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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明月金醫

第三十章 明月金醫

沸水傾下,幽雅的茶香浮起,沁人心脾。唐儷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慘白的臉頰幾乎立刻泛起一層紅暈,柳眼也喝了一口:「你身上竟然帶茶葉。」
這人實在太過可疑,在他離去之後不足一刻,軍巡捕已接到消息,說有如此這般一個人和一個大木桶在洛陽出現,也許和汴京洛陽最近的兇案有關。大理寺。
「呵呵……六哥怎能推得一乾二淨?你莫忘了三哥四哥喝下的那兩杯毒酒是誰敬的?那天的宴席又是誰相邀,誰主持的?」西方桃緩緩地道。「從一開始你就參与其中,莫要以為自己真的清白無垢。唐儷辭得了綠魅珠,一旦他解了黃明竹之毒,三哥四哥清醒過來,記起當年之事,你說他們會恨你――還是恨我?」
「呃……你不用自責,這梯子要壞很久了。」牆頭突然傳來聲音,若非柳眼此時頭昏目眩腦中一片空白,或許會認出這聲音十分稚嫩,微略帶了些嬌氣,宛若十二孩童,但他只是瞧見了自牆頭上探出來的那張臉而已。
「咳咳……明月金醫水多婆……」唐儷辭嘴角微微上揚,「慧凈山,明月樓。」
「從何可見我來自慧凈山?」青衣書生眼睫微揚,一雙眼睛澄澈通透,卻看不見情緒波動。柳眼輕咳一聲:「直覺……」青衣書生道:「你的直覺真是不同凡響。」柳眼吃了一驚,這人竟然真的來自慧凈山。「那閣下可是明月金醫水多婆?」「我姓莫,我叫莫子如。」青衣書生道:「你們要見水多婆,我可以帶你們去。」柳眼從未聽過「莫子如」三字,卻並不懷疑:「得閣下相救,不勝感激。」莫子如轉身前行,步履平和,並不見他加勁疾奔,卻始終在馬車前一二尺。
獄卒端過一個紅布盤子,盤裡裝了數十隻寸許長的卷刃飛刀,雪白的顏色,捲曲如花的形狀煞是好看。焦士橋拾起一隻,這東西兩邊開刃,鋒銳非常,若非箇中高手決不可能使用此種暗器,他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突然道:「你是疊瓣重華……」
柳眼面上的黑紗已經不見,衣袖也撕去了不少,血肉模糊的面貌和白玉無瑕的手臂相映,看來更是可怖。見他醒來,柳眼鬆了口氣,語氣仍然很冷硬:「好一點了嗎?」唐儷辭坐了起來,背後和腹部的傷口已經包紮,也不再流血,舉目望去仍在白日那密林之中,他微微一笑:「辛苦了。」柳眼轉過頭去:「站得起來就快走吧,今日僥倖無人經過,否則後果難料。」唐儷辭笑了起來:「你是想自己留下自生自滅嗎?」柳眼淡淡地道:「殺了我吧。」唐儷辭眉心微蹙,柳眼冷笑一聲:「你是江湖棟樑,我是毒教姦邪,懲奸除惡那是理所應當,殺了我江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會為你歡呼。」剎那間唐儷辭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了柳眼的咽喉,五指加勁,一分一分握緊。柳眼氣息停滯,咽喉劇痛,頸骨咯咯作響,突地聽唐儷辭輕輕咳嗽了兩聲:「有時候……真想殺了你,你這人心軟,辦不成大事,也分不清好人壞人,該聽的話不聽,不該聽的話偏信,就是闖禍也能闖得不可收拾,但無論如何……我知道從小到大是你……是你對我最好。」
柳眼沉默地坐在椅中,坐得久了,思緒也朦朧起來,恍惚可很久,突地覺得屋內清朗起來,竟是天亮了。對著唐儷辭坐的牆角看去,卻見他倚牆閉目,仍然是一動不動。柳眼手臂使勁,費力把自己從椅上挪了下來,一寸一寸向唐儷辭爬去:「阿儷?」
唐儷辭緩緩地放開了抓住他咽喉的手指,柳眼大口大口地喘息:「就連我……就連我也以為你害死方周是因為你……你喜歡錢和權力,我懷疑你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你天生就是那樣。你為什麼非要逼別人怕你恨你?你喜歡大家恨你嗎?難道人人都誤解你都懷疑你怕你恨你,你真的就會感到安全真的完全不會受傷害嗎?你這個……瘋子!你為誰拚命為誰流血?你為誰從汴京去到好雲山再從好雲山千里迢迢地回來?你得罪風流店你得罪禁衛軍,你有安逸奢侈的日子不過你為誰趟的什麼渾水?你有得到過什麼好處嗎?明明付出了這麼多,為什麼非要裝得若無其事,為什麼非要別人誤解你你才高興?」
