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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四十章

第二部分

第四十章

他緩緩地轉到了我所在的方向,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他深陷的眼睛、凌亂的鬍子,還有那張和圖塔酷似的臉。然而現在,它只是讓我的嫌惡之情,又更盛了幾分。
「你是做不到吧?嗯?」他一面說著,一面收住了哭腔,「你不看著我的眼睛,就沒法殺了我。我理解你的想法,也願意尊重它。」
「這是為了圖塔。」我輕聲說著,把刀又在屍體里擰了一圈。帕涅布跟著全身抽搐了一下,咕噥著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事就這樣成了,我終於把這瘟神送出了這個世界。
我俯身而起,然後才發現,那把斬進了他胸膛的刀,還緊緊地握在我的手上。
我站起身來,那邊的帕涅布也在一處拐角停了下來,一隻手準備扶到破敗的砂岩上面,打算從那裡拐進一條小街去,他腳下踉踉蹌蹌的,撞翻了一堆瓶子,稀里嘩啦的轟響立時傳入了了我的耳朵。我也跟著他轉過街角去,只見他在那裡彎下了腰,正試著把那些瓶子放回原處。
現在的我可以說是佔盡了優勢,於是我踏步上前,把刀刺進了他的軟肋,接著又向前猛衝,一面又藉著這股力道,斬開了肋骨,把利刃送進了他的心臟,那惡魔痛苦的哀號也被這一擊給截斷了。
圖塔的手就這麼從我的臉上滑了下去,他的眼睛閃了閃,然後便永遠地閉上了,頭也隨著轉去了一邊。
我救過他一命,只可恨,現在的我真的沒法再救他一次了。
從馬車旁邊繞過去之後,便是前面圍著的一群人:我注意到了一個女人,她緊握的雙手放在了身前,上面滿是血污,還有一個男人看向了我這邊,就好像我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一樣。
我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根白色的羽毛。這是圖塔生前喜歡,或者說,一直著迷的東西。說實話,現在的我並沒有在思考什麼,我只是把一根羽毛拿在了手裡,然後把它按在了他那件被血浸透的襯衫上,口裡輕聲念著,向圖塔遠去的魂靈起誓:我在此帶走一根染血的羽毛,那麼很快,它的上面也會被帕涅布的血浸透。
底比斯現在的九_九_藏_書這副破敗景象又再展現在我的眼前。我也無暇多想,只是在心裏把那些衛兵都給好好地謝了一通。我在街上一路飛奔,惹來了不少目光,不過,他們一看見我臉上的血,就縮了回去,倒是有幾個膽大的在後面叫出了聲,但是我也沒空管顧他們,現在沒有什麼能侵入我的精神,沒有東西能阻住我的腳步。
「好,好,」他說道,「我這就轉過來。」
小街里只有我們二人,四下寂靜無聲。
艾雅也肯定會為我開解,畢竟我們一直在談論這件事情。我心知自己立下了誓言,心知自己保護了一個家庭。而她也一直在支持著我,那麼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從一個噩夢——一個看著將死之人眼中的生機消散的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她肯定會問:
然而現在就不一樣了,我慢慢摸到一個人——一個醉鬼要更恰當些——的跟前。現在的我的行徑,和一個伺機待發的殺手並無二致。
之所以說看不真切,是因為越往這個方向去,街道就越發雜亂。路中央橫著一駕大型馬車,外加一摞箱子,把視線給擋了個嚴實。不過,雖然目力難及,聲音還是能傳到這裏來的:我只聽得那邊吵吵嚷嚷,仔細一聽,有人在不斷地喊著一句話——
我立刻循聲朝那邊奔去,靴子拍在了又臟又濕的石頭上,發出的聲音還頗有幾分節奏。
這之後,也許我會花很長時間,去糾結一些問題:我是怎麼殺掉一個人的,我是如何地看著生機從帕涅布的眼中消散的,我是如何地拿出了那根已經被圖塔的血染黑的羽毛,然後又用它飽蘸了他父親的鮮血,一邊又在那裡呢喃誓言已經完成的話語的……
「轉過來,面對我。」我拔刀在手,又上前一步,準備給這件事畫下一個句號。然而,我心中雖是恨意潮湧,卻依舊沒法痛快地把刀刺進他的背後,我做不到。我想起了肯薩和女祭司之前說過的話,心裏開始糾結起來:背刺一個人到底會不會違背守護者之道呢?或者說,這種事情真的和現下的一切有關么?
