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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

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

「這……」
「假如你有一片家業,非常輝煌,舉世無雙,你的父親母親非常愛你,不僅如此,你的兄弟姐妹表嫂堂侄,甚至奴僕婢女,包括掃地的小二看門的老頭全都非常愛你,全都原意為你生為你死。突然有一天你的父親母親死了,你的家業為人所奪,一天之內家破人亡,大哥無端喪命,二哥認賊作父,四弟流離失所,二十年後,你長大了,練成一身武功,你會怎麼做?」方平齋問,語氣依然輕浮。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依然能夠成為那個阿眼,他現在不惜……任何代價和努力。但大錯鑄成的自己,依然有回到從前的資格嗎?
「你越是抗拒,他就越想征服你,就會用盡各種各樣的辦法,越會折磨你。」柳眼低聲道,「他會覺得是個遊戲,而所有的遊戲他都必須贏,你要是讓他輸了,他要麼氣到發瘋,要麼崩潰,要麼殺了你。」
玉團兒已經離開兩天了,以馬匹的教程計算,應當已經到達好運山。雞合山莊內,阿誰端著兩碗銀耳粥,默默走入廳堂,擱在桌上。
她微笑了,微笑得很溫柔,「你做錯了很多事,傷害了很多人,別人也就重重的傷害你,讓你失去很多東西。可是即使是變成現在這樣,你既沒有怨恨他人,也沒有怨恨現實,也沒有怨恨自己……」她柔聲道,「你只是在後悔,但並不懷著怨恨,你也還能關心別人、想念別人,不是很有勇氣的話,有誰能承擔得起呢?」
「她死了就死了,不管是誰,到頭來都會死的。」柳眼冷冷的道,「你也會死,我也會死。」
朦朧之中,天旋地轉,他一向量淺易醉,今日也許不必飲酒他也將說自己醉了,何況他切切實實地喝下了一葫蘆酒。
方平齋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心動神搖……他看著她的微笑,她笑得寬容平靜,他滿心刺痛——即使明知與唐儷辭相比,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所以人人都寧願犧牲她的全部去成全唐儷辭的一時之快,但她仍然會說「我會儘力說服自己」,仍然會微笑。
「那是自欺欺人。」柳眼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選擇放棄?」方平齋不以為意,他這個問題真正想問的人是誰,彼此心知肚明,聞言一笑答道,「因為選擇復讎很累,要負擔很多責任,要殺很多人,也許是屍骸成山,血流成河,為了我一家的失落,殺成千上萬的人,有必要嗎?」柳眼淡淡的道,「這種問題,無法問他人吧。」
許多人的腳步聲遠去,他和另外一個更小的孩子一起被宮女抱著,看著一群人緊張而雜亂的步伐,匆匆的背影。
「你喝醉了?」柳眼凝視著他,方平齋腰間系著一個酒葫蘆,雖然全身濕透,他依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氣。方平齋放下兩個大鼓,嘆了口氣,「我已跳進河裡泡了半個時辰,不會喝酒就是不會喝酒,怎麼也掩蓋不了啊……」他臉色本來紅暈,酒紅上臉也不怎麼看得出來,神態也並沒有什麼不對,但柳眼便是瞧了出來。
「我?我要通風報信,早就可以通風報信,為何等到現在?」鬼牡丹遞出酒葫蘆,方平齋並不接受,「出兵的是趙宗靖。」
「怎麼會……這樣?」阿誰咬唇,「為什麼他們要怕他?自己的親生孩子,有什麼好怕的?唐公子溫文爾雅,又不是洪水猛獸……」話說了一半,她神色越發黯然,再也說不下去。是啊,唐儷辭才智雙全,溫文爾雅,不是洪水猛獸,但她何嘗不是對他懷著深深的恐懼,有時候怕的象看見什麼……妖物……一樣……
他在江湖上交了兄弟,帶他們回老家喝酒,他喝醉的那一夜,朱顏殺了吳伯一家,他從此對朱顏立下殺心——那就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大周之後,大周國可滅,但臣不可辱。
