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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章解讀《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第三章

逐章解讀《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第三章

考德雷爾將事情說得更嚴重,他似乎代表某個組織,他說他們「要執行一項長期的、整體的越獄計劃」。他是站在墓地里說這話的,他所代表的龐大組織就是那些死人。(對於藝術來說,心死,才有可能破釜沉舟。)接著考又說他要離開幾天,讓「我」在警察局長面前否認四爪錨的事,而且要「我」不要再去氣象台了(就像是故意用激將法對待描述者)。
以上就是這個故事的描述者的心境。作為這個故事的讀者,我立刻被這鮮明而準確的描述所吸引。
柳德米拉不讓男讀者同她見面,她堅持要「不期而遇」。她要求男讀者去辛梅里亞文學教授那裡同她匯合,於是男讀者來到大學。
這一章裏面還傳達了一個重要的觀點,那就是人類的精神不會隨個體的消失而消失,精神是一個「場」,她是可以傳承,傳遞和發展的,她像岩石一樣具有某種普遍性和永恆性。只要有高級動物存在的地方,就會有這種「場」。石頭,錨,碉堡,墓穴等等,這些冷冰冰的事物無不傳達出她的信息,激勵著人們加入她那激|情的運動。誰會視而不見,不為所動?你既然還活著,你的本質,你的生命的意義就在這裏啊。卡爾維諾審美運動中包含的殘酷之美在這神秘的篇章里得到充分的展示。她真是令人如醉如痴,也令人奮發向上的運動。為了這種幸福,人寧願長久地徘徊在墓地,沉浸在濃黑的陰影之中長時間地冥想。藝術家,像獵狗一樣追尋著死亡的氣息,化腐朽為神奇!
「為什麼您不去買一個呢?我自己不敢去買,因為一個城裡姑娘如果對漁民的一件粗笨的用具發生興趣,會使人感到驚訝。」——茨維達
不久茨維達小姐出現在探視囚犯的人群里,戴著黑面紗,樣子傲慢。一切都在暗中發生,籠罩著令人費解的黑色。醫生們要「我」減少接觸黑暗,可「我」卻在大白天看到了比黑夜更黑的黑暗,那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讀到這裏,我深深感到這位描述者具有一雙純粹的詩人的眼睛。現在他已看到了死亡,這卻是因為他要為生存而進行致命掙扎了。這種掙扎是由茨維達來實施的,而茨維達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內心風暴的鏡子。
「我」遵循自由意志一大早就去了氣象台(這其實正是考德雷爾的意願)。在那裡「我」像個樂隊指揮一樣,以至高無上的寧靜的心境主宰了大自然的風暴和動亂,「我」沉浸在和諧與幸福之中。這時,在氣象台下面的棚柱之間,一名逃犯(死囚?)躲在read.99csw•com那裡,他要求「我」替他通知茨維達小姐。
大學彷彿是原始的洞穴世界,所謂文明的規則在此處是不起作用的。男讀者在這裏遇見了「洞穴」青年伊爾內里奧。這個返祖的「原始人」,生著一雙以狩獵和采野果為生的人們具有的銳利眼睛,他早就學會了在閱讀的時候「使勁看那些文字,直看到它們消失為止」。 也就是說,伊的方法是穿透文字,讓文字解體,返回產生文字之前的意境。而柳德米拉則是玩味文字裡頭暗示的古老含義,使原始氛圍與現代表達連成一體。這兩人的方法又是相通與互補的,他倆因這個而建立了密切關係。
也就是說,生便是同死的交合。當你聞到屍體的味兒時,你便處在活躍的生的意境中。航海用品店店主的話更加加強了描述者的這種感覺,那人提到利用鐵錨讓囚犯越獄。而「越獄」在描述者看來就是讓心靈離開身體,過一種恐怖的生活。即,我們平時所說的靈魂出竅。「我」非常害怕,但只有走下去。
