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突然變化時貞德眨了眨眼睛，但她答話時聲音很平靜，「我沒有曼德拉草，從來就沒有過。」

「你是否相信自己蒙受了上帝的恩典？」科雄問道，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貞德補充道：「我相信我的聲音告訴我的——我將獲得拯救。我對此堅信不疑，就像我已經獲得拯救。」

人群中泛起一陣憤怒的吸氣聲。貞德看著科雄，被他逗樂了。「你認為上帝沒錢給他們做衣服嗎？」

去年12月的時候，弗勒爾和加布里埃爾收到了消息，貞德被囚禁在魯昂城堡的一座塔樓里。當然，他們立即趕赴魯昂，兩人在一座破敗的舊旅館里找到工作寄宿下來。他們竭盡所能，密切關注著貞德這場苦難的進展。他們結交了幾位士兵，甚至還有幾位常來酒館的教士，灌下幾杯美酒之後，這些人就會開口講述關於貞德的消息。加布里埃爾從未像現在這樣祈禱過。他祈禱貞德的聲音能夠觸動那些掌握著她命運的人，觸動他們的心靈。

「我最大期望是看見我的國王和勃艮第公爵團結起來，和平共處。至於英格蘭人，我只希望他們能夠離開，我在進攻前總是會懇求他們投降。」貞德看著他，腦袋歪向一邊，藍眼睛也暫時失去了焦點。從她進入小禮拜堂以來第一次，她的臉上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你看夠了嗎？」維多利亞的聲音很柔和。

這個問題顯然讓貞德有些驚訝。加布里埃爾記得當初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所有人——從德·梅茲到沃庫勒爾為她提供衣物的善良人民——都認為這樣做很明智，穿男裝更方便她騎馬，也不會引起過度的注意，還能保護貞德免受不必要的男性騷擾。貞德欣然同意，而加布里埃爾很清楚，如果她的聲音表示反對的話，她肯定會立即拒絕。

還有我，加布里埃爾心想。不過他知道對於貞德來說，https://read.99csw.com他是不能被「算進去」的。他是她的影子，是留在她身邊見證的人，她的聲音如是說。

「好吧。」維多利亞無奈地說，霧氣再次攪動起來。

「我知道他們會把我交給英格蘭人，但我這麼做並不是出於絕望。我跳下去，是希望能拯救我的肉體，希望我能去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善良人。在那一跳之後，我已經做了懺悔，請求天主赦免我的罪過。」

「哪怕你們要砍掉我的腦袋，我也絕不會透露。」貞德繼續道。她很固執，也很強大。即便看見迪斯蒂韋的表情變得陰沉無比，而科雄也發起了脾氣，加布里埃爾還是覺得很高興。

加布里埃爾聽說貞德在監禁期間受到的待遇很糟糕。他聽到各種傳聞，從她睡覺的時候有人監視，到他們用腳鐐甚至是牢籠鎖住她的脖子、手和腳，免得她試圖逃跑。

「你的聲音是天使嗎？」科雄詢問道。

大約有四十位法庭成員到場，全都是學者——神學或者教會法的博士和學士，還有一些是民法的專家。他聽說其中有一個在這兩方面都很精通。皮埃爾·科雄主教，還有博韋教區起訴人的頭領讓·迪斯蒂韋同他們坐在一起，這兩人是正式的法官。

「我已經通過墜塔對我自己的傷害承受了一部分的補贖！」貞德反駁道。在加布里埃爾身邊，弗勒爾強忍著沒有笑。

「他們想要耍她，」弗勒爾低聲說，加布里埃爾點了點頭，「他們想讓她講出對自己不利的話。」

「加布里埃爾？那是她嗎？」弗勒爾問道。

「而我也非常珍視我的回答。」

科雄踱了一會兒步，打起精神來。「你說你的聲音告訴過你一些事情。你是否通過一次啟示得知你會逃走？」

「是的，確實如此，他rｅad.99csw.com們告訴我我會得到拯救，但我並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他們說我應該勇敢地保持一個良好的面貌。」

