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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卡珊德拉看到了他心中燃起的火焰。「阿利克西歐斯,一切都結束了:戰爭,教會。讓他們的陰雲離開你的腦海——回憶起你本來的模樣吧。」
「我是愛你的啊,阿利克西歐斯。」密里涅嗚咽著說。一時間她的臉上顯出了痛苦的神色,好像在和自己爭吵。「我一直用斯巴達人的方式表達對你的愛,我愛你……我依舊愛著你。」
卡珊德拉大叫起來,把她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一處,將德謨斯甩了出去,然後用自己的列奧尼達斯之矛指向他。「我不想和你動手。」
「你……要我帶他回家來的,」卡珊德拉低聲說,「然而我沒有做到。」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火爐上,目光獃滯,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
「吼!」
「上月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這裏,」密里涅呷著酒說道,「他們說那裡的傷亡不計其數,但我們迎來了一場光榮的勝利。當然,他們也提到了布拉西達斯的隕滅。」
她低聲說出的名字在卡珊德拉的身體里回蕩。就像一隻鈴鐺在她體內鳴響起來。現在,她明白了……
「阿……阿利克西歐斯?」她結結巴巴地問道。
卡珊德拉感覺到,自己心中那溫暖的火焰閃爍了起來。「一切都還可以改變的啊。」
唾液從他緊咬的牙關間飛了出來,他使出蠻力,試圖將劍刃強行刺進自己母親的身體。
兩人擁抱著對方和阿利克西歐斯的屍體,在那裡待了數個小時。
大部分時候的夜裡,她們都圍坐在路邊,喝著摻了大量水的葡萄酒,吃著橄欖和大麥糕。卡珊德拉花了很多個晚上來解釋一切:在斯法克特利亞發生的災難,雅典監獄里令人發狂的數月時光,以及這一切都得到改變的那一天。自己重獲自由的經過,阿里斯托芬的劇目,還有向北去往安培波利斯的旅程。
但是。密里涅的眼睛里仍舊充滿淚水,她伸出一隻手,向對面的德謨斯探去。
阿利克西歐斯伸出手去,慢慢地摸向肩上的劍鞘,然後拔出他的劍。「我的名字是德謨斯。你所愛的人已經死了。我有自己的宿命,我不會讓你擋了我的路。」他朝密里涅走去,將自己的劍飛快地抽了出來。
密里涅悲痛欲絕地哀號起來,而卡珊德拉則長久而響亮地抽泣著。雷聲也在她們頭頂上翻滾著,直到密里涅的哭聲開始平息,才開始安靜下來。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凝視著深淵。
兩人都喘著氣,互相盯著九-九-藏-書對方的眼睛,卡珊德拉抱著他,讓他懸在了生死線上。雷聲從虛無中綻出,天空也和著它咆哮起來。
「我在安培波利斯告訴過你,姐姐。我們之中註定會有一個人死去。」他撇著嘴說完,便一頭撲向了她。
卡珊德拉抓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腳步。「這樣會有危險的,母親。」
阿利克西歐斯沒有回答。
「你用了這個名字,好像它對我有什麼意義一樣。」他咆哮道。
「是她嗎?她就是和布拉西達斯在安培波利斯並肩作戰,並贏得了對北方戰爭的勝利的人?」
「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她懇求道,「想想看,我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我們本該構成一個怎樣的家庭。」
「我做過許多可怕的事情,」德謨斯低聲說,「姐姐,一切也許都會截然不同的。」
