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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街的長延和他姑媽的通信

茅街的長延和他姑媽的通信

長延
我很想知道被我打倒的那個人究竟怎麼樣了,他有沒有生命危險。可是那一天里後來發生的事變得更為曖昧了。我只記得我在位子上坐了很久,大腿都坐麻了,頭髮也被不斷騰起的蒸汽弄得濕漉漉的,那些人卻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樣子,吃個沒完沒了。叔公湊到我耳邊告訴我說,他將「屍體」悄悄弄走了,對我不利證據已經消失了,他藏屍體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我聽了他的話鬆了口氣。接下去情形並不樂觀。叔公一步也不讓我離開,說如果這時離開就會出事。我汗如雨下,熱得受不了,就說:「要是有條毛巾擦擦就好了。」旁邊的警察聽到后立刻回應我說,隔壁的盥洗室就可以洗臉。他拉著我穿過人群往右邊走,我像盲人一樣邁步,穿過那些桌子,最後隨他來到一間更暗的小房間,我從氣味上判斷那也許是一間鍋爐房。這個警察要我伸出雙手來,他把我的手銬在窗戶的鐵欄杆上頭,說:「你就在這裏洗臉吧。」然後他就離開了。門一關,小房裡熱得沒法呼吸,手又被銬著,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于昏迷中聽見叔公在問:「他呆了有多長時間了?」那人回答說5個小時。我聽了心裏一驚,掙扎著醒了過來。我口裡喊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叔公,我爸爸是從這裏出走的嗎?」叔公哈哈一笑,對那人說:「我看他啊,全都明白了。」於是他倆過來將我的手銬鬆開。叔公要我用力跺一下腳,我跺了一下,又踩著了活板,整個人都掉下去了。我以為自己這下掉進了地獄,睜眼一看卻是茅街的人行道。火柴廠的廠長和潘奶奶正站在拐角那裡說話呢,我趕緊貓著腰竄進一條小衚衕,拐了幾個彎回到了家裡。
讀了您給我的兩封信之後,我對我的生活有了些信心。我以前也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人在暗中幫助我,現在經過您的提醒,這件事變得明確起來了。
有一天,逢枝進了我的屋,他一言不發,低著頭坐在桌邊想心事,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我預感到有事情發生了,但我要等他自己講出來,我熟悉他的性情。那一天有些意外,他一直沒說話,後來又站起來默默地離開了。過了一段時候,我就聽說他放棄他做了十幾年的撈魚的營生,進火柴廠燒鍋爐去了。當時我很吃驚,我到你們家去詢問他。他對此事的回答是:「因為寂寞啊。」他這句話讓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十多年的生活的底蘊,我無話可說。可是逄枝卻激動起來,開始嘮嘮叨叨地對我講述河邊的風景。他講的無非是些老生常談,朝霞呀,落日呀,魚鷹呀,帆船呀,輪渡呀等等,完全沒有意思的事。也就是說,除了我之外,沒人聽得出他要講什麼。我當然聽出來了,我就問他,從空氣清新的河邊轉移到灰騰騰的鍋爐房工作,習不習慣?他回答說,他必須同人在一起,否則那些風景就要將他徹底壓垮。長延你看,你爸爸就是這樣一個人。多少年過去了,現在我只要聽到汽笛聲,就會想起你爸爸向我描述過的那些河邊的風景。
濃煙湧進來了,我又要關窗子了,這裏的煙真嗆人。
