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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愛情

末世愛情

在外面,在耀眼的陽光下,都市生活如滾滾車輪。如果靜下心來傾聽,就可以聽到石匠將鐵鎚砸到花崗岩上頭的聲音,一下一下的,永不停息。
「四爺,你的空房,借我用一用吧。」
四爺獨自穿過廢墟,走到了大路上。他碰見了巡警,巡警默默地朝他一鞠躬,四爺覺得老街坊的舉動很古怪。他偶爾一回頭,看見巡警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於是心裏像往常一樣感到好笑。馬路上的路燈不知為什麼滅了。四爺想,走過這一段,到了大百貨商場就好了,那裡是酒吧一條街,還有夜宵一條街,幾乎整夜燈火通明。他靠邊慢慢走,免得摔倒。
巡警悻悻地離開。後來將這事說給大伙兒聽,大伙兒心裏都有點疙疙瘩瘩的,有個青年還說四爺「老不正經」。四爺的行為的確有同人過不去的成分。在深夜,人們勞累了一天進入夢鄉的時分,在所有的活動的痕迹都暫時消失之際,為什麼要由他來站在高處,將一切重新激活?這難道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犯嗎?冒犯歸冒犯,誰也拿四爺沒辦法。再說是不是真冒犯也很難說。某人白天在公司里同人爭吵,惡語相向,夜裡在夢中還在繼續吵。早上起床便自言自語道:「讓四爺評評理。」另一個人特別善於總結自己的思想,每天臨睡前都要將白天里所做過的那些不那麼光彩的事找出一條條正義的理由來。當他這樣做時,他總是感到四爺在暗地裡為他撐腰呢。這樣看起來,又好像四爺的夜間活動對他們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種有益的影響呢。
「你的心上人帶給你的,瞧她多麼體貼你啊。」
四爺要在都市的監獄里度過餘生。寡婦在探視室同他會面,她覺得他看上去清瘦而鎮定,臉上的迷惘之氣一掃而光。
「要是我家多一間房,我也要像四爺那樣讓它空著!」
巡警:「四爺,你那裡可是觀月的好處所啊。」
「你同誰說話?」
四爺跟著巡警往那邊走時,寡婦和她弟弟已不見了,不知他們什麼時候離開的。四爺看見那些鐵桶灶已經不噴火了,但火勢還旺,劃出一個一個弧形的亮處,那些廚師坐在光亮中間,臉上都是那種怪怪的表情。巡警回過頭來對四爺說:
四爺想,拆遷又能改變什麼呢?即使蓋起摩天大樓,「她」還是生活在他自己去不了的地方啊。當他同她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放飛那些黑蝙蝠時,他以為他倆心貼著心,其實呢,她是在向自己的故鄉發信號。而他,是看不見她的故鄉的。那地方並不遠,就在城裡,比如昨天夜裡去過的那個空坪就是屬於那裡的。四爺想象著她在酒鋪里賣酒的時候,一下子就進入地下通道,同那些個廚師會合的情形,不由得十分嫉妒他們。下一次他再去酒鋪後面的儲藏室,他一定要仔細觀察酒桶後面那些黑暗角落,看是否有地道之類。可是他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每次他們一閂上門,立刻進入銷魂的纏綿之中,哪裡還顧得上別的。現在他的這種想法,正是上了年紀的糟老頭墜入情網的表現,疑神疑鬼,到處打探,噁心得很。
「因為,因為我姐姐在裡頭啊。她是初二出走的,我以為她在城外,其實呢,她在酒吧裡頭。肯定是這樣。」
他的回答令大家好一陣瞠目結舌,然後屋裡便轟響起哈哈大笑。四爺在笑聲中憤憤地走出門,人們看見他的腳步居然有些亂了。關於這個老頭到底是「一本正經」還是「老不正經」,成了人們腦子裡長久的疑問。酒鋪里的常客一般都是些閑漢,關於這種事他們不會追究到底的,因為他們的心神過於渙散。也有人認為四爺在說假話掩飾自己,因為70歲的人很少還有真正的性能力。
他一邊啜泣一邊將四爺用力一推,然後自己縮進一個酒吧裡頭去了。
四爺坐下來之後便感到食慾從體內消失了。他抬起眼向四周掃去,看見所有的煤火灶都在將火焰噴向天空,恐怕將半個城市都照亮了。
四爺繞開那些煤火灶靠邊走。這時後面有人趕上來了,是那大鬍子廚師。
「走出這裏就是。」他用手隨便比劃了一下,就坐到板凳上發獃去了。
幾分鐘后,他倆就在那些紙錢上滾成了一堆。紙錢是她帶來的,有很多,她將它們都鋪在水泥地上了。當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雨」時,他就看見了他父親在洪水中撒網捕魚的形象。忽然,他感到背部有燒灼感,原來是紙錢燃著了。這時她已經站起來了,正在穿衣服,她的動作不緊不慢。
他的腦子裡轟轟地響著「兇器」這兩個字,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送他這麼一件禮物。
原來是廖巡警。
矮哥點燃了那些紙片。
「四爺,性的需要得到解決了啊。」
「天已經黑了,今晚供電局又要搞鬼!」他大聲說。
她疾步走向門口,身上的披風像鷹的翅膀。
他說完這句話后滿臉通紅,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因為其他人都在瞪著他呢。
「你不喝了啊?」老劉小聲地、緊張地問道。
他一反常態地顯出挑釁態度,甚至掏出一把小手槍瞄準了四爺。
「還不是關於路燈的事,你不是看見了嗎?電業局總是搞陰謀。」
她這一哼,使麻哥立刻意識到自己在說假話。可是他總要說幾句話吧,於是他從她手裡接過酒杯時,又鼓起勇氣說道:
鄰居老劉敲門進來了,他滿臉倦容,像被什麼念頭折磨著似的。他不坐下,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房中間。他說話時不必要地揮動手臂,做些奇怪的手勢。
「我想吃一碗熱餛飩。」
有一天,住在四爺對面的老劉同幾個人在露天里賭撲克時,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家消失的那一瞬間,身處半空里的四爺一陣眩暈。他感到自己成了一隻作繭的蠶,那繭子正要最後完成。可是寡婦來了,他覺得她不應該在這個關節眼上來,此刻他毫無防護,易受傷害。寡婦鎮定地一點頭,那些有序纏繞的絲就紛紛潰散了。見面是短暫的,窗外推土機的轟鳴聲令四爺的思想凍結著,荒原不斷出現在眼前。
