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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4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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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傷痕文學當中,還是在其他「文革小說」當中,如此宣布和「祖國」斷交甚至絕交的人物形象,絕不只肖凌一個,那是一個群體,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家族。不過,儘管很容易找到肖凌和這個家族的某種血緣的和非血緣的聯繫,《波動》所刻畫的肖凌這個人物,還是有更特別的地方,那就是她不僅在「自我放逐」折磨和痛苦中根本否定「祖國」和「責任」的意義,而且根本否定意義本身——
一切都是偷來的,不但楊訊對她的愛,是偷來的,就連眼前的落日、晚風和微笑也是偷來的——肖凌這種「偷」的感覺,可以說是肖凌內心世界里最堅固的內核。肖凌在現實生活里並不柔弱,相反,在遭遇種種危難的時候還表現得相當強悍,一股傲氣支持著她,使她有如一根在雨雪風霜中挺立的蘆葦,雖然細弱,卻十分堅韌。但是,由於肖凌和這個世界是一種「偷」的關係,這傲氣也就塑造了她的悲劇性格:既然不屬於這個世界,那麼,與其被這個世界歧視、拋棄、放逐,不如自己主動拒絕這個世界。於是肖凌自覺地、甚至是相當自虐地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從現實生活里「放逐」,以「賊」的身份對現實的社會和生活進行固執而頑強的對抗,這在她的愛情生活里投下一重又一重的陰影,糾結了不盡的凄婉。
「落日、晚風、莫名其妙的微笑,還有幸福。」
如果僅僅是這種自虐式的自我放逐,肖凌這個形象也許還不read.99csw.com夠獨特,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通過自我憐憫,並且把這種自我憐憫進一步戲劇化、悲情化以對抗生活中的「惡」,這往往是小資畫廊里大多數人物的通病,只不過時代的烙鐵在每個人額頭上留下的印記不同。幸而,《波動》對肖凌的刻畫還設置了另一個更重要的維度,那就是瀰漫在肖凌精神世界里的一種既非常堅韌又十分簡單幼稚的虛無主義,也許這才是肖凌這個小資形象里最值得我們琢磨的特徵。
首先給讀者印象深刻的,恐怕是肖凌那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一般來說,無論過去和現在,缺乏安全感是小資的共同特徵,何況由於肖凌的敏感、多疑、富於想象這些個性特點格外突出,她在「文革」那樣的環境里沒有安全感本來不足為怪,不過,不安全感在這個女孩子身上卻有一種畸形的表現,那就是她覺得自己是個「賊」,覺得自己生活里擁有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是她偷來的。甚至在深深陷入戀愛,並且周圍的一切都因為愛情都蒙上詩意的時候,肖凌仍然會覺得她是在偷,在做賊:
「在你的生活中,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呢?」
放在小資人物畫廊里,肖凌很特殊—她是一位生活在「文革」時代的小資,這不能不給文學批評帶來一種好奇:這個人物比起其他時代小資來都有什麼不同?這個形象有沒有提供什麼新東西?
小資這個說法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盛行起來的read•99csw•com,有意思的是,本來這個詞裏面或是後面所應該有的嚴肅內涵—「小資」是小資產階級這階級概念的簡稱—此時被悄然抹去,變成了一種多少顯得輕佻又很「前衛」的特指,指向一種與「白領」夢想相關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例如是不是為了「品位」只喝卡布基諾,是不是喜歡流浪式的長途旅行,是不是喜歡在音樂和讀書過程里體會「孤獨」為內心帶來的微瀾細漪等等。如果僅僅從生活方式的角度看,這些理想和夢想儘管很輕很薄,但這輕薄並不簡單,其中有著相當嚴肅的內容,究其深處,實際上是要建立一種特定的價值系統的努力,其中又隱含著對某種新的生活/社會的強烈嚮往。問題是,在今天,當全球化浪潮正在全世界的廣大範圍內建立一個新秩序,並且以空前的大變革無情地改造二十一世紀現實所有方方面面的時候,小資們這類輕而薄的夢想追求,已經在很多層面上和這個大秩序發生了激烈的甚至是難以調和的衝突,按說這樣的衝突本來足以讓小資們卻步,甚至感到某種幻滅,但實際情況似乎並不如此。小資們今天不僅數量上越來越龐大,而且種種跡象顯示,他們沒有放棄的意思,依然在堅持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形成的理想和價值追求,而且,經過某些觀念和策略的調整,這種堅持正好成為小資們自覺地參与當代中國變革的某種動力。可以說,小資們是當代生活中最活躍的社會群體之一。
「可我偷了你,卻一點也不滿足。」她笑了,但笑容很快從她嘴邊消失。她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拔起幾片草葉。「真的,有時候我居然會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彷彿這一切都是偷來的……」九*九*藏*書
不過,我們還是先看看肖凌。
「哪一切?」
如果我們的視野不限於傷痕文學,而是對大量有關「文革」的原始文獻做細緻的審讀和分析,我相信讀者一定會發現肖凌不只是一個活在紙上的文學形象,無論是肖凌式的自我放逐,無論是作為這種自我放逐的內在動力的虛無主義,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文革」的後半期其實都是普遍存在的,經歷過那些歲月的人,一定不會覺得陌生。
意義,為什麼非得有意義?沒有意義的東西不是更長久一些嗎?比如:石頭,它的意義又在哪兒?
