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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瑾和蕊

第六章 六瑾和蕊

老石說完這一通話就沿著右邊的小道走遠了。六瑾站在那裡,心裏有點詫異——老石這是怎麼啦?難道他看見什麼了嗎?她可是什麼都沒看見啊。再回頭看看,市場里還是空空蕩蕩的,既沒有蕊,也沒有豹。然而有腳步聲,雜亂的,響亮的。人們在那裡頭格鬥嗎?
「我說榕樹,榴槤,荔枝,芒果。」
六瑾的視線穿過人群,看見阿依在邊門那裡揮舞著閃閃發光的匕首。她在同什麼人搏鬥?看上去似乎有一股無形的氣浪將她沖得向後倒。
當蕊揣著鳥籠往公園走去時,他腦子裡涌動著一些新的念頭。今天他一下子就認識了三個人,真是不平常的一天啊。到了公園,他將鳥籠掛在一株小樹上面,鳥兒就叫起來了,一連叫了十幾聲,有點凄涼的味道。蕊獃獃地站在那裡,又開始掉眼淚。
因為所去的方向相反,他們在車站門口分手了。六瑾站在燈柱下,直到男孩那細長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六瑾發現自己在心裏呼喚他,她並沒有有意識地這樣做,可是走了好遠,她還在不由自主地呼喚:「蕊,蕊!」他對她的衝擊太大了,她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我難受。不,不是!你不要過來,我真舒服!」
「它就是鳥王。它進入了我們人類的生活,它啊……」
雖然還是溫暖的夏末,六瑾全身都變得冰冷了,她的牙齒在格格作響,她感到自己猶如置身於雪山頂上。她低頭一看,小鳥居然自己鑽進了籠子。這隻鳥一定就是她的那一隻,它居然被老人馴化了。她對老人說自己要進去了,因為感到身上冷。老人沒說話,只是從暗處看著她。
六瑾將布匹碼好之後,意外地看見阿依站在市場的邊門那裡,她好像踮著腳在同什麼人打招呼。過了一會兒,六瑾又看到了在人群中穿行的蕊。蕊的個子幾乎比所有的人都高,所以六瑾的目光能夠一直追隨他。卻原來阿依是在同蕊打招呼啊。終於,男孩走到櫃檯前來了。老闆立刻湊過來了。
「我沒有。」
老人停下手裡的活計,仰面看了看天,然後指了指她的胸口,又低下頭去繼續搓他的繩子了。六瑾雖滿腹狐疑,但還是有一點模糊的感悟。站在夜幕裡頭,她想了又想,一些往事便清晰起來,她覺得眼看就要找出答案了。
蕊走進市場之際,市場里的人們就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了。在蕊眼裡看起來,這些人就像海里的珊瑚樹一樣。他迷迷糊糊地繞過這些珊瑚,來到後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擠滿了綿羊,綿羊們很不安,涌動著,涌動著,蕊感到一陣頭暈,差點跌倒。
六瑾一直走過了廣場,蕊才從身後氣喘吁吁地追上來。
他走進陽光裏面去了,六瑾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我小的時候,因為喜歡亂動亂跑,福利院的廚師就將我放在那個高高的灶台上,兩腿懸空。我就是這樣長大的。你看有多麼糟糕。」
「我從家裡出走了,」蕊說,「我是出來看世界的。我有的時候也會偷東西,不過我不偷布。」
老石沮喪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的腳,他很羞愧。這時蕊已經恢復了精神,他邁開長腿,走進街上的人流之中。他舉著那隻受傷的手,不斷地湊近各式各樣的人,希望更多的人認出自己,同自己談話。奇怪的是,手上被割了那道口子以後,似乎很多人都認出他了。大家都向他點頭,招手。可是還是沒人願與他交談,他一開口,對方就閃開了。
「大概是被我身上的火烤成這樣了。在黑地方,我拍一拍胸膛啊,就會爆出火星來。」
「你在公園裡休息得好嗎?」
「我沒有哭,六瑾,是我裏面的東西在哭。我看見了他,他是一個白色的,他,攔在我的路上!六瑾你看,全都黑了,只有我們坐的這一小塊是亮的!可是這裏也在慢慢變黑啊。」
「你怕了。」阿依說。
那時也是這樣的夜晚,失眠的爹爹像平常一樣將藤躺椅搬出來放在樹下,躺在那裡看天。六瑾在睡夢中聽到獸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凄厲,她就被驚醒了。她摸黑走出卧室,穿過客廳來到外面,朝院子里一瞧,看見有五隻黑乎乎的獸圍繞著躺椅上的爹爹。月光異常明亮,她爹爹的頭部歪向一邊,他睡著了。六瑾一下子感到恐懼無助——爹爹會不會已經死了呢?她發出尖叫:「爹——爹!」那幾隻獸(好像是熊)全都轉過身來朝她看,六瑾連忙退到門后,隨時準備關門。還好,野獸們沒有過來,過來的是媽媽。媽媽赤著一雙白晃晃的腳,連拖鞋也沒穿,她問六瑾肚子餓不餓。「不餓。媽媽,你看爹爹!」她說。媽媽牽著她的小手,將她牽回她的卧房。她一邊將六瑾按到床上一邊說:「我女兒長大了啊。」她替她掖好被子就出去了。六瑾瞪著牆上晃動的樹影,又聽到了那種獸叫,她腦海里浮現出爹爹被咬斷脖子的情景。過了好久她才睡著。
「你從前是不是在橋墩下面睡覺的啊,蕊?」
蕊擠到了門邊,在他眼裡,老石是一個衣裳破爛,兩眼血紅的乞丐。他將自己的左手伸給老石,老石仔細地盯著掌心的傷口看了幾秒鐘,又去看蕊的臉。老石這樣做的時候,始終皺著眉頭在回憶什麼。
這時月台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了,蕊攙扶著六瑾往出口方向走。月台外面異常黑暗,連那列客車都融化在黑暗裡頭看不見了。六瑾想,天大概快要亮了吧,這個男孩,白天會在什麼地方棲身呢?