雖然什麼,她很試圖要說下去,卻始終說不下去。他不知道她是要說「雖然我很恨你」,或者是「雖然你曾經對我做過那麼殘酷的事」,或者是「雖然你一無是處」……但無論哪句都比啞然的好,至少,不會讓他充滿自厭。「我……」柳眼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不是要絕食而死,只是……只是在想……」他輕聲道,「是不是我從不存在,大家都會高興得多?我或者有什麼好?」他望向阿誰,「我只是這樣想。」
「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他認定你。」柳眼慢慢的道,「對不起,我還是希望你能愛他,讓他的日子過得好過一些。」
她輕輕的笑了笑,「他只是期待著母親疼愛,只是怨恨他的母親不愛他,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卻要我來承擔?我……我並不是他的母親。你也好,宛郁月旦也好,我自己也好,都要我忍耐、要我去愛他,只是因為那樣的理由,所以他就可以理所當然的對我好或者折磨我,我……我就必須敞開一切,拋棄尊嚴,任憑掠奪和踐踏……」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然後在他發泄完了對母親的怨恨,滿足了他對母親的索求之後,聽到幾句歉言,得到一大筆錢財離去——我——我不甘心啊!怎能這樣?我不是他的母親,你們要我愛他,我……我……我怎樣愛他?在我https://read.99csw.com心裏,他不是一個孩子。」她凄涼的看著柳眼,滿懷傷心,「我只是一個女人,不是聖人,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就會期待有好結果,會期待有一生一世。我做不到分明看得到分道揚鑣的結局,卻依然能夠去愛他。」
「六弟,我知道你無心皇位,我和七弟早已安排妥當,可以祝你復國。復國之後,你就可以尋回你的二哥四弟,傳位於你的哥或者四弟,之後的人生你願意做方平齋圓平齋,再也無人管你,你也不必再自責。」鬼牡丹獰笑,「我也老實說了,我助你柴家稱帝,你也要給我相同程度的回報,事成之後,我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冬雪已漸漸消融,雞合谷內溪水漸長,方平齋左右手邊各架著一台大鼓,興緻盎然的隨意敲擊,鼓聲清蒙,竟能柔情似水,合以溪水潺潺之聲,懾人心魂。自從柳眼教會他基本的擊鼓之法,他自行發揮,鼓技突飛猛進,雖然還未能出神入化,卻已是能揮灑自如。
方平齋顯然是遇上了絕大的麻煩,但問題不在於問題本身,而在於他在逃避。他不想選擇,於是他來問他,但——
這樣的女人……才是真的很有勇氣,很堅強吧?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為何他無法放手去搶奪這個女子?她不願愛上阿儷,那是對的,即使她深深受他吸引。如果自己將她帶走,溫柔的對待她,也許終有一天能讓她回心轉意。但……但比起阿誰的心意,他更無法罔顧的是阿儷……
因為他是紀王柴熙謹。
「將軍,這兩個孩子無辜,老臣願意收留。」
方平齋微微一僵,過了一會,他哈哈一笑,「師父,你這句話真是……」他哽住了,負過手去,他沒有把話說完,就雜這麼徑直回了房間。
果然……看唐公子奢華的習慣,就知道他並非突然如此,而是長期以來都是如此生活,所以即使他揮金如土,也絲毫沒有不協調的感覺。阿誰深深地咬唇,說不上自己心裏是什麼感受,「我和他的母親……像嗎?」
迷茫之中,天色愈暗,而雨勢更大,打得人徹肌生痛,渾身冰冷。
灌入喉中,一樣的辛辣火熱,猶如被烙鐵狠狠地夾住了咽喉,硬生生就要窒息一般。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就算……你不在乎妹子,難道你不在乎唐公子的死活?他……他快要死了不是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其實心裏深處從未相信過唐儷辭會死,怎樣都相信不了,他是那麼無所不能,是一隻操縱人心的妖物,怎麼可能會死呢?
