帽。
「是的,弗朗索瓦,但不是現在,」母親插嘴道,「孩子們年紀還小。」
我看著阿爾諾漸漸被我父親吸引過去。我看著父親以充當阿爾諾的監護人來排解母親的病痛帶給他的壓力。父親和我都在努力應付逐漸失去我母親的事實,只是方法有所不同。我生命中的歡聲笑語也漸漸遠去。
「拜託,親愛的,這件事讓我來處理吧。」
而且當然了,沒人看不出我和阿爾諾有多親密。
「我們沒理由擔心那些刺客會發現他的存在。」她不肯退讓。
——在那一刻,我也以為自己會問他,為什麼明知我的痛苦,卻又花那麼多的時間陪伴阿爾諾而不是我。但我沒有說話。
「但如果他不知情,那我們就不可能成為敵人了。」
他嚴肅地看著我。「你希望阿爾諾變成你的敵人么?」
「那他就不是刺客了。他只是刺客的兒子。」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
我感到自己臉紅了。有這麼明顯嗎?
母親走上前來安慰我。「不是的,我親愛的,不是的,完全不是這樣。阿爾諾仍舊是你的朋友。雖然他的父親,夏爾·多里安,是一位刺客,但阿爾諾本人完全不知情。毫無疑問,他父親是打算告訴他的,或許是在他十歲生日的那天,就像我們原本對你的打算那樣。但事實上,他走進這棟宅邸的時候,對於等待著他的未來一無所知。」
之後不久,她就病了,成日待在read.99csw.com自己昏暗無光的房間里,而那裡從此成為了家裡的禁區,只有她的侍女賈絲汀、父親和我、外加雇來照顧她的三位護士——她們的名字都是「瑪麗」——才能進入。
父親吃了一驚。「我懂了。毫無疑問,這是韋瑟羅爾的英國式用語。噢,我很高興。你顯然和你母親很相似。」
「我想,」母親說,「埃莉斯想說的是——」她攤開雙手,「——何必這麼著急呢?」
「等你在聖西爾的聖路易王家學校完成學業,你就能成為騎士團的正式成員,然後你會接受訓練,準備接替我的位置。」
「你肯定非常喜歡你的新玩伴,對吧,埃莉斯?」母親說。
「弗朗索瓦——」母親再次開口,但他抬起手來,制止了她。
「他敬仰你,埃莉斯,所以有何不可呢?我很樂意看到你這麼做。這是件好事。」
他看著她,有那麼一會兒,他們把重要的事拋到了腦後。把我也拋到了腦後。房間里彷彿只剩下了母親和父親,他們開著玩笑,互相調情。
我在腦海中回顧著兩年前的那次會面,當時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書房,去和母親和他見面,而母親反常地露出了擔憂的表情。父親遣走了奧利維爾,讓他離開時關上門,又示意讓我坐下,這時我意識到,他們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談。
「這種事誰又能斷定呢?或許埃莉斯沒說錯,他現在並不是刺客。或許我們能幫助他擺脫那些刺客。」
每過一天,母親都會更虛弱一些,也更加接近死亡,而每過一天,父親都會和阿爾諾更加親密,而他們給我的印象也更加模糊。
「說得沒錯,埃莉斯。」
「用違背他本性的方式引導他?」
「這算是挑戰嗎?」
「你很快就要成為聖殿騎士了,埃莉斯。」
「不過首先,有件事我們必須告訴你,」他看了眼母親,臉色嚴肅起來,「這件事和阿爾諾有關……」
——在那一刻,我真以九-九-藏-書為他會轉過身,穿過房間,把我抱在懷裡,分擔我的痛苦。可他卻一動不動。
「你自己的劍術也不差啊,弗朗索瓦。」母親微笑著說。
他轉過身,踱起了步子,雙手交扣在背後。他停下腳步,看向窗子,但他看著的並非窗外的草坪。我看著他在窗璃上映出的模糊臉龐,而他就這麼背對著我說:「我想看看你怎麼樣了。」
我感激地看了眼母親。
天晴的時候,我們會在莊園周圍跑來跑去,偷看勞倫和其他僕人在忙些什麼,或者去湖那邊打水漂。下雨的時候,我們會留在房間里,玩雙陸棋、彈珠或者抓子遊戲。我們會在底樓的寬敞走廊里滾鐵環,去樓上閑逛,避開女傭們的視線,等她們發現的時候再咯咯笑著跑開。
「你作為阿爾諾的朋友和玩伴,沒理由不能用我們的方式去培養他。」
「那樣的話,他就沒必要成為……任何人了。」
「刺客們不知道他在這兒?」我問。
我點點頭。