穿紅裙子的女人從羊群里冒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六瑾很尷尬,她心裏有所觸動,但又不敢輕易講出自己的推測,因為那就像無稽之談。並且老闆也不是真的想聽她的意見,她看出來,他只是被一個頑固的念頭死死地糾纏罷了。她沒有回答老闆,放下自己的皮包就開始清理櫃檯。她聽見老闆還在背後嘮叨,似乎他並不為失竊的事焦慮,https://read.99csw•com僅僅只是迷惑。倒是六瑾有點焦慮,她怕丟失這份工作——她幹了十多年了啊。她可不想成為一個失業的人,小石城很少有失業者。老闆總不會懷疑她在干偷竊的勾當吧,他不是親自守夜了么?六瑾的真實想法是,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世俗的物質完全消失。比如老石放在她院子里的青蛙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六瑾好奇地轉過身打量老闆的背影。老闆在喝茶,那背影顯得無比的孤獨,六瑾彷彿看到了他守夜的樣子。
「真的嗎?真的嗎?一醒來就沒有了嗎?我真想看一看!」
「沒有。只有豹子皮毛的味兒。我覺得,在你睡著了的時候,你身上的皮膚可能顯出過豹皮的花紋吧。」六瑾微笑著說。
「什麼樣的人?」
「您說誰?」
「你見過這個孩子嗎?」六瑾問老石。
六瑾同他一塊坐在圍牆下的草地上,男孩將她的一隻胳膊抱在懷中,很激動的樣子,但是他不說話。六瑾摸了摸他的圓圓的頭。
「我睡在公園裡的。」蕊就像聽到了她的思想一樣回答。
「我不知道。我被推倒一次,再站起來時就有了這個了。」
「老石,你在哭啊?」
那一天,六瑾一直在問自己:「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市場里並沒有亂糟糟,也沒有野獸穿行,只是有些奇怪的兆頭。阿依啦,老闆啦,蕊啦,都像在做某種演習,她看不見那是什麼樣的演習。到了下班的時候老石來了,老石的樣子又憔悴又老。他伸出手來摸布,六瑾看見連那隻手都變得頗有些乾癟了。他抱歉似地對六瑾說:「我的感覺好像失靈了。」六瑾感到他的內心很緊張,有什麼東西一觸即發。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漢子敵意地打量著蕊和六瑾,又說:
「我忘記了的事情,它都記得。」蕊用衣袖擦著眼淚,這樣說。
「我要蘭花圖案的那一匹。」一個眼熟的顧客說。
這個夏天六瑾的生活有點亂,她想,這是不是同雪山旅館的被拆除有關係呢?時常,坐在房裡好好的,關於那座旅館的回憶會一下子震撼她。她在心裏為那旅館取了個名字叫「古墓」。偶爾,她也會設想一下自己同老石未來關係的發展,她認為這個關係不會再同雪山旅館有牽連了。那個時候她多麼年輕,那旅館留給她的記憶又是多麼鮮明,就像陽光下的樹葉……而現在,同老石這種含含糊糊沒有頭緒的關係,不論從哪個方面想都無所依附,如空氣中的遊絲。長長的夏天快要過完了,那隻張飛鳥有三天沒出現了,它一定是去了另一個地方遊玩吧,可能是鄰家院子。那個院子里栽了很多沙棘,六瑾路過時,聽到裡頭鳥聲喧嘩,便停下腳步,心裡頭升起一股落寞情緒。從心底里,六瑾還是害怕同這個底細不明的人有某種確定的關係。那一回,他將那麼多的青蛙放進自己的院子里,可是青蛙們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事她一想起就不太舒服。
「正是胡楊公園。那裡沒人來趕我,傳達老爺爺同我已經熟了。」
「六瑾姐姐,昨天,我覺得有一個人認出我了,可是他猶豫不決。」
老石連聲說「怪」,還說:「我看你很像睡在橋墩下的那個男孩嘛。」
「你用什麼殺的?」
「六瑾姐姐,我被這些東西擠得喘不過氣來了啊。」