「只是特地來告訴你,你無心復國,只會有人責怪你,有人死不瞑目,而不會有人感激你。」鬼牡丹冷笑,「而你即使不想復國,看到白雲溝因你而毀,想到你大哥莫名而死,你二哥改姓為潘,你四弟流離失所,你心中難道會平靜?你父親對趙家恩重如山,他卻奪你天下,害得你家破人亡,而你身為柴家唯一的指望,卻終日碌碌無為,在江湖中遊山玩水,你自己的日子是過得瀟洒,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親人,家臣奴僕,大周的死魂冤鬼作何感想?你對得起誰?你對得起方葒炾么?對得起符皇后么?對得起你父親柴榮么?對得起你大哥柴宗訓嗎?對得起你自己么?」
「哈哈,是嗎?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救你出來的奴僕婢女被人所殺,突然之間你變成了孤身一人,你又該怎麼做?」方平齋笑道,「變成孤身一人之後,不會再有人寄望你復讎,沒人知道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過往就宛如一場虛夢,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假裝你從來不曾擁有。」
門外有人嘩啦一聲走了進來,柳眼微微一怔,那聲音就如往地上潑了一瓢的水。進門的是方平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渾身淋得濕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師父你竟然起身了,我還以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輩子,不到山崩地搖海枯石爛不離開那張床,萬年之後人們就會在那張床上看到一具白骨,並且想抬也抬不下來……」
山水清澈,春花點點。
她吃驚的看著柳眼,「鎖起來?為什麼要鎖起來?」她簡直不敢想象,身為父母竟然要把孩子鎖起來,如果有一天她將鳳鳳鎖在遠離自己的房間里,她一定是已經瘋了。
「將軍……皇上,老臣為皇上叩首,老臣斗膽直言先皇對皇上恩重如山,皇上以仁義為名,當不會為難孤兒寡母。」
白雲溝的冤魂依然要罔顧嗎?方葒火兄的屍聲是否可以就此棄之不顧?父親的身影,大哥的音容,難道那些是與自己無關的幻想?不遺棄這些,他就無法是方平齋,而如果遺棄了這些,他依然可以作為方平齋繼續走下去么?
「我……」方平齋微微一震,鬼牡丹一笑,「你動搖了。」方平齋手按鼓面,臉上不見了笑意,「你將她埋在何處?」
做柴熙謹是如此令人疲憊,他已經逃避了將近二十年,日後還是要繼續逃避下去么?做方平齋是如此平凡而卑微,浪跡江湖的日子令人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麼,想得到的又是什麼?為什麼始終感覺不到快樂?九*九*藏*書他在漸漸失去自我,他碌碌無為,尋找不到此生的寄託,他是柴熙謹、又不是柴熙謹,他是方平齋,又不是方平齋,他不能背棄血緣,卻又不能拋棄自己。
「朝廷怎樣得知白雲溝之事?」方平齋一字一字的道,「二十幾年來,沒有人對白雲溝下手,為什麼突然之間會出兵兩千?」鬼牡丹打開酒葫蘆,遞給他,「那自然是有人對朝廷通風報信,說白雲溝要謀反。」
那一定會發生一些歇斯底里瘋狂致死的事……
阿誰閉上眼睛,「我不想輸,也不想逼他……」
然而覺醒的代價是如此沉重,他選擇保護臣民的方法是絕然而去,再也不回家,因為他不將災禍引來,災禍就不會降臨,白雲溝就可以一直平淡無奇的生活下去,再不會有人半夜提劍殺人。
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平齋都沒有出現,阿誰打開他的房間,卻見他的房中空空如也,竟是不知何時已經杳然而去。
柳眼抬起眼看著她,「不像,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語氣疲憊,「但你是個好母親,或許他心裏很期待他的母親像你這個樣子。他說他喜歡你,那不是騙人的。」
雨水冰冷,渾身濕透,方平齋背靠著一隻大鼓,腳翹在另一隻大鼓上,閉目享受著雨水,外在的姿態很悠然。
