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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六瑾和櫻

第十四章 六瑾和櫻

在辦公室里站了一會兒,六瑾的頭又痛起來,就像櫻的辦公室給她的感覺一樣。這裏雖沒有那種嗡嗡嗡的叫聲,但有一種幾乎難以覺察的陰風,也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那種風正在漸漸地腐蝕掉六瑾的意志力。
聽著櫻迷人的聲音,六瑾讚賞地想,他和自己的母親真像。可她又說不出他和母親到底哪方面像,也許,是對於某種不存在的事物的執著?她身上那種吸引力不是性方面的,是一種更模糊,更難以捉摸的東西,就像這塊發著熒光,散發出野花香的岩石。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反而越來越有魅力。難道他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那種男性嗎?
那一天,六瑾和櫻圍繞著辦公樓轉了一圈又一圈,樓裡頭的那些人始終在觀察他們,櫻開玩笑地說他們「眼睛都快望出血了啊。」
「我同我的夥伴們相處得很好。當然,不是一點壓力都沒有,可我早就習慣了。」
櫻說話的時候,周圍變得更為昏沉,六瑾連他的身影都看不太清了。有一刻,她竟然驚跳起來,因為櫻一沉默,她就感到只有自己一個人呆在這荒地里。幸虧他又弄出了響聲。他在用一把小鎚子敲擊岩石,他告訴六瑾說,他是在與同胞對話,每天夜裡他都要與同胞們對四五句話。六瑾趴在石頭上,將耳朵貼上去,可是並沒聽到其它聲音。
六瑾左右環顧,根本見不到他。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穿過馬路過來了,是久違了的老石。他穿著很難看的長袍,一點都不符合他的派頭。
今夜院子里很靜,六瑾一躺下就睡著了,夢裡頭那鳥兒老在同她爭執不休,它堅持說她家裡不安全,因為有一根屋樑斷裂了。
「是啊,我還清楚地記得您母親第一次來到辦公樓時的情景。那個時候,這樓里沒幾個人。」
櫻像多年前的那次一樣將六瑾送上班車,他又跟著車跑了一段路,朝六瑾揮手。六瑾看見在他身後那輪中秋之月正在冉冉上升,竟然比他那黑色的身影還要大。真奇怪,不是剛剛立秋嗎?她坐下來以後,偶然一抬頭,看見右邊的男子正瞪著自己。他似乎認出了自己,便微笑了。但六瑾卻沒有認出他,六瑾為這事焦慮不安。她避開他的目光,朝右邊看,可是右邊那位女人也在瞪她。六瑾於是低下了頭,用額頭抵著前面座椅的靠背,閉目養起神來。
「為什麼不呢,應該高興啊!這個女孩可以看見自己肺部的陰影。」
他們坐在那裡時,天空低垂著很厚的陰雲,地上的景色也開始呈現出秋天的凄涼。六瑾從櫻的臉上也看到了某種凄涼。她想起了宋廢原。他是因為個人興趣才加入到這裏來的嗎?他的個人興趣是什麼呢?