「在我裏面。我睡著了的時候,這些東西可能也會在皮膚上呈現吧。」
六瑾盯著孟魚老伯粗壯有力的雙手,便聯想起了那些黑夜裡的獸。那麼,小石城裡的獸到底是雪山裡跑下來的,還是地下鑽出來的呢?成年以後,她在那個雪山旅館裡頭也多次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獸,慢慢地,她就將它們看作家鄉理所當然的特產了。忽然,阿依又在街對面唱起來了,歌聲很激越。孟魚老伯低頭做他的活計,沒有任何反應。也許,唱歌的女子不再是阿依了,因為聲音裡頭有男性化的成份,聽久了竟會分不出是男是女。
「小傢伙,你把我的鳥兒弄到哪裡去了?」
蕊發現,有一個老頭,站在路邊看他。當蕊注意到他時,他就做手勢要蕊到他跟前去。老人的鬍鬚很多很長,雪白的,有一隻灰藍色的小鳥從鬍鬚里伸出頭來,朝著蕊叫了兩聲。蕊看著那隻小鳥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了。他對老人說:
「沒有,剛才你講這件事的時候,我一直在尋思,這個男孩,這個蕊,他是不是來自那個熱帶花園?」
「用那人給的匕首。我將匕首扔在大廳里了,那種東西,我不敢帶出來。你瞧,我身上濺了血……啊!」
他撇下他倆走了。實際上,六瑾是認識這名漢子的,她常在他那裡買蔬菜。不過從前她並不知道他同阿祥也熟,因為阿祥常說自己在城裡沒有任何可信任的朋友。這個時候蕊好像蘇醒過來了,他主動提出到六瑾家去吃晚飯。他說他累了,不光眼睛累,胃裡頭也空了。於是兩人一塊從菜市場側邊的小路插過去,回到那條大路。天色己晚,路燈亮起來了,這時兩人都發現對方在做深呼吸,兩人就都竊笑起來。蕊說路邊的樹叢里有奇怪的聲音,問六瑾聽見沒有。六瑾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望過去,看到那邊有些煙霧。他湊近六瑾說:「我有鳥王了,在公園裡,就是你的那一隻。」他說話之際,六瑾的眼前就出現了胡楊樹的屍身,那麼黑,那麼刺眼,頑固地指向天空。六瑾打了個冷噤。
「蕊的事情就是雪豹之謎。」
「你只要不動就不會有事。」
「嗯。也許虛構的東西正悄悄地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我感到沒有把握。我去過河邊了,很髒的河。你父母告訴你的事在那裡可以看到。」
「你弄錯了。」
「是等那隻豹出來嗎?」老石問。
六瑾回想起她送阿祥離開時的情景。當時候車大廳裡頭擠得水泄不通,阿祥對她說,他出去買點水果,然後九*九*藏*書就消失在人群中。六瑾等啊等,等了一個多小時,後來連列車都開走了他仍未出現。六瑾相信他乘火車離開了。
每天夜裡,公園裡面都有一些流動的人影。蕊知道他們當中有些人是像他自己一樣來自外地,他從他們的形態看出了他們焦灼的內心。他沒有上前去同他們搭訕,他不願打破公園的這種寂靜。菩爺同他一塊呆在黑暗中時也不太說話。那種時候,蕊舉起指甲發熒光的那隻手在空中划來划去。起先他以為菩爺也同他一樣有那種超人的眼力,可是菩爺告訴他,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夜裡是憑聽覺分辨事物的。想著這些溫暖的事,蕊的內心平靜下來了。他覺得自己的思緒正同那隻張飛鳥的思緒混在一塊,朝那黑而又黑的深處延伸,與此同時,夕陽在另一個世界裡頭發光。
蕊低下頭去嗅那些布匹,他的樣子比老石顯得更為陶醉,紅著臉,眯縫著眼,好像喝了幾大碗米酒一樣。老闆則在一旁叨念著:「傻小子,真傻啊,是誰家的孩子呢?」
「我上夜班,等一會兒還要出去呢。六瑾姐姐,你屋裡人很多!」
鳥籠的門始終是開著的,鳥兒蹲在裡頭一聲不響了。蕊依稀記得六瑾家客廳的模樣,他想,那麼多的人擠在裡頭,會不會一不留神踩死了小鳥兒?