那個帶人溫柔的、細心的男子,只為簡單的目的而活,不必思考任何深刻和複雜的問題。曾經深深地恨過自己為什麼是那樣沒用的人,嘗試一切方法想要超越唐儷辭,想要徹底的改變自己,但到最後……原來失去的,是最值得珍惜的……單純的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叫他這名死皮賴臉糾纏不清的徒弟,方平齋「哦」了一聲,回過頭來,柳眼道,「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他搖了搖頭,緩緩的道,「但你不能不想。」
「什麼消息?」方平齋目不轉睛地看著鬼牡丹腰上的酒葫蘆,「這個東西你從何而來?」鬼牡丹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個……是我從白雲溝撿回來的,哎呀,這是你張伯伯藏在他家地窖里,等著你回去喝的佳釀。」方平齋瞳孔微微收縮,「你為何要去白雲溝?」鬼牡丹道,「我和七弟一直對六弟和伯母十分關心,你難道不知,自從你拍案而去,這是年以來,伯母都是由七弟奉養的么?白雲溝的消息我最清楚。」方平齋嘿了一聲,「那倒是十分感激七弟代我盡孝,我感恩戴德啊感恩戴德。」
「六弟你當真悠閑。」大雨之中,有人一步一步自溪水另一端而來,「我帶酒來了,不知六弟可有心情與我共飲?」方平齋驀然一驚,雨聲鼓聲交織,他卻沒聽到來人的腳步聲,睜開眼睛便看見一襲黑衣上綉著刺眼的紅色牡丹,正是鬼牡丹。自從上次有人闖入雞合山莊,他就知道此地已不安全,卻不想鬼牡丹來得如此之快。
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已經製成,大惡鑄成的他將何去何從?沒有人告訴他下一步應該怎麼走,而要他自己做一個決定很難。她走到他身邊,柳眼微微動了一下嘴唇,「出去。」他甚至連眼睛也不睜。
如果那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他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總而言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有能力、地位和機會出兵遼國,一改我朝接連的敗績。」鬼牡丹陰森森的道,「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有何不可?」方平齋沉默半晌,嘆了口氣,「容我仔細想想,這是一個好睏難好艱辛的選擇,我需要時間。」鬼牡丹將酒葫蘆往他手中一送,「可以,你若能夠棄方葒炾的屍身於不顧,不在乎白雲溝枉死的冤魂,堅持不來,我鬼牡丹也服你,哈哈!」他倏然而退,身影瞬息消失於大雨之中。
「當然。」她握住了他的雙手,一句話衝口而出,「唐公子……一點都不好,完全……」說完之後她立即驚覺,閉上了嘴。柳眼輕輕嘆了口氣,手指很珍惜的撫摩著她的指側。感覺那種女人的細膩,隨即慢慢收了回來,「為什麼不能愛他?為什麼非要抗拒不可?」
阿誰的微笑很溫暖,「我覺得你很有勇氣,而且現在只要你站在那裡,我就會覺得看起來很溫暖。即使落魄到了這樣的程度,你還是會認真的做事,關心妹子、關心唐公子、關心我。」她搖了搖頭,「你比唐公子……要讓人覺得安心。」
一個人選擇扛起責任,需要絕大的勇氣……他心底並沒有成為帝王的渴望,所以無法支持他選擇一條烽火硝煙的不歸路,方葒炾希望他復國,鬼牡丹希望他興兵,玉箜篌希望他做一個順從的傀儡,而他什麼也做不了、更不想做。
「我為六弟帶來一個消息,聽完之後,你或許就要向我要酒,因為這消息實在不好,令人傷心。」鬼牡丹在方平齋身邊坐下,看了一眼那兩隻大鼓,「恭喜六弟連成音殺之術,果然是不世奇才,令大哥好生羡慕。」
雀鳥紛飛,繞頂盤旋,方平齋仰望藍天,看著春花盛放,身畔小狐探首,鶯燕飛舞,心中暖洋洋的,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舒暢。
他第一次知道他負有責任,他要為大周的臣民索回性命與顏九*九*藏*書面,它必須保護這些對他恩重如山、充滿期待的人。
失去了會痛徹心扉的東西,會刻骨銘心的怨恨他人和自己的東西,會深深地陷入無法自拔的東西……是什麼?