在那個擠滿了書籍的、窄小的斗室里,教授談到了辛梅里亞的語言。他說到這種已經消失的語言是不能研究的,所以他將自己的研究室稱為已經死亡的研究室。實際上,這個研究室裡頭是死與活之間的中間地帶,教授和他的學生們在此處所從事的,是那種破除了一切禁忌的藝術活動,即他所說的「什麼都干」,「為所欲為」。辛梅里亞文學雖然已被埋進墳墓,但在這塊領地裡頭,看不見的文學卻實實在在對教授和他的學生們發生著作用,使得他們(包括男讀者)一到這裏便感到了自由的氛圍。教授的正式表演開始,他拿起一本辛梅里亞語的小說朗讀起來,他的即席翻譯著重對動詞的詳盡解釋,因為動詞是連接過去、現在與將來的橋樑,它就是時間,就是無以名狀的精神。
「我還是希望我讀到的事物不全是現存事物——堅固得像你可以觸摸它們一樣。我願意感覺到有種東西裹著它們,某種另外的、你不完全知道的東西,某種未知事物的標誌……」
「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上,周圍的事物處處隱含著凶兆,向「我」發送警告與信號。當然「我」也清楚,所謂「事物的含義」其read.99csw.com實也就是我內心深處的事物存在的方式。這些事物是普遍的,無處不在的,它們表明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必然性。「我」住所的附近有一個氣象台,這個氣象台對於「我」來說是一個人造的死亡監測台。
具有無比完美的形式的海中貝類,它們的內部是什麼樣的呢?內部與外部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樣的呢?這一章所揭示的生命的奇迹和藝術的形式感令人震撼。
經歷了重重阻礙之後,大學洞穴中的探索仍不順利,因為「感覺」是決不會讓人輕易獲得的,男讀者必須以更大的強力與執著突進。迷惑之中,他終於見到了生著「飛越絕壁的人的眼睛」的傳奇似的教授。教授將他關在門外,逼問他為什麼上這裏來找柳德米拉?教授這句雙關語其實是拷問他的靈魂,即,逼問他為什麼要尋覓?尋覓什麼?男讀者卻只能回答表層意識到的事實。接下去教授又提了一連串的問題,其實都是拷問男讀者的靈魂。就這樣半蒙昧半清醒,男讀者追隨這個怪人走進了洞穴的深層處所,那裡是教授的整個精神世界。
在世俗中,一名藝術家的個性總是扭曲的、陰暗的,正如小說中的「我」,也正如貝類那陰暗的內部。但藝術家的內心又絕不止扭曲和陰暗,幾乎每時每刻,他都會被生活的誘惑牽扯進去,以遍體傷痕的身體做出又一次奮起,充當宇宙交響樂的指揮——或者說像貝類那樣分泌出那種最高的形式之美。
毫無疑問,這是最好的讀者應該具有的感覺,即,從字裡行間瀰漫出來的原始氣息里去找那個結構,以不確定感來檢驗自己的信念。
茨維達告訴我她要去畫那些犯人。而「我」,鬼使神差般地對她說,「我」對無生命物質的外形最感興趣。「我」說這話時想到的是關於永恆的問題。但茨維達馬上從自己內心出發同意「我」的意見,她說她要畫一種「四爪錨」。對於「我」來說,四爪錨所包含的信息非常複雜。有鼓勵,有邀請,也有對於可能引起的傷痛的恐懼。但茨維達不容「我」猶豫。早在她畫刺海膽的時候,她就已經決定了要破釜沉舟。
辛梅里亞語就是創作者在創作的瞬間所渴望的、那種無法變成現實語言的、具有神性的語言。這種語言指向死亡,但又並不意味著死,而是一次次在極境中被激活。站在極境里的教授,是這個時代的稀有生物,我們人類因這樣的人而得救。
你的閱讀是由切入這本書的有形的固體的動作引導向前的,這使你可以進入到書的無形的本質。——男讀者九九藏書
「我」在感到絕望(為什麼絕望?因為怕考德雷爾將「我」排除在「生」之外嗎?)的同時,認識一下子產生了。「我」意識到:只有觀察各種氣象儀器(精神動向監視器),才能使我把握宇宙間的各種力量,認識它們之間的和諧關係。這個認識也向「我」預示:謎底就要揭開了。