我上前一步九_九_藏_書說:「我來給你的兒子報仇了。」
「那麼,動手吧,」他滿是涎水的嘴裏噴出這樣的話,「來啊,早完早了,請隨意。」
哦,求求你,不要……
這個畜生可不單單是什麼醉鬼,我自忖著,努力讓自己冷酷一些,他可不單是個醉鬼,或者說,比單純的醉鬼要惡劣太多了,他是個殺人兇手。
「是他么?你是否又想起了帕涅布?」
不過說也奇怪,那時我們一直在談論圖塔的父親,他就是我們無形的假想敵,也是我們用來進行戰鬥訓練的假定對象。我們練習步法,演練套路的時候,腦海里想的都是他。可以說,自從我們第一次在扎蒂城遭遇之後,他的種種形貌就像幽靈一般,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桓不去。
為什麼會說有沒有關的問題呢?我想讓帕涅布親身感知,親身見證,親身領會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讓他親眼看到是誰奪去了他的生命。
帕涅布的嘴張成了一個圓,兩眼大睜著,在那裡死死地盯著我,他的手還在努力上揚,想要撓到我的臉。這個畜生這樣垂死扎掙一番之後,便去了另一個世界。而他身上的那種感覺,也跟著散去了。帕涅布腳下一滑,就這麼向後倒去,把我也帶倒在了地上。
「他快死了!」
然而,現實總是冰冷的:我的手觸到了圖塔的臉上,卻沒能讓他的身體愈合半分,我感覺到的,只有手心之下那熾熱的呼吸,還有從他的腹部徐徐傳來的垂死氣息。他的手就捂在傷口上,襯衫的前面被鮮血浸透,怕是隨便一絞,都會流出一攤血。我往街道的深處看去,血跡從那裡一直延伸過來——圖塔已經流了太多的血,現在的他臉上已是慘白一片,我能感覺到,他的生命正在我的眼前慢慢消逝著。
我又聽到了一些其他的聲音:哭聲,還有鼻子里粗重呼吸的聲音。
「那麼你就轉過來。」我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這幾個字,刀也緊握在手,那種感覺就像抓著燒紅的撥火棍——手上的力道之緊,以至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指骨。不過要我說,一個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殺https://read.99csw.com手的惡魔,又怎麼會明白這種苦痛的感覺呢?
「圖塔,是誰下的手?」我努力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事情上。我此時並沒有想著復讎,只是想保住圖塔的生命而已——僅此而已。
現在我倒是對上了這個「幽靈」的正主了。他手中拿著一把貨真價實的短刀,正朝我撲過來。不過現在的我也不一樣了,扎蒂那一戰的時候,我滿心恐懼,作戰的時候只想著如何保命,而現在呢,我知道自己能夠戰勝他,即便我依舊還能感到恐懼,但是這種恐懼不會讓我生髮逃命的慾望,只會讓我留心可能的意外情況而已。我一直在訓練,保持著良好的狀態這讓我循著自己的第二本能擋下了他的攻擊。我接著猛地一揮,讓刀重重地斬在了帕涅布的手腕上,而光是這股力道本身,就讓他鬆開了手,而他的武器也跟著飛了出去,在那邊的石頭上丁當作響。
「諸神吶,不!」我啐了一口。
「不知道。」我答道,圖塔有一套自己的行動方式,不過這倒也是他招我們喜歡的一點——要是不這樣,他就不是圖塔了。「順帶一提,我正要出去找他。」我一邊說著,一邊伏下身去,讓艾雅親了我一下,接著她就回到後院去了,琪婭和她的母親正在那裡觀賞落日。
圖塔的眼瞼還在眨動著,我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睛,周圍的人群看見我的動作,都倒吸了一口氣,然而我根本沒空理會他們。我知道,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讓他保持清醒,畢竟,睡眠和死亡可是兄弟一般的存在,如果圖塔真的睡去,只怕他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而現在,於我來說,一切的一切比起讓圖塔活下來這件事,都已是微不足道的了。
這之後,我許會從夢中驚醒,醒來之後,會把自己的雙手放在身前,就好像……它們永遠都無法承受如此可怕的事情帶來的一切。
「不,」我會告訴她,「我想起了圖塔,是我的朋友和兄弟,圖塔。」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轉過身來,面對即將取你性命之人。」我的聲音像石頭一樣,擲read.99csw.com在了這片寧靜之中。
