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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

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

「那個人,同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啊。」
「啊?!」
「您說設計院在荒原上?可我知道那裡並不遠,我可以坐班車去的。」
六瑾問爹爹那花園在哪裡,胡閃說,具體很難說清,到了那裡才知道。又說她要是興趣很大,可以去問院長。
「吹不掉的。那些煙啊,不光是從煙囪裏面出來的,它們就是煙城的空氣本身。不論什麼天氣,不論走到哪裡,都是朦朦朧朧的。」
「真的不知道啊。」
六瑾也坐在小凳上,父女倆都在想心事。外面颳風了,風從那個洞里灌進來。他們移了移位置,避開風頭。
她走到後院,趴在井沿看井裡頭。這口井真深,城裡有好多口井,都沒有這口深。有一陣,六瑾懷疑夜間潛行的那些動物是從這裏頭出來的呢。當然,她沒有證據。母親在叫她,她賭氣不回答,今天的事讓她想不通。她朝著井下叫了一聲,迴響之大,令她害怕得趕緊後退,閉上了眼。再睜開眼時,就看見黑貓,黑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院牆那一頭了。這時她看見母親在東張西望的,就趕緊站出來,大聲說:
六瑾感到井口的那些土在動,她大吃一驚,連忙跳了起來。哈,原來是穿山甲!這丑東西是被誤埋的,還是自己鑽進去的呢?它一出來就飛快地逃走了。六瑾湊近井口,看著那個黑黑的小圓洞發獃。她又想到一種可能,那井下本來就是這個丑東西的家。她以前不是懷疑過這件事嗎?有多少動物在這下面呢?
六瑾覺得這位黑人的話太好笑了,因為她自己從來也不覺得自己的母親是慈母,她反而覺得自己從小比較疏遠她。憑什麼說她是慈母?就憑她的談論?也許母親在自吹?六瑾皺著眉頭坐在一蓬草上頭,她想不通母親為什麼要談論她。她在此地看到的景物令她很沮喪,現在這個怪怪的黑人又提起一個令她討厭的話題,她真的有點生氣了。黑色的小鳥成群地飛回來,落在那些高高的蒿草叢裡。六瑾還從未見過住在草叢裡的鳥兒呢。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草雞」?冬天來了之後,它們藏到哪裡去呢?這附近連樹都很稀少啊。那條蛇就是這個時候出來的,它口裡咬著一隻黑色小鳥,小鳥慘叫著。奇怪的是過了一會兒,它就將鳥兒吐出來了。受傷的小鳥躺在地上,喘息著。蛇又回到它的洞里去了。黑人櫻同六瑾一塊蹲在地上看那隻鳥。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粒細小的藥丸,餵給鳥兒吃了,然後將鳥兒放回蒿草叢中。他對六瑾說他總是帶著這種治蛇傷的藥丸。他又要六瑾往山崗的下方看。六瑾看見那裡霧蒙蒙的,有一個頭上包白頭巾的人正從霧中走出來。黑人說,那是一名拾荒者,十多年來繞著他們的辦公樓轉。
「如果怕的話,就要多同它們打交道。」他鄭重地說,「我的名字叫櫻,這原先是一條蛇的名字呢,哈!」
「媽媽!」六瑾喊道。
「哈,那種地方,很沒意思吧?一般來說小孩去過一次就不想去了。」
胡閃想,六瑾的心事太重了,她是不那麼容易被說服的。比如現在,她就對他的回答不滿,她有點生氣。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就回房睡覺去了。城市到底有多大呢?難道帶她繞城一圈,她就會確信了?胡閃對女兒沒有把握,他曾兩次看見她卧在井邊,將耳朵緊貼花崗岩的井口傾聽。她還一連半個小時坐在井沿看著深深的井底發獃。
「辦公樓外面有什麼東西可以拾的呢?」六瑾問。
「媽媽說這個人可能是我們家老朋友。」
「有些人,有些事,忘記了就再也想不起來了。」她向年思抱怨道。
「媽,我覺得櫻長得像我家太爺爺。」
年思笑了起來,打著手勢要她注意父親。六瑾看見父親坐在玫瑰花叢中,用手支著頭,他的腦袋顯得分外沉重。「你爹爹正在那條大河邊看輪船。」年思湊到女兒耳邊輕聲說。六瑾覺得爹爹的表情里有種緊急的成份,她自己也感到了那種緊急,可那是什麼呢?年思拍拍她的肩,指了指頭頂。在那裡,壁虎粘在天花板上一動不動,也許它是在守候蚊蟲。六瑾覺得這小動物的心裏也有緊迫感,一定有。
六瑾摸到廚房,廚房裡也沒開燈,父親坐在小靠椅上。
「沒有人要求你子承父業。」胡閃在她身後說道。
「是啊。你呢?」
「我想不會,她從來不絕望,你就像是她,你這個小姑娘真像媽媽。」
六瑾也想跑到馬路上去唱歌,甚至跑到山上去,但是她一次也沒有這樣做過。她坐在房裡想櫻的事,一會兒就聽到隱隱的雷聲從東邊滾過來。
「媽媽,刮大風的時候,煙城裡的煙會被吹跑嗎?」
「你這個院子很好,裏面什麼東西都有。你沒想過出去看看?」
年思這樣說的時候,六瑾就想起那些貓,因為爹爹說過煙城的貓特別多。她想,大概只有那些貓的視力不會受煙霧的影響?六瑾一直認為貓的視力是個謎,那忽大忽小的瞳孔,黑暗中的綠火,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物體內的東西。爹爹還給她講過一隻貓穿過大廳里的大理石柱子的事,那個故事她從小就聽熟了的。