辛梅里亞是在強權之下隱匿的國家,故事將圍繞這個謎一般的國家展開。

從陡壁上探出身軀

一開始,「我」看見茨維達小姐在海灘上專心致志地畫貝殼,「我」反覆玩味這幅畫面的「含義」,思考它向「我」傳遞的信息。貝殼完美的外形正是茨維達小姐追求形式之美的象徵,在遙遠的童年時代「我」也曾為之著迷,但現在,「我」關心的是事物的實質,即貝殼裡頭的生命實體。「我」知道這用不著追求,到時它自會顯露。再說「我」的健康也阻礙著「我」立刻結識茨維達小姐,即,立刻捲入生命的陰謀。我在猶豫。
她的這些話堵死了「我」的後路。她不僅僅果決、積極、熱情,身上還具有某種冷酷的氣質。有時她就像一把手術刀,這正是「我」所欣賞的。於是「我」的思路緊隨這個黑色幽靈到達地獄。
這個故事令人想起博爾赫斯的《曲徑分岔的花園》,但表現手法迥異。在這些生活在純精神境界的人們當中,同一個主題的表現方式是無限的。
一旦發現了圈套,有了那種熟悉的陌生感,就等於是發現了規律。然而書中人物之間的一切關係並不會自明,接下去仍要靠閱讀來努力建立。這是這類小說的最大特徵。所以柳說了上述的話之後又變得猶豫不決,似乎要表達某種無法表達的東西,某種深淵里黑暗中的感覺。她說:
然後「我」在氣象台遇見考德雷爾先生,他是來收集「氣象數據」(心靈晴雨記錄)的。由於「我」還處在尚未覺醒的階段,所以沒有打算加入他的工作。但是考德雷爾先生用他的言談和行動使「我」不知不覺地捲入了他的工作,而「我」也沒有推辭。「我」為什麼不推辭?因為實際上,考德雷爾先生代表了「我」的真實意志,那還未被「我」意識到的開始生活的意志。大概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先有衝動,後有意識吧。並且作品的成形還要倚仗于考德雷爾先生這類陰謀家,他是人內心最為深奧的那個部分。
接下去描述者又向讀者描述了一幅令人驚心動魄的畫面:岩石上長出了一隻手。這個畫面實際上是經過「我」的大腦及視覺的過濾而轉化出來的。它的原型是被關在古堡里的囚犯將手伸到高牆之上加了兩三層鐵欄杆的窗戶外面的畫面。「我」看到的這個畫面對「我」來說有兩種含義:1、人類絕境求生的象徵。2、精神不滅。既然連岩石上都可以長出手來,有read.99csw.com什麼理由不相信精神的信息會永遠傳遞下去呢?
「這又是圈套。正當我看得起勁的時候,當我想要知道蓬科和格里次維的下文的時候……——柳德米拉」
所以一開始記錄氣象,「我」的猶豫不決的性格就改變了,「我」開始同茨維達小姐談話。而此時的茨維達小姐,已經不再畫貝殼了,她正在畫刺海膽,那痛苦抽搐的形象令人噁心、慘不忍睹。然而這就是生命內部的真相。茨維達小姐之所以畫這種動物是因為她老夢見它,所以要借畫它來擺脫它(她的行為正是所有藝術家的行為)。
首先是男讀者「你」急於找到柳德米拉,要同她交流信息,討論心中的疑團。但柳躲起來了,接電話的是她姐姐羅塔里婭。羅塔里婭在電話里闡述了另外一種閱讀方法。她的方法同妹妹的方法正好相反,不是從感覺出發,在感覺的河流中去摸索規律,而是腦子裡先有那種說不出又把握不了的最高結構,然後自己努力從書中去辨認自己想要證實的那種結構。如果在書里的蛛絲馬跡中發現了那種結構,這本書就被挑中,反之,則被她拋棄。羅塔里婭腦子裡的那種結構顯然是那種抽象的人性結構,這個結構必須通過書中詞語的暗示而逐步地呈現出來,她的工作,就是將她感覺到的詞語的深奧含義按她的方法解讀出來。可以看出,羅塔里婭的閱讀其實就是柳德米拉閱讀的逆向表現,兩種閱讀既相通又互補。所以羅塔里婭先於妹妹同男讀者討論一通,然後妹妹才來接電話。這也是向男讀者暗示,要擺脫迷惑,獲得感覺,就要不斷克服障礙,熟悉新事物,因為感覺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它受到理性的控制。雙向的過程是這樣的:柳德米拉用局部感覺去獲取書中的深層結構;羅塔里婭則用最高理念去觀照局部感覺。實際上在閱讀中二者缺一不可。否則要麼獲得的是零散的感覺,要麼獲得的是未經證實的蒼白的理念。而在書中,兩姐妹殊道同歸。