六瑾看到了竄過去的黑影,他好像一邊跑一邊在彎腰撿什麼東西。他很快就跑得看不見了。在這黑地方,人的視線看不了多遠。
六瑾聽得見他說話,卻看不見他。她振作起來,繼續往前邁步。宋廢原在旁邊提醒她,要她往右。她感到腳步輕快,於是抬頭看北邊的那線天,她看見那兩顆星星越來越亮了,那裡一派令人激動的景象,窄窄的那一線天已經成了紫羅蘭的顏色。她的左腳踩到了一個滑滑的東西,她差點摔倒了。
「你是去找你爹爹嗎?」黑暗中響起宋廢原的聲音。
她將雙手從那「魔洞」里拿出來,放到鼻子前聞了聞,聞到濃濃的野花的甜香。
六瑾點了點頭。他離開的時候六瑾才注意到他走路不穩,動作像木偶一樣。
六瑾看見他搖搖晃晃地往市場去read•99csw•com了。夜裡去市場幹什麼呢?她在心裏將這個男人同櫻比較了一下,她對自己說:「兩個都有點像幻影,一個在荒原上遊盪,一個在人群中隱藏。」她記起了老石第一次到她的櫃檯上來看布的樣子,回味著他的迷人之處。
「那麼觀察誰呢?難道是觀察他們自己?!」六瑾憤憤地反問道,「您瞧,有的人還在使用望遠鏡呢!」
「從前六瑾來的時候還沒有這塊石頭,是後來地震時冒出來的。」
坐在那塊岩石上,櫻憂鬱地垂下了頭。六瑾盯著他的頭髮看,發現他那短短的捲髮裡頭儘是旋渦,而且那些旋渦好像深入到了他的腦袋裡面去了一樣。六瑾感到噁心,趕緊掉轉了目光。她一直覺得這個黑人很另類,現在她彷彿有點理解他了,這個人由於弄不清自己的慾望而憂鬱。
坡上有人在打手電筒,一定是櫻!她轉身往坡上走,腳下已經沒有路了,一腳一腳都踩在荒草上面。有一刻她驚起了草裡頭的一隻鳥,但那鳥兒悶聲不響地飛開去了,太奇怪。天上一定是雲層很厚,沒有一絲光線透出來。她在心裏估計了一下時間,她認為應該是晚上八點鐘。
「我把辦公室變成了遊戲場。那哪裡是什麼辦公室呢,那是一個魔窟!格格格,格格格,我在裡頭同非洲獅跳舞……」
他走了后,六瑾立刻伏倒在井台上——也就是水泥堆上去聽,她聽到的是蛙鳴,很深的地底下的大合唱。卻原來,他們都知道那下面的事。她回憶起先前老石在這裏裝模作樣地搞的那些活動,臉上浮起微笑。天上還有一線紫羅蘭色,它激起六瑾的心潮。六瑾做了一個深呼吸,嘆道:「櫻啊!」
「你說的是宋廢原的勾當。我嘛,就昏頭昏腦地過。我女兒的事教育了我。還好,那些個什麼蛙呀,龜呀的,都同我有感情。有時我就從市場買了它們來放生。他們說我像小孩子一樣。」
「當然可以。不過您要天黑才能來,我住在坡上了,是野外。」
櫻從岩石的凹處拿出一架望遠鏡,同辦公樓里的那些人對望起來。她移動著望遠鏡,那樣子就像在觀察月球一樣。他看了好一會,後來,彷彿厭倦了,就收起瞭望遠鏡。他對六瑾說,他和同事們每天都要相互看。
「難道她不是嗎?」
「我在洗自己的腸子,總是有些髒東西。我不像你……你沒有捉住它嗎?它又跑了。你父母那麼愛你,我真羡慕你啊。」
「美!」
「啊——」六瑾由衷地嘆道。
她推開院門時,有人站在那口井邊對她說話。
六瑾「啊」了一聲,沉默了。櫻吃羊肉的樣子小心翼翼,一點響聲都沒弄出來。六瑾覺得眼前的這張臉仍然很年輕,看不出歲月的痕迹。這些年他在幹什麼呢?
「木葉縣?我剛剛才聽說了這個縣。聽說那裡兵荒馬亂。」六瑾心發慌,「木葉縣,那是櫻叔叔常去的地方啊。我剛從櫻叔叔那裡來。」
櫻攙扶著渾身發抖的六瑾到了走廊上,然後下樓,到了外面。他們在樹下的長椅上坐下了。六瑾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六瑾問櫻,為什麼他們休息日還要上班?