胡閃的話讓六瑾失去了觀察的興趣,她沮喪地站起來,走到院里去。年思已在院里擺上了小方桌,他們開始吃飯了。他們三個人似乎都在想心事,沒人提起白天的事。雖然點了蚊香,蚊子還是很兇猛地進攻,六瑾腿上被咬了幾個小包。胡閃忽然端著飯碗站起來了,年思和六瑾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花生長在地底下,誰也不知道。」六瑾抬起頭來說,她舉起一顆大花生。
「這裏的鳥兒一年比一年少了,都是因為火災啊。你看這些枯草,每隔幾個月就自燃一次,荒地里就這樣。你媽讓你快回家。」
她的身體被架在半空中,腳尖踩不到地。她用力回憶那一天在設計院招待所的事,她是在哪裡跌倒的呢?她還記得雪山的風吹得她的臉很痛,她一直在流淚,想止都止不住。胡閃……胡閃當時沒有扶她起來,卻同她一塊躺在地上了。關於女兒,她真的什麼都知道嗎?有時她這樣確信,有時卻又完全喪失了把握。那個時候,夜半的嬰兒哭聲震昏了她的腦袋,所以她才將她扔在了地上。多少個夜裡,她跑啊,跑啊,跑了那麼久停下來一看,還在原地。
「我可不想子承父業。」
六瑾迷惑地笑了笑,不知道說什麼好。近來她同爹爹正在疏遠。她記得小的時候,她同爹爹是多麼親密啊,就連在外面上公共廁所她都要爹爹在門口等她!六瑾看出爹爹有些冷淡,有些灰溜溜的,也許他在思考一些切身的緊急事,也許他有意疏遠自己是為了某個計劃?六瑾每次想到這事心裏就微微發冷。
「我早看到了。這口井同我女兒一樣不安。衛生局的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要將這口井填死。這事恐怕逃不脫了。」
「媽媽,我去設計院了。」
這時六瑾又去看井口,奇怪,剛才穿山甲鑽出的那個洞已經不見了。胡閃告訴六瑾說,這大概是由於這裏的泥土粘性好,過於柔軟,才會出現這種現象。他這樣說時,六瑾心存疑惑地看著他,看得他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父母工作的地方啊。那種地方才有意思呢。」
「他那是避人耳目的做法。」胡閃突然笑了起來。
胡閃背著手在院子里走動,雖然滿臉憔悴,卻不願去房裡休息,為什麼呢?夜是昏暗的,只有窗口|射出的燈光偶爾照亮父親,六瑾看著他,禁不住產生https://read.99csw.com一種心碎的感覺。她想,她的爹爹還不老,怎麼就墜入了這種地獄般的生活呢?胡閃催著六瑾進屋去,說自己馬上也要進去了。
「我同六瑾一塊走吧。」
「媽媽,我的玩具小鴨還在嗎?」
母親在窗外對她說話。六瑾想,媽媽的臉變形了,又短又寬,有點像一把茶炊,一定是光線搞的鬼。六瑾一邊做功課一邊注意那隻鳥,那會是什麼鳥呢?聽叫聲不是貓頭鷹,更不是烏鴉。它就在前面那棵楊樹上,也許是同一隻,也許不是。唉唉,她多麼想弄清這種事啊。六瑾覺得母親一點都不多愁善感,她是那種意志堅定的女性,她總是按照自己的某種奇怪原則行事。從前住在三層頂樓上時,她從不對某種大鳥在天窗上弄出的聲音大驚小怪,現在她仍是這樣,她似乎認為生活中的怪現象全是稀鬆平常的。六瑾雖年幼,卻早覺察到了這一點,她很佩服母親這個方面的能耐。
「爹——爹!」
「我不知道。我隨便問問呢。」
「爹爹,這個人要您離開家嗎?」
「六瑾,我們回去吧。」胡閃出現在路燈下,他的聲音很傷感。
後來,從戈壁灘回來好久了,六瑾還是不能回到現實生活當中。大白天里,她常問自己:「我不是在做夢吧?」她時常忘了做家庭作業。在課堂上,老師批評她,大家都看著她,她卻在想別的事。
女兒離開廚房后,胡閃打開窗戶朝街對面望去,他看到那盞燈還是亮著。那戶人家是本地的老住戶,他們有一個怪癖,夜裡幾乎從不熄燈,即使停電,也亮著一盞煤油燈。也許他們在夜裡幹活?最近為了節省能源,街燈總是黑的,所以那盞燈成了這一大片唯一的光源,令胡閃想入非非。那家人是販羊的,夫婦倆從外地買了羊來,然後拉到市場去宰殺。胡閃從未見過比那男的更不動聲色的人。有一天胡閃看見他過馬路。他走到路當中,一輛中型卡車衝過來,可他照舊慢吞吞地移動腳步,像聾子一樣。那車停下時發出瘋狂的銳叫,幾乎抵著了他的身子。目睹了這一幕的胡閃一連好多天有嚴重的失重感,走起路來總像要摔倒一樣。風在外面呼呼地吹著,彷彿是小石城在發泄某種暴怒。胡閃想到這屋子裡的那兩個人,回憶著她們的睡相,一時竟有些傷感了。亮著燈的那棟房子裏面的人們,對於這一陣緊似一陣的亂風,是什麼樣的感覺呢?自從他失眠以來,年思反倒睡得很沉了。時常,她就在睡夢中和他說一兩句話,她雖聽不見胡閃的回應,卻一直在某個深谷里同他對話。胡閃因此常沉浸在感動之中。白天里他問年思,年思就說,她並沒有睡著,她是醒著的,她覺得自己一百年沒有睡過了。胡閃想到這裏,就看見了面前的小身影。
天已經大亮了,胡閃感到光線刺得眼睛都睜不開,忍不住嘀咕:「真亮啊。」
六瑾提著噴壺給花兒澆水時,又一次想起了亂崗上的那些鳥兒和蛇,她的心因為憐憫而發痛。下雪的時候,鳥兒怎麼辦呢?也許可以到辦公樓裡頭去避寒?她覺得這種深奧的問題是她所不能勝任的,所以她就想忘掉看到的景象。
「他是你媽媽的崇拜者。後來有一天,他離開了我們。」
那人還在望天。六瑾想,天上既沒有雲,也沒有鷹,他看什麼呢?不過這個季節的天倒是那種最溫柔的藍色,大概是有點濕氣的緣故?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六瑾希望父親自己說出來,因為她已經是個大人了,有什麼事不能告訴她啊。
「櫻這個人,同他的家鄉非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啊。」