長延,我同你一樣感覺到茅街的人們有一個秘密世界,你爸爸也是這樣感覺的。有時候,我會反過來想,作為單個的茅街人,他們會不會也同我們有一樣的看法呢?並且單就我和逢枝來說,雖然我們之間從前無話不談,可是我們也常有那種瞬間,那就是在交談的中間驀然停住,看見對方靈魂里的無底黑洞。這也是我同逢枝終究各奔前程的原因。當然,在某個方面,我們家的人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對嗎?不然的話,我們這種通信也就實現不了了。你想想看,兩個從未謀過面的人,居然可以在通信中滔滔不絕地交流思想和情感,這種事是常有的嗎?然而我無端地相信,在茅街,心靈的交流是普遍的,只不過難以覺察罷了。比如你說的盲人金,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同他的顧客之間那種妙不可言的交流。他一定有一個相對固定的顧客群,他們不僅維持了他的生計,也維持了他的活力。有時候,眼睛看不見真是一種福氣呢。茅街的人,怎麼說呢,他們身上有種天分,對看不見的東西的感受的天分,這大概就是你所說的那種社會時尚吧。他們的天分演變成了時尚,對嗎?如果不是同長延通信,姑媽同那種東西已經完全隔絕了,真有種久違了的感覺呢。現在我住在Z城,這裏的時尚是什麼呢?我不知道,因為除了那位老園丁,我沒同任何人有過深入交往。這裏的人的面目全都是隱藏的,他們穿著厚厚的風衣,領子豎起,只有嗡嗡的聲音傳到你的耳朵里——一種聽起來有點像哭泣的聲音。昨天下午居然在舊書店遇到了園丁。奇怪的是,我和他都在尋找同一種歷史記錄書籍——關於東部河流的變遷方面的。我發現園丁一出了公園就不像個樣子了,他的背佝僂得很厲害,眼睛也看不見,居然絆倒了一把椅子,摔了一跤。我叫他的名字,他過了好久才認出我來。「哈,」他說,「您也對河流感興趣啊,河是人類生活的命脈啊。」我覺得他這種老生常談很不中聽,就微微皺了皺眉,於是他就知趣地閉了嘴。我馬上後悔了,他可不是一個擅長那種老生常談的人,我為什麼不聽他講完呢?我真是神經過敏啊。我們沒有找到我們要的書,只好悻悻地出門,我們一出門就分道揚鑣了。我真後悔!我的思維已形成某種該死的定勢,那上面結了一層硬殼,它妨礙著我對任何事物的深入。現在園丁大概也縮到他的衣服裏面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同他建立起來的友誼也被我毀掉了。那個時候我同他站在花圃當中談話,他看上去多麼硬朗啊。那麼,什麼是老生常談,什麼不是呢?我閉上眼,將「河是人類生活的命脈」這句話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淺陋。他所說的,正是我當年挑水時的奇遇啊,我怎麼全忘了呢?
有時候,我坐在家裡,于靜默中竟會被自己心中怪異的念頭嚇得驚跳起來。潘奶奶有一個叫福娃的小孫子,他總在街上用水槍襲擊我,弄得我一身都是水。我在冥想中將小傢伙帶到河邊教他游泳,然後又將他推向深水區看他掙扎。這樣的想象居然持續了多年,如今那小傢伙已經長大了,也不再玩水槍了。今天,他來我家借一把傘。他拿著傘,討好地笑著對我說:「長延哥,我最怕水了,一做夢就在水裡掙扎呢。」他的話如同在我頭頂炸響了一個霹靂。我用昏暗的眼光看著窗外的街道,一下子感覺到了那些建築物上面的年輪和滄桑。在那邊,盲人金從農場回來了,他坐在潘奶奶家門前的台階上拉二胡,他拉的是歡快的調子。最近他瘦得厲害,盲眼深深下陷,頭髮如亂草。街上行人川流不息,不知為什麼很多人都提著鳥籠子,一會兒鳥叫的聲音就蓋過了二胡的聲音。我看見盲人金灰溜溜地站起來回家了。這同樣的風景我已看了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有看透它。用「門外漢」這個詞來形容我是很恰當的。不是就連福娃這樣的小孩,也能毫不費力地看穿我的那點心思嗎?人流變稀了,我聽見潘奶奶在屋裡罵福娃,好像還用棍子打他,他雙手抱頭從房裡衝出來,邊跑邊喊:「我要跳到河裡去淹死!」他從我身邊跑過去時我叫了他一聲,可是我的視線被一隻鳥籠擋住了,鳥籠裡頭有一隻兇狠的鸚鵡,它用尖利的聲音沖我大叫:「福娃!」我嚇得倒退幾步,渾身發抖。將鳥籠高高舉起的是一位老者,那人看著眼熟,像是媽媽那邊的親戚。「這隻鸚鵡送給你吧。」他說,朝我逼近。「不,不……」我退到屋裡,將門關上,又將窗帘也放下了。