「可是您,怎麼會一點不適都沒有呢?」
六瑾聽出他的口氣是讚賞。還有吃驚。六瑾也很吃驚,這位鄰居的精力旺盛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也許他在將自己從前與老石在胡楊林里探討的那些事付諸實踐。六瑾不知不覺說出了口:「這個人就是入侵到生活裏面來的異物!」
六瑾又read.99csw.com看大樓,看見視野中的兩棟大樓里都有很多腦袋伸出來,那些人也許是在欣賞廢原斗蛇,也許竟是在觀察櫻和她自己,她很不自在了,想要藏到石壁後面去,同時又有點嗔怪櫻。
「她一次又一次往那裡跑,我們設計院是個大熔爐啊。」
這下六瑾看見他了,他貓著腰在旁邊忙碌。
「我也剛從木葉縣回來嘛。我要回家去了,六瑾,你可要愛護這口井啊。」
岩石很溫暖,坐在上頭很愜意,六瑾將臉貼著旁邊的一塊石壁。一會兒她就發現石頭的表面有微弱的光,很像夜光錶的那種光。在石壁的中間,有一塊凹面,她伸手去摸,產生了酸麻的觸電感。
「廢原大哥,我先走了。」
「已經立秋好幾天了,你不覺得夜裡很涼嗎?」
「您還住在辦公大樓裡頭嗎?我要去看您,可以嗎?」
櫻坐在一塊很大的岩石上頭。
六瑾想了又想,覺得母親說的情景非常熟悉,覺得好像自己也在參加那個「挖戰壕」的大行動一樣。不過小石城沒有煙霧,她就體會不到那種模糊的焦灼感,那種隨時可能弄清真相的預期。在信的末尾,母親提到了櫻,她說櫻是她的「永遠失去了的好朋友」。六瑾看到這裏便想起了蕊。蕊也是她的永遠失去了的好朋友啊。她聽見鸚鵡在隔壁房裡說話,語速很快,有點暴躁。
「我追一隻小羊,就追到你院里來了。阿依將小羊抱回去了。你這口井,可不是一般的井啊,從這裏下去可以通到木葉縣!」
「可是木葉縣的人總在打仗。」他的語氣有點苦惱,「您想進去看看嗎?」
他走遠了,六瑾看見櫻在注視他的背影,就說:
她進了卧室,鸚鵡還在說:「又是一天了,哼!」
「這些個,」她用手指著空中的骷髏,問道,「為什麼會響?」
「你爹爹雖然不在這裏,但找一找也是可以找到的。」
櫻站起來,繞到那堵石壁的後面,六瑾聽見「咔嗒」一聲輕響,櫻就消失了。她用雙手在那壁上摸索了好久,她的手還被那些凹面裡頭發出的電流一次次彈出來。岩石的氣味很好聞,不像石頭的氣味,倒像野花,那種朦朧的微光也很宜人。也許這是櫻經營了很久的家?這個家同六瑾自己的家太不相同了,還會有些什麼怪事呢?六瑾剛要坐下來,就聽到櫻在她背後說話了。
過了好久六瑾才又重新聽見櫻在說話。
是孟魚老爹。他還從未來過她家呢,他旅行回來了。
「宋廢原。」櫻說,「窮凶極惡的人物啊!」
「啊,我看見了,是有人在用望遠鏡。她叫鬱金香,她真可愛,嘿嘿。」
「有一件事老困擾著我:木葉縣的戰事,是剛剛發生的,還是很早以前就發生過了,直到現在才傳到這裏?這裏面有個時間差啊。」
櫻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好聽。
「設計院的人怎麼這麼好奇啊,」六瑾不滿地說。
櫻鼓勵六瑾將雙手放進岩石的凹洞裡頭去。六瑾硬著頭皮放進去之後,便有一波一波的熱浪衝擊著她的全身心,她舒服得呻|吟起來了。一會兒就有水珠滴到她的手背上。她有了非常奇怪的感覺,那就是她的手很乾渴,盼望著那水珠。她的耳邊響起了嬰兒的笑聲。櫻湊攏來告訴她說,這個嬰兒是她的女兒。六瑾想,自己一直獨身,哪來的女兒?笑聲是從岩石裏面傳出來的,六瑾的手指頭每動一下,那裡頭就傳出一陣笑,就像她在搔嬰兒的下巴一樣。六瑾聚精會神地做這個遊戲,心裏充滿了歡樂。她將https://read.99csw.com身旁的櫻都忘記了。