「我沒事。」唐儷辭閉著眼睛,「再過半個時辰天色就明,楊桂華把他們帶走,少說詢問一夜,今日一早恐怕還是會來此巡查。」柳眼嘆了口氣:「你站得起來嗎?」唐儷辭笑了笑,倦倦地睜開眼睛:「我在想兩件事。」柳眼皺眉:「什麼事?」唐儷辭慢慢地道:「沈郎魂把你弄成這種模樣,他人呢?」柳眼淡淡地道:「這我怎會知道?他不過想看我生不如死罷了。」唐儷辭道:「他把你弄成這種模樣,按常理而言,應該暗中跟蹤,你越是痛苦,他越是高興才是,至少他不會讓你死在別人手上,但少禮十七僧要抓你入六道輪迴,他卻沒有現身。」柳眼道:「他也許是離開了。」唐儷辭淺淺地笑:「我猜他恐怕是出事了,跟蹤你的人不止一批,既然大家的目標都是你,少不了明爭暗鬥,論武功論心機,他都不失桃姑娘的對手。」柳眼沉默:「桃姑娘?西方桃?」唐儷辭柔聲道:「是啊,溫柔美貌聰明伶俐的桃姑娘,從前你對她推心置腹,從不懷疑。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是她算計你戰敗好雲山,將你拋在局外淪為喪家之犬?」
「莫子如!」牆頭的白衣公子突然大叫一聲,「你故意把人帶回這裏就是為了給我找麻煩嗎?」屋裡喝茶的莫子如眼睛一閉:「豈敢,這位兄台要找你,我看他行路辛苦,於心不忍而已。」水多婆哼了一聲:「你故意叫他爬會斷的梯子……」莫子如睜開眼睛,眼眸依然澄澈通透,宛若透著一股空靈之氣:「我沒有。」水多婆白了他一眼,頭自牆頭縮了回去,竟似要走了。柳眼一驚:「水多婆!若能救他一命,你要捨命代價我們都能答應,就算是萬兩黃金稀世珍寶他都付得起。」
白影一晃,水多婆已站在莫子如的庭院之中,探頭進唐儷辭的馬車,伸手在他身上檢查起來。柳眼費力將身體轉過看著水多婆的背影,見他本來舉止頗顯輕鬆,漸漸動作卻少了起來,在過了一會兒,他竟然維持著彎腰探查的姿勢,良久一動不動。
柳眼慢慢地將地上碎裂的木塊一塊一塊排好,短短時刻,他已經明白身邊兩人其實半斤八兩,莫子如表情淡漠,似乎沒有在看他,但他和水多婆一揚,都是存心看戲而九_九_藏_書已。他的頭腦一向並不清楚,此時竟是分外清晰,心裏沒有半分火氣,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碎木上,沉吟了一會兒,他從殘破不堪的衣袖上撕了塊布條下來,將兩塊斷開的布條綁在一起。
「沒什麼,只是在想……如果那時候會武功,也許我會殺人,然後就不認識你。」唐儷辭悠悠地道:「也許我就會什麼都有,什麼人都不必認識,永遠不會輸。」柳眼將裝好水的茶壺放在地上,一步一步慢慢爬了回來:「如果有如果的話,我也希望從來不認識你,一輩子在小酒吧當駐唱,玩幾把吉他,交幾個普通朋友,比什麼都好。」唐儷辭笑了起來:「哈哈哈……可惜的是,你現在是堂堂風流店柳眼,就算時間可以再倒回,你也再不可能是風情酒吧里好脾氣的眼哥。」柳眼的語氣微微有些冷,摸到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唐儷辭面前:「你倒是一點也沒有變,從前是瘋子,現在還是瘋子。」
莫子如在水邊停下,柳眼只見一片漣漪千點枯荷,風雲氣象悠然,果然是不同尋常。在水澤當中有一處樓闕自水中立起,雕樑畫棟,十分華美。約莫便是明月樓了。莫子如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樓宇:「那就是明月樓。」柳眼點了點頭:「可是要乘舟而過?」
他說完了。
屋裡一片安靜,沒有點燈,看不清唐儷辭臉上的表情,只有一片安靜。
唐儷辭慢慢伸出手端起杯子,輕輕晃了晃杯里滾燙的開水,洗了洗杯緣,慢慢地把水倒在地上。他探手入懷,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淡青色的盒子,打開盒子,盒子里是一撮青嫩的茶葉,他往杯子里敲了少許,柳眼杯子往前遞過,他順手把剩下的茶葉全倒進柳眼的杯子,丟了那盒子。
「你――」方平齋苦笑,「扮成了女人,就能比女人還惡毒嗎?」西方桃手指按在唇上噓了一聲:「六哥,回來吧,遊盪了十年難道還不夠?十年漂泊你又得到了什麼呢?這江湖有誰認同你?有誰看得起你?沒有金錢沒有權力沒有條件,縱使你是天下第一的奇才也不過淹沒江湖洪流,有滿腹抱負也無從施展。」方平齋一揮手:「啊――我並沒有什麼抱負,只不過有小小心愿想證明沒有你們我一樣可以揚名立萬而已。可惜――」西方桃微笑:「可惜始終不能。六哥,江湖看不起你,我看得起你。」她柔聲道:「何況你欠了我兩條命――當年的和今日的。」
廚房離廳堂並不遠,唐儷辭倚著牆坐著,聽著廚房裡柴火輕微爆裂的聲響,還有沸水翻滾的聲音,突然道:「還記得祭鬼節銀幫的那條小巷嗎?」柳眼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音調很平靜:「你說的是你被銀幫的幾個馬仔揍了一頓的那條小巷?那天我幫你把人家反揍了一頓,小巷後來不失被你放火燒了嗎?真難想象,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唐儷辭笑了笑:「那是第一次有人幫我打架,在那之前我被人揍過很多次,但別人都是看了打群架就跑,爸媽也從來不管。」柳眼正往茶壺裡倒水:「突然說這些幹什麼?」