他現在的母親是他父皇的婢女方葒炾,對大周忠心耿耿,聽母親所言,哥哥在已經成年、卻未婚配的時候暴斃,內情並不簡單。大周兩代帝王對趙匡胤一家恩重如山,他卻趁主上年紀幼小之時奪位,方葒炾對他恨之入骨,自他四五歲開始習武的時候便不住提醒他,他負擔興復大周的重任,大宋與他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和七弟有諾大本事,何必有求於我?」鬼牡丹道,「我或者七弟稱帝,天下將有千千萬萬人反我,但若是你稱帝,天下便只有趙氏子孫反你。大周亡國不過二十余年,復國並非無稽之談。」方平齋道,「算得忒精,這必定是七弟的注意。你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要什麼?」鬼牡丹道,「他說他要對遼國用兵,收回幽雲,平定契丹,僅此而已。」方平齋奇道,「他翻雲覆雨,步步算計,甘冒奇險,密謀造反就是為了出兵遼國?以七弟之能投身大宋,何嘗不是平步青雲,要身任將軍出兵大宋也並非什麼難事,說不定北掃契丹南下支那,東征大海踏平西域,何處不可?為何要謀反?」
「唉……浪費唇舌、浪費精神浪費心力兼浪費我的感情……」方平齋嘆了口氣,從懷裡拔出濕淋淋的扇子,揮了兩下,慢慢往他房間走去,柳眼看著他的背影,「方平齋。」
他抿起唇線,「我……並不是很有勇氣,只是很……愚昧,很迷茫。」
屋外下起了大雨。
柳眼眉頭微蹙,「怎麼做?」方平齋苦笑,「是啊,你會怎麼做?你會復讎嗎?你會奪回一切嗎?」柳眼道,「我不知道。」方平齋拍了拍額頭,「我就知道問你簡直是浪費我的口水,好師父你頭腦很差糊裡糊塗……」柳眼打斷他的話,淡淡的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唐儷辭,他絕對奪回一切。」方平齋一呆,「哈?」柳眼道,「失去一切,你會甘心嗎?那並不是你的錯,而是他人的錯。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唐儷辭從不善罷甘休。」他笑了一笑,「而我,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但如果我什麼也不做,一定不會心安理得。」
「下葬是何等隆重之事,自然是要等你親自安排。」鬼牡丹道,「她的屍身就在飄零眉苑,你幾時回去,幾時下葬。」方平齋五指下壓,將繃緊的鼓面壓出五指之印,低聲道,「這是威脅嗎?」
而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從始至終,原來「方平齋」此人只是紫熙謹的一個夢想、一種期待,而從來不是現實。
柳眼炯炯的眼神盯著方平齋的房門。
「唐公子……雖然很在乎我,但他在乎的、疼愛的、折磨的都不是阿誰,是他想象中的別人。」她低聲道,這些話從未想過會對人講,但在柳眼面前不知何故,很自然就說出了口。「他想要人能發瘋一樣愛他,能為他去死,可是我……」她輕聲道,「不論我和他所想的那人有多像,我都不可能為他發瘋,或者為他去死。」
「七弟與伯母一直有書信往來,十天一封從不間斷,但在十三日前,白雲溝的書信突然斷了。」鬼牡丹道,「七弟欲往好雲山,不能分身前去查探,所以我去了。」他解開腰間的酒葫蘆,方平齋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酒葫蘆,酒葫蘆腰間的紅帶上染有血色斑點,那是什麼?「前往白雲溝之後,才知道原來戰爭真的很可怕,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原來並不誇張。」
「不得而知。」鬼牡丹搖了搖酒葫蘆,「你要看你母親的屍身么?」
柳眼驚異的睜開眼睛,用一種近乎灼|熱的眼光看著她,她怎能說得這樣透徹?就彷彿從自己心裏一個字一個字抓住放到眼前,難道彼此心中所想的竟是一模一樣?阿誰蹲了下來,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很溫暖,「牽挂著他,牽挂著妹子,你怎麼能死?你要是死了,妹子會傷心致死,他會受到怎樣的打擊,也許你我都想象不出……」她的眼睛微微濕潤,「我也不希望你死,雖然……」她的手微微鬆了一下,他感覺到那手指發冷,聽她繼續道,「雖然……雖然……」