「衣服只是一件小事，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她皺起眉頭，一臉困惑，「我現在沒有穿男裝，我也從來沒做過任何上帝和他的天使下達的命令之外的事情。在普瓦捷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那位善良的牧師認為這——」

「她的預言，」他聽見維多利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它指的是什麼？它實現了嗎？」

一時間，眼前的一切讓加布里埃爾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貞德的手腳上都上了鎖鏈。她穿著一件女裝，這衣服粗製濫造，又臟又破，他捲曲的黑髮已經披到了肩上。她很瘦，非常瘦，而且面色蒼白，肌肉萎靡，原本健康的膚色也被接近一年的囚禁榨得乾乾淨淨。

人群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隨後又是各種低聲謾罵。弗勒爾攥著貞德在默倫交給她的小袋子，當時少女的聲音告訴她她即將被敵人俘虜。就像貞德以前一樣，弗勒爾現在一直把袋子掛在她的脖子上。它似乎能給她帶來些許安慰。

「你是否因此承受過任何形式的補贖？」

信仰之躍！加布里埃爾心想，他幾乎有些頭暈目眩。貞德曾經試過用刺客們教她的信仰之躍逃走。他心中再次對刺客燃起怒火。

西蒙清了清喉嚨。「它，啊……是的。巴黎在六年後落入法國人手中。要是她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就好了。」

「但顯然你知道曼德拉草是什麼東西。」每個問題里都有陷阱和詭計，加布里埃爾心想，他心中再次燃起熊熊怒火。他知道曼德拉草，那是某種有魔力的草根——和巫術有關。

「他們是聖徒。聖米迦勒、聖凱瑟琳，還有聖瑪嘉烈。最先和我說話的是聖米迦勒。」貞德迅速答道。

似乎只有貞德保持著完全的冷靜。她溫柔地笑了，她的光芒九_九_藏_書變得更加明亮。她說道：「如果我沒有得到，希望上帝能賜予我。如果我已經得到，希望上帝仍賜予我，因為如果我知道自己沒有蒙受上帝的恩典，那麼我將是世界上最悲傷的女人。」

最後，質詢開始了。科雄看上去六十齣頭，個子很高，瘦骨嶙峋，儀錶堂堂。他走到貞德坐的地方，貞德的鐐銬把她鎖在了一張長凳上。科雄聳立在她身前，命令道：「發誓，無論我們問到你什麼問題，你都要說出相關真相。」

「她的聲音。」弗勒爾耳語道，加布里埃爾只能點了點頭，眼前的一切讓他無比感激，直教他說不出話來。

質詢持續了好幾個小時。不僅是科雄，特別法庭的每一個人都提了問題。經常有好幾位教士同時說話，他們不停地用各種問題轟炸貞德，她不得不一再懇求他們一次只問一個問題。這些問題似乎也非常隨意。前一刻科雄還在問貞德查理在蘭斯的聖餐禮，接下來他又問她是否在淑女樹見到過小仙子。

他看夠了嗎？也許這應該成為他對聖女貞德最後的記憶，雖然身陷囹圄，卻依然英勇無畏，她的精神朝氣蓬勃，她的信念堅如磐石，她的身體雖然瘦弱卻依舊完整，還沒有被饑渴的火焰所吞噬。

「為什麼它們會被剃掉？」

科雄的嘴角彎了彎，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他再次注視著人群，繼續說道：「聖米迦勒向你現身的時候，他是什麼樣子？他有沒有……穿衣服？」

「但你並不是勃艮第或者英格蘭的朋友。」科雄強調說。

房間里靜了下來。無論貞德說什麼都對她不利——甚至有可能會害死她。如果她說是，那麼她將被控為異端，因為沒有人可以肯定他們受到了上帝的恩典。如果她說否，那麼她就承認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謊言。