方平齋扭動了下被鐵鐐鎖得難受的手腕:「白天焦士橋來見我的時候,你該不會是在旁邊偷聽,知道我什麼也沒說才絕頂救我吧?」西方桃盈盈而笑:「怎會呢?即使你對焦士橋和盤托出,既然當年歃血為兄弟,我就不會見外。」方平齋哼了一聲,兩眼望天:「你若真的在乎兄弟,怎會把三哥四哥整成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樣?就算你不必向我解釋,我的選擇十年前就已經說得很清楚,如果我不清楚,只怕現在和三哥四哥一樣,也不過是你的傀儡而已。」
「咳咳……」柳眼摔得背脊劇痛,眼前一片發昏,睜眼再看時,莫子如已經轉身回房:「練吧。」他竟似並不同情柳眼,也並不出手相助,回房喝茶去了。柳眼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抬頭看那十二級的木梯,他摔下的地方少說也有一層來樓高,但距離牆頭尚有三分之二的距離,這院落不大,圍牆卻砌得很高,休息過了,他繼續往木梯上爬行,這一次他爬得比上次快得多,心知腕力臂力不足,若不在力氣用完之前爬上去,只怕永遠也爬不上去,雙手並用,他堪堪爬到二十級,身軀像擔了千鈞重擔一般沉,手腕顫抖地厲害,整座木梯跟著他顫抖起來,他咬了咬牙,牙齒咬破嘴唇流了血出來。柳眼渾然不覺,奮身向上,掙扎爬到二十七級,眼看過了大半,突聽「咯啦咯啦」一陣脆響,天旋地轉,身子墜落,碰的一聲頭上受了下撞擊。他茫然抬起頭來,只見木屑紛飛,那木梯從中損壞,竟是斷了。
柳眼轉過頭抿唇不答,唐儷辭輕輕伏下頭,在他耳邊越發柔聲道:「他還說了我什麼?」柳眼閉上眼睛:「他……他從來不相信你,因為――因為他和劉姨雖然生了你,雖然他們花了重金請醫院為你選擇了最好的基因,甚至做了基因改變,但是你出生以後醫院發現你是『xyx』,也許是對受精卵做了太多改變的關係。『xyx』是犯罪基因……」他睜開眼睛,不敢去看唐儷辭的臉,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地面,「所以你爸對你失望不失因為你有哪裡做得不夠好,是從你一出生……從你出生他就很失望,他……他知道你的性格會和別人不一樣,而劉姨她……」唐儷辭呵了一口氣,柔聲道:「所以我媽見了我就像見了鬼一揚。」劉姨點頭,「所以小時候他們將你關了起來,而你――而你後來又打人又吸毒,又去混什麼三城十三派……還喜歡縱火……」唐儷辭急促地喘了口氣,笑了起來:「那你呢?你既然早就知道,既然我這麼可怕,整天跟著我不怕我哪一天潛伏的暴力基因發作,莫名其妙地殺了你?」
方平齋依然被鎖在大牢石壁上,身上的穴道依然被封,甚至這十二個時辰里他什麼也沒有吃,連一口水也沒有喝到,楊桂華對玉團兒和阿誰仁慈,不表示他對方平齋也同樣掉以輕心。
「我一向隨身帶很多東西。」唐儷辭呵出一口氣,眉心微蹙,「但我從來不帶食物。」柳眼舉起一個包子,兩人看著那包子,那是阿誰擱在廚房裡的剩菜,過了一會兒,柳眼噓了口氣:「若是有人知道你我今日要靠這個包子度日,想必――」唐儷辭微微一笑:「一人一半吧,再過一會天就全亮了,這裏非常危險。」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動。
柳眼將那包子掰成兩半,唐儷辭撕了https://read.99csw.com一片放入口中,突然咳嗽了幾聲,唔口吐了出來。柳眼一怔,見他仍是一口血一口水地嘔吐,吐了好一陣子,臉色又轉為慘白。「你站不起來,我帶你走。」他兩三口把剩下的包子吃了,「聽說你有個朋友認識明月金醫水多婆,你可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柳眼噓了口氣,單憑雙手之力要爬上如此高的木梯也不容易,但既然倒了這裏,怎能不上去?他從馬車上艱難地下來,慢慢挪到木梯之旁,雙手抓住第一根橫梯,拖著沉重的身體慢慢爬了上去。
他為何要回洛陽?柳眼被他提在手裡,唐儷辭奔行甚快,亦如行雲流水,絲毫不見踉蹌之態,柳眼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未過多時,已在洛陽城門之外。夜已頗深,路上的行人稀少,唐儷辭帶人往城門便闖,守城軍只覺眼前一花,一團白影鬼魅般閃過,當下大叫一聲,飛報指揮使。
