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那溫暖的色澤，他母親草莓金色的秀髮的色澤。

他們沒有問他感覺怎麼樣，他也沒有自願告訴他們。

卡勒姆在咸澀、與身體溫度相同的水中醒來，一個面罩罩在口鼻上為他提供氧氣。他們說了些什麼關於電能和直流電刺|激和諸如此類的事，足以讓他明白這是種治療，而非酷刑。卡勒姆想擁有某種程度的掌控，因此堅持讓他們拿掉了氧氣面罩，這意味著每過半分到一分鐘，他們就必須把他拉起來。

不知怎麼，這感覺有點刺痛。索菲亞回答道：「我是個科學家。」

她讓她的隊伍去休息了，因此走廊里只有他們兩人。自然陽光經由上方過濾而下，但這個區域的其他地方都沉浸在商鋪關門后照明的那種冰冷藍光中。

「這是你母親的項鏈，」索菲亞回應道，「我希望你能拿著它。」

卡勒姆受夠了。她沒法理解。索菲亞·瑞金博士，科學家，嘗試著要坦率、磊落地對待他——以身居她這種位置的人最大限度的坦率。但就像很多聰明人一樣，她已經熟練于對自己說謊了。或者，至少至少，她選擇了故意的視而不見。索菲亞真的相信她所試圖成就的事，並且她的雙眼在懇求著，希望他也相信它。

他眨著眼睛，胸口上下起伏。他並沒有被浸在水中，現在沒有。他正浮在水上，身邊的一名看護正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呼吸減緩，讓他再深吸入一口氣，隨後將他重新沉入水裡。

「你可以的。」她回答道。他現在看著她了，想要相信她，但卻又太過警惕無法做到。這又帶來了一陣出乎意料的痛苦。她又想到了她孩提時代的守候：等候著野生的動物、等候著馴服、等候著失去的機會。

「從誰的手中？」

一顆八角星，中間有一個鑽石的形狀。在那上面，用黑色雕刻著一個很像是字母A的記號，如果A字的線條是由裝飾般、稍稍九_九_藏_書彎曲的刀刃組成的話。

她確實認為這是種友好的表示。她不能理解這給他帶來了什麼影響。有那麼一會，卡勒姆的心思閃回了那張老照片，那另一個微笑著、被謀殺了的母親，這個母親有一個小女兒，而她長大了，正站在他面前，把他自己被殺母親的項鏈交給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站到卡勒姆面前，將那條項鏈遞給他。掛墜輕輕地在銀鏈條上搖晃。

二十分鐘不到，看護們就將卡勒姆從回復池中帶了出來，給他洗浴、更衣，把他放進一台輪椅中。他在自己房間的門口與她會面。他因這種無助的狀況感到沮喪而憤恨，這種感覺一波一波地湧上他心頭。索菲亞想要推輪椅，但卡勒姆難以忍受；他自己抓住輪子，反抗地轉離她。

阿吉拉爾。

「去哪裡？」他問道。

怒火與哀慟，比憤怒更危險、更有力，沖刷過他全身。但這是他的怒火，他的哀慟，而他是不會與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分享的。

「保管。」卡勒姆重複著，難以置信，「你們偷走了它。」

「我父親從你母親的被害現場找到它的。他將它帶到這裏進行保管。」

「我們可以結束這種痛苦，卡勒姆，」她繼續誠懇地說著，「為每一個人。」

索菲亞沒有馬上回答。她在他身邊坐下，交疊雙腿，前傾過身。

當女兒走進來時，瑞金正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沉思著，品著軒尼詩的香氣。他本以為她會更早出現，但麥克高文報告說，索菲亞讓阿歷克斯告知安全負責人和她父親，她「在進一步通知之前不進行會面」。

一開始，他只是帶著輕微的好奇看著他。然後，當他的雙眼落在項鏈上時，她看見那種似曾相識的表情閃現於他的臉上。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個男人養育出了這個有著天使面孔的女人，而她現在正用含著同情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九_九_藏_書他們的視線仍緊緊相扣，而那種想要開惡劣玩笑的衝動下隱藏著真正的憤怒。他壓抑著它，控制著，回答道：「我不覺得我喜歡你們的手法。我也不覺得我有那麼喜歡聖殿騎士團。」

