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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曾老六的鑽石城之旅

(五)

曾老六的鑽石城之旅

曾老六想,看來王強已經大權在握,將自己甩掉了。當他在這裏像浮萍一樣飄蕩時,他居然會認為自己還有一個寄託,就是公司,可見他有多麼蠢。
「您已經知道了嗎?」曾老六試探地問。
「不行。她說她現在不見人。再說她也不在家裡。您既然這麼熟悉她,就應該知道,她最近在同我女兒玩一種遊戲。」
他在「春天」旅館安頓下來時已經是深夜了,但外面還是亮堂堂的,他注意到連街燈都沒有開。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的青年在馬路中間行走,高聲調笑著,而隔開一條街的小廣場上居然有人在放焰火。真是一個有活力的地方啊。
「她是您的什麼人?」
曾老六在眼鏡店坐下來時,天下雨了,街上的行人舉著各式各樣的彩色雨傘。曾老六欣賞著美麗的街景,彷彿身處仙境。這條明麗的小街,這種令人陶醉的雨景,好像在慫恿他去做一件事。那是什麼事?
「您要找的人就在我情人的家裡。」他說。
「我們從來不吃早飯的。一天到晚吃吃喝喝太庸俗。」
曾老六隻聽到落在柏油馬路上的雨聲,那麼急切。有一個人從外面衝進了眼鏡店,她沒帶雨傘,身上淋得透濕。她很年輕,姿態優美,兩隻眼睛像星星一樣。
曾老六往公司里打了一個電話。王強接到電話就說起話來,語速很快,曾老六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他只聽清了最後一句:「……您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說著就往床上一躺,睜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
「我會去的。謝謝您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您對我的情況很熟悉嗎?」
「真稀奇,情人。但呂芳詩小姐是不賣身的。」
「差不多吧。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被逐出了那個樂園。我現在成了老廢物了,我老有這種感覺。我一看見您,就想起我從前的好日子。我有個女兒在旅館里工作,最近她照顧著一個京城來的新病人,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們倆一塊玩失蹤的遊戲。一連好幾天,她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你想要它這樣,它偏偏那樣。但那樣不是更好嗎?」
「讓我想一想。」曾老六掏出手絹來擦眼睛,因為眼裡老是湧出淚來。
「你怎九_九_藏_書麼到這裏來了?」
曾老六悄悄地問服務員店裡是否有一張後門?服務員做了個手勢讓他跟她走。他一出門就招了一輛計程車上去了。司機問他去哪裡,他說去機場。
他笑得流出了眼淚,將車停在路邊,伏在方向盤上。
「您母親沒來嗎,小姐?」老爹的聲音里透著失望。
他聽著老闆的話,身上直冒冷汗。
然而曾老六並沒有下決心解散自己的公司。他只是簡單地向王強交待了一下工作。他說自己要去新疆聯繫業務。
「是啊,她叫您來,就是為了告訴您這件事嘛。美麗的小姐都有相同的心思。說到我的那一位啊,可以說得上不屈不撓……」
經理從對面床上說出這句話來時,曾老六才記起房裡還睡了一個人。他很憤怒,又有點好笑。他想,也許這人是個騙子?
王強氣沖沖地夾著公文包離開了。曾老六感到很詫異:雖然他有時隱隱地覺得王強認為他自己是這個地毯公司的一號人物,但他曾老六又怎麼能夠容忍這樣一個人長期在公司里發號施令的?可是他很快將這事拋到腦後了,眼下他感到陣腳大亂,連腳下的地板都在浮動。
他住在三樓。打開窗子向外望去,是一家人家的院子。那院子里長滿了小樹,是一個幽靜的綠色世界。曾老六看著那一片綠色,心裏變得平靜了一些。這個旅館非常舒適,完全是家庭似的服務。管理者是一對老年夫婦,會說漢語的維族人。他們在大廳里用餐,吃手抓飯。那些客人食慾都很好,一個個都顯得老成持重。
是旅館老闆、漂亮的白鬍子老頭在對他說話。
眼鏡店裡已經擠滿了人,曾老六想從人縫裡看老爹,可是根本看不見。他又等了好一會兒,那些人還擠在裏面,沒有一個人出來。曾老六隻好走開。一邊走一邊懊悔不已。
他換了一家小旅館,是用假名字登記的。
「小夥子啊,我對京城的思念沒法平息。」