四爺將砝碼湊到電燈底下去看,並沒有發現什麼奇異之處,這是塊普通的砝碼。巡警說「她」是因為「體貼」自己才送這個給自己的,是什麼樣的體貼呢?四爺覺得他必須等待,也許在等待中生活之謎將自己展開。
他一邊亂揮著手,像做體操似的,一連朝門走去。他出去了好久,四爺還聞得到屋裡的酒味。他要是沒喝酒,是不敢在他面前這麼放肆的。也許這才是老劉的本性?這個幾十年的老鄰居,一直將他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那天他站在他原來的家的宅基地上,看見父親在遠處的瓦礫堆里來來回回地走。他招手叫老劉到自己身邊來,問他是不是看見了遠處那個人影,老劉回答說看見了,他又問他是不是看清楚了,老劉說看清楚了。
「你沒有誠意,哼,你這種人……」
「你哭什麼呢?你撞了別人。」四爺責備他說。
像往常一樣,羅寡婦的酒鋪在7點鐘準時開門,此時太陽正從街口那裡緩緩地升起,新的一天滿載古老沉重的重負開始了。她今天有點精神恍惚,因為她剛才打掃鋪面時聽見有個女人在外面同人吵架,那女人詛咒似地說:「今天要下暴雨。」就因為她這句話,她提前撐起了遮雨篷。客人陸陸續續到來,羅寡婦心不在焉地做生意,並時不時走到門外看天。
「你知道他是誰嗎?」四爺問。
四爺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前襟搖晃著他,嚷著:「你說!說出來!」
廢墟中的夜顯得有點凄涼,老劉夜不能眠,浮想連翩。他走出房來。坐在自家的青石板台階上看星星,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名衛士。遠處的斷垣殘壁後面有火光,老劉警惕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了講話聲,原來是四爺和羅寡婦又在燒紙錢。這一次,他們在四爺房子的地基上燃起了大火,寡婦帶著一個碩大的包袱,裡頭全是紙錢。他們倆的臉在火光中浮動著,老劉將雙眼眨了九九藏書又眨,怎麼也看不真切。當火苗漸漸熄掉的時候,原來的小屋就顯出了透明的輪廓,四爺和一些黑影站在那間空屋裡,寡婦已經不見了。四爺揮著手在說些什麼,他那矮小的身影漸漸升高,雙腳離了地。老劉覺得四爺所處的位置很可怕,他一次次設想萬一四爺摔下來的情景,想得兩眼發黑,不敢動挪。
「像四爺這種年紀的老漢,居然還可以站在30層樓的腳手架上頭眼都不眨,這種事堪稱都市中的奇迹啊!」
四爺聞到濃濃的肉香,這裏的每一寸空間都充滿了那種香味。不過此刻,味道並不能引起四爺的食慾,他甚至有點噁心。那些放在地上的菜肴,究竟是讓誰來吃的呢?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四爺看見那些廚師全都僵硬地坐在板凳上,做出企盼的姿態。
四爺:「你的辦法對我來說太晚了。你放心,像我這種退休的孤老頭子,對別人不會有威脅的。我的事不在你的管轄範圍之內。」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美麗的臉上浮出寧靜的表情。
「但是你沒有誠意。你不是從心裏願意借。」
大都市的春天是很傷感的:馬路上車輛隆隆而過,灰霧衝天;人們低著頭匆匆行走,似乎每個人都有急事;街心花園裡的桃花寂寞地怒放著,楊樹徒勞地射出大量生殖的白絮。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春天裡,大家認為四爺墜入了情網。當然這不是造謠,而是誰都看得見的事實。這事令鄰居們興奮——這位老鰥夫應該有所歸宿,這樣也不辜負大家對他的關注了。
「都走了。只有我還在這裏,你要幫忙嗎?」
「四爺是有些乖張之處,可是同他爹爹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能有什麼事呢?我這種人?如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人們對四爺那間空房的看法也是很微妙的。城市這麼擁擠,可以說,無論誰家都沒有空房。有時候,三代人住在一間大房子裡頭,擠都擠不下呢。四爺的空房不出租,也不利用它養雞鴨增加收入,大家對此都持憤怒的態度。但這種憤怒只是短暫的、表面的,那間空房在這一大片住宅區里成了一個激發幻想的契機。在繁忙的城市生活中,鄰居們只要偶爾停下手裡的活,做出沉思狀,話題就會自然而然地轉到那間空房上頭。是啊,四爺的行為太出格了,他到底懷著一種什麼樣的企圖呢?難道他對致富(人人都在為此而努力)有種天然的仇視嗎?
「老貓,老貓,都市的元老!」矮哥隨口唱了出來。
「我們自己……」四爺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半句話,他瞪著巡警,似乎是在向他提問。
他終於回到了酒吧一條街。喘著氣回頭一望,那黑黝黝的大片空坪已經不見了,那裡正是夜宵一條街的所在,大排檔的明亮燈光刺破夜空,蒸氣瀰漫在空中,桌椅間人頭攢動。他不想吃東西,他要回家,這時他又聽到了哭聲。
「有打火機嗎?」蹲在地上的她抬頭問道。
寡婦臉上顯出聽天由命的表情。她拿紙錢的右手顯得有點僵硬,指頭已經捏不成拳頭了。這是夜裡發生的事,當時巡警在鋪面外頭叫她「老羅」,一連叫了五聲,她想,究竟是叫她丈夫還是叫她?然後她就發現右手出問題了。
「喂!喂!」四爺一邊打他的耳光一邊叫。
四爺的小屋在整個龐大的拆遷工作中一點也不顯眼。從濃濃的灰霧裡,眯縫著眼的人們勉強可以看見四五個工人站在腳手架上,他們每拆下一塊磚就拿到眼面前仔細辨認,甚至還用鼻子去聞,就像在考古似的。他們會不會是化裝成建築小工的考古人員呢?這個時候,四爺在哪裡呢?現在那棟結實、規整的小屋已經消失了,連最後一塊磚,一片瓦都搬走了。只有地基上還留著牆的輪廓線。從迷眼的灰霧裡頭,一下子鑽出一隻大白鵝來,是對面老劉家養的。他的房子還未拆,他站在屋檐下,翹著下巴用鼻子嗅來嗅去的,他的表情像要哭一樣。也許四爺的空房子里寄居著老劉的夢?