李奇後來怎麼樣了呢?姑媽,您一定要關注她的下落啊。
為了傾聽時代的脈搏,我開始注意那些在車間里做夜班的工人。說老實話,我以前雖然是從他們裡頭出來的,但我很少去關注他們。當我提了棍子進入車間悠轉時,我感到沒有人歡迎我。他們默默地關了機器,警惕地瞪著我,就好像我是去搞破壞的一樣。我感到他們並不把我看作他們的保安,而是看作他們的敵人。或許,他們想要偷材料,他們誤認為我是去監視他們的。其實,他們真要偷材料的話,我才不管呢,廠里不是常丟東西嗎,還不是這些家賊乾的好事。我記得資廠長囑咐我的那句話:「絕對不能同工人鬧對立」。我走進五車間時,他們正在笑,我一出現他們就收住笑,一齊將目光投向我。小狼用埋怨的口氣說:「要你關注的事你不管,不要你管的事你又來自找麻煩。你啊,總改不了。」我只好匆匆地從後門走出去了。我落寞地站在冬青樹的陰影裡頭,回想著剛才的事。工廠的生活就在我的身邊,我為什麼這麼不合時宜呢?當初廠里安排我做保安,是有意將我從人群里抽出來,變成一條喪家狗嗎?那一天在厂部辦公室,資廠長叫我穿上保安服裝,還叫我在他眼前轉了一圈,然後說:「很像個人樣了嘛。」明明衣服和褲子都長出一大截,他卻說:「正合適。」對於這個在廠區走來走去的工作,一開始我還有點新鮮感,後來就變成例行公事了。像我這種保安,膽子很小,手裡只有一根木棒,心眼兒也很粗,究竟能否起保安作用是很可疑的。然而領導們似乎一點都不看重我的業績,他們只看重我的工作態度。我聽見有人在我背後說話。「他又情緒低落了。」是小狼的聲音,他從窗口探了一下頭又縮回去了,車間里又響起一陣轟笑。我突然意識到「關注」總是相互的,他們要我關注他們時,他們就正在關注我;如果我要擺脫他們的關注,我就必須忘記他們。我從冬青樹的陰影裡頭走出來,一直走到廠門口,在石獅子的底座上坐下來,可是我看見右邊的石獅子底座上也坐了一個人,是保安隊長長安。長安平時很少過問我的工作,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家裡有80歲的老爹。他見我坐下之後,突然開口了。「長延啊,你對如何開展保安工作有什麼意見?」我嚇了一跳,以為要出事,就語無倫次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算什麼?不知道。」「你急什麼呢,」他說,「不過摸摸底罷了。工作照樣做。」過了好久,我偷偷看他,看見他在抽煙,沉思。我輕輕起身,繞到傳達室後面,然後又進了傳達室。
長延,這就像抽絲剝繭,一層一層地將往事揭開來了,對嗎?你老說:「這裏這麼陰沉。」你寫的那些事卻是我渴望的呢。我年輕的時候啊,可遠遠沒有你自由。那時還沒有城市,只有一條叫茅街的小馬路,家家都去河裡挑水吃。姑媽每天的工作是挑五擔水,要是完不成,你奶奶就要大發雷霆,將我視為寶貝的繡花繃子扔出屋外。每次我從青石階那裡下到河邊,就看見那些老男人立在水中,露出上半身。他們有時是七八個,有時竟有十來個。他們在幹什麼呢?既不是洗澡也不是納涼,就只是立在水中發獃。他們是我不願去河裡挑水的最大原因。我終於將這事告訴你爺爺,你爺爺說:「那些人是心裏發燒才到河裡去站著的。」於是下一次我去河邊時,就硬著頭皮仔細觀察他們。我心裏想,既然這些人都不是茅街人,他們只能是那艘大船上的船員。