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眼神。「的確,他們的目標和我們對立。」他說。
我的每一天是這麼過的:早上我會聽老師講課,為有朝一日能成為法國聖殿騎士的領袖而做準備;到了下午,我會拋開這些職責,從准大人變回小孩子。雖然當時的我並沒有認真想過這些,但我明白,阿爾諾就是我逃避現實的方法。
「你母親告訴我,你的訓練進展順利,埃莉斯。」他說。
「刺客是我們的敵人。」
「我很好,謝謝你,爸爸。」
我的一小部分世界開始搖晃。
我想我當初是有點欺負他。剛到我們家的時候,他只是個漂泊不定,需要指引的孤兒。而我既是初出茅廬的聖殿騎士,又是個自私的小女孩,所以理所當然地,我把他看成了自己的東西。
我常常做一個夢。但它又和夢不一樣,因為我是醒著的。我想你可以稱它為「白日夢」。在那個白日夢裡,我坐在一張王位上。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自大,不過說到https://read•99csw.com底,如果你在日記里不肯承認事實,那日記還有什麼意義?在那個白日夢裡,我坐在王位上,面對著我的臣民:我看不出他們的打扮,不過我猜他們應該是聖殿騎士。他們聚集在我——也就是大團長——的面前。你也明白,這並不是多嚴肅的白日夢,因為坐在那些聖殿騎士面前的我只有十歲,王位對我來說太大了,我的雙腿懸空,手臂甚至沒法完全蓋住扶手。我是你所能想象的最不像君王的君王,但畢竟這隻是個白日夢,有時候白日夢確實有點荒謬。但重點並不是我把自己想象成了君王,也不是我提前幾十年當上了大團長。重要之處在於,坐在我兩邊的分別是我的母親和父親。
他們又對視了一眼。「他的某些特質是與生俱來的,埃莉斯。從許多方面來說,阿爾諾始終都是個刺客——只是他對此並不知情。」
我熱切地點點頭,看看母親,又看向父親。「是的,父親。韋瑟羅爾先生說,我會成為一位優秀得要命的劍客。」
「阿爾諾是刺客的後代。」父親說。
「埃莉斯,你父親來了。」露絲說。她和其他人一樣,當父親在周圍時,她的言行舉止就會改變。接著她行了個屈膝禮,轉身離開,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
又過了沒多久,醫生來了。他帶來的一向都是壞消息。
他今天來見我了。
「弗朗索瓦……」母親用警告的語氣說。
「我也很痛苦,埃莉斯。你母親對我們來說都意味著整個世界。」
「弗朗索瓦,你是說給他洗腦吧?」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意。
「父親,您這話什麼意思?」我說著,目光從父親轉向母親,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安。
他看著我們兩個抗議的表情,自己的神情似乎軟化下來。「你們兩個,」他笑著說,「好吧。暫時照你們的想法去做吧。我們回頭再作打算。」
「不。」我激動地說。
在他離開之前,我們幾乎沒再說話。不久后,我就聽說他外出打獵read•99csw•com去了——和阿爾諾一起。
「說得沒錯,」父親說,「事實上,我們相信通過培養,是可以改變他的本性的。」
「也許吧,父親……」
我思緒飛轉。「可……可這代表阿爾諾想殺我嗎?」
在那時候,阿爾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猜他應該是我除了父母以外最愛的人。可憐的露絲。她早就不再指望我能過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喜歡同齡的女孩會喜歡的那些東西。自從阿爾諾來到這座莊園以後,就成為了我隨叫隨到的玩伴,而且他還是個男孩。她的夢早已破滅。
——而現在——我看到阿爾諾和我父親在庭院里練習劍術,又聽說他們一起去打獵——我不由得心想:看到我和阿爾諾如此親近的時候,母親真的不覺得嫉妒嗎?現在我似乎明白她當時的感受了。
如果沒有她,我該如何是好?