那隻老貓居然一動不動,做出依戀的神態。
他扯住四爺的衣袖哭哭啼啼。
「哈!我看啊,她有可能就在這棟樓里!」
他顯然是在吹牛嘛,他又不是四爺,哪裡會有空房。他就是有了空房,還能不出租,不養雞養鴨?人應該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想成另外一個人,那可是很危險的。這是另外幾個人的想法,也是老劉的想法,所以老劉就羞愧了。在這樣的時候,四爺的空房是不是成了某種高級的奢侈品呢?也不是。那只是一個例外,一個促使人們不斷用貶低口氣去談論的話題。城裡的繁忙生活如滾滾洪流,除了這種話題,又還有什麼其它的話題可以持續5分鐘以上呢?老劉之所以吹牛,只不過是因為心裏寂寞吧。
「我經常在那裡攪壞她的生意。」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一說話,那些個酒友們就很慚愧,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悄悄溜走。她對我很生氣,總將我鎖在儲藏室里。可是那個地方是我最喜歡呆的地方,酒桶後面那些黑角落裡……」
「我說話了嗎?」他茫然地瞪著兩眼,雙手絞扭著。「我說話了嗎?我不知道。我好像看見我姐姐了呢。我老爹說,讓你們住進這棟高樓是供電局的陰謀。你也注意到停電事件了吧?我們這個城市可說是、可說是瞬息萬變呢!」
四爺的風流事持續著,夜間的神遊卻大大減少了。有時候,他就一個人在空房裡睡覺,門也不關,人們看見他就睡在房裡的水泥地上,身上什麼都不蓋。這一帶長期鼠患成災,於是四爺的一邊臉和一隻耳朵被老鼠咬得血淋淋的。
「不要開門。」她說。
關於四爺夜間的神秘活動,有過各式各樣的猜測,但大都市裡的人們一般都專註于自己手頭的事,猜過了也就忘記了。再說也很少有人有那份精力半夜去跟蹤一個孤老頭子。反正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四爺夜裡是不睡覺的;他那空空蕩蕩的、不上鎖的房子裡頭肯定是有秘密的。也許在某一個靜謐的、有月光的夜裡,某人在一棟高樓的房間里醒來,會忽然想起樓下有一個像賊一樣的矮個子乾巴老頭在繞著他所在的建築物轉來轉去。這種念頭是令人很不愉快的,那人會一閉眼,立刻沉入黑暗之中。有時某一家人在茶餘飯後也會感嘆:這個四爺,70歲的老頭子,就不會去找一點適合自己年齡的娛樂嗎?他怎麼變成這種不可理喻的人了啊,要是將自己設想成這塊土地的守護神,那才是愚蠢到家了呢。人不應該自命不凡啊。
「你去羅家酒鋪找過了嗎?」
「我們去夜宵一條街,這就去!」
四爺注意到了也稱「她」為「她」,於是心裏有點酸溜溜的。
「你是說廖巡警嗎?他是我爹爹啊。」
於是子彈穿過木板門打在對面的牆上:一響,兩響,三響。
酒友們都知道,矮哥是說給誰聽的,都將熱辣的目光投向寡婦,但羅寡婦垂著眼皮,一臉的傲慢。只有她養的那隻褐色|貓在酒友當中穿來穿去的,朝他們獻媚地、嗲聲嗲氣的叫著,使現場的氛圍顯得很古怪。不知誰伸出手一把捉住老貓,抱在懷中讚歎道:
「喂,千萬不要忘記啊!」
「你怎麼又坐下了?你太優柔寡斷了。坐在這黑地里,你以為生活有希望了,其實呢,你正走進一個死胡同,這種事,我看得多了。」
「電業局?」四爺感到一陣輕微顫抖。
文三元臉上始終掛著冷笑,握槍的手一動不動。四爺無法在槍口下弄清自己那些亂糟糟的念頭,他的焦慮到了極限,雙目怒張的臉成了一個面具。
「雨啊!」八九個酒友齊聲應和道。
「不。你走吧。」
四爺:「有些事,站得高也未必看得清。不過是瞎忙乎罷了。」
那是一堆三角形的小火,他們以前看見過的那種。紙片燒完了,火還是不滅,無根的火有模有樣地升騰著。酒友們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那麼,好,我借給你吧。」
read.99csw.com舉起右手,張開手掌給他們看。他們看見那隻手掌正在變黑,黑色從指尖開始往掌心蔓延。她用左手掰了掰那些指頭,它們像木棍一樣僵硬。
四爺仍然是鄭重其事地赴約會,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舊式皮鞋擦得發亮。而羅寡婦,好像對彼此的這種關係越來越滿不在乎了。有時她會使小性子故意不出來,讓四爺在門口等了又等;有時她出來了卻對四爺說她沒空,要他下次再來。當這種事發生時,四爺滿臉焦慮,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去。時間一長,羅寡婦對自己同這個老頭間的關係就厭倦了,她呆在鋪里不再出來,就彷彿沒有四爺這個人一樣。現在酒友們都來看四爺的笑話了。但四爺一點都不怕別人譏笑,他沉浸在某種關於愛情的冥想之中,他在這種冥想中找到了新的出路。人們看見他站在那裡,神情熱烈而恍惚,卻不再伸長脖子往酒鋪裡頭探望了。四爺竟然這麼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實在讓大伙兒感到驚訝。
「為親人解難是我們的義務,不是嗎?」
「別看這些人面熟,你可是一個都不認識的。」
羅寡婦離開櫃檯走進儲藏室,她用力關上了門。
「你到底是誰?!」四爺感到背上出冷汗了。
她將紙錢放在屋當中,酒友們便默默地圍成一個半圓。
「我兒子?我兒子不願呆在家裡,早就出走了。這個人是文三元。不過也有可能他是我兒子,誰知道他會不會改名換姓呢?文三元是去年搬來的新住戶。你覺得他長得像我嗎?」
「你的杯子掉在地上了。」矮哥同情地對她說。
「啊,啊!真是雨!我們自己!」
「我想進去,可是進不去。」他訴說道。
「呸,我說漏了嘴。」