莫子如翻過了一頁書,水多婆不知哪裡提起一個油布包,放在牆頭,淡青色的影子一瓢,莫子如就著讀書的姿勢上了牆頭,若是有人看著,多半只覺眼前花了花,莫子如仍在牆頭看書,姿勢如方才般優雅,只是那油布包已經打開了,裡面包的不知是飯糰還是整雞的東西不翼而飛。水多婆把油布包一腳踢進莫子如的院子,笑吟吟地看著莫子如:「好吃嗎?」莫子如眼睛微合:「白飯。」水多婆袖中扇「啪」的一聲打開:「只有白飯是擱在灶上就會熟的。」莫子如合上書卷,平靜地道:「何時再去酒樓喝酒吧。」水多婆看著牆下柳眼將木條一塊一塊綁起,「和你?和你去喝酒一定會迷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裏住了兩年,連山前那條大路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說話之間,柳眼已經把斷裂的木梯綁好,身上的衣裳本來襤褸,此時衣袖都以撕去,模樣越發狼狽不堪。他的眼神卻很平靜:「修好了。」水多婆上下看了他幾眼,突然問:「你會做飯嗎?」柳眼道:「會一點吧。」水多婆頓時眉開眼笑:「你會炒雞蛋嗎?」柳眼皺眉:「炒雞蛋?」水多婆嘆了口氣:「難道你連炒雞蛋都不會?真讓我失望。」柳眼眉頭皺了又皺,終於道:「我會做枸杞葉湯。」水多婆大喜:「當真?」柳眼哭笑不得,指了指馬車:「他做菜做得比我好得多。」
「啊……」那張翩翩公子的臉又從牆頭探了出來,「我如果要二十萬兩黃金呢?」柳眼毫不猶豫:「可以!」水多婆眉開眼笑:「那兩百萬兩呢?」柳眼斬釘截鐵:「可以!」水多婆越發高興:「那如果兩千……」柳眼道:「可以!」水多婆喃喃自語:「耶……我哪有真的這麼愛錢?兩百萬兩黃金就兩百萬兩黃金,但收錢之前你得先把我的梯子修好。」柳眼一怔,這梯子分明在莫子如院內,怎會是水多婆的梯子?水多婆看出他疑慮:「姓莫的奸人向我借東西我自然要借給他壞的,誰知道他用來害你?」柳眼又是一怔,這兩位相鄰而居的奇人果然是古怪得很。
掐在頸上的五指緩緩鬆開,柳眼劇烈咳嗽,強烈地喘息著:「咳咳咳……」唐儷辭搖搖晃晃地扶樹站了起來,一把提起柳眼:「走吧。」柳眼大吃一驚:「放下我!」唐儷辭充耳不聞,右手挾住柳眼,提起真氣往遠處疾奔而去。
「我與師父同行,是因為他是我師父。而我被少林光頭和尚所擒,人都被你抓來,怎會知道師父人在何處?我還要問你他人在何處?」方平齋神色自若:「我與你對他企圖不同,但我沒有害他之意。」焦士橋閉目思考片刻,站起身來:「我明天再來,你若還是這種態度,滿口油腔滑調,莫怪我對你不敬了。」方平齋笑道:「我真心受教了。」
一夜寂然無聲。
「不可能了,他的許多臟器都和那顆心粘在一起,在沒有粘在一起之前可以冒險一試,但現在不行。」水多婆的表情很惋惜,「我可以給他葯,可以救他一時,但他活得越久……只會越痛苦,那是你我都難以想象的……」
柳眼緩緩轉頭望向馬車,馬車裡毫無動靜,他不知道唐儷辭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他想起一個曾經讓他流淚的故事,在荒蠻的草原上,有一匹健壯的母馬難產,在掙扎的時候踢斷了自己的外露的腸子,她拖著斷掉的腸子在草原上繞圈賓士,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那人緩緩走到楊桂華面前,只見他臉上戴著一張滑稽的面具,竟是一張鍾馗的臉。楊桂華一怔,運氣長呼:「來人啊!有人闖天牢!」隨即一劍向來人刺去,那人袖袍一拂,只見楊桂華運足真力的長劍刺到他袖上竟是彎曲彈起,「錚」的一聲脫手飛出。楊桂華心念轉得極快,眼見不敵來人,一個回身並指往方平齋身上死穴點去。方平齋動彈不得,睜大眼睛等死,卻聽「啪」的一聲悶響,來人的手掌快過楊桂華的身法,在他的手指點上自己死穴之前在他后心輕輕拍了一掌。楊桂華就此頓住,軟軟地倒了下去。方平齋打了個哈哈:「七弟,我真是想不到今日是你救我。」那帶著鍾馗臉的人往前一步,將楊桂華的手背踏在腳下,緩緩取下戴在臉上的面具,面具下的容貌嬌美如花,正是西方桃。只見他嫣然一笑:「六哥有難,小弟豈能不救?何況六哥素來講義氣,寧死也不透露風流店的機密,如此六哥豈能讓楊桂華這種小人物一劍殺了?他連給六哥提鞋都不配。」說話之間西方桃已扭開了方平齋身上的鐵鐐,拍開他身中的穴,「快走吧,雖然說大理寺沒有什麼高手,陷入人海之戰也是麻煩。」
水多婆慢慢從馬車裡退了出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地面:「他肚子里的是什麼東西?」
楊桂華把玉團兒和阿誰關在一處牢房,而將方平齋關在另外一處。對他而言,玉團兒和阿誰並無傷人之能,對方平齋卻頗為忌憚,在他身上穴道未解之前楊桂華用精鋼鐵鏈將方平齋牢牢鎖住,再復點了他身上十二處大穴。
「我對風流店完全不了解。」方平齋的眼色微微深了,「他們三人為何會成為風流店座下之臣我也不知道,因為早在十年前,我就與七花雲行客里的兄弟分道揚鑣了。」焦士橋一怔:「為何?」方平齋哈哈一笑:「因為他們兄弟情深,而我薄情寡義。」焦士橋皺起眉頭:「你為何會與柳眼同行?此時他人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唇上一陣沁涼,唐儷辭紊亂的心緒微微一震,突九-九-藏-書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只見頭頂星月交輝,身上的衣裳已經幹了,唇上猶有涼意,剛剛有人將清水灌入他口中,轉過目光,正是柳眼。
