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六聽見母親說出「很致命的」這幾個字，先是覺得很刺耳，接著就笑出了聲。

京城「轟」地一聲恢復了活力，滿街車流不息。

公共廁所里居然已經住了兩個真正的二流子。他們已經在洗手間開了一個鋪。那裡面塞滿了他們的用具，還有爐灶。

兩人一塊來到樓上的博物館，從陳列櫃里取出兩把軍刀，開始了比武。小保安躲躲閃閃，女孩卻是十分勇猛。她甚至希望小保安刺中自己。後來她揮刀砍過來，小保安嚇得扔了刀跑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她緊緊地皺著眉頭，滿眼哀傷。

這個老頭彈起了冬不拉。

路燈忽然滅了，他倆被籠罩在黑暗中。四處響起了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曾老六恍然回到了從前的那一夜。那個時候，他曾竭力想看清黑暗中的某種輪廓。現在那個輪廓已經浮出來了。鳥兒們一個勁地扑打著他的褲腿，他心裏有點恐懼，又有點渴望。他聽到瓊姐在旁邊輕輕地笑。

「你是一個多麼剛烈的女孩啊！」小保安後來感嘆道。

「你為什麼打我？」

小保安驚跳起來，捂著臉十分委屈地問：

「你算是說對了！」

「好啊！」兩人大叫著飛跑出去了。

「滾！」兩人異口同聲。

「滾！」那個三角眼盯著小保安說。

「在旁邊這棟樓的17層，門沒關，你們去幫忙取一下吧。」

瓊姐拉著曾老六的手示意他往前走。

「她？她是一朵假花，沒有香味，在每個人眼前招展。那些嫖客都被她害苦了。見鬼。」

他正打算往家裡走時天九-九-藏-書就亮了。他看見父親攙著母親從街頭那邊走過來了。他倆在外面遊了一夜，顯得疲憊不堪。

「你被自己的自負蒙在鼓裡！你在毀掉自己的前程！」

他終於在第八層樓那裡擺脫了她，拐進了電梯，下了樓來到大街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敞著前胸，像個二流子。他害怕遇見警察，連忙躲進公共廁所。

她消失在黑暗中。有四隻鳥兒落在曾老六的頭上，肩膀上。它們輕輕地叫了幾聲，然後就開始排泄了。他被原始森林的氣息包圍著，驚異而又感動。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用力回憶，他想記起他剛才看見過的那個圖案。可是無論他如何用力，那個圖案也不再出現了。風兒輕輕地吹著他的臉，那些鳥的排泄物使他臉上感到了涼意。

「你就是呂芳詩小姐派來的那個人啊！命運讓我逐漸地走到了你的身邊……」

有一天半夜，曾老六在馬路上遊盪，他看見他的父母同瓊一塊走過來了。他心中一驚，想要躲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一股熱流從曾老六頭上往下流，流到頸窩那裡。他聞到了濃烈的原始森林的氣味，正如他到過的大興安嶺的森林的氣息。那隻停在他肩上的鳥兒輕輕地啄著他的臉頰，一下一下的，有點痛。

「當然，當然。我會總往您那裡跑，有時一天會跑兩次。」

曾老六站在那裡，很難堪。他說：

他從消防梯往下跑，女孩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喊：

「為什麼打你？我告訴你吧，我愛的不是ｈtｔps://rｅad•９９csｗ.com你哥哥，是呂芳詩！我嘗試接近你哥哥，就是為了弄清呂芳詩小姐這個人。」

「曾經理啊，我在和你父母談論呂芳詩小姐的事呢。」瓊姐說，「你瞧，呂芳詩屬於我們大家。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還是這樣！」

「嗯。真美啊，我真榮幸。我看見了。」

「媽媽，爸爸！你們以前說過，你們對我最放心，還說我最有主見。現在到底出了什麼事？難道我陷入危險了嗎？」

除了剛才辨認出來的那個圖案的輪廓，曾老六什麼也看不見。他想，也許這個由幾條線條構成的圖案就是瓊媽媽所說的「紅樓」？瓊姐很興奮，她說起「紅樓」從前的那些事：說到她怎樣從黑暗的、幻影重重的底層掙扎出來；怎樣不顧一切地建立了這個海市蜃樓一般的夜總會；怎樣獲得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事們和顧客們的支持；怎樣陷落沉淪，又怎樣出其不意地東山再起。當她說話的時候，周圍的小鳥兒變得十分不安，繞著他倆飛來飛去，甚至停在曾老六的頭上和肩膀上。

「呂芳詩小姐啊。她的體內有一團冷火。」

「你不是也在外面嗎？」父親嘲弄地反問他。

「呆多久？」三角眼問，「會有人來給你送衣服嗎？我看你是個盜賊！」

「瓊媽媽啊，我曾老六在這個世上孤零零地活了三十幾歲，忽然就遇見了您，遇見了芳詩小姐，我的生活從此就改變了。我有了某種方向感，我不再孤獨了。您看到我夜裡在這馬路上走來走去，這就是內心充實的證據reａd•９9cｓw.ｃom！要是沒有你們，要是沒有『紅樓』，我的生活肯定是一團糟！就像一隻空空的花生殼！可是我有了芳詩小姐，我午夜時分在馬路上徘徊……瓊媽媽，我明白我父母的一番苦心了。」

