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的語調輕巧，幾乎可以說友善。多奇怪啊，與索菲亞·瑞金這樣交流——這可是他的天使，也是他的獄卒。
他的視線向下望去，落在彩色圖畫下方，桌上所擺放的一個顯示屏。上面，唯一的色彩只有黑色的背景和白色的線條，但其所構成的圖像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成百上千錯綜複雜的線條構成某種機器部件的形狀。
而如果，根據這些他所看到的內容，索菲亞真有那麼了解他的歷史，那麼她也應該非常清楚。
照片上的男孩正與他逃出那間血腥公寓時年紀相同。他藍色的雙眼一路注視著這一系列照片，似乎在看自己人生事迹的剪貼簿，讓人感到詭異而不安：一張舊寶麗來照片那曾經自然的色澤現在已褪成了橘色與黃色，上面的他還是個小男孩；其他照片上顯示的則是個更警惕的年輕人，出自他不幸的寄養家庭。還有大量不同的警方照片，數量讓人震驚。
「你殺了一個人。」她用一種不帶任何指責的口吻說。對她來說，這不過是個事實。
卡勒姆感覺到體內變得冰冷。他感覺……自己的全部隱私都赤|裸裸被剝開。「這是什麼？」他爆發出來，「你們是誰，我的跟蹤狂？」
「這是什麼？這台機器。」
「我沒有偷。我在運用。這些記憶並不是你的。它們屬於你的先祖。相信我，這絕不是什麼遊戲。」
「比你多。」
而當那個皮條客抓住一個至多不超過十六歲的女孩的喉嚨，將她的臉撞向吧台的那一刻。當卡勒姆·林奇決定讓這個人渣永遠無法再傷害另一個嚇壞的女孩。
「你們需要我來找出他把它藏在了哪裡。」
她一邊說話，一邊點擊著滑鼠，大量伊甸蘋果的藍圖出現在屏幕上。它們看起來與卡勒姆之前所見的阿尼姆斯藍圖很相似，卡勒姆懷疑它們是否是基於同一種技術。
「而這讓你有什麼感覺？」那個哀悼著母親的女孩又戴上了科學家的面具。
這些話讓人難以接受。卡勒姆退開了幾步，努力克制著他的感情，轉而面對她：
但其中有一樣東西他認得，鮮明無誤。那隻手臂，那兩指的巨爪。
「那不過是一個皮條客。
https://read.99csw.com」卡勒姆澄清道。
以一種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方式，卡勒姆被這個帶裝飾的球體迷住了。他心不在焉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彷彿他就該在這個房間、在指間翻轉著這件物品。索菲亞矗立在他前方的辦公區，伸手抓過一個滑鼠，將什麼東西在屏幕上打開。
三十年間，卡勒姆從來沒有踏入過一扇博物館的大門。同樣他也沒有從中學畢業。而索菲亞將他帶入的這間房間讓他想起了這兩者……再乘以一千倍。
一張他毫不知情的家族圖譜。
——既毫無意義又意味深長。「當你被捕時我們發現，」索菲亞繼續說，「你的DNA與他吻合。」
「聖殿騎士將它稱為神器，而刺客們將它稱為伊甸蘋果。」索菲說。在她說話時，卡勒姆查看著這個球體，又瞥向那些繪製著有關這個物件的素描或註解的羊皮紙卷。「聖經告訴我們，它包含著人類最初忤逆的種子。」
「我想殺掉他。」他直截了當地說。他轉回身，繼續細看著這間屋子。
她看起來有點被逗樂了：「真的？那你就該知道，藉著投影你的基因記憶，它能讓我們觀測，並讓你重歷自己先祖的人生。」
索菲亞轉過身，漫不經心地走向其他圖片。她的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她的身體語言沒有顯示出一絲緊張，就好像他們正肩並肩走在夏日的公園裡。她沖一張泛黃羊皮紙上的老舊素描點點頭。
「我不喜歡他那樣威脅女人。」卡勒姆只評價了這麼一句。
「阿吉拉爾是誰？」卡勒姆問道，儘管他意識到他知道。
現在，所有的輕鬆神色都從索菲亞臉上消失了，她緊緊地注視著他：
索菲亞朝他走近，話中既有好奇、也有一種挑釁：「你還會再動手嗎？」
「我們管它叫做阿尼姆斯。」
新聞剪報以奪人眼球的頭條報告著他的人生歷程：「為卡勒姆·林奇的擔憂加劇：幫助我們找到失蹤的男孩」「幫派襲擊地方署」「夜店鬥毆，一人死亡」「『卡勒姆將面臨死亡』：陪審團判定殺死皮條客兇手有罪」。
「我還真就每天都在思考這種事呢。」