我幾乎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只聽得一聲咕噥,然後他就從地上抓起了一個瓶子,朝我的頭上直接砸了過來。
圖塔把自己的手從肚子上拿了起來,用一股不可思議地力道抓住了我,把我拉到了近處。「別讓他找到媽媽和琪婭。」他哀求道,「求你了,巴耶克,不管你怎麼做,只要能保證她們的安全就行。」
「嘿!」一個旁觀的人見狀喊出了聲。做完了這些,我拔腿飛跑起來,我要先回到圖塔的家裡,報告他的死訊。我本該把他的血親的感受放在自己的誓言之前,不過願諸神寬恕於我,我沒有做到。我沒有直接跑向帕涅布的巢穴,而是順著一路上那叫人揪心的血跡,去到了別處。
「圖塔,不要死,」這是我有生以來表達出的最深切又最熱誠的願望了,然而,空有熱忱,還是不足以逆轉既成的事實的。他眼中的光亮,還有我對他的關愛——那是我想要他在去往諸神之處時帶上的東西——都一點點地散去了,我本想要讓他安泰無虞,免於現在奪去他生命之人的威脅,而現在,一切都成了一場空。
我立刻收住腳步,就那麼停在了他的後面。一面盯著他,一面思考起來:我做得到嗎?短刀還插在我的皮帶上,它沉甸甸地墜在那裡,向我提示著它的存在。我身上確實有武器,但把它拔|出|來,然後對人鋒刃相向,這就完全是另一碼事兒了。這次和幹掉門納的那一戰不同,當時我並沒有親手殺掉麥克斯塔,而且,我也無法斷定,當時的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不過無所謂,那時事情的決定權已經滑出了我的股掌之間。
我走出門去,沿街兩面張望:一邊的盡頭是廣場,廣場的中央還有一座棄用已久、葉蔓叢生的噴泉;另一邊直通貧民窟的深處,裏面的東西就看不真切了。
接著,突然之間,兇手就從我的視野里冒了出來——看樣子,他還沒有回到家裡,還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著。他手裡還有武器嗎?說不好——看不出他的身上到底有沒有短刀,或者別的東西——從後面看的話,他九_九_藏_書倒也和其他衣衫襤褸的醉漢沒什麼兩樣。然而,他的屁股上有些比污漬顏色更深,更加新鮮的痕迹:那肯定是圖塔的血跡,而他殺了人之後,就那麼把血擦在了屁股上——給自己留下了作為兇手的證明。
「諸神哪,圖塔,求你了,別離開我。」
接著,他就像蛇一般撲了過來。
說也奇怪,我一路用肩膀搡開一條路,就好像本能一般,我立刻就猜到了躺在街上慢慢死去的是什麼人,我到了圖塔的身邊,跪下來:他本來迷離的眼神,見到我這一來倒是清醒了過來,在那裡死死地盯著我。他咧開雙唇,露出了裏面沾血的牙齒。他在努力對我擠出笑容,此情此景之下,我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擰了起來,一股無以名狀的情感從我的心裏迸出,湧上了我的指尖。一時間,我的心神也混亂了起來,我恨不能就那麼摸一下圖塔,然後把我對他的關愛灌入他的身體,他就能夠康復。
我跟艾雅花了不少時間來練習劍術,我們用木劍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相同的套路,練習之外,我們也互相笑鬧親吻,就和在錫瓦的時候一樣,雖然說做了這麼多其他的事情,至少可以說,我們從來沒有怠慢過自己,也沒有停止過訓練。
「他人呢?」艾雅此時正在和顏悅色地說話,「那個小無賴哪兒去啦?」
更何況,我已經立下了復讎的誓言。這符合守護者的行事方式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現在我有一筆賬要算,有一個兄弟的家小要保護,僅此而已。
帕涅布立時僵了一下,然後自顧自地做著手頭的事情,他伸出手去,打算扶起一個瓶子,而另一隻手,卻在膝邊搖晃著。
接著,他告訴了我一個地方。這時的每字每句,都是從這垂死之人的唇舌里生生擠出的。
還好,我及時做出了反應,讓自己的頭躲開了這一擊,那瓶子就這麼碎在了我的前臂上,痛感雖然麻痹了那裡的神經,我卻還是疼得叫出了聲。帕涅布趁隙用另一隻手拔出了短刀,朝我撲過來。
「爸爸。」他生生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個詞,那聲音雖然微弱,於我卻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