「有什麼好笑的？有什麼好笑的？」母親很生氣。

「這個時分了，你們怎麼還外面？」

「瓊媽媽，您在笑什麼？」

「我只不過是一個做保安工作的，所有的事情都瞞著我們這些下級工作人員啊……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子，但她們都和我無關，她們名花有主，我對於她們來說不存在……你問呂芳詩？那是陳年舊事了，誰還記得她？」小保安在逼供之下說出了這番話。

博物館的那女孩站在他的那棟樓的門口向他招手，女孩已經換了衣服，穿著色彩鮮艷的裙衫，手裡拿著一束玫瑰花。她迎上來親吻小保安，用空著的那隻手摟住他往電梯里走。在電梯里，她激動地喘著氣，湊近小保安的臉說：

「我為你感到高興啊，老六！」

瓊姐一說起呂芳詩來就顯得神采奕奕。這時站在一旁的母親開口了。

父親氣急敗壞地拖著母親離開了。曾老六尷尬地對瓊姐說：

「我叫她來她就來。」

小保安握著女孩的手，那手汗津津的。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你還會來嗎？老六？」

「博物館的夜晚是一些恐怖的夜晚。要不是有你哥哥告訴我的那些關於呂芳詩小姐的rｅaｄ•９９cｓw.com故事伴隨著我，我恐怕都已經神經錯亂了。現在你哥哥已經魂歸西天了，我老覺得是我殺了他。要是我當時不從他口裡掏出那些原始資料，他也就不會因為空虛而要去西北旅行了。」

「老六！老六！瓊媽媽全都告訴我們了！你不愧為我們的兒子！」

「這裡是公廁，我要上廁所啊！」

曾老六看見總管王強夾著公文包，昂著頭在快步行走。他長發飛揚，令他想起古代的勇士。他臉上浮起欣慰的笑容。他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西裝，詫異地發現衣服上一塵不染。

小保安哀求他們讓自己呆一會兒。

他們上前來推他，一把扯下他的睡衣，讓他裸體站在那裡。

「老六啊，瓊媽媽說得對，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呂芳詩小姐雖說已經去外地了，可是她對你的看法還是很致命的。」

「因為這是在談論芳詩啊！你的父母真了不起，他倆見過世面。老六啊，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覺得你不是一般的顧客，看來我沒看錯人啊。我的夜總會不就是為你這樣的人經營的嗎？剛才我也對你父母說了這件事。他倆最怕的事就是哪一天你不耐煩了，放棄呂芳詩小姐，孤獨地在這世上走完一生。」

「那麼，你要成為呂芳詩小姐這樣的人？」

「瓊媽媽，您看我們家的人脾氣有多麼暴躁！」

「老六老六，我和你母親對你放心不下啊！」父親叫叫嚷嚷的。

她撲上來在小保安臉上親了一口。

「你的衣服在哪裡？」另一個問。

父親虛張聲勢地揮著胳膊https://read.99csw.com，同母親拐進另外一條街。

小保安和博物館的女孩一塊躺在圖書館的地上。他倆在那地毯上滾來滾去的滾了好久了。博物館的女孩要從他這裏探聽關於「紅樓」的內幕。她用兩腿夾住他瘦瘦的腰身，拚命擠壓他。

瓊姐走近他，拿起他的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溫情的流露讓曾老六大受感動。

「現在我要去工作了。祝你好運。老六！」

「是啊。她惦念著『紅樓』的那位媽媽呢。」

「我不知道，老六。且演且看吧。你不也是這樣嗎？」

「我記得她。你說說她吧。」

「瓊媽媽，您的新樓里上演的是一出什麼戲？」

「我老是纏著你哥哥問：『她為什麼出走？』啊，那種夜晚！啊，京城的寂寞！我能夠理解呂芳詩小姐的渴望。」

「那麼，剛才她又來了嗎？」他問。

「也祝您好運，瓊媽媽！」

「不許你誹謗呂芳詩小姐！她是我的偶像！」她突然抽了他一個耳光。

「誰？」

曾老六故意做出玩世不恭的樣子，但剛說完又後悔了。

「你看那邊上空，那是從前的『紅樓』。在京城，任何東西都永遠不會消失。那棟大樓，它的基礎已經不見了，可它還好好地浮在那裡。」

他倆躺在地上，看見整個圖書館都在旋轉。女孩舉起一隻顫抖的手做成鳥的頭部，口中發出烏鴉的慘叫。小保安感到世界正在消失。

路邊有個蒼老的聲音問他：「您在找她嗎？我是從那邊來的。」

小保安穿好衣服，也跟在那兩人後面跑。可是那兩個人並沒有跑往他住的那棟樓，而是跑到酒店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