手中握著的酒葫蘆殘留著人的體溫,摸起來格外溫暖。
「他總有辦法……」柳眼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語聲突然變得微弱,「總有辦法……救自己……」她轉過身來,低聲道,「時到如今,你依然相信他無所不能。」柳眼不答,過了一會兒,他幽幽的道,「有誰不相信呢?他……他總是無所不能……但……」她接了下去,低聲道,「但不可能有人永遠無所不能,你害怕他終有一次會做不到,可怕的是……不知道是哪一次……」
玉箜篌說「六弟,你有我與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鬼牡丹說等他同飲一杯酒,有時候他會忘記一切,相信那是出於兄弟之情,或者是期待、信任。
他的本性,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她的手又熱了起來,重新握住他的手,「你或者,會給我勇氣。」柳眼微微一顫,睜大了那雙漂亮至極的眼睛,她看九九藏書著他的眼睛,「你……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很有勇氣的人嗎?」
「白雲溝怎麼了?」方平齋低聲問,他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酒葫蘆上的斑點,此時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經確定,那的確是血跡,乾涸的血跡。
天下皆知,先皇黃袍加身,柴宗訓禪讓皇位,始興大宋。而他本姓柴,是柴宗訓的第二個弟弟。柴宗訓讓位之後,被趙匡胤送入天清寺,他未在寺內多久便被天清寺的和尚送出寺外,聽聞柴熙讓被潘美潘將軍收養,已不知身世,而他被父親的婢女帶走,走避白雲溝。他最小的弟弟不知所蹤,不知是否已經死於離亂,大哥柴宗訓,二十歲那年在天清寺突然死去,死引蹊蹺。
他屈指拾了起來,那是一枚戒指,黃金質地,其上鑲有一塊紫色的玉石,即使在大雨之中看起來也璀璨耀目。紫色的玉石大都並不值錢,但這紫色紫得純正柔和,玉質細膩無暇,蘊含一股泱泱王者之氣,與黃金相稱,煞是好看,是一件稀罕東西。指圈非常的小,成人就算小指也套不上去,應當是孩童之物,黃金指圈上刻有三個字「紀王府」。
那只是一種逃避,他自己很清楚。
方平齋坐在雨中,提著古人留下的美酒,仰起頭來喝了一口。
「誰?你么?」方平齋皺起眉頭,低聲問。
「不要這樣,你要是死了,妹子不知道會多難過,也許你又會再害死一個無辜少女。」她的聲音低柔,但並不委婉,說得甚至有些生硬,因為說話的內容太直白,直刺入他心裏。「我想現在的你,不會願意再害誰死。」
阿誰收起裝木耳粥的碗筷,輕步退了出去。柳眼從床上下來,拄著拐杖走到窗前,他看著大雨,端著一杯已涼的茶水。當一個人很疲憊卻絲毫不想入睡的時候,會有出乎尋常的耐心來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覺得茶水很涼,入口清淡,已幾乎品不出茶香。
頃刻間瓢潑大雨,沉重的雨點敲打在方平齋左右鼓面上,激發出沉鬱恢宏的鼓聲。雨點跳躍,鼓聲隆隆,方平齋倚鼓而坐,大雨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裳,天地蒼茫而無限,流水冰冷而無窮,一股滄桑襲上心頭,突然叮的一聲,一件東西自他衣袖內滑落,跌落在地上。
他將會選擇什麼?或者是繼續逃避?
這又是另一種逃避,他同樣很清楚。
「會說這種話,證明你已經從我這裏過去了。」她低聲道,「好好活著,對妹子好些,別讓她失望。我知道大家都希望唐公子能過得好些,我會……儘力說服自己。」策策一頓,她露出溫柔的微笑,「現在可以吃粥了吧?讓妹子知道你不吃不喝,一定要罵你了。」
「罷了,盧卿言之有理,這兩個孩子和宗訓一起,送往天清寺。」
如果他搶走了阿誰,阿儷他會怎麼樣呢?