他完全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久，但意識到他的思考能力已經回來了——而幻覺也已經平息了。所以至少在這方面，看護們所說的是事實。

「我覺得你遺漏了些什麼。」

「阿尼姆斯房間。」他的表情變得強硬，於是她加上了一句，「並不是要你回去。」

卡勒姆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那壞消息是什麼？」他問道。

索菲亞仍然懷著同情，但她以一種直接的口吻回答道。這讓他保持了冷靜。卡勒姆知道她明白這一點。即便如此，他能感覺到虛飾的表面正在破裂；能看到自己的視野正被眼淚所模糊。

「我在努力創造一個沒有犯罪的社會。我們能夠從人類基因組中除去暴力，但要做到這點，我們需要伊甸蘋果。我們的選擇看似是屬於我們自己的，但卻被我們的先人所支配著。」

「我有東西想要給你看。」

瑞金接受了，但接受得相當勉強。索菲亞當然有理由想要花時間弄明白到底是什麼見鬼的差錯，並花時間保證卡勒姆安然無恙。但現在她來了，他需要些回答。

索菲亞吸了一口氣，考慮著自己的下一步。她的父親不會喜歡這樣的。這會帶來難以想象的後果。但某些東西告訴她，這麼做是正確的。

索菲亞在踏入回復室時仍然氣得七竅生煙。儘管她對聖殿騎士給予她的研究基金心懷感激——沒有他們，她不可能有如此進展——但她一直都盡其所能遠離聖殿騎士團以及阿布斯泰戈工業上的政治鬥爭。直到現在，她都做得相當成功。這個成就幾乎就跟她希望能在卡勒姆的幫助下達到的那個一樣偉大。

索菲亞將雙手放在桌上，身九*九*藏*書體前傾。她的雙眼是藍寶石的火焰：「要是我們再次失去他怎麼辦？」

但他也很憤怒。他看見她在卡勒姆身邊的樣子，握著他的手、像對待個孩子一樣同他說話的樣子。或者，像是對待別的什麼東西。他過去從來沒有見過女兒如此表現，也不應該在現在見到，不應該在有如此多的事情——在一切都岌岌可危的關頭。

現在，她的回答很和善：「麻痹只是暫時的。」

「我會死在這裏，對不對？」

怒火涌了上來：「這我知道，為什麼？」

卡勒姆看著她，水波的反射讓光線在他身上舞動折射。他的雙眼是池水的顏色，而它們顯出恐懼和痛苦。

在到達房間之前，她查看了他的狀態，寬慰地看到他恢復得很好。索菲亞仍舊不能肯定她對於自己在卡勒姆失去同步時的行為作何想法。那種洶湧的情緒對她來說是陌生的。

慢慢地，他抬起手，接過那根項鏈。

「你說對了。我不會回去的。」卡勒姆回答道。他讓她走在前面，前一趟他沿這條走廊走向那間房間時，他的狀況並不適於記下路線。

在他們第五十次或者第一千次將他拉起來時，一個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但這一次，那不是阿吉拉爾。那是索菲亞，而他知道她是真實的。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而我是來這裏治愈暴力的。」卡勒姆搖著頭，又幾乎是悲哀地加上一句，「那誰來醫治你們？」

她看著他，一臉茫然。

「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卡勒姆尖叫起來，吐出空氣，吸入水——

「我感覺不到我的腳。」當索菲亞走到池水邊注視他時，他說。就他所說的話來看，他簡直平靜得驚人。

城市鋪展開來，在那遙遠的下方，聖殿騎士無處不在。

他不再憤怒了。他只是為她感到難過。

當他們到達阿尼姆斯房間后，卡勒姆允許索菲亞將輪椅推到一處陳列櫃旁。她九_九_藏_書用一串鑰匙打開了陳列櫃，拿出一件東西。她看了那東西一會兒。她背對著卡勒姆，所以他看不到那是什麼。這是她改變主意的最後機會。一旦把它給了卡勒姆，她所開始的事就再也無法停止了。