老石離開之後,孟魚老伯從懷裡拿出了一隻小巧的鳥籠,他將鳥籠放在地上,六瑾看見了那隻張飛鳥。是她的張飛鳥嗎?她蹲下去,打開籠子的門,小鳥跑了出來。但它並不跑遠,就在他們身旁走來走去的。
他將一壺水全部喝完了,抹一抹嘴,說:
「哼,還會有誰!」
老人的手停頓了一會——長長的一會,然後他又繼續搓了。六瑾就走開去,她在圍牆的陰影里撞著了一個人,那人摟住了她的雙腿。六瑾彎下腰,認出了那對大眼睛,是穿樹葉的男孩。他湊到她臉面前說:
「沒有,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橋。我從家裡跑出來之後,到處亂睡。」
「我身上有臭味嗎?」
「你是個好男孩。不要老上市場來,這裡有兇險。」
老石聽了她的話,臉上的表情顯得有點慌亂。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終究還是沒有弄明白,也許永遠弄不明白了。只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倆正為同一件事感到困惑。夜空里的星太美了,又美又大,這是在內地見不到的景觀。面對這種夜空,任何討論都是進行不下去的。雖然雙方都沉默著,可是都聽見了對方的無聲嘆息。
「是你偷了我的布嗎?」老闆直統統地問蕊。
「是啊。六瑾姐姐。他們都沒有認出我來,我真沮喪。可是今天,他們給了我這個花環。你看,這是馬蘭花。」
「蕊,蕊!你難受嗎?」
車站裡頭亮著燈,一個人也沒有,靜寂而有點陰森。蕊走到月台的盡頭,舉起雙臂,口裡大聲呼喊。六瑾一直躲在方形的柱子後面觀察他。大約是他喊到七八聲的時候,六瑾聽到了隱約的隆隆聲。她以為是錯覺,因為她記得這裏並沒有半夜的車次。那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六瑾想,果然是錯覺。蕊還在喊,聲嘶力竭,隆隆聲又響起來了,是真的。幾秒鐘后,汽笛聲響起,車頭在蒸氣裡頭衝過來了。六瑾看到蕊好像站不穩似的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掉下月台,她的心往下一沉。還好,沒事,客車慢慢停下了。車廂里湧出來那麼多的人,這是六瑾沒料到的,難道因為今天是休息日嗎?整個長長的月台全是人,蕊被人們推來推去的,那些人都目標明確,只有他是個閑人,老擋著人們的路。六瑾看見他不屈不撓地呆在月台上,伸長了脖子打量那些低頭行路的旅客,時常被他們粗暴地推開。六瑾喊了他幾聲,可是她的聲音被喧鬧淹沒了。雖然她緊貼方柱站著,匆匆走過的旅客們還是擠著了她,弄得她很難受。這些人簡直在橫衝直闖!他們都有急事嗎?她終於被推倒了,推她的居然是個老太婆,她手裡的皮箱還砸在她的腰上,分明是襲擊她了。六瑾倒下去的時候以為自己這下也許要被踩死了。但又沒人來踩她,那些人都跨過她的身體過去了。六瑾再一次感到詫異——車廂里怎麼會容得下這麼多的人啊?
「不要動!這裏很危險的。你再看看,這些是羊嗎?」她的聲音很嚴厲。
「我要睡了。蕊,你要在窗台上坐一夜嗎?」
「我叫蕊,這是我為自己取的名字。我在家裡時有另外一個名字。」
他突然站起來,將身體貼著牆往前移動。
「六瑾姐姐,我殺死了豹子!」
「阿依,你的羊會在一夜之間變成豹子嗎?」
在六瑾家裡,兩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餅。坐在廚房的桌邊,蕊顯出昏昏欲睡的樣子。他請求六瑾將廚房的燈關掉,六瑾照辦了。黑暗中,他將兩隻手都舉起來,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發出熒光。六瑾將他的手拉過來貼著自己的臉,那手冰涼冰涼的。
他伸出左手,女郎阿依掏出匕首,在他掌心劃了一杠,血涌了出來,他卻不感到疼。阿依蹲下來,捧著他的手掌吸吮了一會兒,血就止住了。她抬起臉來,蕊看見她滿嘴都是鮮血,不由得有點噁心。
蕊終於可以同女郎對視了,他遲疑地問:
雖然老石穩穩地坐在那張藤椅裡頭喝茶,六瑾卻感到了他的心在亂跳。是他們的話題使然。不知為什麼,六瑾心中對這個男人的渴望正在落潮。她東張西望的,她在用目光尋那隻鳥呢。但是她又隱隱地知道鳥兒不會再出現了。她有點遺憾,又有點釋然。風兒涼涼的,帶著雪山的味道,六瑾用力吸了一口氣,想起了雪豹之謎。她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思想說了出來:
「你不就是阿祥的同事嗎?阿祥已經出走了。」