黑貓又來到窗台上了,它的毛色是那麼黑,這也讓六瑾想起非洲。她將臉頰緊貼它的皮毛。迷醉在那股獸的味道裏面。那天夜間,跟隨在櫻身後的五隻小獸是她所沒見過的動物,那到底是什麼動物?多麼有意思的人啊,櫻!他有點像個國王,在馬路上高視闊步,後面跟著五隻珍奇動物。她聽見院長在前面客廳里同她母親說話,兩人似乎有一點小小的爭執。六瑾不太喜歡院長,這位頭髮雪白的老婦人贏得了每個人的尊敬,這正是六瑾所不喜歡的。對於這個父母的上司,據說還是恩人,六瑾從來拿不定主意要取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她曾在路上單獨碰見過她兩次,老女人拍拍她的頭,目光很迷惑,也很吃驚,這使六瑾很生氣。
六瑾對母親的回答很高興,她提了噴壺去給花兒澆水。她走到院子里,突然發現那流浪漢還沒離開,他從樹榦後面走出來,瞪了六瑾一眼,六瑾害怕地愣在原地。但他很快就出了院門。六瑾追到門口,看見他上了一輛破舊的小卡車,一溜煙開走了。六瑾澆花時不知不覺地叨念著母親說過的那句話:「怎麼會忘記?忘不了的……」她吃了一驚,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口氣同母親一模一樣。怎麼回事呢?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性格一點都不像母親,有時還覺得正好相反呢。
中年黑人從坡上走下來的時候,六瑾正彎下腰系自己的鞋帶。她一抬頭就看見了他,她以前從未見過這麼黑的人,不免有點緊張。黑人笑起來,牙齒非常好看。
年思打量著垂下頭剝花生的女兒,內心被她所提出的問題震動了。一瞬間,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很骯髒,毛孔里在不停地滲出餿汗來。十幾年都過去了,一切仍沒有結束。那種骨子裡頭的排斥,那種略帶惡意的摒棄,全都還在那裡,而自己無處可逃。她像困獸一樣在屋內走來走去,流著汗,對自己厭惡到了極點。
「當年他不辭而別。」
「我們要去戈壁灘邊上找金礦,它呢,就在這裏找金礦。」胡閃諷刺地說。
「我明白了。您告訴過我他們從前養過一隻狗。」
「我沒看到,我想,有可能是我們家的老朋友,失蹤了的那個。」
「啊,天亮了嗎?我一直在考慮櫻的建議,你母親,她也在考慮……後來,我們就各自睡著了。你瞧,這個櫻有多麼了不起,他是我們家十幾年的老朋友。」
「哼。」
胡閃沒有猜錯,年思確實有某種朦朦朧朧的「計劃」,那到底是什麼,一時還不清楚。當她做完工作或家務靜下來,注視著房裡少女的身影時,腦子裡就會跳出一些畫面。那些畫面都是同一個背景,即,一間陰暗的大房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在角落裡的一盞昏燈下坐著,手裡拿著繡花繃子綉蝴蝶。難道那女人就是六瑾?年思背上發冷,不敢想下去了。有一次她喚六瑾到跟前來,問她學過繡花沒有,六瑾說在學校里同人學過,沒有學會,繡得很差。六瑾回答她時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就無法問下去了。後來她還特意買了一盒絲線放在家裡,很貴的那種,六瑾卻根本沒去動它。
「咦?你沒睡?想什麼呢?」年思沙啞著嗓子問。
「我們不是繞著它走過一回了嗎?」
「他呀,他是設計院的衛士!」
這時房裡的窗帘抖了一抖,六瑾嚇得尖叫起來。胡閃衝過去一把拉開帘子,那隻黑貓出現在他倆眼前。六瑾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那麼我媽媽,她也絕望了嗎?」
「去哪裡?」六瑾迷惘地問道:
六瑾看著父親,不明白他的話。她想,他是多麼疲憊啊。也許,只有櫻這樣的怪人才會一點瞌睡都沒有?
「不會是流浪漢吧?我看他同您很熟啊。」
胡閃顯然在猶豫,但終於開口了。
「其實,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他發窘地說。
六瑾九九藏書在卧房裡躺下后,一直在聽,可始終沒聽到爹爹開大門的聲音。天剛亮,她就驚醒了,腦子裡立刻充滿了不祥的預兆。她跑出去,一眼看見父親背靠楊樹坐在地上,頭歪在一邊,難道他已經睡著了嗎?
「那個人說『玫瑰,玫瑰』的,我就聽清這兩個字。」
「去年的大蒜球掛在門背後。」那個聲音說。
六瑾說自己還要在周圍溜一溜。她賭氣似地加快腳步往一個方向走去,櫻連忙跟了上來。六瑾問他老跟著自己幹什麼,他的回答令六瑾有點吃驚,他說是為了她母親。
太陽落山了,房子裡頭很悶熱,六瑾坐在井沿休息一會兒。這時她聽到了水響。她朝井裡一看,看見井水在下面翻滾著,濺起了水花。她想,那種地方是多麼的不安啊。即使隔了這麼遠,她還能感到微微的震顫。她一回頭看見了爹爹,爹爹已經在她身後站了好久了。她指著井口讓爹爹過去看。胡閃笑著說:
「啊!你倒記得,可能早就扔了。屋裡的東西不能存得太多。」
待她走遠了,櫻和六瑾才從藏身之處出來,去看那條蛇。蛇沒有死,過了一會兒就緩緩移動著溜到草叢裡去了。櫻用視線追隨著它,說:「哪裡死得了呢?這裏的動物都有九條命。」六瑾問櫻,剛才那人為什麼要打蛇呢?櫻回答說:「因為她心裏絕望。」還說不是每天都有銅鏡撿,所以日子難熬。六瑾聽了這話發起呆來,她抬頭看見了鷹。鷹已經飛了很長很長時間了,肯定已經疲憊不堪了,或許,鷹也因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而絕望?