瑞金沒有回答。如果他們再次失去了他……他們就將失去一切。

「他還沒有準備好。」她沒有說我早就告訴你了。她知道她不必說。他等待著。「我們失去了他。我們失去了對阿尼姆斯的控制。我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做了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你只看見自己想要看見的。監獄里全都是像我一樣的人，而運行監獄的卻是你這樣的人。」

回憶猛地湧上他的視野：那極清晰的影像，每一滴飽滿的血珠在他母親的指尖閃光，然後慢慢地，伴隨著輕柔的「噗噗」聲打在油地氈上。佩西·克萊恩輕細的嗓音，一場恐怖片的詭異配樂。

微弱的藍光出現在他的下方。這間房間四周以黑色的金屬構築，一串低亮度的燈向水平方向延伸。水微微冒著熱氣。如果他是自願來到這裏，沒被綁在一個該死的十字籠里，這裏也許還挺舒適的。

卡勒姆同時被釘上十字架並被溺在水中。他在一個牢籠里，雙腿並緊，雙臂伸開，被水所吞沒。恐懼席捲著他。他的肺叫囂著需要空氣。在他上方微微閃著光芒的，是水藍色中的一道灰色波紋，僅僅被絲縷閃爍的光線所照亮。灰色、白色、以及一張臉。

在他生命的頭七年中，他每天都會見到這個掛墜。他最後一次見到它時，項墜上的銀色鏈條正被滴落的鮮血所侵蝕，而這條鏈條正從一隻已死去的手中垂下。

她死去的雙眼中的空洞。

「你的同步中斷了。這造成了神經系統分裂，但我們幫你挺過來了。」她說，「這一次。」

「不會。」她說，「只要你自願進去那裡，就不會。」她沖他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他從她九-九-藏-書面前轉過頭，盯著上方，光線在他臉上來來去去。

「你從哪裡拿來的？」他以粗戾的低聲問道。

如果她想要卡勒姆相信她，她就必須相信卡勒姆。相信他能夠理解他們所向他索求的是什麼。

某種東西在她雙眼深深的藍色中閃了一下：「刺客和聖殿騎士之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許多個世紀。我的目標是改變這個狀況。」

「我做不到。」卡勒姆說。這並非某種抗議或絕望。這隻是個簡單、直白的陳述，而索菲亞發現這讓她痛苦。

「她自己的同胞。」

這幾乎有點可笑了。「說的沒錯。」卡勒姆回答道，語氣極盡誇張，「我忘記了。我們都是來這裏與攻擊性作戰的。」

他現在想起來了，一點一滴地拼湊起了發生的事。見到——聞到某個人被活生生燒死的恐懼。所有那一切生動而清晰的畫面。阿吉拉爾的思想奔騰的速度。為那些聖殿騎士做出如此殘暴的行徑而對他們施以暴力的公正。阿吉拉爾和瑪麗亞之間深入骨髓的、熱情與信賴的聯繫。

他女兒隱藏著怒火，但他知道怎麼看出來。怒火閃爍在她的雙眼中，顯示在她的身體語言中：她緊抿的嘴唇，以及當她在他面前停下時交疊著雙臂的樣子。

卡勒姆向下伸手抓住輪椅的輪子，開始推動自己沿他們來的方向退回去，留給她一句最後的、無情的評語：

「他的同步中斷了。」她以乾脆的語調說。

「為了救她。」

卡勒姆集中精神思考她所說的話。她的父親在場；他找到了它。「他為什麼在那裡？」

他眼旁的一塊肌肉抽搐著。他的心思回到了那一隊轟鳴著停在他兒時居所前的黑色廂型車。那蒼白、骨瘦如柴的男人，戴著墨鏡，身穿黑衣坐在一輛車的副駕駛座上。那麼……那到底就是艾倫·瑞金了，那個年幼的卡勒姆曾見過在電視上講話的人。

他開口質問，表情像她一樣強硬：「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