後來我又想,他們也不會是船員,因為船員總要離開,而他們日日立在水中,到冬天才消失。並且這些人雖上了年紀,長相都很相象,一律的小鬍子白頭髮,雙頰沉陷,愁眉苦臉。他們是一個母親生的嗎?水裡頭有老人站立的事困擾了我好幾年。終於有一回,我忍不住透露給了我的同伴舒鳥。舒鳥也是天天要幫家裡挑水,但她聽了我講的事卻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有這樣的事嗎?」她遲疑地說,「我沒有看見過。」那一刻,我是多麼的憤怒!我拋下她掉頭走開了。那個時候我想不通,人為什麼願意生活在謊言中呢?雖然爺爺奶奶從不說謊,但我還是難以同他們交流。你爺爺說話太精闢,太深思熟慮了,往往我還沒開口就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你奶奶呢,總是在家裡罵人,我同她關係不好。
姑媽

姑媽
畢竟,你是我們家的骨血。我此刻對那位大嫂心裏充滿了感激。我想,她也是你的看護人之一。你瞧,你在多麼宜人的環境中長大!茅街雖陰暗,但黑夜裡有那麼多的手伸出來扶助你,所以你才能成長為今天這個樣子吧。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後心裏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那以後我在與你的通信中吃驚地發現,消逝了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復活。正確地說是,那些東西一直潛伏在黑暗裡,而如今,只要我們寫信,它們就都被帶出來了。比如你說的圖書館的古怪的季阿姨,你要是不說她的話,她就只是一個小學的雜役。我看了你的描述之後再回憶起這位阿姨,便深深地感覺到了她性情中那種莫測的東西。現在她在我的記憶裡頭不再是飄蕩不定的影子,她成了一條細長的、可追索的通道,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條通道是用來幹什麼的。那時我丟下她一去不回頭了,所以她才變成影子。我說過所有有過的事都不會消失,這個看法在她身上得到驗證了。這樣一個謎一樣的女人,當然會喜歡那種日本推理小說。但我想,日本人的那種清晰推理還不能給她帶來滿足吧,因為不滿足,她會一本接一本地讀下去,歐洲的啦,美國的啦,俄國的啦,恨不得將全世界的這種小說都讀完,你說是嗎?
你說的那個衛爺,姑媽從前是很熟悉的。他啊,並不是茅街小學的工人,只不過是一名遊手好閒的流浪漢。白天里,他在茅街游遊盪盪,到麵館里去吃人家的剩面。到了夜裡,他就爬圍牆跳進我們小學,他要到教室里去休息。如果我們不讓他進去,他就打破窗子鑽進去。後來我們就不管他了,讓他在課桌上睡覺。反正他又不偷學校的東西,到了天亮他就走了,而且他還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家人都知道他睡在學校里,所以在外面見了我臉上都顯出愧疚的神色。有一天夜裡輪到我值班,當時是凌晨了,我忽然聽到狼嗥,茅街怎麼會有狼呢?一定是從城裡動物園裡跑出來的。我拿著手電筒走到圍牆那裡,居然看見這個衛爺騎在牆頭,伸長了脖子朝天嚎叫。於是我用手電筒照著他,大聲地責備了他。而他,從牆頭慢慢下來,蹲在牆根,一聲不響地用雙手抱住了頭。當時我不想使他太難堪,就離開了他。從那一天以後衛爺就沒在小學出現了,我聽他的家人說,他感到自己無臉見人,已經去城西打工去了。從你描寫的情況看來,他大概是在那家飯店打工。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你是個成年人了,自己判斷吧。這世上有很多人以自己的古怪行為默默地教育著我們,對嗎?