「我先前也住在你們街上,你不會記得我的。你看,她不是來了嗎?」
羅寡婦臉上毫無表情,僅僅從鼻子裡頭哼了一聲。
對面的老劉送來兩對毛絨絨的鴨子,對四爺說:
他走到酒吧一條街了,那些酒吧都開著門,但是每一家都只亮著一盞黃色的小燈,客人像鬼影一樣在窗前晃動,似乎男男女女全抱成一團。一種深深的孤獨向四爺襲來,他感到冷,於是縮了縮脖子。他想到夜宵一條街去,可是由於看不清腳下的路,他走得很慢。他所經過的一家又一家的酒吧全是一個模式:黑洞洞的大門口站著兩個旗袍開叉至大腿的女郎,一盞昏燈照著巨大的玻璃窗,裡頭儘是影子。還好,門口的女郎並不拉客。四爺注意到人行道上也有像自己一樣在黑地里行路的人,也是小心翼翼,走得很慢。街上沒有車輛聲,只有仔細傾聽時,才可以聽到玻璃器皿碰響的聲音,腳踩著木地板擦出的聲音,以及衣服的簌簌聲。四爺覺得自己正在走進自己那黑暗的青年時代,而事實卻是,他年輕的時候,這一帶還沒有任何酒吧,只有一家挨一家的自行車行。可是為什麼會有這種熟悉感呢?熟悉得連骨頭都產生了麻酥的顫慄。他聽見那些酒吧內的騷動聲中都有同一種被窒息著的喊叫聲,就像一個人看見了謀殺案,但又用手捂住了嘴巴一樣。那聲音像是女聲,上了年紀的婦人發出的,因為被捂住了,所以又有點類似於嘆息。四爺這一輩子從未進過酒吧,所以也不敢進去。他知道走完這條街就到了夜宵一條街,那時他就可以在大排檔里坐下來吃一碗熱餛飩禦寒了。
「今天是晴天。不會有事的。」
「你怎麼可以從我肚子上踩過去?啊?」自稱巡警的兒子的漢子說。
「我不知道。這種事,你要去問你的心上人。」
自從風流艷事發生以來,四爺的那間空房裡就有些人出出進進了。這些人都是寡婦的親戚朋友,他們在黃昏之際一撥又一撥、三三兩兩地來,站在房裡同四爺談什麼事。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別人就是想要偷聽也聽不清。他們不知是來為寡婦傳遞信息的呢,還是來敲詐的。四爺似乎急切地盼望這些人的到來,他總是在下午將那間空房的房門大敞,背著手在屋前焦慮地踱步。從四爺的行跡看來,那些人像是來傳遞信息的。但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信息需要傳遞呢?他同羅寡婦不是每隔兩三天就見面嗎?難道寡婦的這些親戚就這麼願意管閑事啊?再說這四爺,他的空房子留了這麼多年,原來是為了干這個用的啊?不管怎樣,四爺的精神面貌是大大改變了。鄰居柴叔隔著窗玻璃看見,四爺同那些親戚們談話時,矮小的身體在空氣中緩緩往上升騰,就像幻術中的人一樣。一會兒功夫,他就上升得比那些人都要高了,說話之際俯視著他們。人們離開之際,四爺「啪」地一聲落回地面,追著那些人的背影大聲喊道:
巡警:「那就下來,把心裏的念頭忘掉,怎麼樣?」
四爺覺得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個流氓,而且他的手揮到他臉面前來了。
四爺衝出火焰的包圍。
「我兒子也不像我。他去了那種地方,我就不好去追蹤他了。二十多年都過去了。」
「這就是都市之貓!」
不過大多數人白天里都不談這個話題,因為想不起來要談什麼了。他們談論的是地下走私的活動,這些漢子用炯炯發光的眼睛盯著羅寡婦敘說那些離奇的故事。對於他們,她向來是不屑一顧的。讓他們去編造離奇事件吧,都市的生活實在是枯燥無聊得很,她這樣想道。
「你聽,雨……我們自己……」她說。
四爺心裏好一陣迷惑。他們的城市缺乏能源,這他早就知道,可是,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電業局搞陰謀的事呢。這個總是尾隨著他的巡警,心裏到底打著什麼主意呢?長期以來,四爺早已習慣於將巡警看作自己夜間神遊的伴侶了,不是因為同他有共同的情趣,而是因為不論自己走到哪裡,這個老頭總會從身邊冒出來。有時在夜色中,四爺感到自己像泥鰍一樣靈活,誰也逮不住自己,可是只要一停下來,就會響起巡警的聲音,令他感到氣急敗壞。
「酒吧啊。沒有一張門是向我開的,我走啊,走啊,兩腳都走腫了。」
他大搖大擺地走到房裡,拿過一把椅子坐下來。
那一天,四爺睡到下午才醒來,他醒來之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關於「她」的。她還在不在此地呢?一個人怎麼可以同時在這裏,又在那裡呢?他竭力回憶她那美妙的肉體給自己的感覺,可是在所有的場景中,他都像是一個第三者,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自己的替身,在同她纏綿。白天里從高樓上望出去,酒吧一條街和夜宵一條街都可以看得見,但是他在夜裡到過的那個空坪根本就不存在。他回憶起她說的那半句話「你自己……」有一件事在他心裏漸漸清楚起來了。當他的百年老屋被拆掉時,他心裏的那種悲哀是多麼的淺薄啊。他就像一個摘了眼鏡的近視眼,不管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而她,是他的眼鏡。有時他又禁不住沉醉在遐想之中:他的老年生活是多麼幸福啊。當然這種沉醉十分短暫,因為隨即他便會聽到父親臨終時的喘息。不管在什麼時候,那種喘息都令他感到無法忍受。