斯巴達人們也是一樣,方才還在大聲喊叫爭吵不休的人們,現在都齊齊看向她,沉默不語。他們一如既往地向她投去嫉妒的目光。然後,所有人一起舉起了手中的長矛。有那麼一瞬,卡珊德拉以為他們要攻擊自己,但他們依舊單手舉著長矛,矛頭直直指向天空——這是在向她表達敬意。接著,他們又整肅地齊聲喊叫起來,那一聲叫喊讓她的靈魂為之震顫。
「你應該已經死在了安培波利斯才對。」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弟弟那赤|裸的肩膀,看到了最近一道箭傷留下的刺眼的疤痕,那傷口並沒有完全顯露出來,他那長長的黑色捲髮蓋住了其中一部分。
卡珊德拉看著德謨斯的手向他的脛甲邊緣摸去,看著他從那裡抽出了一把隱藏的小刀,看著他朝密里涅的脖子擊去。時間慢了下來。卡珊德拉感覺到,她的身體抽搐了起來,因為她把列奧尼達斯之矛深深地刺進了阿利克西歐斯的胸膛。刀子從他的手中掉了下來,然後他凝視著天空,咽下了自己緩慢而悠長的最後一口氣。
最後,雲層散開,深橙色的光線射向忒格托斯山,灑滿了整個山頂。
他搖搖頭。「我告訴過你,我們中的一個必須死在這裏。我沒有輸給過任何人……直到我在斯法克特利亞和你交手。你在那裡和我打了個平手。然後就是安培波利斯——哪怕克勒翁沒把我打倒,你也會在那裡擊敗我的。」
「當我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我哭了出來。但後來我聽到人們談起了在場的另外一人——一個傭兵。我心read.99csw.com裏立刻充滿了希望,我覺得那個傭兵也許就是,也許就是你。自打我把你送去斯法克特利亞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你的音訊——傳來的只有在那個被燒毀的小島上發現了焦屍之類的流言。但我從來不願相信,在安培波利斯出現的傭兵就是你。有時,我祈禱著事實不會變成那樣……因為他們說,德謨斯也在那裡。」
密里涅爬到他們跟前,抓著她的頭髮。「求你了,不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波耶提亞的女英雄。」另一個人說道。
卡珊德拉感覺,自己的喉嚨里堵了一塊石頭。「他是在那兒。」
密里涅從火爐旁慢慢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有了些光彩,眼神卻依舊黯淡。「是啊,所以有傳聞說,是他殺了布拉西達斯,看來這也是真的。」
「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啊,阿利克西歐斯,」卡珊德拉說道,「我所想要的,就只有自己的家人。我知道,我能感受到,你跟我有同樣的想法。」
「母親?」卡珊德拉啞聲問道,「你跟著我來的?」
阿利克西歐斯雙拳緊握,站在那裡顫抖著。
在他們的身後,卡珊德拉看到她家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密里涅從縫隙里鑽了出來,一隻手放在她的胸口上,彷彿在控制自己的心跳。卡珊德拉從她的馬上滑了下來,踉蹌著走過去,倒在母親的懷裡。
「你的父親,卡珊德拉——你真正的父親。」
「阿利克西歐斯,求你了。」密里涅嗚咽著。
於是她便一個人去了那裡,沒有告訴母親,也沒告訴巴爾納巴斯。隨身除了武器,也只帶著一個水囊和一塊乳酪。她開始了自己的旅程。卡珊德拉做了一次深呼吸,醒了醒神。空氣十分清新,空氣中瀰漫著松樹和潮濕的泥土的芬芳。走上坡時,她解下了她那柄著名的列奧尼達斯之矛,試著把它當作一根手杖。她悲傷地笑了,把它用作拐杖實在是太屈才了,她也意識到多年前自己是那麼的渺小。當她爬上了山坡,她想象著逝去歲月的幻影從她面前掠過:可憐的監察元老和神官們。尼科拉歐斯,密里涅。還有被她抱在懷裡的……小阿利克西歐斯。
他的腦袋抽|動了一下,然後歪向一邊,一臉懷疑地看著她。「這名字是不是你把我帶到這裏送死之前起的?」
「不……不!」密里涅一面哭叫著,一面向後退去,然後跪倒在地。