昨天接到您的信,您要我談談家裡的情況。可是您已經離開家鄉20多年了,這裏發生了那麼多事,還有些事是我沒出生就發生了的,我到底從哪裡談起呢?您一定知道,在我們茅街,每過不久就有變化,人和事都會變得認不出來。我雖年紀不大,也常覺得自己跟不上形勢呢。看來您其實很熟悉我的情況,可能有人告訴了您。是的,我現在是一個人住,自從父母10年前去東邊后,我就一直住在他們留下的房子裏面。當時他們對我說「去一陣子,」我怎麼也想不到「一陣子」成了10年,而且還要持續下去。
姑媽
那麼先說說我的近況吧。他們走了沒多久我就沒上學了,因為要吃飯啊。那時住在馬路對面的潘奶奶將九_九_藏_書我帶到火柴廠的車間,幫我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月5塊錢。我在火柴廠一直干到現在。現在我成了廠里年紀最小的保安人員,我每天夜裡去廠區巡邏,工資是8塊錢了。我們這些保安人員沒有正式武器,一人發一根木棒。廠里讓我們成天練臂力,這樣的話,用木棒就可以將來廠里盜竊物資的小偷打死。但是哪裡有賊呢?我從來也沒碰到過,也許我們的敵人就是那些工人吧,我看上面領導就是這樣想的。車間里的那些人一個個骨瘦如柴,下陷的雙眼冒火。他們做夜班時,我就在車間外轉來轉去的,我心裏又激動又害怕,時常將木棒掉在了地上,自己被那響聲嚇得直冒冷汗。不,他們並不偷廠里的木材,也不偷其它任何東西,他們很規矩呢。日復一日,我們這些心懷鬼胎的保安人員還是在巡邏,同那些工人較量。較量什麼呢?我在屋裡掛起一個沙袋,是廠里發給我的,我每天在那上頭練拳擊。現在,我身上已經有點肌肉了,不過我還是常將木棒掉在地上。我總覺得,如果有一個賊從車間里衝出來,我一定打不死他,很可能,他倒會撿起木棒將我打死!有一回巡邏時,我碰見領導了,那人是個高個子,比我高兩個頭,起先我以為他是賊,就緊握木棒等他走攏來。他停在冬青樹的陰影裡頭,就像消失了一樣。我怕得不行,憋著一口氣往那樹枝裡頭打了一棒。領導「哎喲」一聲就出來了。領導立在月光下,口氣冷冷地問我多大了,我說17歲,他懊惱地一跺腳就走了。後來好多天里,我都等著他們來開除我。然而卻沒有。還是打住吧,我的近況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想說點別的。
長延:
長延
長延:
長延,你從我上面寫的這些,已經弄清了我為什麼念念不忘茅街嗎?這真是一件說不清的事。我寫信的此刻,我耳邊還響著牛車駛過的隆隆響聲呢。車上坐的多半是小夥子,偶爾也會有一位姑娘。那是什麼樣的農村姑娘呢?在打霜的早晨,我在晨曦裡頭看清過她的面龐,那種堅毅的神情令我永生難忘。長延,我正在想,也許你也已經有了那種表情吧。那時的學校沒有電鈴,上課和下課都是由工友用鎚子敲那塊掛在樑上的銅。傍晚時分,只要他一發出下課的信號,牛車就從我們這裏隆隆進城了。有多少次,我因為百感交集而眼前發黑。實際上啊,姑媽也是因為心裏寂寞才離開茅街的呢,長延能理解嗎?這二十多年裡,我忙忙碌碌的,故意將那些事撇在一邊不去想它們,我是有意不去主動同你父母聯繫的呢。
我要離開茅街,可能是因為這裏的生活太陰沉了吧。除了火柴廠的那些事以外,呆在家裡心裏也不那麼踏實。到底哪裡不踏實呢,我也說不明白。比如說現在吧,是中午,我剛剛起床,就聽見盲人金過來了。他坐在我家門前的石階上幫人算命,他的顧客是一名婦女,哭哭啼啼的,一定要金幫她算出自己哪一天會死。女人的聲音很陌生,大概不是本地人。金的話含含糊糊的,聽不清楚。那女人走的時候不太滿意,還質問金:「你到底是真瞎還是裝瞎?」剛才我醒來時本來心情是不錯的,因為外面天氣晴朗,不冷也不熱,我準備到街道圖書館去打發這個下午的。可是這個盲人,把我搞得一點好心情都沒有了。金不該坐在我的門口拉生意。還有那女人也怪得很,近乎無理取鬧,腦子裡還有種奴役別人的思想。我打開門,卻並沒有看見金坐在台階上,我又向街道的兩頭張望,也沒有看見人影。剛才這一齣戲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姑媽您能告訴我嗎?