他們繼續提問——再次強迫她講述關於淑女樹的細節，詢問她是否看見過九-九-藏-書仙子。其他人插嘴問到她的軍旗。貞德宣稱她喜歡軍旗可能是她喜歡那把劍的四十倍。加布里埃爾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你現在擁有那把劍的話……

霧氣抹去了貞德閃閃發光的臉，它幾乎有些悲傷地將畫面吞咽下去，化為大片輕柔的灰色波瀾。西蒙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貞德的臉上帶著平靜與安寧。

特別法庭隨之嘩然，他們向貞德大聲喊著各種問題，要求她告訴他們這件事會在什麼時間，什麼日子，什麼地方發生。她只是搖了搖頭。「我的聲音告訴我不要回答你們的問題，相對於你們，我更害怕會觸怒他們。」

「我十三歲的時候，他來到我父親的花園裡找我，」貞德說。加布里埃爾聽著她告訴這個陌生人——這個敵人——很久以前她曾低聲向他吐露過的故事。「我親眼看見他，就像我現在看到你一樣。」

「我聽說曼德拉草是可以用來賺錢的東西，但我一點也不相信。」她的聲音里充滿了蔑視。

「跟我說說聖米迦勒。」科雄傲慢地說，他故意眺望著人群。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教士們看上去全都目瞪口呆。這位農村少女剛剛漂亮、精闢、並且謙卑地迴避了一個完美的神學陷阱。

「我更喜歡軍旗是因為我不想殺死任何人。」

「是你的聲音讓你前往法國中心的嗎？」

「你為什麼從博韋的塔樓上跳下來？」科雄質問道。「那座塔有六十九尺高。你是否想要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拋棄上帝賜予你的生命？」

該死。

「回答問題！」科雄厲聲說。

「對於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踏上前往法國中心的道路之後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樂意發誓。」她的聲音清晰響亮，監禁並沒有磨滅她的精神，「但我絕不會透露上帝給我的那些啟示，讓你們九*九*藏*書去反對我的國王查理。」

「難道是上帝命令你穿男裝的嗎？」

「你的曼德拉草在哪裡？」這一次，說話的人不是咄咄逼人的科雄，而是另一位法官——讓·迪斯蒂韋。他看上去像是吃了一隻檸檬，表情極其厭惡又愁眉苦臉。

「我這麼做只是在履行上帝的命令。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天主的命令行事的。」

她搖了搖頭，她濃密的頭髮隨之動了起來。「我對此一無所知，但我的一切皆遵從於上帝。」

城堡小禮拜堂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加布里埃爾儘力保證弗勒爾也能看清審判的情況，畢竟她和貞德一樣只有五尺兩寸高。至少，在這個位置他們能夠聽清台上說的話。

貞德眨了眨眼睛，然後又回頭看著科雄。「在七年之內，英格蘭人將遭受遠超奧爾良一戰的重大損失，他們將失去在法蘭西的一切。這一切將通過上帝為法蘭西安排的一場偉大勝利實現。」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回答。」迪斯蒂韋說。

「是她。」他感到口乾舌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無法專心理清這些嘮嘮叨叨描述審判過程的聲音是什麼意思。他沒法把眼睛從貞德身上移開，她是那麼瘦，那麼蒼白，卻依然叛逆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哦，這一點真是太重要了。」人群再次大笑。

「你殺過人嗎？」

「從來沒有。」她的聲音伴隨著不容爭辯的事實。

小個子、看上去頗為殘忍的迪斯蒂韋最先回過神來。「在那次啟示之後，你是否相信你自己無法觸犯不可饒恕的罪行？」

人群哄堂大笑。貞德的笑容更加燦爛，科雄的微笑卻扭成了一副鬼臉。「他有頭髮嗎？」他堅持道。

加布里埃爾感覺弗勒爾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她捏斷了。但他並不在乎。貞德的聲音告訴她她會逃走！

「不。」他說。他不能就這麼讓她離去。還不能。也許永遠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