「這九九藏書是我和你父親給你起的名字。」
密里涅俯下身子,把嘴唇貼在卡珊德拉的耳朵上。
「那是傭兵啊。」一個人小聲說。
他們對視了一眼——就像他們共同度過的童年中的那一刻一樣,那時卡珊德拉差點兒就抓住了他。一滴新鮮的眼淚雜著雨水,流淌在阿利克西歐斯的臉頰上。「我無法成為你想要的人。」他慢慢地搖著頭,嘴唇在顫抖。「那些雜草紮根已經太深了。」
咔啷!卡珊德拉的長矛迎上了他的攻擊,把自己的母親從這次攻擊中解救了出來。密里涅並沒有退縮——他的刀刃離她的頭不過一指之遙——但是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
兩人的刀刃碰撞在一處,迸出了火花,山崖上響起了令人膽寒的兵刃之聲。
「傷口不過是一種裝飾而已。」他轉向她,面無表情。「我一直在這裏的山頂上等著你,而現在是我等待的最後一個月。我就知道,你終究會來到這裏的。」他的目光如鋼鐵般堅定。卡珊德拉意識到,他在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身後的人。
季節更替,秋季挾著狂風和暴雨前來。一天早晨,卡珊德拉從自己溫暖舒適的床上醒來,她的身體和精神都恢復了活力,身體也沒有被多年來伴隨著她的疼痛和痛苦折磨。她看見外面陰沉的天色,忒格托斯山的峰頂也被勾出了輪廓。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或者是烏雲的顏色太濃了,但那時,有什麼東西觸動了她的心,使她想起了童年那一夜的回憶。她第一次毫不畏懼地讓這段記憶浮現在了自己的腦海。回到斯巴達后,她參觀了五個古老聚落中的每一個,參加了宴會和詩歌晚會,在體育館接受訓練,在歐羅塔河的激流中游泳。今天,她本要帶伊卡洛斯到樹林里打獵,但她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地方沒有去過。
他們說,布拉西達斯是聽著頌讚斯巴達勝利的歌謠死去的。他們說,他死時臉上帶著傷感的微笑。幾乎沒有人看到他死在德謨斯的矛頭之下的慘相。當艾德萊斯提亞號從安培波利斯灣溜走時,卡珊德拉凝視著在落日下被映得紅亮的戰場腹地,上面現在滿是焚燒屍體的火堆和堆疊如山的戰利品。而戰局發生逆轉的那座山上,現在已經沒有屍體,但死者永遠不會被遺忘。還有,斯巴達現在有了一個新的英雄——這位英雄叫布拉西達斯,而他生前統領的多民族混合軍,也已經被冠上了「布拉西達斯軍」的名號。即read•99csw•com使是戰鬥已經結束的現在,那些斯巴達人和黑勞士們也依舊在一起紮營——畢竟,他們在一次無關階級,所有人如兄弟手足般並肩作戰的戰鬥中,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儘管戰爭勝利了,但艾德萊斯提亞號駛向南方的航程中,卻沒有什麼歡樂的氣氛:巴爾納巴斯和他的船員們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每當夜幕降臨,他們就只是靜靜地喝著酒,在那裡聊著和卡珊德拉一同歷險的日子。他們在雅典靠了岸,那裡的人們已經選出了新的領導人——在克勒翁統治期間,最黑暗的日子里,由蘇格拉底和堅持伯里克利原則的人們支持的尼西亞斯成為衛城山的新主人,他甚至與斯巴達展開了會談。有人說,雙方即將締結一份和平條約——準備宣誓和平相處五十年。卡珊德拉覺得,這樣還挺不錯的。斯巴達和雅典都飽受戰爭的蹂躪。除了一大群寡婦和孤兒之外,他們什麼都沒有得到。她在雅典待了一個月,靜靜地坐在福柏和伯里克利的墳墓旁。然後又啟航回到了家鄉。
「我儘力了,母親。但是雅典的克勒翁出於嫉妒,殺掉了他。」
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而她也沒有注意到前方伊卡洛斯的嘯聲。當她來到高地之上,她的視線停留在那座被歲月摧殘得破敗不堪的祭壇上。一時間,她心中所有的苦痛膨脹起來,到達了爆發的邊緣——而在她馬上就要這麼做的時候,有一件事阻止了她。