「阿吉拉爾是九-九-藏-書已知最後一個曾擁有過它的人。」緊接著，甚至在她的雙眼回到他身上之前，卡勒姆就明白了。
那張臉大部分都隱藏在陰影之中，但卡勒姆再熟悉不過。
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在某種靜默、專註的氣氛中走動著。他猜想這些人是索菲亞的研究員。這讓他記起兒時僅有的幾次去圖書館時的記憶。這裏的光線充足，但卡勒姆能感到這光線具有某種特殊之處，它的照明給了這房間一種清凈的、近乎是與世隔絕的感覺，隨著他們一路走下，被旁邊那些雕花的石制拱門烘托地更加強烈。
「你的先祖。」
「阿吉拉爾的家人是刺客。」索菲亞繼續說，「他們被聖殿騎士托爾克馬達和你所見的那名黑色騎士——歐哈達——綁在火刑柱上燒死。阿吉拉爾·德·奈爾哈繼承了刺客的使命。」
她抬起頭注視著他。她的黑髮落在前額上。他想要伸出手將它撥開。「實際上，」她說，「從技術角度來講……你已經死了。」
「我聽說過阿尼姆斯。我以為它是張椅子。」
丙烯容器中裝著小小的玻璃管，上面有用顏色標識的蓋子。他在最近一次監禁中著迷般畫下的炭筆素描也在這裏。一份假冒護照，他的指紋，以及最後，一張看起來一路追溯回幾個世紀之前的家族圖譜。
「我餓了。」卡勒姆說。
卡勒姆又沉默了一陣，才繼續開口：「我的老爹殺死了我的母親。」而索菲亞無疑也知道這點。
「他們是刺客，就像他們的先祖一樣。」索菲亞停了停，加了一句，「就像你，卡勒姆。都生來就具有暴力體質。他們的DNA和你的DNA一樣，讓我們能夠進入你們的潛意識，進入你為何而來得本源行為，進入所有這些暗藏著、驅使了你一生的衝動。」
一絲真正的微笑在她的唇角出現，馬上就消失了。但她的嗓音中仍留有一絲笑意：「這就是基因記憶。當你重拾這些記憶時，你就繼承了他們生命中的某一些東西。如果你允許我帶你完成這個項目，沒有人能說得准你究竟會感知，或看到多少。」
「真不錯。」他說。隨後，又狡黠地補充了一句：「幸福一家https://read.99csw.com。有你母親的眼睛。她一定很驕傲。」
這是一張老照片，儘管是在那記憶的國度中拍攝的。它看起來有點像卡勒姆先前看到的自己的照片，已經開始褪色，但圖像依舊清晰。
有那麼瘋狂的一秒鐘，卡勒姆以為這是某種裝神弄鬼的把戲，是這裏的人在玩弄某種精心策劃的圈套。但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他感到一種古怪的失望，儘管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理由這麼感覺。顯然，每個人都有其目的。即便是天使。他開口的時候保持著輕鬆的語調：「我以為在這能夠治愈我的暴力傾向。」
「抱歉。」他說。讓他吃驚的是，他意識到自己是真心的。
卡勒姆沒有回答。當他向下看去時，他的視線落在一張照片上。就像他的照片一樣，這張也被小心、尊敬地嵌在相框中。他拿起來看著。
「我了解關於你的一切，卡勒姆。」索菲亞回答道。她的聲音和神態沉著得令人不安，「你的醫療數據，你的身體資料，你的單胺氧化酶基因變異，你的血清素級別。我知道寄養家庭的事，少年管教所的事。你對他們所進行的傷害——還有，」她輕柔地加上，「對於你自己，你是遺傳與犯罪息息相關的最好證明。」
而其中有一些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地似曾相識。
卡勒姆轉了個彎，看著另一堵牆，同時變得更加清醒。這面牆上的東西與他毫無關聯。它上面布滿了彩色的紙頁，每一張上面都小心地標註了編號。每張紙上都貼著小小的、錢包大小的照片，上面是那另一些……人們，那些他在這裏所遇見的人。這都是警方照片，他想。
卡勒姆的注意力被一排安置在透明塑料架上的金屬球所吸引。它們都是一樣大小，比棒球小一點，比網球大一點。然而每一個球體都有些微妙的圖樣差異。他漫不經心地伸手拿起了一個。它很重。
但當卡勒姆湊近時，卻看見大多數紙頁並不像他一開始所想的那樣是手稿，而是某種更現代的文稿。
卡勒姆稍稍翻個白眼，走向另一個顯示屏。「你常出門嗎？」他嘲諷道。
卡勒姆繼續觀看著這些自己家族歷史的詭異展品。現在，九*九*藏*書報紙已經不再出現了，僅剩下素描和繪畫，或者來自古早年間寫滿拉丁文的紙頁。