這時六瑾聽到了鳥兒拍動翅膀的聲音。難道張飛鳥回來了?她問蕊是不是看見了一隻鳥,蕊回答說是他肚子里發出的聲音九九藏書
本來她已經上了床熄了燈,然而回想起孟魚老伯的那句話又睡不著了,越想越焦慮,於是披上衣服走到院門外面去。
「孟魚老伯,我覺得啊,您就是本地人。」
「六瑾姐姐,我是溜進來的,門口坐的老頭不歡迎我啊。你陪我在這裏坐五分鐘好嗎?」
好久好久,她才聽見蕊在她耳邊說話。這時月台上的人已經稀少下來了。蕊蹲在她身旁,脖子上掛了一個很大的花環。
六瑾看見孟魚老伯提前來到院子裡頭了,他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手裡沒有拿編織物,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老石站起來告別了,他說:「六瑾,我真想永遠在這裏坐下去啊。坐在你這裏就像坐在雪山的半山腰!」
「小傢伙,你闖到這裏來了啊。」
「蕊,你夜裡還要工作嗎?」六瑾撫摸著男孩的肩頭問。
老石鬆開她,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有點蹣跚地向前走去。
他從桌旁站起來,提起放在門后的那把澆花的壺,高高舉起,讓噴壺裡的水灑向六瑾。六瑾閃開,跑進客廳,順手操起雞毛撣子去追打他。後來追上了,蕊就蹲下來,雙手抱頭,任她抽打。六瑾打累了,扔了雞毛撣子坐下來,問他:
六瑾挨著他坐下來,老石順手摟著她的肩頭。一瞬間,六瑾對於自己體內完全沒有升騰起慾望感到吃驚,這是怎麼啦?!
現在看見這隻畫在信紙上的鳥,六瑾感到自己久違了的擔憂又復活了,就像父母仍然住在這棟屋子裡一樣。六瑾自己做不到徹夜思索,她想某件事,想著想著就進入了夢鄉。她覺得這是因為自己缺乏父親那種鐵的邏輯。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六瑾姐姐。」
「嗯,那些是有的。還有一隻綠色的鳥。」
「你是說蕊。他是我的男孩?」
六瑾量完布,看見蕊已經走遠了。老闆過來告訴六瑾說,蕊不會離開市場,因為這個時候市場里正在發生一些事。「他就如蒼蠅嗅到了血。」老闆用了這樣一個下流的比喻,六瑾的臉又漲紅了。老闆端著茶杯到後面的賬房裡去休息時,忽然驚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六瑾連忙趕過去,卻什麼也沒發現。倒在地上的老闆嘴唇泛出紫色。六瑾問他哪裡不舒服,他吃力地說:「買蘭花圖案布的顧客……要小心。」
「我先走了,六瑾,我太不爭氣了。再說太陽也落山了,到處都很冷。你好自為之吧,六瑾。」
「你的男孩,他來找過我了。」
六瑾穿過市場的人流時,還在回憶女郎的話。想到人家這樣看待她和蕊的關係,她心裏湧出一股暖流。老闆站在布匹櫃那裡同人爭論,他一看見六瑾就撇下那人過來了。他告訴六瑾說市場里有盜賊,布匹一匹接一匹地失蹤。這幾夜他都在柜上守夜,卻沒發現任何異樣,可是到了早上一清點,還是丟失了布匹。「到底是什麼在入侵我們?六瑾你說說看?」
老人將鳥兒拿出來,讓它站在自己的掌上。鳥兒飛到半空,又穩穩地落在他的掌上了。這時老人從衣裳裡頭掏出一個小巧的鳥籠,小鳥就飛了進去。
「小傢伙,你見過熱帶花園了嗎?」
「阿依!阿依!」六瑾朝那空空的大廳叫道。
「怎麼會不知道,你一進來我就聞出來了。現在你想幹什麼?」
「這是一隻鳥王。」傳達老頭在他耳邊說,「我在很多場所見過它。」
「我沒有怕。」
老石坐在街邊的路燈下,正看自己的手。他將左手湊到自己的近視眼跟前,然後又移遠一點,又湊近,又移開,反反覆復。
六瑾氣得一臉通紅,蕊卻很平靜。他說:
「那你伸出手來!」
「胡楊公園?」
她用一塊布仔細擦去刀子上的血跡,將刀子放進掛在腰上的皮套里。
男孩坐著不動。六瑾只好自己進屋。她走到台階上迴轉身,看見孟魚老伯出了院子。她沒關大門,讓客廳的燈亮著,她覺得那男孩也許要進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睡在沙發上。她剛要進卧室,男孩就到客廳里來了。他熄掉燈,爬到窗台上坐下來。六瑾靠近他時,聽到了溪水流動的聲音。六瑾問他這是什麼聲音,他說是他的腸子蠕動發出的響聲。
「對啊,我是上夜班的工人。我沒有具體工作,我給自己規定的工作是觀察那些路人的眼睛。城裡面深夜到處人來人往,我嘛,就在他們之間遊走。我一個挨一個地看著他們的眼睛發問:『你看見我了嗎?』他們都沒有看見我。可是我還是要問,這是我的工作嘛。」