「六瑾六瑾,我是知道的。我給你說,小姑娘啊,我是知道的。」
「可我現在又不那麼想回家了。我想到處看看。您說說看,為什麼從下面往上看,這些樓房就成了黑色的了呢?」
下了班車,走進自家小院,這才看到母親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裡洗黃豆呢。
胡閃打量著年思的側影,回想起從前在三樓那些哺育的日子,心裏嘀咕著:「傷口是如何長好的呢?」他覺得母女倆一直很默契。
「戈壁灘裏面有一個地方,人只要一走近就被灼傷了。旅館走廊上躺的那些人,都是受了傷的,老闆用一種草藥油膏幫助他們迅速地恢復。」胡閃說道。
黑人跟在汽車後面跑,揮著手,口裡高喊著:
「櫻!櫻!」
六瑾一個人坐在房裡時,就想起櫻,想起非洲。在黃昏,如果那些細高個的黑人的身體都融化了,只剩下一些頭部浮在空中跳舞,鼓聲響起,非洲獅屹立在遠方,那是多麼美的風景啊。如果櫻是在那種無遮無攔的地方出生的,他是怎麼會不想家的呢?六瑾聽母親說好多年以前櫻就在設計院了,是院長的父親將他帶到這裏來的。六瑾好奇地設想,如果她是櫻,設計院樓房那邊的凄涼風景會刺|激自己的腦子,自己會想起非洲大地的風景嗎?如果會,這很可能就是櫻待在那個地方不離開的主要原因了。
六瑾的心一沉,有種暗無天日的感覺。所有的事情都在同她的想法作對,都讓她摸不著頭腦。她並不想親自去看非洲,可是她願意借櫻這個人來想象非洲。好久以來,她就覺得設計院的老院長是一個隱藏的暴君,當她拍她的頭時,她真想大吼一聲呢。設計院裡頭的人和事,六瑾從來搞不清楚。從她懂事以來,她就只是傾聽和觀察。有時爹爹會給她解釋一下,爹爹的解釋往往將她引進更深更複雜也更黑暗的糾纏。他好像樂於這種講述。可是六瑾想不通,就放棄,就不去想了。比如這個櫻就是這樣的,他給六瑾一種非常親近的感覺。尤其那天夜裡,她看見五隻小獸跟在他身後時,簡直如醉如痴。然而今天爹爹卻說櫻只是在履行職責。這個院里的每個人要履行一些什麼樣的職責?爹爹和媽媽每天也在履行職責嗎?院長殺死那些魚苗的時候,心情是多麼的輕鬆啊!
「爹爹,我們小石城到底有多大呢?」
「那他同媽媽,有情人關係嗎?」六瑾的表情變得嚴肅了。
六瑾跑到客廳,看見院長高舉著一個曲頸玻璃瓶,瓶子裏面有很多魚苗,其中一些因為缺氧已經死了。院長將瓶子往桌上一放,裏面的水震蕩了一下,又有一些魚苗昏過去了,六瑾發現死的比活的還要多了。她飛跑進廚房打了一盆水出來,將瓶里的魚苗倒進盆里。有一些魚苗慢慢活了過來。六瑾對院長用曲頸瓶裝魚苗表示不理解,院長解釋說她在嘗試一項死刑執行的改革。年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不加評論。院長離開一會兒,魚苗就全部死了,年思解釋說可能是因為自來水裡頭放了漂白粉的緣故。六瑾盯著死魚苗,心裏生出對院長的怨恨。
「爹爹,您是說鑽進來吧。」
那人快到面前了,櫻帶著六瑾到灌木叢那邊蹲下,以免被她看見。他們看見她用一根棍在草裡頭撥弄了好久,後來就同一條蛇幹起來了。她下手又准又狠,三下兩下,那條蛇就不能動了。六瑾看清了,這個人的樣子像一名農婦,青筋凸起的雙手骨骼粗大,眼裡目光昏濁。她踩著那條蛇站了一會兒,又繼續前行。
六瑾賭氣到井沿上去躺著了。井已經被填死了,可是六瑾還是可以聽到地底深處的水響,她一凝神就聽到了。填井的那天,她在學校里,她一回到家就感到異樣。院里靜悄悄的,屋子裡沒人,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泥土的腥味。在客廳的牆上,新掛了一個鏡框,裏面是老外公的照片。那照片六瑾看見過一次,是被夾在一本專業書裡頭的,已經發黃的、過去生活的遺物。古井被填和老外公的照片被懸挂出來這兩件事同時發生,給六瑾一種很怪的感覺。
六瑾想,媽媽明明是在找她。可是她又裝得不是在找她的樣子。
獸是從古井那邊來的,一共五隻,它們悄無聲息地停留在這兩個人的身後,一字兒排開。六瑾覺得它們有點像小狼。櫻在向父親告別,父親垂下頭一聲不響,然後櫻就轉過身離去。那五隻小獸跟在他身後,隨著他出了院門。難道它們是櫻帶到這裏來的?現在,六瑾的心裏對櫻充滿了崇敬!她穿著拖鞋向外面追去,一直追到馬路上。她向著遠方的細長的黑影高喊:
胡閃看著坐在身邊的女兒,神情有點恍惚。女兒越長大,性格越安靜,太安靜了。有時他會詫異起來:從前她身上的那種躁動真的消失了嗎?看著看著,女兒的身影就開始游移,分成了幾瓣。再用力一定睛,又聚攏成了人形。在黑暗中,六瑾的身體可以分裂(也許只是他的幻覺),這種事他經歷好幾次了,每一次都很吃驚。很久以前那些徹夜啼哭是為了什麼呢?害怕嗎?胡閃的失眠在漸漸加重。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六瑾發現了爹爹的夜間活動,便開始來陪伴他了。胡閃感嘆:還是女兒貼心啊,要是兒子的話,會有這麼細緻嗎?
「那種花園啊,人的一生中會看見多次。以前我們住樓房時,常去那位鄰居家中。我們在他們卧室里拉開厚厚的窗帘,就看到了那個空中花園。你媽媽念念不忘。」
「反正我失眠,就在這裏守一守,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從這個洞里鑽出去。」
班車來了,櫻問她坐不坐車回去。櫻的樣子很熱切。他幹嗎急著要她走?