把肖凌放在這樣一個視野里,我們會發現,原來《波動》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關注了小資這個主題:女主人公肖凌就是個典型的小資,不過她是個「文革」時代的小資,是當代小資的一位前輩。
肖凌是個小資。
和世界上所有愛情一樣,楊訊和肖凌的愛情里並不缺少種種或甜蜜或苦澀的細膩情感,但是用今天的小資們的眼光來看,有一件事很難理解:談戀愛,「談」當然不能少,為什麼兩個人要談那麼多又沉重又嚴肅的大話題?還為它們爭論不休,影響感情?這問題回答起來並不容易,因為https://read.99csw.com在中國,自從有了「自由戀愛」以來,多少代人的愛情都是和「大話題」糾纏在一起的,如果仔細討論,那要涉及從「五四」到「文革」這一漫長時期中歷代青年的世界觀形成,以及「愛」和「情」這兩樣東西,又如何不能不被具體的歷史環境限制等等問題,這恐怕須要作為一個大課題作專門的研究。不過,具體到楊、肖兩個人,如果要分析一下那些引起他們無限煩惱的大話題,倒可以直接從肖凌的虛無主義入手,因為這對戀人的每一次爭吵,包括兩人要分手的嚴重情感危機,其實都和肖凌扔下虛無主義這塊大石頭有關,楊訊每次都被這個石頭絆倒,並且每一次都摔得鼻青臉腫。
當肖凌這樣問楊訊的時候,她希望得到什麼回答呢?是一道測驗題,想測驗兩人之間在思想上到底有多少共同點嗎?還是在絕望里又一次估算,想估計一下兩個人之間的階級鴻溝到底有多寬?不管怎麼樣,對這樣一個充滿危險的質問,楊訊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它的嚴重性,想當然地回答說那是「祖國」,並且進一步解釋,「這不是個用濫了的政治名詞,而是咱們共同的苦難,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遺產,共同的嚮往……這一切構成了不可分的命運,咱們對祖國是有責任的」。按說,這個回答即使比較一般化,也還算是一個無論過去現在都能得到多數人認同的說法,但是肖凌的反應非常激烈:「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寬敞的客廳是怎樣談論這個題目的。你有什麼權力https://read.99csw•com說『咱們』?有什麼權力?!」批評如此尖銳,兩個人之間的階級鴻溝一下子被突顯出來,似乎兩個人腳下的土地被無情地撕開,原來的裂縫一下子變成了深淵。話已經說到這麼絕,可肖凌還不罷休,最後斷然宣布:「謝謝,這個祖國不是我的!我沒有祖國。」
生活為什麼非要有意義?意義本身就沒有意義—肖凌對意義這種激烈又徹底的否定,並不是她和楊訊激烈爭執中的一時氣話,仔細閱讀《波動》,我們不難發現這種否定對於肖凌不但是一貫的,而且還是她「自我放逐」的根本理由。
在肖凌和楊訊的愛情故事里觀察這位前輩,讀者不難發現她和當代小資有很多相通之處:《月光奏鳴曲》,洛爾迦的詩歌,雪白的連衣裙,還有紅茶和葡萄酒—這一類符號,恐怕今天也還是小資們共同認可,並藉以識別彼此是不是同類的重要標記。當然,如果追溯「小資」的歷史之根,肖凌當然算不上是資格最老的前輩,自「五四」以來,文學寫作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人物畫廊,其中大致屬於小資產階級的各類人物形象數量不少,而在這畫廊里,又以小資知識分子的系列最為惹眼。如果批評家對這個小資人物系列做一番考察,並且在考察中研究他們和當代小資之間的淵源關係,那一定是一項非常有意思的工作。我想,今天的小資如果有興趣,其實可以從這脈絡里一窺歷代小資的社會性格和文化特徵的嬗變軌跡,比較一下歷代小資生活理想上的異同,從而在這些鏡像里認識一下自己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