他發出一聲怪叫。可是六瑾並沒有見到他身上有血。她想,他正處在一種強烈的幻覺之中。多少年了,這個人來人往的市場總是引發人的幻覺,也許這就是她不願離開這個地方、不願失去她的工作的原因?在他倆的前方,阿依的身影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進了街邊的一家理髮店。蕊告訴六瑾說,他好幾次看見阿依將匕首刺向她自己,居然沒有事。他倆走走停停的,引得路人側目。蕊說路上空空蕩蕩的,他害怕,他習慣了在人流中穿行。他這樣說時,六瑾就安慰他,拉著他的手不停地說:「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然而他的目光只是短暫地落在六瑾的臉上,很快又移開了——那種目光完全是散亂的。六瑾想把他帶到家裡去,可是他不肯,他信步亂走,六瑾跟著他來到了蔬菜市場。有一個臉色蒼白的漢子正在關菜市場的大門,蕊湊近那人,低下頭問那人是否認出了他。漢子抬頭看了他一眼,說:
六瑾將他送到院門口。她注意到兩個男人相互打量了一秒鐘,孟魚老伯的臉在暗處,老石的臉在明處。
「有時會的,六瑾。」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將臉貼著六瑾的胳膊,好像要睡著了一樣。六瑾坐了一會兒,抽出自己的胳膊,站起身,說:
「他很像你的小弟,看起來不像,但是有什麼東西很像,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自從那天我看見他從你院里走出九*九*藏*書來,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
「你那件樹葉編成的衣裳呢?」
六瑾嚇了一大跳,她從未聽過老人發出這麼清晰的聲音,她覺得這聲音和語調很熟悉,充滿了過去時代的遺風,令她想起她的父母。
「自從阿祥走後,很多人來打聽他的下落,有什麼可打聽的呢?在一起的日子又不珍惜,等到人走了才來後悔,這種生活態度真幼稚。」
六瑾看見阿依迷惘的眼裡有好幾種顏色在交替變幻。
他走出那張門的時候,有點頭重腳輕。他看見市場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動起來了,他在他們當中穿行時,被他們扯著掛著,好幾次差點跌倒,卻又被他們扶起來了。「我是蕊!我是蕊!」他邊喊邊磕磕絆絆地前行。
「他心裏充滿了死的念頭。」他突然很清晰地說。
他惡狠狠地將那把銅鎖鎖上,還用力拉了拉門,弄出「轟隆」一聲響。
老人做了個手勢,將鳥兒交給了蕊。
黑暗中,六瑾的腦袋在枕頭上轉動了幾次,她聽到了從雪山那邊傳來的沉悶的炮聲。她想,雪豹一定滿山亂跑了吧。那種慘狀使得她悲傷地閉緊了雙目,但瘋狂的想象並不能停止。就在昨夜,她問孟魚老伯:
「爺爺,小鳥兒要到哪裡去啊?我認得這隻鳥兒呀。」
「我想要更多的人認識我。」
「不怕。」
六瑾將他叫到廚房坐下,給他端上羊奶和煎餅。他吃得很快,吃飯的樣子像小動物。喝茶時,六瑾問他每天在哪裡洗澡,他說在小河裡。他有兩套衣服輪換著穿,他可愛清潔啦。他湊近六瑾問道:
蕊是下半夜從六瑾屋裡走出去的。六瑾被門的那一聲輕響驚醒了,連忙穿上輕便鞋,追到外面。她遠遠地追隨著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段路之後,蕊就拐彎往車站方向走去了。他個子高,走得快,六瑾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在哪裡呢?」
「那麼這兩個指甲是怎麼回事?」六瑾拿起他的手來看。
候車大廳里沒有燈,兩人摸索著出去。當他們終於摸到了大門外時,他們背後的黑暗中發出「哐啷」一聲巨響,彷彿另一個世界的門被關上了,這時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被明亮的街燈照耀著了。六瑾吃驚地看到蕊身上的那隻花環全部枯萎了,就彷彿那是兩天前採集的花兒一般。她指著花朵問蕊是怎麼回事,蕊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
「倔頭倔腦的小傢伙。你就不怕嗎?」
那一年,六瑾正好是十歲。