在人們一般的印象中,四爺的行為舉止在白天里是中規中矩的,他只是在夜間神遊的時候才變得放蕩起來。然而老頭對羅寡婦的追求卻發生在在白天。老頭穿著皮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謙卑地站在酒鋪門口等寡婦叫他進去。他似乎很害羞,像那種從未結過婚的童男子一樣,這令大家感到驚訝,因為他的妻子死去沒幾年嘛。羅寡婦的作派正好同四爺相反,這位粗俗的半老女人大大咧咧,叫叫嚷嚷,時常衝出來一把揪住四爺拖到屋裡去。屋裡的前面是賣酒喝酒的地方,後面是儲藏室。四爺就是從那張小門同寡婦進了儲藏室,然後寡婦就把門鎖上了。有多事者將耳朵貼到門上去聽,聽完后伸著舌頭說,四爺被那牛高馬大的寡婦虐待了呢。也許他說的是實情吧,但大家看見的卻是,四爺和寡婦紅九_九_藏_書光滿面地從裡頭走出來,兩人都用手指梳理著零亂的頭髮。大都市的人們是很油滑的,這個時候都願意同四爺開玩笑,而不敢同羅寡婦開玩笑。因為同寡婦開玩笑會招來她的惡罵,而同四爺開玩笑卻往往有意外的收穫。
「我們以為它是這樣,其實呢,它是那樣。」是巡警趕上來了,對他說話呢。
「你同那種地方有聯繫,同那種地方有聯繫的人我一眼就認得出來。你也要找人,對吧?」
她關上店門,走進儲藏室。只有在酒桶的陰影中,她才有安全感。但是她看見了那件事。紅的和黑的,滾滾而來,很快就要踏平她的酒鋪。她趕緊坐到地上,抱住嘣嘣作響的骨灰罈子。她的身體始終繃緊著,她預感到雨快要下下來了。
不知走了多久,四爺終於到了夜宵一條街——他估計他站立的地方應該是那裡,因為完全變樣了。那不是一條街,而是一個空坪,很多人在煤火前忙碌著,那些灶全是用裝煤油的大鐵桶改製成的。廚師是一些中年男子,一律赤|裸著上身在炒菜。四爺注意到這個空坪裡頭連一盞電燈也沒有,在暗夜裡噴發的煤火的火焰給人一種到了某個原始地帶的幻覺。空氣中瀰漫著五香牛肉和紅燒羊肉的味道,四爺發現自己已經飢腸轆轆了。可是他找不到一個地方坐下來,此地既沒有桌椅,也沒有接待他的夥計。那些廚師將燒好了的菜隨隨便便放在地上,有的人則坐在火前發獃。他走近一個滿臉鬍鬚的人,同他搭訕。
好長一段時間,四爺也變得同羅寡婦一樣,熱衷於燒紙錢。那暗夜裡升起的三角形的火焰曾多次讓夜歸的鄰居嚇破了膽。這種陰森的迷信活動顯然不受歡迎。如果他倆要召喚亡靈,為什麼不白天干這事呢?在白天里,這兩個人已經公開決裂,難道這樣一樁曖昧的夜間活動又使他們舊情重溫?要真是舊情復燃,為什麼燒完紙錢又各自回家?都市裡的人們雖然不贊成四爺他們的舉動,但他們對於同亡靈有關的夢還是很歡迎的。四爺他們燒紙錢的舉動就可以給他們帶來那種寧靜的好夢。據巡警說,他看見羅寡婦在燒紙錢時順便將自己的頭髮也點燃了,那一刻,四爺的臉在火光里像裹屍布一樣白。然後他就奮力將寡婦頭上的火撲滅了。做夢的人們並不知道這個細節,他們聽見的是故鄉的楊樹在和風中發出的沙沙響聲。
「不,你有房子。我知道你有,你幹嗎遮遮掩掩的?這個地方,沒人藏得住秘密。」
鬼使神差一般,四爺的手伸向衣袋,摸到了那個砝碼。他將砝碼猛力朝文三元投去,文三元立刻倒在地上了,他的手槍扔到了屋角。
「我們自己!」寡婦的這句話留在空蕩的房子裡頭。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老劉朝她彎下身去。
坐在酒店裡,渾身是肉的矮哥喧嘩著,高聲說道:
四爺聽見了暴雨打在他上方的平台上的聲音,雨聲令他鬆了一口氣,他感到那樁罪行正在天氣的猛然變故中化解。
她用一根棍子去攪那一堆紙灰,黑蝴蝶紛紛飛向半明半暗的處所。這個時候,四爺看見廚師用雙手矇著自己的臉坐在地上,彷彿被這情景嚇壞了似的。啊,她的身後還有那麼大一堆紙灰,她在這裏燒了多久了呢?她用棍子挑幾下,那紙灰裡頭便火星飛舞。
「黑角落裡怎麼樣?」四爺冷冷地問。
「羅寡婦啊羅寡婦,莫非那樁事真來了嗎?」有人在四爺耳邊叨念道。
寡婦的手抖了一下,一隻酒杯跌在地上,卻沒有破,酒友們都感到奇怪。這時巡警已經走遠了。她蹲下去撿酒杯,就坐在地上了,用手捂著前額。
腦袋上失去了半邊頭髮的羅寡婦照樣天天在鋪里賣酒,她的脾氣更火爆了。沒人敢問她關於頭髮的事,因為都害怕她眼裡射出的寒光。
男人和女人都是醒了睡,睡了醒,反覆地折騰,希望在某一次探險中查明底細。
「進哪裡?」
「這是你兒子嗎?」四爺問。
「什麼?」那人回過頭來問四爺,放下了手中的炒鍋。
酒友們全都傻了眼。什麼?不管死鬼的事?那是為誰燒紙錢呢?難道不是因為那些紙錢人們才夢見遙遠的故鄉嗎?如果紙錢同死者無關,這位寡婦和四爺從事的活動就更為可疑了,也更引起人們進一步探究下去的興趣了。但是眼下,健忘的都市的人們並不想馬上探究,他們忙著呢。
「這裏很亮啊。」他對大鬍子說。
四爺正在角落裡簌簌發抖。
四爺很不喜歡巡警說話的腔調,可又覺得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這令他很懊喪。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兩條腿是那樣的老邁,疲憊,他一步也走不動了。他四處張望,想知道「她」是否還在附近,他多麼想同她說話啊。巡警埋怨說:
雖然他十分小心地挪動腳步,還是有一個人撞到了他身上。他後退幾步,坐到地上去了,那個人並沒有摔倒,卻站在那裡哭了起來。
「吃飯?你弄錯了地方,這裏沒飯吃,你應該去夜宵一條街。」
羅寡婦和四爺夜間在這一大片廢墟中越來越活躍,老劉將他倆燒紙錢的活動稱之為「製造繁榮的假象」。什麼東西的繁榮呢?老劉想不清楚,他不願深究這類事。巡警看到,高樓的腳手架仍是這兩個人青睞的場所。在那讓人看著頭暈的處所,他倆燃起火焰,不斷向空中釋放著「黑蝙蝠」,使得見多識廣的巡警老頭都張大嘴巴看呆了。
「你殺了我……」他咕嚕道,他的前額上冒出血來,「還不快跑。」
「那麼夜宵一條街在哪裡呢?」
「不好。周身都疼,清明都已經過了,為什麼這些人還購置花圈?實在是多此一舉啊。」
「搬遷是好事,也是個機遇。」他說。