「六瑾,你不要想這些事,你明天還得上學呢。」
「這樣的夜晚,大概沒有它們的活動場所了。」父親說。
年思說出「我對她倒沒什麼不放心的」這句話之後,看出胡閃的表情有點不悅。一https://read•99csw•com瞬間,她腦海里出現了「狼外婆」的形象。十幾年來她同六瑾的關係上,她扮演的是狼外婆的角色嗎?也許沒到那地步,也許六瑾不會記仇,所以雖然有點淡淡的,六瑾和她的關係基本上看不出什麼裂痕。這個女孩太善於理解人了,也太有獨立性了,年思覺得在這方面連自己都比不上她。當她還是一個嬰兒時,年思好幾次將她扔在草地上不管,後來被別人撿到送回家裡。前幾年,胡閃在開玩笑時還把這件事說出來了,六瑾聽了之後也跟著笑,好像她爹爹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六瑾的鎮靜令年思吃驚,她太不像一個小孩了,她的思緒早早地深入到了複雜的成人世界,有時就像那種經歷了滄桑的人。現在年思已經可以坦然看著女兒的眼睛了,因為這雙眼睛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麼亮得扎人了,它們裡頭出現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這些東西使眼光變得柔和了一些。不過年思有時又懷疑,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在邊疆住得久了,已經適應了此地的明亮和強烈呢?六瑾啊六瑾,年思嘆道。
六瑾心裏想,到了傍晚,這個黑人也會亂竄嗎?他看上去多麼鎮定啊。媽媽是怎麼知道了她來這裏的呢?那古怪女子告訴她的嗎?
「我不清楚,也許有吧。一個人,不可能完全知道另一個人心裏的事。」
「我看見他了,哼。」她對爹爹說。
「我沒有,爹爹。我明明看見他坐卡車走了,怎麼又在這裏。」
她回到自己房裡時,腦子裡跳出一個念頭:櫻是不是被院長判了無期徒刑?她越想越興奮,還為櫻做了各種逃離的設想。
「怎麼會忘記?忘不了的。」年思說。
「你說什麼,六瑾?」
他和年思也討論過回內地去看看的事,胡閃在煙城還有個叔叔。一討論便感到旅途的艱辛,感到下決心的不可能。其實除了旅途,還有一個最大的障礙,就是六瑾。在一個成日里煙霧繚繞的工業城市裡頭,六瑾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她的氣管,會不會出問題呢?他倆都覺得這種事沒有把握。女兒是在明凈的小石城長大的,這裏的空氣沒有污染,所以她雖多思敏感,卻也沒患過什麼大病。要是忽然去到一個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地方,她的身體會發生什麼變化,夫妻倆都覺得難以預料。討論了幾次沒有結果之後,這事也就放下了。胡閃心裏隱約感到,年思是有更大的計劃的,那計劃是什麼,他猜不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定會露出蛛絲馬跡來的。有那樣一些瞬間,不知為什麼,胡閃自己也盼望某些隱藏在生活內面的東西顯露出來。但明亮的小石城就是不說話。
「為什麼呢?」六瑾問。
「她是那種自滿自足的人,過得很瀟洒。」
「你說說看?」
「樓房就是黑色的。從前,這些樓剛蓋起來時,我們稱它們為『黑樓』。後來風吹日晒的,慢慢轉成了灰色。可是從山坡下面看,它們又顯出了原來的底色。」
有個女的在馬路上唱歌,那種悲悲凄凄的歌。胡閃告訴六瑾說那個人是他們從前的鄰居。她死了丈夫之後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她總是唱她丈夫從前唱過的歌。表面看,她似乎很可憐,其實未必。
胡閃的一席話又將六瑾的思緒拉回了那個亂崗,她禁不住又滿心激動地想起了那條挨打的青蛇,還有那些黑色的辦公樓。剛才聽母親說,櫻是住在樓裡頭的。那麼,櫻是對那裡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了。寒冬到來之際,他會讓鳥兒進樓嗎?蛇就不用操心了,它們肯定都呆在下面的地洞里。
「您說呢?您不知道嗎?」
「是啊。他們都是些神槍手。我轉過身,就感覺到他們在瞄準我的後腦勺。嘿嘿,這些個傢伙!」
「是壁虎啊。它又溜出來了,它應該呆在裏面嘛。」
「我不清楚。可能他是來看你的?」胡閃有點窘。
「嗯。好像你媽媽小的時候,她是她那所學校的校長吧。但是這件事,你媽媽自己也記不得了。這很重要嗎?」
「他們是夜裡幹這種事嗎?」六瑾問。
「我要對你的人身安全負責。」櫻說。
「他到廚房去了。那裡牆根有個洞,不知道是不是狐狸打的洞。」
六瑾從窗口向外看去,看見父親站在楊樹下同一位身材魁梧的小老頭說話。那人似乎覺察到了有人在窺視他,就退到楊樹樹榦的後面,這樣六瑾就看不見他的臉了。六瑾覺得他臉上很臟,風塵僕僕的。胡閃回到屋裡時六瑾就問他剛才是誰,胡閃說是一名流浪漢,來他們家討錢的,他給了他兩元錢。胡閃說話時不看六瑾,看前面的牆,還不安地走動著。