在那張舒適寬敞的大床上,曾老六睡了很久,做了不少綠色背景的夢。當他終於醒來時,又是新的一天了。他惦記著窗外的美景,就赤著腳走到窗前去了。他立刻就像被電擊中了一樣。難道真是她嗎?她坐在林九_九_藏_書子邊上的茉莉花叢中,起先背對著曾老六,然後她轉過臉,朝著曾老六嫣然一笑。曾老六揮著手大聲喊道:「芳詩——芳詩!」可是她似乎沒有反應。難道她既沒有看見他,也沒有聽見他?曾老六命令自己鎮定下來,他迅速地判斷了一下方位,就急匆匆地下樓了。
「不,一點也不熟悉。我們用不著去熟悉具體事務。這裏發生的所有的事都大同小異,它們全都駛向一個方向。比如說,沙漠的方向。我這個旅館辦了兩百多年了,是祖傳的產業。我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也許,這一次我來這裡是來對了。」
「她是不是叫呂芳詩?我指的是京城女孩。」
「您開這個店有多久了?」他問老爹。
「放鞭炮屬於我們的治安條例。人人都要提高警惕。」
「是失蹤的遊戲嗎?」曾老六突然記起來了。
「這就對了,要好好想一想。明天沙漠裡頭有舞會,全城的人都去參加。您會去吧?說不定您在那裡會碰見她。」
曾老六洗完澡之後正打算躺下,有個人像影子一樣溜進來了。
有人在櫃檯那裡叫他,他過去了。
可是當他和老頭一塊在吧台邊坐下時,老頭只要了一杯檸檬水。
「請問『春天』旅館怎麼走?」他問煙鋪的老闆。
「朋友。不,她是我的情人。」
他穿過這條街,又穿過一條街,再穿過一條街,然後揷進一條小巷,七彎八拐地信步亂走。他心裏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念頭。
「可我非吃不可,我先走了。」
曾老六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他發現自己在熟悉的街道上,他的對面就是「藍星」酒吧。他本來不想進酒吧,可是背後有個人將他用力推了進去。「這一次我們要醉死在酒吧里。」說話的是一個老頭。
「您去了之後還回來嗎?」王強用露在長頭髮外面的那一隻眼睛銳利地剜了他一下,立刻又垂下了眼皮。
他回到了「春天」旅館。他在餐廳里吃了飯就上樓去睡覺。沒有人打擾他,也許人們將他忘了。就是從這時候起,曾老六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個真空地帶。他一直睡到傍晚才起來。有人在遠處彈冬不拉,他走到窗前去聽。他一到窗前那聲音就消九_九_藏_書失了。他發現窗外比白天還要亮,西邊紅了半邊天,那紅色令他想到世界末日,因而忍不住輕輕發抖。他轉身到浴室里洗了個澡,將頭髮淋濕了,用毛巾擦著頭走出來,照鏡子。他還是發抖,彷彿有種災難的預感一樣。鏡子里的身影很模糊。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應該離開這個旅館,人不知鬼不覺……
小龍的出現將曾老六拉回了現實,他感到不便再多問他,就繼續往前走。他已經不再認得這些路了,他走啊走啊,終於走進了死胡同。他從死胡同里退出來,一看手錶,是早上8點半了。他撥了呂芳詩的電話,機器人的聲音說那是個空號。曾老六哈哈大笑。
她性格爽朗,說話大聲大氣。
「是的。糟糕,我灶上還煮著羊肉呢。」
那一天,他們在電話里交談了很久。
老頭喝了一口水之後就變得眼淚汪汪的了。
然而他拐過那條街就看見了『春天』旅館的大招牌。夜間見到的那位經理朝他匆匆走來。「曾經理啊曾經理。」他喘著氣說,「您太沒有一點組織紀律了。我們大家都在為您擔憂呢。您馬上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吧。」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事,爬起來就走了。這時走廊里又響起了一陣嚇人的鞭炮聲。曾老六想再睡一會兒,可怎麼也睡不著了。他穿好衣服,下樓,到了街上。有好幾次,他想打電話給呂芳詩,可一想到是半夜便又打消了念頭。他開始感到絕望。
曾老六向老爹借傘,可是老爹說:「您用不著雨傘,老天會優待您的。」
「那種地方我們從來沒去過,只是聽說。這麼說你是『紅樓』夜總會的員工?現在我們這裏滿城都是京城來的這種貨色。以前幾十年裡頭很少有人來。你要去『春天』?可以從那邊那個下水道里繞著去。你不怕黑社會吧?下水道的出口在河邊,從那條街拐過去。」
「很久了,我都記不清多久了。」
「是她叫我來的啊。」曾老六衝口而出,立即又後悔了。
「你這是往哪裡開?我要去機場!」
「您就坐好吧,不要心煩,您多看看車窗外的景色吧,難道不是很美嗎?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您這種機會來享受的。我聽說您是『紅樓』夜總會的員工,您能向我介紹一下https://read.99csw.com那裡面的幾個當紅的小姐嗎?真令人神往啊!」
在一戶人家大門外的台階上居然坐著司機小龍。小龍滿臉倦容,顯然剛才正坐在地上打瞌睡。