遙不可及的牆頭上探出一張古典優雅的面容,瓜子臉型,髮髻高綰,眉心有個鮮艷的硃砂印,看似翩翩公子,若隔著屋子聽他的聲音多半會以為是個滿地玩耍的稚子。只見他對著柳眼搖了搖雪白的袖子:「看你的樣子是個老實人,後面屋裡喝茶的那個,完全不是什麼好人,太相信他的話你就會倒霉,我很有良心,絕對不會騙你的。」柳眼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你就是水多婆……」牆頭的翩翩公子對他笑了一笑:「是啊就是我。」柳眼的視線掠向庭院中的馬車:「聽說你……醫術高明……」牆頭上的公子連連擺手:「很多人醫術比我高明得多,我只是個庸醫而已。」柳眼低聲道:「無論你是神醫還是庸醫,能就他一命嗎?我遠道而來,若非巧遇莫兄也不可能尋到此處,既然是有機緣,我求你救他一命。」
他先在玉團兒和阿誰那裡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焦士橋來到大理寺,看過了玉團兒和阿誰之後,便去審問方平齋。
庭院如遠望一般素雅,和其他讀書人的院落也並無什麼不同,只是其中不種花草,凡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疊滿了各色盒子,都系著緞帶,也不知裏面裝的什麼東西,更不知那似有若無的暗香由何而來。莫子如指著後院圍牆上的一具木梯:「要見水多婆,只有從這裏翻過去,要入明月樓只有這一條路。」柳眼怔了一怔:「什麼?」外面廣大水澤,難道不能自水面而過?莫子如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水多婆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水。」柳眼眼望牆頭,住在隔壁的當真是個怪人,外面的水澤少說數十丈寬闊,難道就不許任何人觸摸嗎?莫子如又道:「他雖然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水,但也懶得去管那片水。但你如果對他有所求,最好還是聽話,不要另存想法。」柳眼笑了笑:「我不會有什麼想法的,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我只管得到我自己,管不了別人。」
「噓――」唐儷辭的聲音很靜,「我們都不要說話了好不好?你也不要說話,我也不要說話。」他後退了幾步,靠著牆坐了下來,一動不動。
而慧凈山,慧凈山究竟在何方?就算找到了慧凈山,那明月樓又在何處?
方平齋嘆了口氣:「你是誰?」焦士橋緩緩地道:「我非江湖中人,但熟讀江湖逸事,百年以來,能使用這種卷刃飛刀施展『風雪吹牡丹』之人,唯有七花雲行客之疊瓣重華,七花雲行客素來神秘,本名從無人可知,想必是如此所以無人知曉方平齋就是疊瓣重華。」他目光銳利如刀,一字一字地道,「七花雲行客與近來江湖局勢息息相關,風流店與中原劍會一戰之後死而未僵,竟敢在宮中發放猩鬼九心丸,既然梅花易數、狂蘭無行、一桃三色都曾為風流店座下之臣,不知閣下對風流店內情了解幾分?」
未過多時,洛陽城內大街之上,路人都驚奇地看著一個麵包灰布,雙足殘廢的怪人雙手撐地在地上爬行,他雙肩上掛有兩條繩索,身後拖著一輛板車,車上牢牢縛著一個大木桶,他雙手各拿著一塊轉頭,每行一步都費盡全身力氣,似乎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響,身後的板車一步一晃,跟著他艱難地往前行去,路人驚奇地看著這怪人,有些人雖有相助之心,但看這怪人衣裳襤褸,面戴灰布,不知是什麼來路,委實不敢。見他慢慢爬行到城內一處馬廊,竟然遞出一錠金子買了一輛馬車,讓人幫他把板車上的大木桶搬入車內,自己揚鞭趕馬,筆直往東而去。
在路上走的是一個肩系披風的青年書生,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唇色淺淡,眉目清秀,眼見奔馬撞來,衣袖一揚。柳眼只覺全身一震,奔馬長嘶揚蹄而起,整個身軀往旁側落,剎那之間馬車就要四分五裂,突然柳眼手中一空,馬韁已然不在手中。那青衣書生挫腕拉馬,失去平衡的奔馬重新立起,四蹄落地,馬車也在一片咯吱聲中勉強未壞,那青衣書生將韁繩還給柳眼,平靜地道:「狂馬奔走,容易傷人,閣下以後該多加小心。」柳眼看了他一眼,這人武功極高,模樣卻很年輕,不知是什麼來路:「多謝……」他說了句多謝,眼見該人避過一旁,等著他馬車過去,突然問:「你可知慧凈山在何處?」
「阿儷?」柳眼向著他的方向抬起手,「允許別人理解你有這麼難嗎?為什麼非要把自己逼瘋……」