忽然,他的耳邊響起了雜亂的唿哨音,是那些廚師口中發出來的。四爺一輩子裡頭從未聽到過這麼可怕的聲音,他用手死死捂住耳朵,那些聲音還是刺痛他的耳膜。他心裏生出末日來臨的預感,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他一下站起來,抱著頭就朝場外跑。他的前面也有好幾個人在跑,其中一個似乎是自稱是巡警的兒子的漢子。他們跑得快,四爺跑得慢,落在後頭的四爺被那些噪音撕裂著,腦袋都要炸開了。
「你們的顧客在哪裡呢?」
後來他又恢復了夜間的神遊。有人看見他同寡婦一塊蹲在腳手架上頭燒紙錢,讓那些紙灰像蝙蝠一樣飛得滿天都是。燒完紙錢他們就分頭回家了。他們往陰間送紙錢是送給誰呢?住在平房裡的人們于睡夢中聞到那種特殊的毛邊紙燃燒的味道,便看見了故鄉的墳場,還有一排黃泥小屋。
他的身子癱軟下去,坐到了地上,他的眼珠一動不動。
四爺想,他又用這種腔調同自己講話了,幾十年都已經過去了,這個老傢伙還是堅持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加以否定。他那麼自負,認為只有他才知道實情,可是實情到底是怎樣的呢?四爺的食慾又一次消失了,他不想去夜宵一條街了。這一大片空地,這些個爐火,此刻讓他的腦海里出現了兒童時代的一個場景。那時四爺的父親總在外地幹活,冬天里,四爺將雙手攏在袖筒里,到一個賣餛飩的老頭旁邊坐下等父親,那老頭使用的就是這種大鐵桶爐子。老頭總愛摸摸他的頭,說同一句話:「你家的房子是從地裡頭長出來的。」現在那房子已經沒有了,四爺住在高樓的臨時住所里,一連好多天想了又想,最後才在「她」的幫助下理解了百年老屋從地面消失這件事。然而眼前的這些爐子,這些明亮的爐火,怎麼一點也不使他感到溫暖呢?巡警又不見了,四爺覺得這人一輩子總是躲躲藏藏的。
火終於滅了,酒友們仍然是淚眼矇矓的。年復一年,他們聚集在這裏難道僅僅是為了喝酒嗎?
在場子邊緣的黑暗中,寡婦正貓著腰在那裡燒紙錢。她穿著黑衣,頭上包著黑頭巾,顯得特別蒼老,她有點不像這個世界里的人。
「你要我怎麼樣?同你一塊養雞鴨嗎?」
燒紙https://read.99csw•com錢的活動使四爺變得活躍起來了。他開始在他的空房裡頭燒。下夜班的人們經過他的房子時聽到了裡頭的嘈雜喧鬧。走近窗前一看呢,看見牆上的影子如千軍萬馬,地上燃著小火,四爺不知身在何處。大家感到身上發冷,連忙離開,各自回家。這些黎明前才入睡的人們夢見的不再是故鄉的白楊了,他們做的是無夢之夢,懸置的感覺令頭腦發瘋。
「最近生意好做嗎?」
四爺撿起地上的砝碼,不管不顧地跑下了樓。
「我是來吃飯的啊。」
「他們不會讓你看見的,要等你走了,他們才會出現。可是我們,我們總在這裏,一年又一年。」
四爺兩眼一陣發黑,他扶著電線杆鎮定下來。他只想擺脫這個傢伙,這個冒充是廖巡警的兒子的騙子,因為他知道巡警同他一樣,也是個孤老頭,根本沒有兒子。那人並沒有追上來,只是站在原地哭,這又令四爺有點失落感。
「她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巡警連連向四爺點頭,表示贊成某件事,「你以為她住在我們裡頭,其實呢,她住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我啊,我盯她的梢有20多年了。」
有人注意到四爺夜間神遊的地方總是那些沒人的處所。那人是這一帶值夜班的巡警,他兩次看見四爺站在未竣工的樓房的腳手架上抽煙。他同他之間有過這樣的對話。
「你自己……」寡婦說。
許許多多三角形的小火苗在地下室里跳躍著。她用腳尖去踢那些紙片,每踢一下,又有更多的火苗生出來,整個地下室被照得通亮。火焰還飛起來,在空中浮遊。多日來,四爺的陰暗的心情第一次變得明朗了。但是卻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是巡警。
好多年以後,羅寡婦仍然不能清楚地回憶出自己將砝碼交給巡警的情形。也許並無那回事?也許那回事發生在夢裡?
「爹爹蓋的房子。」他說,「他們都覬覦那間空房,因為那裡頭住著爹爹。」
白天里,他們坐在羅家酒鋪的酒桌旁繼續冥想,偶爾也有人說這樣的大話:
「她很美,難道不是嗎?」四爺深情地說,對於別人調戲他的那些話一點都聽不進去。
「找我有什麼用?」
「你同巡警有親戚關係嗎?」
夜漸深,四爺戴上帽子正要出門時,文三元又來了。
四爺是個夜貓子,子夜時分,如果有人從外面歸來,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愣愣地立在衚衕口,那便是四爺。
四爺的對象是大街上羅家酒鋪的寡婦,酒鋪就是她開的。女人有一副胖大的身材,雖已年過半百,頭髮還是黑而油光。當她看人的時候,陷在肉|縫裡的兩隻小眼珠時常會射出一種寒光。瘦小的四爺同她站在一起時顯得很滑稽,就像一隻老猴子。誰也不知道他倆是如何勾搭上的。但有一點大家是知道的,那就是寡婦也時常夜裡不睡覺,因為巡警偶然在半夜裡撞見她在馬路當中為死鬼燒紙錢,並且後來他又撞見一次她在干同樣的事,只不過是將地點換到了電影院後面。可見這羅寡婦是一個生活在過去的黑暗中的女人。她是送錢給她那身在陰間的丈夫嗎?那是一個陰鬱的酒鬼,他用剔骨刀砍掉了她左手的兩根指頭。酒店的經營到他死後才興旺起來,先前幾度瀕臨破產。
一個上夜班的人下午在米店裡碰見四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他在四爺的背上看見了匕首的刀尖,難道那匕首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嗎?