「我們找到了阿吉拉爾。」她說。
「我不知道。」她說，「她被一名刺客殺死了。就像你的母親一樣。」她讓這句話懸在半空，讓他去消化。
索菲亞跟著他：「這種事能影響我們的一生，我們也可以為此做點什麼。你可以訴諸暴力，我則訴諸科學。」
她說得有道理。卡勒姆的腦袋疼痛，而他的身體，他肯定還沒有死的身體，仍堅稱著自己的存在。
「我從沒玩過那些遊戲，但我為了賺些現金從商店裡偷過夠多次了。」
「殺人犯？」他說，「那麼，你就是這麼看待我的？」
那個景象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個販賣女人肉體的男人獰笑、醜陋的臉。妓|女臉上勉強用化妝品遮蓋著的瘀青。她們被迫發出的笑聲。惡臭，混雜著過多的香水、汗水和最主要的，她們的恐懼。
「暴力是一種疾病，就如同癌症。而就像癌症一樣，我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控制它。我們在尋找讓你得病的源頭，並且我們希望能夠對其進行控制。我們追求的是人類的進化。」她吞咽了一下，「這樣，發生在你母親……和我母親……身上的事將不會再重演。」
當他想起阿吉拉爾處於他房中的感覺時，卡勒姆感到自己窒息起來。「我已經看夠了。也不喜歡讓你偷取我的記憶來製作遊戲。」
他開始將那些面孔和名字對上號了。看起來，那個讓他往下跳的人，名叫穆薩。他只模糊地記得曾見到一個亞洲女人，林，以及一個年輕、蒼白、誠摯的小孩，叫做內森。另一個人，埃米爾，是一個和卡勒姆年紀差不多的男人。
「但我們中的有一些人相信它的運作基於科學。我們相信在它的基因密碼中，上帝——或某種古老文明——給我們留下了一張地圖，以便讓我們理解人類為何是暴力的。」
當注視著一幅自己的照片時，卡勒姆的心跳加快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相片中有兩個人。一個是迷人的、大笑著的女人，有著齊肩的頭髮，穿著雪白的襯衫和牛仔外套。她的手臂保護性地環繞著照片上的另一個人——一hｔtｐs://read•９9ｃsw•ｃｏｍ個剛會走路的孩子，有著藍色的大眼睛，正坐在一架老式鞦韆上。這個小女孩專註的表情就彷彿她正注視著除了所認識的照相者，還有別的什麼人。
卡勒姆自孩提時期就沒有再打過電子遊戲。但他非常肯定，如果有人真的能夠讓他感覺到在那隻巨大吊臂上所感覺到的一切，他們要不就會嚴守這個秘密，要不就會靠著這個賺上一大筆錢。
他們視線相對了一會兒，隨後索菲亞藍色的雙眼轉回那張畫。
卡勒姆的雙手攥緊，抗拒著被丟回又一個幻象之中的可能。他用鼻子平穩地呼吸，注視著這一切。鳥類的白色羽翎——那是猛禽的羽毛，卡勒姆知道這一點，但並不知道為什麼——縫製在大衣的前部。長布在腰間繞了幾圈，扎在最上方的是一種看起來像是皮製腰帶的東西，但仔細看卻發現是那一條鞭子。匕首掛在兩側，袖劍暗藏在手臂上雕花的臂鎧之下。
卡勒姆靜靜地說：「是暴力讓我活著。」
她繼續著那個話題：「你有沒有想過，一隻鳥兒要怎麼才知道何時該遷徙到南方去過冬？」
一張褶皺的圖片上畫著戴兜帽的人，手上佩戴著裝有刀刃的臂鎧。
他將那個灰色的球體扔給索菲亞，她熟練地接住了它。
托爾克馬達。人們會記在腦中的東西真是可笑，卡勒姆在小學時曾學過西班牙異端審判所的知識，不知怎的他還記得這個名字。
索菲亞的表情從興味和好奇，轉變為柔和以及稍稍的傷感，儘管她的唇角露出一個留戀的微笑。
「不再是了。你是怎麼聽說它的？」
卡勒姆的聲音強硬而平板：「那麼這裏的其他人呢？他們也是實驗老鼠嗎？」
一路上呈示著許多武器，但都只是作為古董被小心地排放著、研究著。這裏還有陶器的蘋果、墨水台和羽毛筆、一件件雕像。在一個區域，一幅顯然經過了精心複原的畫作呈示著。古老的書卷安放在展示櫃中，一卷一卷的手稿排列在塑料或玻璃的透明牆上。
——這個名字——
卡勒姆感到震驚和噁心、但卻又被迷住了。他沿著自己的家系往下走，而現在的「剪貼簿」上不再是新聞剪報和照片，而是泛黃的老舊銀板相片和蛛絲般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