胡閃吃驚地轉過身來,看見了六瑾。他拋下那老頭,蹚水上了岸。六瑾看到那人還是站在河裡,仰頭望天,十分陶醉的樣子。胡閃坐在草地上穿鞋襪,他沉著一副臉不看六瑾,心裏很生氣。
「我沒有故意去想,爹爹。我睡在那裡,聽見風,馬上驚醒了。您說說看,我要不要用頭巾包住臉去上學呢?」
六瑾認為父親的想法真古怪。再想想,又覺得有道理,這個家本來就是屬於壁虎的嘛,是他們一家人侵佔了它的家。門又響了一下,是父親進屋了,他一定將壁虎放到房裡了。六瑾走到客廳里去,客廳里沒開燈,她叫了幾聲「爹爹」,沒人答應。再看父母的卧房裡,也是黑黑的。她覺得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就睡了,剛才還在說話嘛。出於好奇她推開了父母卧房的門,就著朦朧的月光,她看見床上的被子疊得好好的。母親躺在藤靠椅上,歪著頭,好像已經睡著了。
夜裡,失眠的父親站在六瑾卧室的窗前同人談話。他和那人一來一去的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六瑾時而入夢時而醒來,每次醒來都聽到他們用壓抑的聲音說呀說的,那麼熱切。後來,她終於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掀開帘子去看,她看見了黑人櫻。櫻的身體在沒有月光的夜色中成了淡淡的影子,只有頭部是實實在在地浮動在空中。六瑾想,他多麼輕靈啊,做一個黑人真好!櫻在說服父親什麼事,父親始終搖頭,似乎對這個沒有實體的黑人不敢信任。六瑾看見櫻在情急之下捶著自己的頭,張開口露出雪白的牙齒。但是父親還是沉痛地搖頭,六瑾聽到他在訴說自己的失眠癥狀,說:「已經有這麼多年了,好不了了。」六瑾不知道櫻看見自己沒有,他的臉一直是向著自己的,只不過她聽不清他的話。
「你真聰明。他就是這樣說的。他要我同他去戈壁灘邊上租房子,到那裡找金礦。我想,那是他的工作,不是我的。」
六瑾期待母親說出點信息,可是母親走開了。難道有難言之隱?她坐在窗前,湊近黑貓聞它身上的味道。那味道總是會令她想起森林,還有動物的洞穴。貓的眼是杏黃色的,毛色很好,六瑾估計它也是屬於這棟房子的。她有點苦惱,因為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那小老頭。他站在那裡,一隻手扶著樹榦,對父親說了很多話,六瑾只隱約聽清他重複的那幾個字:「玫瑰……玫瑰……」難道他是在說他們院子里的玫瑰嗎?多年前,她剛出生時,小石城裡來過很多黑人,後來他們又離開了,她聽母親說起過這件事。可是這個人並不是黑人啊。父親將廚房裡的那個洞堵上了,即使這樣,六瑾夜裡站在廚房裡還是感到風吹著她的腳,寒氣從腳底升起。
每天,六瑾也像其他孩子一樣去學校上課,在那裡學到各種各樣的知識。可不知為什麼,她對於學校的生活沒有興趣,https://read.99csw.com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雖然她的知識在慢慢地增長,同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也慢慢地熟悉起來,可是她的內心同學校的聯繫還是那麼單一,胡楊林盡頭那所學校在她心裏所佔的比重是很小的。她更喜歡在自家院子里勞動,去郊外步行,看別人在小河裡捕魚。還有,她喜歡同爹爹在一起。那一次,他倆坐車到了戈壁灘,那種經歷銘刻在六瑾的心底,使她在那個暑假忽然就老成了好多。
六瑾恨恨地看著窗外。後來她視野里出現了那隻老黑貓,她臉上的表情就柔和起來。那隻貓一跳就上了窗檯,六瑾連忙去找乾魚。待她找了乾魚回到窗前,便看見爹爹出門了。黑貓很莊重地吃著乾魚。它是一隻從不撒野的貓。
胡閃微笑著答道:
「我弄錯了,我以為是院長呢,其實是那拾荒的。拾荒人其實同我們一樣都住在城裡,他們是老住民,我今天才聽說的。」
胡閃趕緊問六瑾聽沒聽到那個聲音,六瑾搖搖頭,說只聽到了貓叫,那隻可愛的黑貓在屋裡頭。然後她忽然說:
年思對胡閃說:
「你不該老跟著我。」
「怎麼了?」年思問道。
她問爹爹旅館里那個看不見臉的人是誰,爹爹說是旅館的老闆。那人先前也是南方人,同他共過事,後來家庭出了問題,就拋下一切到了戈壁灘。他開的這家旅館全國聞名,是一家特色旅館,人們從遠方趕來住在這裏,享受奇妙的風情。
二人無言地來到院子里,胡閃將那隻死鳥放進挖好的深洞的底部,打算以後在上面栽一株葡萄。那隻鳥大概是貓頭鷹,不知怎麼死的,他們在圍牆下面看到屍體時,那上面已經爬滿了螞蟻。胡閃說起有人在周圍用氣槍打鳥的事,那些人不光射鳥,還射貓狗呢。
古怪的女子離開之後,六瑾就換了衣服,走出門搭班車去了。
「她的主意大得很,她從小就這樣。我對她倒沒什麼不放心的。」
六瑾將那些「黑樓」看了又看,心底有寒意生了出來。黑人在她旁邊走,邊走邊用腳踢那些灌木叢,他說那裡頭藏著劇毒的蛇,多踢幾下它們就跑掉了。他問六瑾怕不怕毒蛇,六瑾說怕啊,被咬了不是會死嗎?