「我在那邊有任務呢。」他的聲音顯得很不自然。
「噓,不要出聲。」
「雨……」她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有人看見女人陰沉著臉。老頭在房裡用猛力砸門,他似乎活過來了。
「這幾天我正在忙那項工程。」他說。
「啊!啊……」
四爺厭惡地轉過臉去不看他。他將雞蛋收拾好,就開始洗菜。那傢伙在同走廊里的什麼人說話,叫叫嚷嚷的,興奮地將門拍得啪啪直響。這棟舊樓里住的都是四爺的鄰居,幾十年風風雨雨,四爺知道他的這些鄰居決不是頭腦簡單的粗人,而是,怎麼說呢,應該說他們是一些心理複雜陰暗,精通社會關係的人。四爺從來不相信他們表面的那種和善和不在乎的態度,總是本能地防備著他們。所以現在,四爺很想弄明白是誰在同這個傢伙說話。他在房裡豎起耳朵聽,但總聽不到走廊那頭傳來聲音。最後,他放下手裡的活走到門口去。四爺一走到門口,漢子就不出聲了,垂下頭,彷彿做了什麼錯事一樣。
有人進房來了。由於他們堵著門口,那個人不得不用力擠進來。
「又是清明節了,我們的親人在那邊有不有錢用呢?」麻哥討好地同寡婦搭訕著。
「養鴨吧,四爺,這些鴨很容易養的。」
他倆緊緊地摟著對方,任那火焰將他們的肉體做燃料。
「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你不要跑到我們的地盤上來。」
「不像。」
四爺聽了這話臉紅得更厲害了。他想了一想,正色道:
黃昏時她紮上一條黑頭巾外出。她走進了那棟尚未竣工的樓房的地下室。
「她是誰?她是誰?她是誰……」
四爺看著面前殭屍一樣的男子,害怕了。他心裏思忖:莫非他進入那種地方了嗎?
「我頭暈。外面在下暴雨嗎?」
「這不過是假象罷了,外面的人是見不到的,你在高樓上不是也看不見這些火焰嗎?」
「是啊。一般人都不敢來,可是她那麼驕傲,什麼都不怕。她來來往往,還幫我們生爐子。」
「哪種地方?」
「老貓!老貓!」烏合之眾一齊附和道。
醞釀已久的拆遷終於開始了。之前的好幾天,四爺也同鄰居們一樣,將自己的傢具用品搬到了附近的一棟舊樓的單元房裡。在那些動蕩不安的夜裡,四爺卻沒有出來遊盪,他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他是住的12樓。黃昏的時候,老劉看見羅寡婦敲開了四爺的門,被他讓進了屋裡。然後門又開了,神情陰鬱的寡婦出來了——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同四爺破鏡重圓了的樣子。
接著他彎下腰,用力一拉,將文三元拉起來,推著他往外走。兩個人扭打著,罵罵咧咧地出了門,到了走廊上,然後下樓去了。
「我才不會管死鬼的事呢。」她冷笑著說道,將酒杯往桌上一頓。
四爺注意到他根本沒有朝門邊的漢子看一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他是來幹什麼的呢?他的表面職務是巡警,他是否另外還有一種真實職務呢?
「你進去幹什麼?」
四爺離開窗前,鬱悶地走到後面的廚房裡,用煤油爐子煮雞蛋。他煮得很多,有十來個。他幻想著「她」會來同他一道食用這些雞蛋,實際上這事從未發生過。他坐下來剝雞蛋時,有人進屋來了,是那自稱是巡警的兒子的傢伙。
在人們的印象中,寡婦是見識短的女人,不足道,只有四爺這樣的人才真正不可捉摸。這位住在年代悠久的青磚瓦屋裡頭的四爺,總令人想起某些消失了的事物,但那些事物到底是什麼,卻沒人說得出來。反正,那是人們對他感興趣的根源吧。隨著周圍環境變化,在那些林立的高樓大廈的襯托之下,四爺的小屋越見顯得古怪。近來人們都傳說這一帶很快要拆遷,大家都盼拆遷,因為大家都喜歡變化。一想到全家老小帶著舊傢具搬進高樓大廈裡頭去,許多人夢裡頭笑開了花。住在半空里來看這個城市,會是什麼樣一種情景呢?人人都在躍躍欲試,他們不知疲倦地談論拆遷的話題,那麼四爺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呢?四爺顯得很鎮靜,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剛才我一直在考慮你的事,你還是不要去那邊了吧,最好哪裡都不要去,就在這裏等。」
「四爺啊四爺,你的情婦有了新歡了呢。」他們挑逗他說。
「等你的心上人嘛。她是我姐姐。這張凳子給你坐,你就在這裏等吧。這個地方黑了一點,市政府不讓點燈,不過這是好事,我姐姐最喜歡呆在黑地里。」
「黑角落裡……黑角落裡……我的天啊!」
大夥搬進新樓之後,read.99csw.com關於四爺那棟小矮屋的記憶就漸漸地稀薄了。當然,那只是就表層的記憶而言,在深層的記憶里,那矮屋更為頻繁地出現,簡直成了此地居民做夢的背景。夜半醒來,他們站在高樓的窗前發一陣呆,嘆道:
「暴雨啊。」她說。
酒友們也感到了鋪里異常的氛圍,他們不像往常那樣喋喋不休了,只是悶頭喝酒。一撥人喝完兩杯就離開了,另一撥又來了。第二撥人裡頭有巡警,巡警也不說話,只是偶爾用鉤子一樣的目光在寡婦臉上鉤一下。但是寡婦好像沒有覺察他的目光,只是垂著眼皮干她的活。巡警心裏想,沒有任何事能使這個女人害怕。巡警第二杯酒沒喝完就站起身來了。
巡警一下子活躍起來,高興地回應道:
「找不到我姐姐,我只好來找你。」他說話時一臉苦相。
羅寡婦開始在自己的鋪里燒紙錢。每天上午十點半,儲藏室里的骨灰罈子無端地就響了起來,像敲響了軍鼓一樣。
「你姐姐每天都來這裏?」
大家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樣的機遇,不過他們都對四爺抱一種惡作劇的心理,他們很想看到四爺引以為自豪的小屋(尤其是那間人人嫉妒的空房)被夷為平地的情形。四爺有什麼樣的辦法來對抗形勢的發展呢?人們拭目以待。人們沒有想到,正是那位被他們認為見識短的、粗俗的羅寡婦,幫助四爺渡過了難關,而她才是長期以來不顯山不露水,更為不可捉摸的人物呢。
他感到自己在挑逗這個女人。挑逗什麼呢?