六瑾朝前方看去,在灰濛濛的遠方,小灌木叢那一帶,宋廢原正在同一條蟒蛇搏鬥,他靈活無比,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最後,他終於扼住了蟒蛇頭部下面那個地方。她還想看個究竟,但人和蛇一道滾到灌木叢裡頭去了。
「您一定要問地震的事了。我們小石城的各個部分就像一些密封艙,我這裏地震,您那邊一點都覺察不到。」
宋廢原的辦公室很大,桌上亂堆著文件,兩隻毛茸茸的小雞在文件堆里走來走去。櫻說宋廢原比他更自由,他幾乎不在辦公室呆。一天最多呆10分鐘就走了,門也從來不鎖。他指著茶几上的羊肉串讓六瑾看,還說:「這就是自由。」
「自從老院長去世之後,上班的事就變成每個人的個人興趣了。我們這個院,早就沒有領導了,是一種觀念在領導著我們,但院里的工作還是井井有條。」
忽然在他們右前方的那棟辦公樓里,頂樓房間有盞燈亮了,但馬上又黑了。
「我不像櫻,我底氣不足。可是啊,我也慢慢地做出眉目來了。」
「六瑾,您一定是很久都不光顧我們這裏了,這裏發生過地震啊。您瞧,宋廢原!他一直在這塊地方鑽營。」
「可是我的父母,在樓里工作了幾十年。」她不解地說。
「是啊。不過您不要以為他們是觀察您,不,不是。」
「太晚了,六瑾。您不屬於那裡。您是一位不平常的女子,您在這種夜裡來到我家裡,這就夠了。這裏美不美?」
「那種事不太好講。我給六瑾講講這塊石頭吧。這塊岩石並不是冒出來的,它是慢慢長出來的呢。您知道它有多麼大嗎?它延伸到了相鄰的木葉縣!很久以前,我和您的母親在這塊荒地上散步,那時我很想回我的家鄉——非洲。後來我完全改變了看法,我愛上了這片神奇的土地。您大概還不知道,是老院長的父親把我帶到這裏來的。」
她的話音一落,櫻就鼓了兩下掌。
他站在荒地里,他的樣子又年輕又清新。而在從前,六瑾總覺得他有點猥瑣。
「你走吧,我等會兒就跟上來了。」
「你在幹什麼啊?」
「我能設想出那種情景。六瑾也很了不起。」櫻說。
「從前有一天夜裡,我在胡楊林里走進了這個人布下的迷魂陣。他很了不起,對嗎?我喜歡他!」
「你瞧,這是你父母在那邊養的小龜,它爬到這裏來了。」宋廢原說。
「我們出去,我們立刻就走!」
櫻的辦公室被他遮得黑黑的,只有那張巨大的繪圖桌上面有一盞檯燈。響聲是從天花板上弔下來的那些骷髏裡頭發出的,它們一共有十幾個。房裡沒有椅子,六瑾站在繪圖桌邊上。她從來看不懂那些圖紙,一點興趣都沒有。
「櫻叔叔,您的這個家應該叫作『石花園』,」六瑾由衷地說。
「不,我是回我自己的家呢。」六瑾心懷感激地說。
「廢原迷上了這種浪漫的生活,」櫻說,「在這個荒坡上,人會生出各式各樣的大胆設想呢。」
「櫻叔叔,我頭暈。」她又說,眼前一陣發黑,連忙扶住了桌子。
「她用望遠鏡對著我們,您竟會高興!她是誰?」
「我要走了,櫻叔叔。」六瑾不安地說,她其實很不願離開。
六瑾什麼都看不見,就連方向也搞不清。然而當她抬腳任意往前方走時,奇怪的事發生了:她不是踩在荒地上,而是踩在一條鵝卵石路上。真的,她腳下是一條路!她又嘗試快走,亂走,橫著走,結果仍然是走在那https://read.99csw.com條路上。她往地上一坐,手掌撫摸著那些鵝卵石。隱隱約約地,她還聽得到櫻的聲音傳來:「好啊……」
「您仍在為過去的事情痛苦嗎?」六瑾同情地問。