屋裡只有柳眼一人,自從針刺大腦醒來之後,他就一直不言不語躺在床上,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一樣。方平齋在山中擊鼓,鼓聲隱隱可聞,倒是越來越出神入化,雄壯的鼓聲居然也能擊出悲泣幽怨之聲,時而如奔雷驚電,時而如春風鳥語。阿誰並不知曉,若非她不會武功,柳眼武功全失,這樣的蘊滿真力的鼓聲足以讓江湖二三流人物真氣沸騰噴血而死。
「勇氣?」柳眼以一種近乎獃滯的目光看著她,彷彿茫然不知她在說什麼。
「咯拉」一聲,阿誰將銀耳粥放在桌上,自玉團兒走後,柳眼越發死氣沉沉,有時候一日一夜都不動一下,但她知道他並不是不清醒,只是很空洞。
他緩緩眨了眨眼睛,從江湖梟雄,到末路逃亡,從操縱著千萬人的命運,到千夫所指一文不值,從世上罕見的美男子,到毀容斷腿的廢人,也許旁人的確很難度過。
「這兩個……」
「伯母被人綁在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見了白骨,最後被馬匹撕成兩塊,吊在你的房前,應該是向你示(百度)威。」鬼牡丹卻並不停止,近乎是興緻盎然地說完方葒炾的死狀,然後哈哈一笑,「白雲溝忠於柴氏,你雖然沒有復國之心,他們卻都有復國之志。如果你在,憑當今朝廷對柴氏一門的承諾,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雲溝五百餘人無法抵擋朝廷兩千精兵,那是理所當然。」
鬼牡丹面容猙獰,此時卻含著一絲平和的微笑,看起來說不出的古怪。他腰間掛著一個酒葫蘆,身上不帶殺氣,方平齋嘆了口氣,「你怎麼就不死心,非要請我喝酒?難道你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要是喝酒也許就會喝醉,喝醉之後也許就會亂xing,害人害己。」
「謝皇上隆恩。」
「因為他們怕他。」他說得很平淡,因為他自己人也從來沒和父母過過新年,「他們覺得他是個怪物,每次見他都要帶很多人隨行,隨時隨地的保護他們。尤其是他的母親,他母親見到他有時候恐懼症會發作……」他頓了一下,解釋道,「就是害怕到呼吸困難,幾乎發瘋的那種……狀態。」
他驚異的看著她,心中似乎發出了一聲脆響,有什麼沉重且生鏽的東西斷裂了,一瞬問心像在騰雲駕霧,「你是說……我也有……比他好的地方?」他輕聲問,聲音很九九藏書微弱。
嗡的一聲震響,鼓面一彈而回,方平齋臉色蒼白,定定的看著手下的那面鼓。他當真錯了么?「回去……」路已走得太遠,要折回頭踏上二十年前就被他放棄的路談何容易?所謂回去,當然不只是安葬方葒炾而已,一旦回去,他就沒有再回頭的路。
兩隻狐狸鬼鬼祟祟的潛伏在岩石之後,探出鼻子來嗅著空氣中的味道,一邊好奇的看著方平齋,鼓聲的震動吸引了這兩隻狐狸,不知為何,狐狸竟沒有望風而逃。
「你哪裡來的酒?」柳眼淡淡的問。方平齋脫了那件浸透了水的沉重外衣,「不好的來路,問清楚了你會後悔。」柳眼似乎是笑了一笑,「無所謂,我一直在後悔。」方平齋哈哈一笑,「說的也是。我問你一個問題,認真回答我好么?」柳眼為他倒了一杯冷茶,「說。」
美酒,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向外走了兩步,他以為她就要出去了,她卻停了下來,輕聲道,「你……你是要絕食而死么?」他睜開了眼睛,他不知道,他只是因為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沉默不語。但……絕食么?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死,但也許……在他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自覺地這麼做了。
鳳鳴山。
大雨之中,往事宛若虛幻的鬼影,一件一件撲面而來,灰暗的烏雲翻滾,鼓聲勾魂攝魄,在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大雨之日,他被人抱著,從金碧輝煌的皇宮到冷冷清清的寺廟。
「柳眼?」
