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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可以生長的過去——讀余華的《往事與刑罰》

附錄 可以生長的過去
——讀余華的《往事與刑罰》

老人在刑罰實施過程中的矛盾心理也是很生動的。一方面,他對形式之美的講究到了苛求的地步,決不能通融和妥協;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苟且,因為形式之美只能建立在生命的骯髒之上,被大小便所弄髒的肉體才會產生那種高不可攀妙不可言的形式美。這個妥協的過程就是美的孕育的過程,無法想象的痛苦誕生的是無法描述的美,刑罰只有被徹底糟蹋才會達到最後的完美。經歷了這場表演的陌生人,從此以後魂牽夢縈的,便只有表演這一件事了。
經歷了沙場的刑罰專家掌握了同藝術有關的所有體驗,他一直在那黑暗的深處等陌生人,等他來啟動創造的機制,揭開生之秘密。陌生人初見之下並沒有認出他,因為生命的本能是排斥他的(誰會時時執著于「死」呢?)。但陌生人是那種忠於自己的人,他雖沒認出眼前的白髮老人,卻聽從本能繼續向未來的時間挺進,其實也就是向老人挺進。這時奇迹發生了,他發現未來不可企及,他越努力,越沉入記憶的深處。這正是刑罰專家的意願,陌生人在身不由己的下沉時到達的境地,就是屬於未來的過去,刑罰專家要同他一起在那種地方演一場精神的正劇。但陌生人不知道,他滿心都是失敗的感覺。他的失敗感不僅源於潛在記憶的糾纏,也源於方向感的缺乏參照九_九_藏_書,這一切正是寓言創造的特點,所以在寓言的意義上他勝利了。他正在超脫令他痛苦的往事,以那種藕斷絲連的分割誕生一個嶄新的過去,在刑罰專家對他的創造力的爆發的期待中走向他。永遠對事物追根究底的陌生人這時又問刑罰專家為什麼要期待他,老人便告訴他說他發現他是一個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人,而他要演出的這一出刑罰體驗的戲劇就需要他這樣的演員。他們兩人要共同演出,因為兩人都有犧牲的衝動。接著老人便介紹了他多年經營的刑罰。刑罰到底是什麼呢?當然是人的自審的體驗,也就是藝術的體驗。而這種無比豐富又純凈的體驗的最高階段——絞刑,必定同陌生人所要尋找的未來相聯。也就是說,「一九六五年三月」便是絞刑的體驗。那種純美的、徹底超脫的感覺,是旅途中種種磨難的終點,所有追求者的未來,人類對於它的想象一次又一次地產生出千古絕唱。但這個未來卻不可達到,只能想象,而想象的基礎又是肉體的受苦,因為它只能與生命同在。深諳這其中奧妙的老人就成了這場美的表演的導演和演員。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於廣漠的曠野之上。read.99csw.com
作家余華的小說《往事與刑罰》,便是進行這種新型創造的傑出例子。作為藝術家化身的陌生人接到了來自黑暗王國的一份邀請,邀請上寫著「回來」,也就是回到家鄉。但他的家鄉在很久以前就被他忘記了,一切記得起來的路都不通向故鄉,只除了一條岔路。陌生人遵循奇怪的召喚滑上了這條奇怪的小路,這個天才的「程序錯誤」顯示出陌生人新生的希望,一種從未有過的時間(「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出現了,進入未來的旅途由此開始。那是一個無比混亂的王國,充滿了潛意識的糾纏,每一個無法把握的回憶都包含了未來的暗示,但時針並不是正確地指向未來,而只能通過一個程序的錯誤指向未來。當人想按理性尋找線索時,他便陷入困境,被深層的記憶所支配,欲脫身而不能。而此種程序的「錯誤」,其功能就是為了讓人陷入困境,因為人只有在困境中才會發現那惟一的線索,那是他身體本能地掙扎的結果。遵循這條線索,他命中注定要與坐在迷宮中央的刑罰專家晤面。