「我正要出門,你找我有什麼事?」四爺心裏對他生出敵意。
她在那些酒桶的陰影中發著呆,竭力回憶她那隻貓兒去過的場所。有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了一個毛絨絨的窩棚,但那只是酒桶的蓋子罷了。不,她看不見她想看的東西,陰影重重疊疊,她的視力穿不透那些屏障。是不是她老了呢?屋角有一個巨大的骨灰罈,寡婦走過去彎下身用力搖晃那罈子,那些骨頭就在裏面發出類似金屬的響聲。她臉上出現一絲笑意,心裏想道:「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那件事還是歷歷在目啊!」前些日子,她和四爺就是在這骨灰罈邊上的泥地上滾成了一堆呢,他倆真是昏了頭了。她記起丈夫老羅死後不久,她便坐在這裏編了一首兒歌:「老羅,老羅!住在罈子里,敲著一面鑼!」她的那些紙錢確實不是為他燒的,她燒紙錢開始為的是解悶,後來燒著燒著就對這事上癮了。寡婦轉身打開後門,放進來一大群野貓。她看見蒼涼的暮色中有駱駝走過,一匹又一匹,她覺得眼前的景色太熟悉了。
「你、你……那張床!」他稀里糊塗地說。
「等誰?」四爺問。
四爺並不畏懼人們的嘲笑,也可能他體內的確有了不得的慾望,反正隔了一兩天,他又畢恭畢敬地站在酒鋪門外了。於是輪到看客們憤憤地。他們想不通風韻猶存的羅寡婦為什麼一定要鍾情于這個干猴子,實在看不出他有哪裡好,他明明是假正經嘛。這些人是不是真生氣呢?要是真生氣,為何還要滯留在酒鋪里看個究竟呢?再說四爺,他就真的是莊嚴地看待自己同寡婦的性活動嗎?如果像他說的那樣,他又為什麼要臉紅呢?他的臉紅羞愧,是為自己還是為他的寡婦?如果是為寡婦,那就說明他對她是貶低的。如果這樣,他又為什麼謙卑地站在門口,耐心地等她叫自己進去呢?
「是啊,他們遲早完蛋!」巡警忽然拐進一條小巷,離開了四爺。
但他說出來的卻是:
「四爺,身體可好?」他問候道。
這個時候,四爺正在十二層樓上的房間里看這個城市。他房裡的窗戶很大,正對著市中心的商業區,但為什麼他看不見那些霓虹燈呢?一會兒天就黑了,他的眼前也是一片黑,連那些高樓大廈的輪廓都消失了。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四爺心裏悶悶的。他和她坐在已被搬空的大商場裡頭,傾聽空曠的大廳里的腳步聲。黑暗中,他變得啰嗦起來,向她說起自己在家中看到的這個城市的情況,還不住地嘆氣。他不明白,為什麼城市變成這樣了。不愛說話的寡婦起先不耐煩地在那些被丟棄的空衣架之間走來走去,四爺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忽然隨著她的腳步遠去,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你自己!」她就說了這三個字。四爺心裏想,她是不是說他應該自己親自去市中心看看呢?畢竟這裡是他的家園啊。
「這位四爺的爹爹,真是一位能幹的工匠啊。恐怕今後再也沒人能將房子的基腳打到地心去了,那種工程到底是如何樣完成的呢?不可思議。」
老劉一離開,四爺就將嘰嘰亂叫的小鴨扔到屋外,於是老劉又撿回去了。
四爺從地上爬起來,他覺得眼前這傢伙說話的口吻同一個人很相像,於是問他道:
「啊!」她說。
「啊,你來了。」
他突然活躍起來,東看西看的,還推開門朝走廊里張望。
「當然不開。」
「我早就沒有房子了,你都看見了。」
他將手插|進背心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天平上的舊砝碼交給四爺,說:
他大張著嘴,說不出他要說的。
文三元正坐在那一大包紙錢上頭,那是他剛才放在椅子上準備帶了出門的。四爺焦慮不安地看著黑洞洞的槍管,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看來文三元不是要殺他,而是要將他困在房裡,因為巡警認為他是治安的核心問題,巡警為什麼要這樣說呢?莫非懷疑他同某個地下黑組織有聯繫?他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他的夜間神遊也並不影響任何人,這是怎麼回事呢?一定有某個環節出了錯。四爺心底盼望「她」來給自己解圍,可是「她」在哪裡呢?
四爺的家是市中心那一片屬於要拆遷的平房中的一棟獨屋,共兩間正房。房子很有些年代了,雖然同四爺一樣矮小,但卻是貨真價實的青磚瓦屋。據四爺說這房子是他從他爹爹手裡繼承的,他爹爹是泥水匠,手藝高強。聽說那一代人裡頭有很多人都是泥水匠,常年走南闖北的。但為什麼將房子蓋得這麼矮呢?也許是為了更貼近地面吧。那時候的人的心思,是今天的人琢磨不透的。年復一年,四爺家的周圍聳立起一棟棟高樓。就是他所在的平房區,其它的房子也比他的要高出許多。但是四爺的家雖舊卻特別結實,好像與地面結成了一個整體似的,那些個青磚,那些個瓦片,還有窗欞,在上百年裡頭始終完好無損。房子是橫排的,兩間都朝南,後面是廚房雜屋,四爺住一間,另一間就空著。空著的房間裏面連傢具都沒有。曾有鄰居勸四爺將這間空房租出去,或養雞養鴨,給自己增加點收入,四爺聽了總是一笑了之。四爺是政府的退休工作人員,他有養老金,他不需要增加收入。關於空房的事,有一種流言似乎同女人有關,但很快又自行消失了。沒人能證實這個老鰥夫對女人還有興趣。
「當然,能有什麼事呢?我就是頭暈罷了。人都走了嗎?」
「你不要動!你動我就開槍。我正替我爹爹值勤,今夜的任務就是看守你。你現在給我退回去,呆在那個角落裡不要動。我爹說,整個地區治安問題的核心就是你,現在非把你的事解決不可!你別動,我要開槍了!」
「你以為我不會來了,其實呢,我根本就沒離開。」他又用這種腔調說話了。
「你說誰啊?」他迷惑地站住不動了。
「人在嘗試適合自己的性|交位置之際,有莊嚴的念頭支配著他的行動。」
火焰熄滅了,四周歸於黑暗,四爺發起抖來,止也止不住。他腦子裡亂鬨哄地響著這句話:
四爺一回頭,看見了巡警。
四爺看見走廊里空空的,再看漢子,看見他一臉漲得通紅。他回憶起這個人昨夜在酒吧一條街的表現,心裏想道,也許他就是那種常年不醒的夢遊者吧,一個城市裡總是有一兩個這種人,自己活了70歲,才第一次遇見他。四爺又覺得,這個人可能會知道「她」的秘密,於是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