「……我們見到了長壽鳥,就是從前我和你爸爸在小石城的公園見過的那隻。它的羽毛是綠色的,尾巴很長。平時我們很少爬到這棟樓的頂樓上去,可是昨天天氣特別好,沒有風,煙也小些,我們就坐電梯上去了。我們站在平台上眺望遠方,你爸爸說他可以看見你那裡的雪山!然後它就飛來了,它是從北邊來的,落在我們腳下。我們翻看它的羽毛,很快找到了那個記號。我和你爸爸都在用力地思索這件事。這意味著什麼呢?鳥兒一點都不顯得老,我們人的眼睛看不出它的年齡,其實它比你還要大。它飛走時,你爸爸對我說,我們的時代過去了,新的時代開始了。什麼是新時代?他指的是六瑾的時代嗎?那時你這個小不點徹夜不停地哭,雪山也為之動容……」
「他是這樣的,很高,那麼高,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彎下身,我就看到了。後來他又直起了身子。我覺得他有兩層樓高。本來他在那些人當中走,我是看不到他的。唉唉,我錯過機會了啊。」
六瑾將畫著鳥兒的信紙沾上膠水,貼在書桌前的牆上了。她想,說不定哪一天,長壽鳥還會飛回來呢。
「我不知道。原來沒有,後來就有了。」
六瑾重讀這封信時,像從前好多次一樣,心裏又一次感到有點欣慰。她記得從前父親在這裏時,有時連續一個星期根本沒法睡覺呢。而現在,懷舊的記憶竟能將他帶往夢鄉,這是一件很好的事。看完信,夜已深了,老人早就走了。沒有任何小動物出入的家給六瑾一種陰沉的感覺,她不由自主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但什麼也沒有。她對孟魚老伯有點怨恨,他為什麼要帶走她的鳥兒呢?他是有意要將她的院子里弄得很荒涼嗎?最近阿依越來越漂亮了,是種咄咄逼人的美,六瑾感到她的黑眼睛在向外噴火。在市場的那個院子里,她藏在羊群當中一聲不響,不知為什麼,六瑾覺得她身上帶著匕首。看來她是一個意志力極為堅強的女人。那麼,她同孟魚老爹和孟魚老伯的關係現在已經演變成什麼樣子了呢?六瑾設想不出。對面房子裏面的人們的活動對她來說,現在更加顯得神神鬼鬼的了。
沒有人答應,只有迴音在蕩漾開去。
母親在信紙的下面畫了那隻鳥的形狀,但她畫的不是信中描述的長壽鳥,而是一隻灰藍色的小巧的張飛鳥!六瑾湊近去將那隻鳥看了又看,有股恐懼從心底升起來。她的父母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大概不會是為了看風景。他倆並不算老,同小石城那些老人比起來,他們還算年輕的呢。可是那隻鳥意味著什麼呢?僅僅意味著他們的時代過去了嗎?六瑾的記憶里有一些古怪的故事,是父親說給她的。可是她無論如何也回憶不出父親是在什麼場合對她說了這些故事。比如說,她記得父親用沙啞的聲音說到過一隻袖珍狗,那隻狗很特殊,無論誰見了它都會產生厭世的念頭。父親還說過一名男子的故事,他說那人老是站在小河裡撈魚,可他撈上來的不是魚,是他兒時玩過的玩具,他還將那些玩具送給六瑾呢。那都是些特殊的玩具,舊傘骨啦,誘蠅籠啦,舊拖鞋啦等,還有一隻活物,是一隻老龜。六瑾想起這些往事,又一次沉浸在爹爹的世界里。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那是一個日夜不安的世界,那裡頭的芭蕉樹她只在圖畫書上見到過。可是爹爹世界里的那些芭蕉樹下的https://read.99csw.com陰涼處並不意味著休息,反而是產生鬼魅的處所。她還沒有見過像她爹爹那樣幾乎大部分夜裡都徹夜思索的人,他是生來如此還是六瑾自己生下來之後他才變成這樣的?當六瑾穿著小拖鞋睡意朦朧地走到院子裡頭去時,爹爹總是拍拍她的頭,說:「噓!」他站在楊樹的樹影裡頭,六瑾知道他在思索——這是無數夜晚的經驗告訴她的。似乎是從一開始她就為爹爹擔憂,因為她覺得那個世界裏面有很多危險的事。
「誰給你的啊?」
蕊定睛一看,果然它們不是羊,是一些雪豹。它們正急急地從那張門進入市場。
「四十年前的小石城是什麼模樣呢?」
一會兒功夫,院子里就變得空空的了,只剩下一頭豹子。蕊看見紅裙女郎手執一把匕首同那豹子對峙。雪豹朝她撲過去時,她靈巧地躲開了,在那野獸的側腹劃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子。受傷的豹咆哮著從那張門衝出去了,地上灑了很多血,蕊站在那裡看呆了。
「籠子在哪裡,它就在哪裡。它現在在公園裡呢。」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卻摸到一些粘粘乎乎的東西。蕊說那是從他體內湧出的垃圾,就是這些垃圾在發光。他還說每次發光之後,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會太臭了。現在他要回公園去了,因為他的換洗衣服都放在傳達老頭的家裡。