六瑾頭也不回地快走,爹爹沒有追上來。她滿心沮喪,因為自己沒能回憶起與那個人接觸的點滴,她用力想,可就是想不起來。她看見那隻黑貓也出現在河邊,嘴裏叼著一隻麻雀,血淋淋的。這是她看到的最醜惡的畫面了。她覺得自己不該問爹爹那些話,但是她卻像一個傻女孩一樣問了。
六瑾心裏涌動著對這個黑人的複雜感情,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黑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古怪的人種。櫻的樣子讓她想起太爺爺。她從未見過太爺爺,她將他想成站在帘子後面的一位古人,只將一雙腳露出來。
「你說什麼?」母親在她房裡的窗口那裡高聲問道。
「六瑾六瑾,你還不做作業啊?」
戈壁灘邊上的那個中型旅館裏面似乎擁有一種操縱人的情緒的東西。早上起來,父女倆在涼風習習的餐廳就餐,一邊傾聽著玻璃窗外鳥兒的歌唱,好像置身於世外桃源。然後是外出遊玩。有時中午回來,有時傍晚回來。中午回來時,旅館裡頭暴熱,所有的客人都躺在走廊的竹躺椅上喘氣,服務員身上汗如雨下,用白毛巾包著頭走來走去。如果誰失手打破一個盤子或撞倒一輛推車,大家都會暴跳如雷。六瑾親眼看到一個女服務員用一把餐叉插|進另一個女人的后腰,當時她嚇得躲在父親身後不敢出聲。她和父親輪流去洗澡間沖涼,沖完后就換上旅館發的黑袍子,然後也同那些客人一樣躺到走廊上去了。六瑾是隨遇而安的女孩,一會兒就在炎熱中入夢了。旅館的夜晚卻冷得像冰窖,雖然有很厚的被子和棉袍,連拖鞋也是棉花鋪得很厚,兩人還是感到冷得難以忍受。在漫長的寒夜裡,女人的哭聲從遠方傳來,哭哭停停的要延續一通夜。掙扎著,掙扎著,終於睡著了。有好幾次六瑾夢見自己凍僵了。雖然在同一個房間里,她還是不知道父親是否入睡了,她看見他在那張床上一動不動地躺著。有一夜,他忽發奇想,帶著六瑾走到了院子里。他倆都穿著黑棉袍,戴著黑棉帽,六瑾看著他們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覺得他們就像兩個鬼。她的嘴凍木了,說不出話來,她盼望快點回房間去。可是爹爹似乎在找某個人。後來他找到了,就同那人站在花壇邊說了好久。那人的臉蒙在黑棉帽裡頭,六瑾看不見。回去時她差點喪失知覺了,爹爹從後面推著她走。
「爹爹,我要回去了。」
「它也在找什麼東西嗎?」
「當然不是。他只是慫恿我去而已。他自己嘛,我看他哪裡都不想去,只願意『坐守』,也就是守著設計院那塊土地。」
她們一塊進去了。年思叫六瑾選乾淨綠豆裏面的沙子,六瑾選著選著眼又花了,怎麼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六瑾將綠豆選好,洗凈之後,就溜到了街上。她信步走了一會兒就拐入那條岔路,來到河邊。天氣真好,河水又清又亮。六瑾做了兩個深呼吸,忽然就怔住了。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父親和那流浪漢肩並肩地站在小河裡說話,那老頭還手執一根柳條扑打著水面呢。從後面看,六瑾覺得這兩個人的關係極為密切。
「老院長是你們的老朋友嗎?」
「爹!爹!」六瑾喊道。
他沒有去看那個洞,但他感覺到了這屋裡有些影子不像影子,鼠不像鼠的東西在往外竄。他給竄出洞去的那些小東西取了個名字叫「老住民」。他認為它們同那隻壁虎是一類。什麼是真正的睡眠呢?住在這種屋子裡,有沒有可能獲得真正的睡眠呢?年思很為六瑾的健康擔心,主要是睡覺的問題,他倆都覺得無法可想。但看上去,六瑾還是健康的,也許她的睡眠比一般人深?她常說:「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樣。」她說這話時面不改色,同她的年齡不相稱。
有一天黃昏,壁虎從門框上掉下,落在六瑾的腳邊。六瑾撿起它放到牆根,回過頭來對年思說:
六瑾看見爹爹的額頭上有些斑紋,像是蝴蝶又像是樹葉,令她想入非非。可是他打了一個哈欠,那些斑紋就消失了。本來,如果爹爹不提櫻,六瑾就已經忘了設計院的那些風景。他卻偏要提,六瑾的表情就變得陰沉了。這時胡閃站了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神情詭秘地問六瑾母親到哪裡去了。六瑾說母親在家裡啊,胡閃就要六瑾去瞧瞧。六瑾跑到母親房裡,母親果然不在,床上的被子疊得好好的。胡閃在背後嘿嘿地笑著。
「六瑾,你可要再來啊!」
「不,您留下吧。瞧,他在等您過去呢。」
胡閃非常能幹,只花了兩個休息日就將院子收拾好了。除了草,弄出了幾塊花圃,靠牆栽了藤類植物。蚊子立刻就少了,雖然仍有怪鳥在夜裡發出叫聲,但已經遠沒有那麼恐怖了。六瑾慌亂的心漸漸沉靜下來,她開始考察自己的新家了。院子很大,後院那裡居然有一口古井。六瑾伸長脖子朝著井口看下去,全身立刻起了雞皮疙瘩。聽人說,井裡的水是不能飲用的。她是在大門邊的紅磚牆上看見壁虎的。壁虎看上去那麼寂寞,彷彿已經活了一千年。六瑾用手指去觸它,它卻一動不動。有一刻,六瑾懷疑它已經死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開始爬動了,很緩慢,從牆上爬到地上,然後爬進屋裡去了。到了房裡,它又上了牆,一直爬到靠天花板的角上,停在那裡。六瑾覺得它毫九_九_藏_書不關心周圍環境的變動,只專註于自己的想法。
雖然草已經被除掉了,院子里還是有動物的黑影穿行。六瑾從窗帘的縫裡窺視著那隻寂寞的小動物,一顆心在小胸膛里「咚咚」地跳著。她想,它到哪裡去睡覺呢?如果不睡覺,是不是從這家院子走到那家院子,最後走到大馬路上去了呢?也許它一邊走還一邊可以睡覺?六瑾想著這些事,覺得後頸窩那裡涼氣森森,就彷彿後面有一個惡鬼拿著一把刀,要從上面砍下來一樣。她收拾好作業本,將書包掛到衣架上。這時她聽到院門響了一下,她揭開窗帘一看,是父親,父親彎著腰,沿著籬笆找什麼東西。後來他似乎找到了,一隻手高高地舉起一個東西,喊了一句什麼。
「十來年裡頭,我和你媽媽一直在談論你,我知道只有這一個話題是她喜歡的,她啊,她可是一位少見的慈母!」
「啊?」
年思對六瑾越來越有信心了,她想,這些年雖然吃了那麼多的苦,來邊疆還是來對了。六瑾真是不折不扣的邊疆的孩子啊。
「我?我覺得我還小。」
「傻瓜,天亮前風就停了,每次都這樣。」
不知不覺地,他們又來到了設計院大門口,六瑾看見那些樓房又還原成了深灰色,天空也是那種灰色。六瑾覺得父母上班的地方很凄涼,那些窗戶全關閉著,也沒見有人從那些樓里走出來。如果說上班時不準亂走,那麼櫻為什麼在外面?