她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他把五指插入額前的長發中,支額不動,她不肯為了誰去死,何況是為了一個並不是真心愛著自己的男人,更何況是一個有其他女人真心愛著的男人。「他想要的……是他的母親能愛他愛到發瘋,能為他去死。」他幽幽地嘆息,「他母親是一個著名的美人,和他長得有五分像,是那種非常端莊,很優雅的女人。」
「白雲溝遭遇朝廷的兵馬,被千軍萬馬橫掃而過,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屍體,剩下的只有殘肢斷臂,看不清楚了。」鬼牡丹揮了揮手,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口,愜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張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著他未滿兩歲的孫子,他的屍身被人攔腰砍斷。你的楊叔叔,撐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應該是大周的旗幟,可惜連人帶旗被人燒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幟依然無法留存。最悲慘的是你的母親,伯母被人……」他尚未說完,方平齋截口打斷,「白雲溝隱世而居,又不曾興兵謀反,朝廷的兵馬為什麼會找到白雲溝?為什麼要殺人?」
「趙宗靖?」方平齋眼眸微閉,「趙宗靖從何得到消息?」
這是阿誰第一次聽說唐儷辭的母親,心頭微微一跳,莫名的感到緊張,「她……她不愛自己的孩子?」柳眼望著她的手指,「不愛。從阿儷……我是說唐儷辭,從他出生到長大成人,她幾乎從不和他住在一起,也從來不去看他。別人家過新年,全家在一起吃年夜飯,阿儷他們家……」他微微頓一一下,「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一起過,他父親會把他鎖起來,鎖在距離很遠的房間里。」
「哈……」柳眼笑了一聲,「因為他們相信阿儷是個天生的怪物,遲早有一天會變成殺人狂,很後悔生了他。不論阿儷做得多好或者多壞,他們都不關心,只是不斷的給錢。」他慢慢的道,「他們唯一做的,就是給自己的孩子花不完的錢,讓他四處揮霍,沒完沒了的……」
即使,他是如此的迷茫與碌碌無為。
那天的玉和今天一樣,兵馬來去,沉重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就像隱約的鼓聲。
但那些曾經擁有的東西,都不是他真心想要得的,所以即使失去也不會太難過……只是那樣而已,那也算勇氣嗎?
但大雨滂沱的時候,往事撲面而來,事實清晰易見,期待和信任,兄弟之情……也許只是出於野心,也許只是……
無論選擇什麼,都不會比逃避更痛苦。
「噠」的一聲微響,溪水上鼓聲所震的漣漪出現一圈缺口,一塊石子自高處滑落入水中,兩隻狐狸一個激靈,逃竄得無影無蹤,空中低飛的雀鳥也一下振翅高飛而去。方平齋手按鼓面,抬起頭來,兩側山谷頂上飄起了一陣烏雲,天色轉暗,突然開始颳風,隨即下起雨來。
那一年他四歲,卻已經預知了命運。
方平齋拾起戒指,握在手心,悠悠嘆了口氣,又把它揣回了懷裡。
也許飲血也是同樣的滋味,因為血和酒一樣,都是熱的,都有體溫。
白雲溝眾人都是大周重臣之後,對外只稱是大漢後人,平日扮作普通百姓。家家戶戶視他為主,家家戶戶都對他恩重如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卻承受不起這樣的期待和寄託,於是在十六歲那年遠走江湖,成為一名浪客。
他怔怔的看著阿誰,在這個瞬間,他出乎意料的醒悟到……自己最在乎的東西,失去了會痛徹心肺的東西,竟然是……從前的……自己的影子……
柳眼抱住頭,他無法想象,阿儷究竟會怎麼樣……
但誰也無法替誰做這種決定,他就是總是讓別人代替他做這種決定,所以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