阿利克西歐斯的頭垂下來。他沉默了一陣,開口道:「有一次,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時是克莉西斯在照料我,我發現一隻小獅子被困在一個陷阱里。我的朋友試圖解救它……就在那時,我聽到了它母親那無情的咆哮。」他又抬起了頭,繼續說道:「我看著母獅把我的朋友撕成碎片。在野獸的世界里,一個家庭是會保護自己的孩子的。」
密里涅緊緊抓著自己的胸膛。「那晚是教會把我們引到這裏來的。當時的我竭盡所能,想要挽救你的性命啊。」
德謨斯發起了一連串的攻擊,劃開了卡珊德拉的手臂,割傷了她的額頭,差點兒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如果不是因為她身手敏捷,迅速揚起一陣塵土,可能她現在已經死在德謨斯手下了。紛亂的烏雲在她的頭頂翻卷,卡珊德拉感覺到了自己內心升騰起的怒意。當她猛擊在德謨斯的劍上時,天上下起了雨。看到他惡魔般帶著怒意的視線粉碎開來,看著九_九_藏_書他的武器在手上飛旋起來,然後徑直落入了深淵,看著她的兄弟頹然倒在地上,舉起的雙手像是盾牌一般。她感覺到她握矛的手臂收緊起來,當她伏下身去開始攻擊的時候,她的全身也戰慄起來。
「是這座山把我們吸引過來的。」密里涅答道,她從卡珊德拉身邊走過時,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卡珊德拉的肩膀上。「你答應把他帶回家的,卡珊德拉,而你也做到了。」
過了一會兒,密里涅才點了點頭。「那繼承我們血脈的另一人就這樣消失了。」她平靜地說著。她站起身來,滑到卡珊德拉的座位上,一隻胳膊環在她的肩上。「我們之中已經不剩幾個人啦。」她一面說著,一面用手指梳理著卡珊德拉蓬鬆的頭髮,凝視著她的眼睛。「我覺得,自己也該回答你很久以前問我的問題了。」
那裡還站著另一個人。
「他是我們大家的榜樣。」卡珊德拉說道。「監察元老給他的支援實在是少得可憐,但他還是把北方從克勒翁手裡解放了。我聽說,他們打算在列奧尼達斯墓附近為他建一座祠堂。他也確實配得上與先王比肩的榮耀。」
他們在八月初回到了斯巴達。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末清晨,巴爾納巴斯和卡珊德拉的馬一起漫步,而她本人從特里薩港向北,走進了空曠之地。自從她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母親以來,自那次災難以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現在的感覺,和幾年前接近納克斯的那一刻十分相似。密里涅知道她還活著嗎?她還好嗎?當他們進入斯巴達人的村莊時,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黑勞士們停下了手頭的活計,他們站起身來,盯著她看。
「我的羊羔,我的孩子啊。」密里涅說著,走到卡珊德拉身邊。
「阿利克西歐斯,不!」卡珊德拉喊道。
列奧尼達斯之矛的矛尖在德謨斯的肋骨前停了下來。
伊卡洛斯示警的嘯聲現在異常清晰,它就在上空,在那裡盤旋著,尖叫著。
「我努力去救回他了,母親。」卡珊德拉低聲說道,而雨也開始小了起來。
他搖了搖頭。「教會試圖給世界帶來秩序。我是他們選中的人,現在我將成為秩序的使者。」
阿利克西歐斯皺起眉頭,望向別處。「在世界的邊緣,一位母親向她的孩子伸出手去。真夠感人的啊。」
「我看到了發生的一切,」密里涅嗚咽著說,「他現在自由了。」
他的頭現在完全抬了起來,他情緒激動,黑色的眼瞳也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