馬車默默地前行,在黃昏之際轉入了一條山道,山道兩側遍是微紅的楓樹,莫子如仍是不緊不慢地走著,繞過了兩三條小溪,漸漸地又入了山坳,眼前豁然開闊,竟是一片水澤。
牆頭上的莫子如飄然而下,聲音清和沉靜:「如何?棘手嗎?」
「從他身上搜出什麼東西?」焦士橋身著官服,來到大牢之中,兩側獄卒立刻為他端過椅子和椅墊,另外有人陪笑道:「他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幾十兩碎銀子,一把怪裡怪氣的扇子,還有些小刀片,此外什麼也沒有。」焦士橋皺眉:「刀片?什麼樣的刀片?」
「是誰?」楊桂華沉住氣,低喝一聲。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很卑劣地欺負著別人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瘋狂的、快樂的和孤獨迷茫的光……他不讓別人接近他的心靈,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接近過他的心靈,凡是膽怯柔弱的人對於未知的陌生的東西,總是排斥、恐懼,沒有接受的勇氣。可笑的是,他的不堅強卻以極端強硬的形式表現了出來,顯得……極富邪氣,充滿了侵略的狂性,無堅不摧似的。
「這個――」方平齋拍了拍腦袋,「這還真是難辦了,再說吧,」他往外走了出去,「也許以後有機會再聚,也許日後永無機會,目前我並不想改變。」西方桃悠然道:「目前我也不想改變任何事,在你學會柳眼的音殺之前,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絕不干涉。」方平齋笑道:「你還真是深謀遠慮,什麼都想要啊……」話未畢,他身形一晃,卻見鑽進女牢,瞬間不見了蹤影。西方桃哧哧地笑,對女牢的兩位姑娘她也有心帶走,但此時此刻卻是不宜和方平齋翻臉。官道蕭索,枯葉紛飛,一輛馬車往東疾馳。馬蹄所過之處沙石飛揚,越添了秋冬的枯敗之氣。柳眼策馬疾奔,已是疾行了一日一夜,心中本來算定車后定有官兵追蹤,卻不知焦士橋駕臨大https://read.99csw•com理寺審訊方平齋,底下人新得的消息一時尚未報上,而後方平齋、玉團兒、阿誰幾人大牢被劫,楊桂華身受重傷,大理寺此時一片混亂,已無瑕顧及多如過江之鯽的可疑人。
阿儷真是……一點也沒有變。
遠遠的官道上有一個人正往前走,柳眼的馬車奔得興起,雖見有人,卻剎不住勢頭,柳眼發力勒馬,然而武功全失,力量實為有限,卻是根本拉不住發性的奔馬,眼見馬嘶如嘯,就要撞上,柳眼振聲喝道:「危險!小心了!」
水多婆的臉上露出了很驚異的神色:「人心?他把人心接在肚子里?」柳眼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接在什麼地方,但那顆心在跳動。」水多婆用雪白袖子里藏著的摺扇敲了敲自己的頭:「肚子里哪有地方讓他接一顆心?他一定破壞了其他內臟,否則一顆人心這麼大要擱在哪裡?又何況心在跳動,說明血流暢通,肚子里又哪有這許多血供人心跳動?」柳眼聽他說出這番話來,情不自禁升起佩服之情,千年前醫者能如此了解人體,真的很不容易:「他說他把能接的地方都接了。」水多婆又用摺扇敲了敲頭:「那就是說雖然腹中沒有一條血脈能支持人心跳動,他卻將多條血脈一起接在人心之上,所以這顆心未死,但是他必然是切斷了腹中大多數的血脈,在中間接了一顆外來的人心,然後在把血脈接回原先的內臟之上,這樣許多條血脈糾集在一起,必然使許多內臟移位。而這顆人心又和他本人的體質不合……」柳眼聞言心中大震,是排異反應嗎?讓不畏受傷不懼感染的唐儷辭變得如此衰弱的,是移植方周的心所產生的排異反應嗎?如果有排異,那在移植之初就會有,唐儷辭不可能不知情,他忍受了這些年的痛苦,只為了給方周留下微乎其微的希望――而自己――竟然把方周埋了――不但埋了,還讓他變成了一攤腐肉。
他奔向洛陽,柳眼奮力掙扎:「放我下來!」提著他這麼一個人,唐儷辭能走多遠?何況他重傷在身,官兵到處搜查可疑之人,一旦有宮中高手找上門來,他要如何是好?他極力掙扎,唐儷辭手一松,他「嘭」的一聲跌坐地上,心頭一怔,抬頭只見唐儷辭額上滿是冷汗,頗有眩暈之態:「阿儷……」唐儷辭唇角微勾:「你再動一下,我捏碎你一隻手的骨頭,再說一句話,我捏碎你兩隻手的骨頭。」柳眼本是求死,此時卻是呆住,唐儷辭短促地換了口氣,提起柳眼,再度前行。
生命,有時候以太殘酷的形式對抗死亡,以至於讓人覺得……原來猝死,真的是一種仁慈。
馬車和人靜默無聲的前行,莫子如這等輕功在柳眼眼裡看來並不算什麼,如果他不曾武功全失,一樣能做得到,但莫子如如此行走,他卻看不出這究竟是他十成十的輕功,或是他十之二三的輕功。唐儷辭既然知道慧凈山明月樓,不知他是否認識此人?柳眼回頭看了唐儷辭一眼,他仍是昏昏沉沉躺在那木桶之旁,似乎連路遇這奇怪的青衣書生都未曾察覺。
