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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看不見的城市》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十五)

關於《看不見的城市》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十五)

「我從你的機房外面經過,是織機的響聲把我引進來了。你要是停止工作,也許我就永遠找不到我父親了。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他就讓我聽熟了這種聲音。他沒有織機,他是用喉嚨和嘴模仿出這種聲音的。他抱著我在茅屋裡走來走去的,口裡發出這種聲音。」
「他已經不在了。」編織工勉強吐出這幾個字。
酋長無緣無故地消失在他家屋后的溫泉池裡,這件荒唐的事終究是要受到追究的。他等了這麼久,復讎女神終於到來了。在那些寒夜裡,為了壓制心底的記憶,他拚命地織啊織的,而酋長,在他的圖案中化為一股隱蔽的紅線,在那些城市建築之間穿來穿去。還好,那女人並不打量他的織物,她摘下褪色的頭巾,朝裡屋走去。
編織工放好他的物品,又去買了一塊read.99csw.com肥皂,一個浴室用的刷子。他出了市場,又回到大街上。他發現街上既沒有人也沒有車,靜得讓他發怵。而且不論他多麼小心,他的腳步還是發出刺耳的響聲。
婦人風塵僕僕,靴子上儘是長途跋涉留下的泥土。她的眼睛很小,裹在頭巾裡頭,烏黑的小眼射出刺人的光。她自稱是酋長的女兒。編織工記得,酋長是沒有兒女的。她介紹過自己之後就站在屋當中沉默了。
編織工側耳傾聽,天井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站起來,將自己的臉貼著朝東的那面牆,他的面頰立刻感到了四月的陽光的暖意。正是在四月里,酋長日夜兼程,穿過西邊的平原來到他的機房裡,酋長的女兒似乎對父親的結局很滿意。
「瞎說!他就在這裏。你明明知道的九*九*藏*書,你也知道我的來意,啊,真幸福啊。但我還得走,這也是他規定的,他說我一生一世都要在世上繞圈子。」
編織工開始發抖,他甚至產生了幻覺,老覺得女人手裡捏著一把刀。
「在外面的那個人同時也在裏面,織機的聲音可以傳到地心深處。」
編織工的心裏充滿了憂慮與疑惑,一切死去的記憶全都復活了。
她站起來,用圍巾將臉蒙上,向外走去。經過織機時,她停下來彎了一下腰,做出要察看的樣子,然而沒看就出了房門。外面的濛濛雨霧立刻吞沒了她的身影。
他機械地拿了購物袋向外走去。雨停了,太陽又開始露臉。編織工走在街上,那種末日的感覺始終不放過他。他的目光掃過酒店,彈子房,大米廠,傢具車間,彈簧車間,雜貨店,豆腐房…九*九*藏*書…他沒有從它們看到一點生命的跡象。他又竭力回憶階梯下面的貧民窟,可是貧民窟化為了這個城市的陰影,他還是抓不到實質性的東西。他喃喃地自語道:「我已經乾涸了。」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喚他,他沒法聽清楚。
「後來有人從他手裡奪走了我。他對你說起過這事,對嗎?」
編織工不習慣於向外人袒露自己的內心,他站在櫃檯前,掏出一大把零錢撒在檯面上。店主在他面前垂著禿頭,細心地將那些鈔票一張張清理好,將硬幣歸攏。他將多餘的錢退給他,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返回屋裡,腦子裡浮出酋長抱著嬰兒在茅棚子里來回走動的畫面。也許她不是他的女兒,也許她真是他的女兒,這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女人在世上行走的路線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同心圓。而read•99csw.com他自己的活動範圍,更是離中軸很近的同心圓。想到這裏,編織工對她生出情同手足的姊妹情。他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後悔。他這個人,從來都是事後聰明。她坐在那裡,身上散發出那樣的寒氣,只有從冰窟里出來的東西才會凍成那個樣子。這樣的女人具有什麼樣的一種體質呢?還有她同酋長之間的關係也很離奇。她絲毫也不關心酋長是不是在屋裡,她只要聽一聽某種聲音就心滿意足了。然後她就坐在暗處,把她的心事講出來。編織工想到這裏,便記起自己織的那根紅線,看來這父女倆之間就是那根線在牽扯著啊。
她在後面一間黑暗的雜屋裡頭坐了下來。編織工要去點燈,她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他。
他尷尬地站在她面前,臉上因為冷氣撲面而一陣陣起雞皮疙瘩。他暗自思忖:莫非這read.99csw.com女人是一團冰?
「這種事,只能在黑暗裡頭說。」她開口道。
他起身到掛毯上去找那根紅線。今天城市的圖案顯得很晦暗,不要說一根隱蔽的線,就連房子都是歪歪斜斜,擠作一堆,根本分辨不清。深紅的,有質感的底色則變得黑糊糊,舊兮兮的。編織工被挫敗感所壓倒,目光發了直。
市場里很清靜,一個顧客也沒有。編織工買了通心粉和麵包,他算不出自己該付多少錢給店主。對方是禿頂的男子,同編織工很熟。
他並不厭世,但是他變得很恐懼。他坐在織機旁,兩眼茫茫,不敢去拿梭子。
「不給錢也沒關係,」他做出理解的神態說,「對於你來說,不是有更重要的事發生過了嗎?大家都為你捏一把汗呢。」
有人在屋后的天井裡走動,那裡有個天藍色的溫泉浴室,酋長就是在那裡頭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