「生活不是別的,只不過是串味兒。」——監獄看守
「要想從容不迫地從各個角度畫這種錨,」茨維達說,「我自己就應該擁有一個,這樣我就可以收著,慢慢來熟悉。你覺得漁民會賣給我一個嗎?」九-九-藏-書
然後「我」又走到無人的海灘上,擺成半圓的柳條椅子向「我」顯示虛無的逼近,末日的風景令「我」眩暈,「我」正跌進中間地帶的深淵里。帶著一顆空空落落的心,「我」同茨維達小姐相遇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正是這個不動聲色、看似嬌弱的茨維達小姐,在「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場英勇慘烈的、絕境求生的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而作為配角的氣象觀察員考德雷爾先生,也在劇終之際顯露了他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
世界對於藝術氣質的人來說充滿了暗示,因為世界就是人的鏡子。只要人堅持不懈地觀察那面鏡子,他就可以從那裡頭看出自己命運的蛛絲馬跡。就是通過這種執著的「看」(一種職業習慣),「我」漸漸地悟到了茨維達小姐和考德雷爾先生邀「我」加入的激|情戲(那不就是出自「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嗎?)。他們二位的決絕和不顧一切的勇氣,重新喚醒了「我」體內的生之慾望。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必須為自己的生存再一次搏擊。當然,「我」是願意的,「我」心底難道不是隱隱地渴望著這個嗎?不然「我」為什麼要去氣象台,為什麼要尋找茨維達小姐?
「我」的完善的宇宙秩序之中出現了一道裂縫,永恆的矛盾繼續著……
我並不是要進行常規陳腐的、由表層故事情節引導的水平閱讀,而是要用裁紙刀一般鋒利的感覺切入到深層,將閱讀變成向本質突進的無限過程。凡本質都是無形的,只能進入不能一勞永逸地把握它。所以「閱讀就像在密林中前進」。每當讀者覺得抓住了一點什麼,想繼續追蹤時,書裏面就出現空頁。於是表層的時間結構消失,深層結構呈現,我同書中的男讀者一同進入夢幻世界。

小結

然後男讀者提起了辛梅里亞這個消失的國家,並提到它的自然資源:泥炭和瀝青。我讀到此處眼前便出現了月光下一望無際的泥炭和瀝青——死亡之國的風景。那種地方出現的第一個詞語是什麼樣的呢?
如果人能夠意識到的話,他一生中的精神冒險的確類似於一連串的驚險恐怖片。是精神促使人去冒險,將人逼到懸崖上,逼出他體內的生命力來。蒼白的面孔,黑色的面紗和衣服,茨維達小姐身上散發著墓穴的氣息。她是從事這種冒險活動的高手,所以「我」一見之下便為她的魅力所深深吸引。在這兩個人的刺|激之下「我」開始主動承擔生存的義務了——那就是投入戲中充當角色。什麼樣的角色呢?逃犯。精明、工於心計的,噴發著生命力的逃犯,從死神手中搶時間的刑事犯。戲改變了人的視野,黑色的陰影隱退,久違了彩虹出現,宇宙間奏起交響樂。就是為了這樣的瞬間,僅僅只是為了這樣的瞬間,人不能消沉,人必須時刻準備著去領略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