同樣的抒情,以上這一段同刑罰專家關於最後的刑罰的描繪是那麼的吻合,兩種表演都排除了真正的殺戮,而以同死對九*九*藏*書抗的姿態堅持體驗到最後,因而兩人的創造都達到了同樣的高度。
然後刑罰專家就要求陌生人脫|光衣服,因為徹底的懺悔需要完全的裸|露。緊接著轉折就到來了。老人為什麼不殺陌生人?是藝術的規律要求他這樣做。原來老人不是要陌生人死,只不過是要他體驗死,那種最最真切的、身臨其境的體驗。他將陌生人引到這個衝突的中心,就是為了讓他目睹一雙既害怕到極點又渴望到極點的臨終的眼睛,而這雙臨終的眼所反映的,就是「死」的全部含義。此處的對話十分微妙,陌生人談的是生的體驗,老人談的是死的真諦,各不相通卻又完全相通,是一個東西的正反面。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通常人們談到過去,便是指表層記憶中的過去,這種過去是可以意識到的、凝固的。然而還有一種過去,一種人無法意識到,卻可以通過藝術的創造加以開拓,從而使人的精神得到提升的過去的記憶,那是一個比表層的領域遠為廣大的黑九_九_藏_書暗的領域,人所能發現的不過是冰山一角。這樣的過去的記憶里儲藏著人的生命中已經有過的一切,而且它可以無限制地生長,因為它就是人的未來。具有特異功能的藝術家,就是能夠將這種古老祖先遺傳下來的記憶開掘出來的人。那是一個超自然的過程,支撐著人將這一過程持續下去的,只能是體內那不息的衝動。
老人在臨刑前對陌生人講了一個寓言,那是他怎樣使刑罰成立,使贖罪成為永恆的寓言。老人一講完,陌生人就誤認為這個刑罰是給他的;但老人告訴他,刑罰不是給他的,他只能觀看。於是陌生人就觀看了由老人進行的冗長、劇痛而又充滿了饑渴和快|感的死亡表演,這場表演深深地打動了他,也激發了他自身內部的矛盾。他現在有些明白死是怎麼回事了,「死」就是老人的表演。陌生人已經看到了歸宿,他不再急於達到那個歸宿了,他只想留在過程中感悟老人表演出來的那種永恆,那裡面有他的過去,那過去在悄悄生長,長成他的未來,生與死的團聚正在到來。只要老人不死,團聚就會離陌生人越來越近。然而老人終於死了,為了忠於他心中的美,他必須犧牲,他在彌留之際一定是看到了美和崇高,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與他晤面了。當然這隻是種表演,一種極度真誠的偽裝,它是藝術的真諦,而陌生人參加了這read.99csw•com種演出。
細心的陌生人從一開始就發現他和老人的交談中存在一個缺口,老人對刑罰的敘述存在一個遺漏。隨著表演的漸漸深入,真相才逐步地展現自身。原來老人在語言中要跳過的東西也就是陌生人自己起初進入迷宮時企圖繞過的東西,這種東西不能講述,只能在模擬中去感覺。人類發明的絞架就是這種模擬表演中的道具,而老人本身,也就是那種東西的體現,所以陌生人要繞過他。然而這種兩人都要跳過、繞過的東西又讓他們倆渴望得發狂,產生了表演刑罰的衝動。這種東西是什麼?它是完全屬於未來的、要用身體的犧牲去實行的體驗,它包含了所有的過去,讓過去升華壯大,它是真正的現代寓言。寓言的實現,要經過無數次的對生命的討伐,一系列的潛意識對於人的清算,即使這樣做了,人也只能在幻想中接近那種寓言境界,永遠不能登上那境界。文中的四樁往事的隱喻全都指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這個未來的時間,所有的努力的片斷瞬間也都指向它——這個永恆的體現,這個要用身體的姿態鑄成的創造。走向永恆的體驗又是多麼恐怖啊!刑罰專家一定要將這恐怖展示出來,他是那樣的迫切,他所營造的氛圍又是那樣的亢奮(連陽光都在玻璃上跳舞)。他的敘述,那種驚險表演前的熱身,是繼承了魯迅藝術精神的最好的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