她在廚房裡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她一邊吃飯一邊聆聽,想象著地底下的那種戰亂。她知道對於她來說,今夜是多麼不平凡。
「嗯,沒有它們,我心裡不安啊。你見過老石嗎,六瑾?我現在想起我從前同老石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怎麼也想不明白。所以啊,我就纏上了這些蛇。」
「宋廢原?嗯,他擔任了大樓的清掃員。他在樓里也有一個辦公室,您想去看看嗎?我們的職工老古去世了,宋廢原就佔了他的辦公室。」
「那些樓里沒有一個人嗎?」她忍不住問了。
「六瑾啊,你一定要笑話我了。我現在走不穩路了,老搖晃。」
一個星期後,在休息日,六瑾再次去了設計院。這回她是白天去的,那些樓裡頭都有人在辦公。她上樓,找到櫻的辦公室,輕輕敲門,櫻將門打開一點,伸出他墨黑的頭部。六瑾聽見房裡嗡嗡嗡的,像是有一架玩具飛機在空中飛翔,又像是一把巨大的吊扇在旋轉,讓人神經很是緊張。櫻猶豫了一會才讓她進去。
他們走近3號辦公樓的時候,有好幾個人打開窗子探出上半身來看他們,這使六瑾感到櫻是樓里的重要人物。
他用手電筒為六瑾照著那條小路,六瑾就上路了。一會兒她就被完全的黑暗所淹沒。先前她是帶著手電筒的,後來不知忘在哪裡了。她聽到櫻在她背後大聲說:「好啊!好啊!」
黃昏時,六瑾見到了飛鳥歸來的壯觀,那麼多的鳥,將天空都遮暗了。鳥兒們落在荒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六瑾問櫻,它們都到哪裡去了呢?櫻說它們都去了木葉縣。
櫻攙住她,他們又一塊兒從辦公樓走出來,站在了野外。
「唉唉,我真抱歉。」櫻說。
她是坐最後一班車去的,她打算回來時就走路。下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而且又沒有路燈,所以她無法看清周圍的環境。她憑直覺認為此地變化不大。她打著手電筒往前走,一會兒就找到了第三辦公樓。六瑾雖膽大,周圍的黑暗和寂靜還是使她有點遲疑。她站在樓前的小路上,不知還要不要繼續走。這些樓比她記憶中的矮了許多,樓裏面一盞燈都沒開,看來根本沒人。那麼白天還有沒有人上班?
「嗯,是時候了。走夜路會十分愉快的。您沒帶手電筒吧?我本來可以給您這支手電筒,可是我又想,在黑地里走,您會領略到更大的樂趣。再見!」
六瑾朝著家的方向快步走,一會兒就聽到了河裡的水響。是那條小河,魚兒在裏面跳呢。她再次抬頭時,便看到整個天空都成了紫羅蘭的顏色,天上只有一隻大雁孤孤單單地趕路。她可以看得清路了,她走的正是那條柏油路,她的父母已經走過了成百上千次的那條路,路邊有胡楊。她迴轉身,看見身後的一切仍然籠罩在黑暗中。宋廢原打著手電筒,矮小的身影匆匆而過。她自己站立的地方正是明暗的交界點。她詫異地想,居然不到半個小時就從設計院走到了大路上!如果是在白天,這段路少說也得走一個半小時。
「也許不是痛苦,反倒是某種消遣性的刺|激呢。再說,我糾纏的,僅僅是過去的事嗎?不,不是。」
「你到了夜裡也清洗自己的腸子嗎?」六瑾問他。
「真的嗎?您聽到響聲了?可能我是習慣了就聽不見了。這些都是我從前的夥伴,他們在九*九*藏*書一場瘧疾大流行中喪生。您感到有壓力嗎?」
「我住在第三辦公樓的後面,您會來嗎?」