他走出門雨就停了,天上有巨大的彩虹。也許剛才看見的雨只是一種幻象?他低頭看地,地上並沒有濕。他又往回走,決計向老爹打聽清他家的地址,在那裡同呂芳詩見面。
他倆一塊離開酒吧,去老爹的眼鏡店。曾老六很想讓老爹透露一些呂芳詩小姐的生活細節,可是老爹一聲不響。
「最近那邊新聞很少啊。」曾老六做出愁苦的樣子嘆了口氣,瞌睡馬上來了。
曾老六聽見屋裡傳出歌聲,是那位老爹在唱。他明白了,這是他們的地盤,他曾老六將永遠是一個外人了。他怏怏地回到旅館。
在樓下接待大廳里,他木然地朝那張沙發坐下去,思維變成了空白。
他走進房間,走到窗前,看見在茂密的樹林旁,呂芳詩背對他坐在花叢中,她手裡拿著一本畫冊。曾老六沒有喊她,他將椅子移到窗前,在那裡坐下了。他剛一坐下,呂芳詩就站起來,走進屋裡去了。
「抱著和您同樣的目的啊。」
司機將車子開得飛快,可是曾老六發現車子總在城裡的小馬路上繞來繞去的。曾老六後來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您做得對。人要是不仔細清點,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有多少財產?看來您想同我一塊上我家去?可惜您來晚了,她倆已經失蹤了。我是開眼鏡店的,您對眼鏡感興趣嗎?」
「她並沒有拋棄我。不過呢,那也同拋棄差不多……唉,我運氣不好。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曾老六感到,他所看見的鑽石城只是一個假象,真正的城市在地底,那些亡靈遊盪的地方。也許,他和呂芳詩並不是生活在一個層面,他倆雖然偶爾還可以通電話,那隻不過是微弱的信號罷了,他們之間隔著萬水千山。看來這個旅館也是一個聯絡點,大概城裡所有的旅館都是聯絡點。你以為你進入了這裏的生活,其實還在外面。
「曾經理,您這是到哪裡去啊?」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有人在說話。
青年女子衝進了雨中,一會兒就從他倆眼前消失了。
「可是我還沒吃早飯呢!」
「給我說說她是九-九-藏-書怎麼拋棄您的吧。」司機興緻勃勃。
他不管不顧地睡著了。但他沒有睡多久就醒了,是鞭炮聲將他吵醒的。是誰深更半夜在旅館里放鞭炮?
「推測出來的啊。『紅樓』夜總會的當紅小姐,當然要拋棄您!」
「對啊。那麼您也是她的情人?」
「我是這個旅館的經理。」他激動地自我介紹說,「我們是一家模範旅館,有嚴格的管理制度。我們要求做到讓客人來這裏就像回家一樣。我是來向您徵求意見的,我長期失眠,就住在頂樓上,這棟樓里不管來了誰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您願意同我聊一聊京城的新聞嗎?」
「是她叫我來這裏的。」
曾老六拐進一家咖啡店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思考怎麼擺脫旅館經理。他看見他站在門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假裝在讀報。
他是坐傍晚的小飛機過去的。
「您覺得是這樣嗎?」他笑盈盈地湊近曾老六。
曾老六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了。他也在另一張床上躺下,將雙手放在腦後看著天花板。
他找到了那家人家。他用力敲院門,於是有個矇著黑頭巾的老婦人走出來了。曾老六告訴她自己是京城來的,要找呂芳詩。老婦人的聲音從頭巾裏面響起:
「當然啦,聰明的小夥子!您聽——」
她匆匆地進去了,將房子的大門很響地關上。
「當然哪。不過,我不清楚。你可以走了。」
然而他出去時並沒有人跟蹤他。人們真的將他忘了。
「我昨天還見過她。她是一位美麗的小姐,她已經打定主意永遠不見您了。您不要辜負她的信任啊。」
「那麼,您是京城人?」
「她一早就去了沙漠,騎駱駝去的,媽媽臨走前要我不要等她回來。她看起來很快樂。您覺得她還會回來嗎?」
「前些年的當紅小姐是名叫呂芳詩的,她是我的情人。」
「啊!」老爹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啊,您有客人!他是從那邊來的吧?凡是從那邊來的,都是來找自己的情人的,只有我是個例外,我嚮往這裏的自由的空氣!」
是呂芳詩小姐叫他去的。她在電話里這樣說:「老六啊,你來吧,我要和你在這裏好好過日子了。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京城不是已經消失了嗎?」
「我從京城來,就是為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