眼見滿地碎木不成形狀,要把這一地板木屑重新修成一把梯子談何容易?何況柳眼對木匠這等活全然沒有天分,拾起兩段折斷的木頭,看了半天仍不知要如何將它們接起來。水多婆卻是坐在牆頭,饒有興緻地看他拼木頭,未過一會兒,莫子如端著茶從屋裡出來,手裡握著一卷書卷,時而淡淡地喝口茶,倚門站在院中。
「最糟糕的是他本人體質很好,所以腹中臟器變得如此亂七八糟,一時三刻也不會死。」水多婆惋惜地道:「換了是別人也許幾年前就死了,現在他腹中移位的肝、胃和那顆心粘在一起,又因為血脈的駁接使肝臟逐漸受損,所以他會痛,不想吃東西。」柳眼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道:「他什麼都吃不下,吃什麼吐什麼。」水多婆嘆了口氣:「除了這些之外,他肚子里的那顆心似乎起了變化,它往上長壓到他的胃,所以他容易土。」柳眼突然覺得牙齒有些打顫起來:「他會死嗎?」水多婆很遺憾地看著他:「他在往肚子里埋那顆心的時候就該死了,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他會死,只是不想承認……他的外傷不要緊,只要簡單用點葯就會好,但是臟器真的大部分都壞了。」柳眼牙齒打顫,渾身都寒了起來:「你是說……你是說他現在不會死,一直到……直到他耗盡所有臟器的功能之前,都不會死?」水多婆自己渾身都起了一陣寒戰:「嗯……他會非常痛苦。」
方平齋是早就醒了,雖然身上掛著沉重的鐵鐐,外加被點穴道依然動彈不得,但楊桂華點穴的功夫自然不比少林僧的那群老和尚,他看起來依然瀟洒自若,只差手中沒了那隻紅毛羽扇。
「我?」方平齋道,「我只是一介江湖浪人,閑看閑逛悠閑度日,偶爾喜歡惹事生非,偶爾想要揚名立萬,但似乎並未做過要進大理寺天牢的大事。」焦士橋淡淡地道:「你既是疊瓣重華,名震天下,何須追求揚名立萬?」方平齋「哈」的一聲笑:「總是藉著他人之光環非常膩味,我想靠自己打遍天下,可惜我運氣不好,從來沒遇到能揚名天下的機會。」焦士橋淡淡的問:「你對風流店了解多少?你為何會與柳眼一路同行?他對大內之事有何企圖?」
「那時候我覺得你……」柳眼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我覺得你雖然性格很壞,但不是一個壞人,你只是控制欲很強而已,你不喜歡不聽你命令的東西,除了這點以外……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麼可怕。」唐儷辭再喘了口氣,笑道:「那現在呢?」柳眼抬起手抓住了唐儷辭扣住自己咽喉的手腕:「你……你還是性格很壞。」他緊緊地抓住唐儷辭的手腕,「但我現在知道你控制欲很強……不是因為你想要稱王稱霸,而是因為你保護欲也很強……而已……」他用力地把唐儷辭的手往外拉,「我知道你從來都把自己當做壞人,讓人知道你心裏想保護大家……你覺得很丟臉吧,所以你從來不讓人知道……別人怕你,懷疑你,恨你……都是因為你故意――咳咳――故意引導別人把你想得很壞……」
而短短片刻,唐儷辭已帶著柳眼回到杏陽書坊,闖進房內,只見遍地血跡,桌椅依舊,本應在屋裡的幾人卻不見了。地上血泊之中有許多腳印,縱橫凌亂,柳眼突然道:「他們――」唐儷辭手按腹部,低低地咳嗽了一聲:「閉嘴!」柳眼停下不說話,唐儷辭閉上眼睛,撐https://read•99csw•com住桌面,過了好一會兒,「他們約莫是被禁衛軍帶走了。」柳眼默然,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道:「你在想什麼?」唐儷辭緩緩睜開眼睛:「我如果在少林十七僧還未和你動手之前出手,也許……不會驚動禁衛軍,他們也就不會被帶走。」柳眼冷笑道:「如果?你明明知道任清愁一直跟蹤你,就伏在外面等候機會,你要是和少林十七僧動手,只要一個破綻他就足以要了你的命!」唐儷辭咳嗽了一聲,緩緩抬起手捂住口唇,他一口血污一口清水地吐了起來,柳眼吃了一驚,見他吐了好一會兒,臉頰上的紅暈全悉轉為慘白方才漸漸止住,但就算是嘔吐他也保持姿態,吐得並不難看,吐完了伸手取出一塊錦緞擦拭,後退了兩步。「你的傷……」柳眼看他吐得辛苦,忍不住問:「你把方周的心接到哪裡去了?」唐儷辭是優選的基因,只要不是致命的傷,傷口痊癒的速度都是常人的幾倍,並且傷口從來不受感染。從小到大,柳眼看過他受過不計其數的傷,卻沒有一次讓他看起來如此疲憊。唐儷辭棄去那塊錦緞,低低地笑:「我不懂醫術,所以把能接得上的血管都接了,總之……他的心在跳,並沒有死。」柳眼僵硬地看著他:「你以為你當真是不死身嗎?」唐儷辭眼角揚起,目中笑意盎然,「難道不是?」柳眼勃然大怒:「你胡說什麼?從小你就是個瘋子!到如今你還是個瘋子!真是一點也沒變!你爸說你是個『xyx』的怪胎,真是一點也沒有錯!」唐儷辭驀然抬頭,轟然一聲面前的桌子炸裂為數百片碎屑,柳眼渾身起了一陣冷汗,一隻手穿過碎屑一把抓住他的頸項,只聽他柔聲道:「他還說了什麼?」