「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噢,我可從沒見過你這麼快樂。」露絲無奈地說。
對家裡的其他人來說,她就像不存在了一樣。雖然我每天早上還是跟從前一樣,先去聽家庭教師講課,然後再到莊園邊緣的樹林里,跟韋瑟羅爾先生學習劍術。不同的是,我不再和阿爾諾一起消磨下午的時光,而是守在我母親的床頭,握住她的雙手,而瑪麗們則在周圍忙碌不休。
「你提醒了我:我們有好一陣子沒比過劍了。」
「那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接受我們的思維方式——」
「我的意思是,你對他是有相當的影響力的,對吧?」父親問。
但我始終沒有想到,我和阿爾諾的友誼會成為值得擔憂的理由。直到我在書房站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刻,他們才把那個理由告訴我。
「爸爸,具體是什麼時候?」我問他。
我真正想說的是不去打擾他。把阿爾諾留給我,不讓他知道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或者我們希望去改造這個世界的方式——不要來打擾和我阿爾諾分享的這一小部分人生。
我父親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色。「抱歉,親愛的,我九九藏書沒聽明白。」
然後這一幕戛然而止,他們也將目光轉回到我的身上。
我們是朋友,而且同齡,但我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他的姐姐——而且我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我喜歡在比劍遊戲里打敗他。在韋瑟羅爾先生的訓練課程上,我只是個膽怯的新手,常常犯錯,而且就像他經常指出的那樣,我用劍的時候過於情緒化,欠缺思考。但在和阿爾諾的比劍遊戲里,那些新手技巧讓我成為了身手矯健的劍術大師。在其他遊戲里——跳繩、跳房子、毽球——我們不相上下。但比劍遊戲每次都是我贏。
「如果他沒辦法抗拒,那我們幹嘛還要扭轉他的想法?」我反駁著,雖然我的理由更多是出於私心,「我們幹嘛要違背等待著他的命運?」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我撫摸著自己外衣的衣料。他清了清嗓子。「你在掩飾情緒方面做得不錯,埃莉斯;這樣的才能是你將來作為大團長的時候所必要的。你的實力不僅會為我們的家族增光,有朝一日也會讓騎士團受益。」
「是引導他,親愛的。」
他垂下頭去。窗璃上映出他帶著黑圈的雙眼。我知道他為什麼覺得難以面對我了。因為我讓他想起了她。我讓他想起了他垂死的妻子。
他又清了清嗓子。「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明白:在私下裡,或者我們兩個獨處的時候,你……就算不掩飾也沒關係。」
「那他們就不可能來找他了。」
「你好啊,埃莉斯。」他站在門口,用生硬的口氣說。我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晚上,母親和我經歷了小巷裡的可怕襲擊,剛剛從巴黎歸來,而他緊緊地把我們抱在懷裡,不肯鬆手。他抱我抱得那麼頻繁,以至於讓我喘不過氣來,只好努力掙脫他的手。此時他站在那兒,看起來更像長官而非父親,而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換取他的一個擁抱。
「那麼我承認,我很痛苦,父親。」
「這點我們也沒法肯定。如果刺客們找到他,就會把他帶回刺客兄弟會。他根本沒辦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