「那些人都一動不動,」她用手指指市場說道,「他們習慣了這種事。你要是不闖到這裏來,就看不見今天的事了。」
「我不知道。」蕊說這話時眯縫著眼望著空中。
傳達老頭邊說邊走遠了,蕊目送著他進了傳達室的那間小屋,從那小屋的窗口,有一面紅色三角小旗伸出來,被風吹得飄揚著。蕊自言自語地叨念著老頭的名字:「菩爺啊,菩爺……」他抬起頭來再看鳥兒,鳥兒好像睡著了,它一點兒都不在乎風吹在身上,它把風當作一種享受。
老石手裡提著一個空提籃,出市場時六瑾問他怎麼什麼都沒買,他回答說,他感到今天市場里的東西都不能帶回家,不然就會有麻煩。說到這裏他又迴轉身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大廳,這才繼續往前走。六瑾就是這個時候聽到腳步聲的。它們雜亂,響亮,是很多人在市場裏面行走。六瑾記起老闆說的關於蕊的話,就停下了腳步。
六瑾回到房裡,這一夜竟然睡得很死。她醒來時,看見了坐在窗台上的蕊。蕊正在喝她的水壺裡的水,就對著壺嘴喝。六瑾看了心一動,很快就穿好了衣,鋪好了床。外面陽光很燦爛。
六瑾看見蕊的全身都在發光了,他每走一步,身體就亮一下。
「越是黑暗的地方,你看得越清楚,對嗎?」
「你常來車站,對嗎?」
「啊,花園!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我的父母告訴過我,那是最最虛幻的,男孩蕊,卻是實實在在的人啊。」
六瑾很想聽他說一說這些事,可是他站起來,說自己要走了,因為他今天還有工作要做呢。他還說,如果她想去找他,就去胡楊公園找,他每天上午都睡在樹下曬太陽,如果下雨呢,他就睡到公園的傳達室裏面去了。
他消失在院門那裡時,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現在她的院子里是無比的寂靜了,她感到某種親切熟悉的東西正在離她遠去,而且越來越遠。桌上有一封信,是母親寫來的。
六瑾回到房裡后,就從柜子里拿出冬天穿的厚睡衣來披上。她從窗口向外張望,看見孟魚老伯正彎下腰去拿那隻鳥籠,他將鳥籠放進了自己那寬大的外衣裏面。她低下頭,拉開抽屜,裏面躺著母親新來的信,白天里讀過一次了的。母親在信里告訴她,父親的失眠症還和從前一樣,最近他生出了一個新的愛好,就是下半夜下樓去那條煙霧沉沉的大街上溜達,一直溜達到天亮才回來睡覺。早晨他進門時,手裡往往拿著一件東西,他將那東西往桌上一放就睡覺去了。母親認出來那些東西都是他們家很久以前的用具——他倆還未去邊疆時的那個家。一個檯燈罩啦,一隻鞋拔子啦,一把尺子啦,一座微型盆景啦,甚至還有個銅風鈴。母親問父親是哪裡找到的,父親說,在煙霧最濃的地方,用手在空中抓幾下,就會抓到一樣東西。抓到一樣東西之後,他就可以睡得著了。如果什麼都沒抓到呢,那可就慘了,因為沒睡覺會時時刻刻有自殺的衝動。「我的意志力一天比一天薄弱。」他說。
雖然兩人並肩站在那裡,老石還是一下子感到孤單向他襲來。
「嗯。」
六瑾輕輕地嘆著氣,她想起了那隻張飛鳥,男孩的這番話讓她流下了熱淚。這是誰家的孩子呢?她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的手,他有兩個指甲發出白色的熒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你像刺蝟。」
「蕊,你告訴我,你是怎麼將火車招來的?」六瑾很嚴肅地問。
「好。太陽暖融融的。老爺爺有九十多歲了,總來陪我,他很寂寞。」
六瑾的園子里很少有鳥了,她注意到楊樹上的鳥巢也已經被廢棄了。以前,只要一下班回來就看到這些小生靈們迎接自己,哪怕到了夜間,還有一兩隻在花叢間或樹下跳來跳去的。後來,就只剩下了這隻張飛鳥。而現在,不但張飛鳥消失了,連壁虎也不見了。
他吃吃地笑起來。
「我要進去了。你呢?你也進屋吧,你今夜沒地方呆,對吧?我讓你睡在我家廚房的灶台上,好不好?」
「是這樣。六瑾姐姐,我是練出來的。我原來和家裡人住在山洞裏面,我爹爹是獵人。我們生活得很富裕。爹爹不准我們點燈,要我們苦練自己的眼力,我就那樣練出來了。剛才我看見你哭了。」
「六瑾姐姐,你受傷了嗎?」
「嗯,有一點,睡在藤椅里,什麼東西老壓著脖子。是什麼呢?」
「爹爹,您脖子疼嗎?」
在市場的大門口外面站著老石,老石喊道:「蕊!蕊!我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