柳眼聽著,默然許久,深深噓了一口氣:「你打算救他?」唐儷辭眼帘微合:「他落入誰的手中尚無定論,走著瞧吧。」柳眼不答,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再問了一次:「你站得起來嗎?」唐儷辭道:「第二件事,你那位新收的徒弟不是簡單人物,我想大理寺的牢房困不住他。」柳眼又問:「站得起來嗎?」唐儷辭頓了一頓,再無其他言語搪塞,臉上竟是微微一紅。柳眼突然覺得很想笑,要承認自己無能為力也是這麼困難的事嗎?他抬高手臂,勉強夠到了身邊桌上的茶壺,搖了搖,卻發現裏面茶水已干。他拿著茶壺,把它放在地上,雙手撐住往前爬了兩步,再拿起茶壺放前一點,再往前爬兩步,如此慢慢地往廚房挪去。
「那麼把那顆心拿出來呢?」柳眼低聲問,他的手心冰涼,從心底一直冷了出來。
柳眼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慢慢收了回來。
馬車疾奔,他只知道遠離洛陽,往東方山巒迭起的地方奮力奔去。
莫子如搖了搖頭,沿著水澤岸邊慢慢走著,柳眼的馬車跟在他身後,轉過大半個水面,眼前景色突然一變,卻是一片泥坑,千坑萬壑,崎嶇不平,其中泥坑有大有小,大的整輛馬車都可陷入,小的不過一二寸許,猶如鞋印。柳眼一怔,這種一半水澤一半泥坑的奇景甚是罕見,只見在富麗堂皇的明月樓背後緊貼著一座小小的院落,雖是不及明月樓華美,卻是雅緻簡潔,距離尚遠,隱隱約約有一絲淡香飄來,嗅之令人心胸舒暢。莫子如徑直往小院落走去,馬車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後,柳眼小心策馬以免摔入那些較深的泥坑,數十丈的距離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是進了那院落。
「嗯。」莫子如的眼神一直都很平靜,彷彿他的情緒一直很柔和,又彷彿他全然沒有情緒:「爬上去吧。」
時間過去得很快,秋風刮過些許落葉,天氣又寒冷了些,夜色恍惚到來。
「慧凈山就在前方五十里山巒之中。」青衣書生手指東方,「沿著官道緩行即可,不必心急。」柳眼見他神情始終淡定,既沒有詫異之色,也沒有好奇之態,忍不住又問:「閣下可是來自慧凈山?」
二更剛過,三更未到。方平齋被鎖在牆上,處境雖然不利,他卻是安然睡著,突地聽見牢門「咯啦」一聲,便睜開了眼睛。深夜來訪的客人多半不懷好意,他對著來人笑了笑:「半夜三更,閣下不去睡覺來牢門,讓我不得不懷疑你的來意是――殺人滅口?」楊桂華手腕一翻,青鋼劍在手,他竟然未帶劍鞘,一直握著那出鞘的劍:「其實我並不想殺你,方公子武功不凡有情有義,雖然性格獨特,卻不失是條漢子,可惜――你是疊瓣重華,既然是疊瓣重華就非殺不可。」
這人既然是疊瓣重華,絕對留不得。焦士橋今日一談,已知方平齋口風嚴密,他不想說的事縱使用刑也絕對問不出來,而與其聽他滿口胡言,將這等危險人物留在大牢,不知殺雞儆猴,也讓風流店知曉皇宮大內絕非易與之地。他心中殺機一動,也不想將他留到明日,當即下令楊桂華,夜裡三更,殺方平齋。楊桂華未想焦士橋只與方平齋見一面便下殺令。由此也可見方平齋其人危險,夜裡三更殺方平齋,他心中略有遺憾,但不得不行,方平齋是一頭虎,如果打虎不能致命,就會有反撲的危險,這個道理他很明白。
木梯咿呀咿呀作響,柳眼雙手顫抖,爬到第十二級便摔了下去,勉強吊在空中,僵持了一會兒,仍是「啪」的一聲摔了下來。莫子如走回屋內給自己倒了杯茶,靜靜地看他摔下:「只能爬十二級嗎?」
「哈!我還一度以為自己這個名頭很響亮,原來卻是一道催命符。」方平齋毫無懼色,面帶笑容,「你怕風流店會為我闖天牢救人嗎?放心,他們沒這麼傻――」一句話未說完,突聽「嗖嗖」兩聲微響,楊桂華身後兩位獄卒撲倒在地,生死不明。方平齋一呆,楊桂華霍然轉身,只見大牢的入口有人一步一步走入,身上穿的是官兵服飾,卻未帶帽子。
唐儷辭仍是吃不下任何東西,馬車顛簸,他一路上昏昏沉沉,柳眼幾次要和他說話,雖然他都有回到,卻始終是答非所問,也不知道是什麼,柳眼心裏漸漸覺得驚恐,唐儷辭看起來真的像要死了,流了這麼多學,三處外傷,加上方周的心,這些也許……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是一個人的心。」柳眼淡淡地答,「我們的兄弟的心。」
玉團兒和阿誰同關一處牢房,身邊都是相同的女牢,玉團兒傷重昏迷,楊桂華卻是好心送來了傷葯和清水,阿誰正一口一口喂她,鳳鳳被楊桂華抱走,說是托給了府里奶媽照看,對於這點阿誰卻是相信他的,楊桂華雖然是官兵,卻也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