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因這瘋狂、充滿意味的諷刺而笑得更厲害了。他自己，和任何「人類完善」的一點點影子，都全然風馬牛不相及。
如果在某個地方、有某個孩子再也不用擔心某天起床，發現自己的母親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下午身處廚房流干血液而死呢？再也不用發現自己的父親站在那裡，手裡一把奇怪的刀正在滴血呢？
不過，隨著一步一步繼續前行，他的雙眼逐漸適應，身體開始受到控制，他開始加快速度。他蹣跚地經過一個腰后別著槍的保安，衝上台階。保安沒有阻止他。
也許有什麼事出錯了——或是，對了，也許是州長打來電話下達了大赦，然後他們在所有毒藥進入他的心臟之前停掉了靜脈點滴。他的雙眼搜尋著白色設備部件上彩色的小光點，隨後，對上了那名天使令人難以置信的藍色雙眼的注視，那名注視著他死去的天使。
也許他終究還是死了。他沒有那種想象力能編造出這一切。
「在這裏你不是個囚犯，卡勒姆。」
「別碰他。」他聽到索菲亞說。她在他身後，跟隨著他，而她的聲音給了他新的力量。她看起來儘管如同天使，但卻是他的獄卒。
她用輕柔的口氣說出這些話，邏輯嚴密，就好像她能夠理解：卡勒姆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卡勒姆眨著眼睛，因那不合作的雙眼感到惱火，努力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隨後這個男人咧嘴笑起來。
聽到這句話，他轉頭面向她，雙眼懷疑地眯了起來。「在我看來卻很像。」他說。
「去吧，」他催促道，「下手吧。」
「跳下去。」
跳下去的想法非常誘人。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再也不做其他人的囚徒。但隨後卡勒姆想到了當他以為那清澈的死亡https://read.99csw.com正打入他的血管時、那種恐懼和領悟。儘管發生了這所有的一切……他卻並不想死。
他跑過一道金屬坡道，在雙腳落地引起的回聲中，進入明亮的陽光照射之下。卡勒姆猛抬起手臂，遮擋刺眼的光亮。他意識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座花園之中。
在一間辦公室里，古董武器與一台美麗的三角鋼琴相伴，上好的美酒和吧台椅相望。一個舉止優雅的男人正坐在那裡，身穿休閑的羊毛衫和黑色長褲，灰色頭髮和線條清晰的臉龐讓實際年紀很大的他顯得時髦。他注視著卡勒姆向那虛妄的自由掙扎。
他懷疑天堂怎麼會聞起來像消毒劑。這應該是醫院。他的頭腦告訴他。
卡勒姆感覺到，現在其他人的視線轉向了他，但他不敢朝他們看。他在顫抖，意識到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掌控。他不知道自己是會踏前一步，選擇向下跳——還是會就這麼跌下去。
如果她真的能做到呢？如果他能夠幫助她呢？
卡勒姆眨眨眼睛，想要調整焦距，但他的雙眼疼痛：「我的眼睛……」他呻|吟道，用掌根揉搓著雙眼。
隨後他咧開嘴，開始輕聲笑起來。索菲亞絲毫不受打擾地繼續說：
他能夠模糊地看到兩道金屬桿，看起來像是門把手，於是他朝它們撲過去。讓他吃驚的是，它們立即打開了，他重重地摔在乾淨的白色地板上，喘不上氣來。
信任？簡直是荒謬。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綁架了他。無論她怎麼說，他都是個囚犯，而她卻站在這裏，要他信任她。
但天使還沒有說完：「有了你的幫助，卡勒姆，我們可以試驗一些根除暴力的新方式。」
他的笑意消失了。暴力一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同
九九藏書呼吸。它高效、便捷、無需準備並且隨時可以上手。一直都是如此。但是……他還活著。
索菲亞·瑞金坦然接受卡勒姆長久的凝視，她的雙眼看起來……快樂。幾乎是喜悅的。見鬼，在他看來她仍像個天使，哪怕藥效已經消失了。
卡勒姆咬緊牙關，對自己不聽使喚的身體懊喪地低吼。他跌跌撞撞、搖晃著衝過一道道門，踉蹌著經過看護、技|師、冰冷的金屬牆與石頭。人工照明沿著牆壁流轉，僅有一點自然光透過濾窗，從高處投下來。
她的橢圓形臉龐上有一雙大眼睛，四周被黑色的短髮所環繞，而她的皮膚彷彿瓷器。在她的前額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這非但沒有破壞那種完美的光滑、反而將其襯托得更甚。她全身包裹著白衣，紅色的嘴唇上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在懷疑之中，他伸出手碰觸她的臉頰，想要看看她是否真實。
我得從這裏出去。
一個聲音從他的另一邊傳來；索菲亞的聲音。一邊肩上是魔鬼，一邊肩上是天使，他思忖道。
卡勒姆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腳上穿著一雙白色軟底鞋，上面用尼龍搭扣扣緊。這雙鞋，以及他本人，有一半已經踏在牆壁邊緣之外。
兩個一襲白衣的人影從他的左側匆匆地大步走近。卡勒姆轉向右邊，仍然無法起身，他趴在地上，像個動物一樣用前臂拖拽自己，逐漸感到自己的下肢開始跟著動了起來。他聽見索菲亞的聲音在身後說：「讓他走。」
制服？卡勒姆不喜歡制服。
一個身影在他面前浮動，消失又出現。也許那是他死時所見到的那個天使。