他倆慢慢走到那片荒地,六瑾又看見了那塊巨大的岩石。白天里看起來,它一點都不顯眼,上面矇著灰和別的髒東西,一些黑色小鳥在那裡啄食蟲子,人一走近,它們就飛走了。櫻說白天里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他讓六瑾試一試。六瑾將耳朵貼上那石壁,確實什麼都聽不到。櫻又說這塊巨石白天就死去了,到了夜裡才復活。六瑾心裏想,這塊神奇的石頭給櫻帶來了多大的安慰啊。
六瑾是在宋廢原的小店裡遇見櫻的。宋廢原已經離家出走了,是他兒子小宋在經營這個店。六瑾吃完羊肉串,就看見櫻進來了。她眨了眨眼,再仔細看,沒錯,是他,只不過老了,背有點駝了。他在她旁邊坐下,輕輕地說:
「那麼她去看自己好了。」
「是您呀,您一個人在這裏過得好嗎?」
六瑾仔細看了看櫻臉上慈祥的表情,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什麼,心裏的氣一下子消了。她記起了櫻頭髮里那些無底的旋渦。
櫻說話時揮著手,顯得異常激動。六瑾感到他有點苦惱,他似乎急於要完成某件事。在北邊,雲層散開,露出了一線天,兩顆很大的星星在那裡閃爍著。夜一下子就變得深沉起來了。這個心腸火熱的男人為什麼樣的往事纏繞呢?六瑾覺得自己還是體會不到他真正的心思。可是這裏真令人振奮!
他笑起來,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六瑾覺得他身上有點鬼氣。
「我想。」
她上了馬路,坐在路邊的石條凳上,又一次聽到宋廢原說話。
櫻遞給六瑾一束花,他說是桂花,六瑾還從未見過桂花呢。可惜她看不見花,只能聞到香味,櫻的身上也傳來這種香味。
「是啊。櫻叔叔,我頭暈。」她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
當她來到客廳時就看見了桌子上的那封信。母親的筆跡好像有點不穩定。她在信中說起她和爹爹參加了煙城組織的一項老年人的活動,是去郊區的農場挖戰壕。他們每天弄得滿身的泥水,不斷地出臭汗。「雖然今天已經沒有戰爭了,這種勞動還是令我和你爹爹很振奮。你想想看,那麼多人都埋頭在土坑裡頭挖,天又下雨,到處是蛙鳴,那面紅色的三角旗在遠方的霧裡飄動,要仔細辨認才看得見……你想想看,你什麼時候見到過這種情景?!」
「廢原大哥,你在尋找那些蛇嗎?」六瑾問宋廢原。
下車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身後議論說:
「昨天我又聽到了家鄉的鼓聲,我怎麼捨得離開這裏呢?你說說看?這個石頭家,就是您說的石花園,我等了幾十年它才長出地面,它是為我長出來的啊。我坐在這裏,隨時能夠同家鄉同胞對話。您瞧,宋廢原又跑過去了,他有多麼焦慮,他是無意中發現了我的家。」
六瑾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反問他說:
「天一亮啊,拾荒的那些人就來了,年復一年的,這些樓只剩下了空架子,就連窗戶和門都被他們敲下來搬走了。不過夜裡真好,這麼美的景色。以前有人告訴我說廢墟上的景色最美,我還不相信。我是慢慢發現這裏的美的,您想想看,我都已經在這裏呆了幾十年了……這裏的一切都是慢慢顯出來的。六瑾,我先進去了,您在這裏坐一坐吧。」
「今天夜裡有點憋悶,木葉縣的人們騎著戰馬駛來,把空氣弄濁了。」
她打開籠子,讓它自己去客廳喝水,可是它高傲地留在裡頭,說「偏不!」
「櫻叔叔,您給我講講大變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