「小姑娘,小姑娘!我給你帶禮物來了!」院長在叫她呢。
「媽媽,他是誰啊?」
「嗯。」
「爹爹,黑人是真的邀你去找金礦嗎?」
「我們搬到平房裡來之後,風颳得更厲害了,是因為周圍沒有遮掩嗎?」
六瑾說,為什麼他們沒去那個地方?那一定是非常有趣啊。胡閃回答說:「因為你還小。」六瑾就想,那種地方為什麼小孩不能去?接著她向胡閃提出她不願上學了,她想呆在家裡。胡閃聽了這話愣了一下,馬上勸她還是要上學。「你可以同時在學校又在另一個地方的,人不應該孤獨,那沒什麼好處。」胡閃說了這樣的話,自己卻並沒有多大的把握,因為他也不知道哪樣做更好。後來這事不了了之,六瑾也沒有再提退學的事。她慢慢學會了「在學校又在另一個地方」。她的那幾位老師也好像在慫恿她這種傾向,他們的講課越來越枯燥,有時一堂課講到末尾,變成翻來覆去地重複兩三個句子。六瑾聽著聽著便恍然大悟,於是她的思緒飛向了某個遙遠的南方城市,她學會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思索。這樣,老師們機械的教學成了催生她的想象的動力。
又一輛班車來了,六瑾決定上車回家了。她告別櫻的時候,櫻的樣子很傷感,就好像六瑾是去赴死一樣。六瑾很氣憤,一扭頭不理他了。
六瑾去過一次設計院院部,在裡頭呆了一天,印象很不好,後來她就再也不願意去了。那一天學校放假,六瑾上午在院子里清除雜草。她正在集中注意力幹活時,有一位女子進了院子。她不說話,站在一旁觀察六瑾,臉上透出讚許的表情。六瑾心裏很疑惑:難道這個人是自家的親戚?她朝石凳上坐下去,慢悠悠地說:
「先前我有個玩具小鴨,可以浮在水面的呀。」
「為了不讓她餓死,我們總往窗外扔點東西。有一回,我還扔下一面銅鏡呢。我想給她一個驚喜。拾荒者就是絕望者。」
胡閃失眠的時候,六瑾也常常夜裡不睡。年思只要一醒來,就到窗前去看那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通常他們並不說話,就只是坐在院里,也許在各想各的心事。起先年思還擔心六瑾也會患上失眠症,後來發現她睡眠很好才放了心。年思一直感到愧對女兒,一直認為女兒同她父親是親密無間的。可是最近,一種骨子裡的孤僻在胡閃身上蔓延開來,他連女兒的事也不怎麼過問了。在這種情況下,年思的注意力就放在女兒身上多一點了。但六瑾對她的態度還同原來一樣。
夏天裡,胡閃兌現諾言帶六瑾去了雪山,他們是坐汽車上去的。小姑娘完全被震住了,幾乎神智失常了。她麻木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胡閃連忙將她帶出冰封地帶,走進下面的針葉林。她的反應超出了胡閃的預料。一路上,她對於那些在面前跳來跳去的小動物再也沒有感覺了,只有在天上盤旋的那兩隻鷹還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因為她害怕鷹要把她叼走。就是在半山腰,她問了他那個關於雪豹的問題。她在胡閃前面走,胡閃望著她那瘦削的背影,反覆在心裏默念:「女兒,女兒……」一直念到心裏疼痛起來還在念。一路上,他感到雪山的神秘消失了一大半。是因為六瑾的緣故嗎?多麼難以理解的小傢伙啊。
「不,我是說鑽出去。這屋裡總有些什麼東西,我拿不準是什麼。」
直到風漸漸息下來時,胡閃才回房裡去睡。此前他躺在客廳的躺椅上,隔一會兒又到窗前去張望一下。院子里是那些中型動物的影子在潛行,默默地,孤獨地。很可能那僅僅是一些影子,不過胡閃願意將它們想成有實體的動物。他不願開門去看,他嘗試過,一開門它們就全消失了。
「哈!好。那裡是一片荒原,數不清的小黑鳥落在野草叢裡。那種鳥,來來去去,鋪天蓋地。面目猙獰的黑人們從辦公樓里走出來,他們其實性情溫良。黑人們每天都要在荒原里迷路,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們驚慌地亂竄。」
胡閃對23歲的女兒的敏銳感到吃驚。但是他不想談論這個問題,於是他沉默了。六瑾對父親很不滿,因為她覺得那人有些面熟,可又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胡閃平好土,坐在石凳上,陷入了思考。屋子裡頭,年思正在煮碗豆粥,香氣四溢。他看見妻子的身影在房門口晃了一下又進去了,也許她是到門口來拿那張小板凳的,她要擇菜了。這個時候胡閃聽見屋裡傳出清晰的說話聲。
六瑾十歲那年,設計院給他們家分配了一套帶小院子的平房。一個星期天,他們一家歡歡喜喜地搬了進去。院子里長著兩株年輕的楊樹,亂草有半人深。開始的時候,六瑾並不喜歡他們的新家,因為蚊子很多,夜裡又總有奇怪的動物的叫聲。天一黑她就縮在房間里不敢出去,隔著玻璃窗,她看見有一些可疑的黑影在亂草中穿行,有點像狐,又有點像鳥。她聽見父親和母親在隔壁房裡輕輕地走動,談論著什麼。她覺得他倆對新家十分滿意,他們似乎盼望這件事盼望了好久。
她在設計院門口下了車,可是她並不想馬上進門,那些灰色的樓房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在長滿荒草的亂崗上信步走去,她發現了綠蛇和那種黑色小鳥,可是鳥兒的數量並不像那位女子說的那麼多。沿著下坡一直走,她來到了平地,她站在那裡向上望去,眼裡儘是一棟一棟的黑色樓房。樓房怎麼變成了黑色的呢?再看腳下的草,全部都是枯草,那些黑色小鳥身上的羽毛也像被燒焦了一樣。疲乏向六瑾全身襲來,她突然想回家了。
「爹爹在哪裡?」
「可是你還是邊疆的女兒嘛。」
櫻停了一停,但沒有回頭。那五隻小獸發出六瑾從未聽到過的叫聲,就像幾個小孩在那裡笑。櫻又繼續走了——他去的方向是設計院的所在地。
「啊?!」
「你的母親啊,這會兒在一個花園裡勞動!」
胡閃打量著六瑾的後腦勺,心裏想,女兒雖瘦,頭髮是多麼的濃密啊!
六瑾「哦」了一聲,似乎放了心,她回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