有些人奇怪地打量著他，但其他人只是走來走去，沖自己低語，對他陡然而突兀的出現毫無興趣。他向前走著，雙眼終九*九*藏*書於調整了過來。他走向一堵矮牆，站到了上方。
「你最好坐下，」她建議道，「你的身體還在消解毒素。」
有那麼一會兒他確實想要這麼做。但隨後更多的記憶回來了。不。不，她不是個天使；現在他已經清醒到可以理解這一點了。她是個醫生，她綁架了他，他必須逃走。
你已經不在堪薩斯州啦。卡勒姆想道，而他體內有某種堅持粉碎了。
「昨天晚上六點整，你接受了處刑並被宣告死亡。因此，對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知情和關心你的人來說，你都已不再存在。」
正當他站在那堵牆上，絕望、些許動搖著，一個中年黑人站上了他的右側。他白色的鬍子精心剪短了，光著腦袋。
他聽到她在叫自己的名字，於是轉了回來。她如此美麗，讓他忍不住懷疑這隻是個長眠之前的夢——或者，是個噩夢。這是否是他大腦的最後一搏，叫囂著他是存在的，是重要的？
這裡有小徑和草地，長椅和小樹，還有鳥兒的歌唱。卡勒姆眯起眼睛，慢下腳步，四下環視。在這奇異的花園中，他並非獨自一人。這裡有看護人員，以及……病人？囚犯？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們。他們穿著同樣的灰色套頭短袍，白襯衫，以及長褲。
根除暴力。
「我是來幫你的，卡勒姆。」有多少人曾對他這麼說過了？他想著。但她看起來彷彿相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而你可以幫我。」
在卡勒姆碰到她之前，她輕柔地抓住他的手，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溫柔又有力的手指握著。
「我在哪裡？」他並沒有從牆上爬下來。
卡勒姆的雙眼睜大了一會兒。阿布斯泰戈？他知道這個名字，當然了。每個人都知道阿布斯泰戈工業——從咳嗽藥水到早餐穀物，所有東ｒｅad•99ｃｓｗ•cｏｍ西都是由他們生產的。老天，他們搞不好還造了用來處死犯人的戊巴比妥和事後他們的愛人哭泣時用的紙巾。
在一側，卡勒姆看見了直升機：光潔、線條流暢、毫無疑問極其昂貴。但它們引不起他的注意。在很遠很遠的下方，坐落著一座城市。但這並非是一座美國城市。這座城市有著摩天大樓，沒錯，但卡勒姆還能看到古老的教堂、清真寺、高塔。
那位天使——索菲亞·瑞金醫生——完全沒有動手阻止他，儘管那雙注視著他的柔和大眼睛里充滿了擔憂。
他的心臟在胸膛里劇烈跳動。
他退入黑暗之中，又再度清醒過來。這裡有某種醫院的味道，乾淨卻寒冷，和那白色牆壁、白色光線同樣寒冷。
索菲亞·瑞金傾身向前，她的臉貼近他，她的聲音撫慰人心：「卡勒姆。」
卡勒姆的身體遲緩、不聽使喚，但他強迫它服從自己的意志，笨拙地將點滴從右臂上拔去，他手腳揮動，呻|吟著努力要從那張病院躺椅上爬起身。
「你在馬德里，阿布斯泰戈基金會的康復中心別棟。」
「這是一個民營組織，致力於對人類進行完善……」
他試著分辨。法國？英國？這增加了她的非現實感。但她仍舊在說話，而她下面所說的話緊緊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你現在所感覺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雖然不太舒適，」她說，「河豚毒的藥性非常劇烈，但這是我們能騙過獄醫的唯一辦法。」
你可真是找錯了人了，他想著。
但這不是真的。他小時候並不是這樣的。他一直是個麻煩，這點他知道；一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精力過剩，但從不殘忍，從不施虐，從不……暴力。暴力在他母親的生命被終結的那天進入他的生活，像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一樣九_九_藏_書拒絕起身離開，但在那之前，從未來過。
他是個多麼大的傻瓜。他要有多愚蠢，才會相信自己有辦法可以逃脫。他還活著，現在他接受這一點了，但是，再一次，他被抓住了。
我死了，卡勒姆想道，我一定是在地獄里，而這地獄是一片白色的荒原。
然而，這一次，他並非一名囚犯。他身處於一間該死的城塞之中。
「我是索菲亞·瑞金醫生。」她用音樂般的嗓音說，語調裡帶著一種柔和的口音。
依靠睫毛遮住刺眼的光線，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他視線模糊，雙眼灼|熱疼痛，像是兩個正在燃燒的煤塊嵌在他的頭顱中。他的整個身體都覺得寒冷，除了雙手是溫暖的，似乎正在被人握住。影像閃現：蜂蜜色的光芒，輕笑，他母親的雙臂環繞著他，輕語著摘蘋果的故事。
卡勒姆繼續前行，磕絆、跌倒又執拗地重新站起，像個醉漢一般走過一棵棵樹榦——樹榦，這在這全然的室內顯得極為奇異，但倒是也不會比他在此地所見到的所有其他事物更奇怪了。
在一間監控室內，幾個觀察員監視著一些屏幕。安全負責人麥克高文身高六英尺，有著寬闊的胸膛，頭髮和鬍鬚打理得很短。他半闔的雙眼總是帶著欺騙性的睏倦，卻從不漏看任何事。現在，這雙眼睛正注視著卡勒姆·林奇，注視著這個死人，跌跌撞撞地進行著徒勞的爬行逃脫。
我還活著。但我還是被困住的。
一聲尖銳刺人的聲響。一枚小小的飛鏢突然射在卡勒姆的脖子上，他隨之無聲地倒在了地上。
「我是來這裏保護你的，」索菲亞繼續說，她的身姿挺立，神態平靜，「如果你能聽我說完，一切都會得到解釋的。但如果你現在從這裏跳下去，你就什麼也不會知道。你必須要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