有一件事我要問您:您工作過的那所小學在哪裡呢?我曾按您的指示去過那裡,那裡現在是茅街最大的旅館的所在地。沒有人知道關於小學的事。上了年紀的清潔女工對我說,小學是有的,不過是她爺爺那一輩人的事了。那個時候的茅街還是一片水稻田,一位富商在稻田邊上建起了一所小學,方圓幾十里的小孩都來此地讀書。老女人說話時像盲人一樣仰著臉,翻著白眼。當時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聯想,我彷彿看見她靈魂出竅,飛到了穿長衫的時代。我還去問了圖書館的季阿姨,我提到小學那塊當作鍾來敲的黃銅。季阿姨只是一味地笑,不回答我的問題。有時她又做出天真的神態反問我:「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啊?」她說她本人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沒聽說過。她在旅館里工作了好多年,後來茅街地區建了這個圖書館,她就調到這邊來工作了。她還說她很喜歡聽我講小學的事。「那就像我青年時代的夢想呢?」她說。姑媽,我很氣惱,因為他們都不願證實您說過的話。茅街的人總是這麼曖昧,這麼曲里拐彎,內心陰暗。不管怎樣,我是相信您的,我喜歡您說的那種情境,我覺得那是真實的,而他們,全都在掩飾什麼,在說謊。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家裡的桌子旁邊,一下子就看到了您的小學的辦公室。辦公室是一長排的平房,最前面那一間的牆外就掛著那塊黃銅,有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子在敲那塊銅。雖然我聽不到響聲,但他每敲一下,那些喜鵲就亂竄亂飛,然後又落在了原地。我想,那一定是您的小學的辦公室,因為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孩子們的吵鬧聲。大院裡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喜鵲呢?當我努力想辨認一下時,眼前的這幅風景就亂成了一團了。我去還書的時候,季阿姨突然對我說:「夢想成真的事是存在的。」我回答她說:「我看您是將真事變成夢想了呢。」她聽了一點都不覺得我是諷刺她,反而笑得一臉的皺褶都漾開了,連聲說:「真聰明,真聰明。」
昨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到了傍晚天晴了。我想起了您的囑咐,就帶上手電筒往河邊走去。我穿過那個貨運碼頭,沿著大堤下面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南走。風在耳邊呼呼地吹,天很快黑下來了,我只好亮起手電筒照路。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我的膠鞋踩到泥濘裡頭,根本顧不上想別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弄得滿頭大汗,最後終於走到了麻石階梯那裡。我在階梯上坐下來擦汗,風變得柔和起來,碼頭的燈光靜靜地發出黃色的光。有人從石梯上下來了,晃著手電筒,他也是下去找東西的嗎?我讓到一邊等他過去,他卻緊挨著我坐下來。他是碼頭貨運工人,穿著粗帆布工作服。他一坐下來就說那些厭世的話。「總是這些一模一樣的晚霞啊。」他的哀嘆就像呻|吟,他一動,骨頭就發出爆裂的聲音。我就對他說,他其實很喜歡他的工作,會要一直做下去。他聽了我的話就吃驚地同我隔開一點,說:「小鬼頭,你心裏想些什麼?」然後他就站起來,小心翼翼地下到河裡去。我看見他穿過深深的雜草到了水裡,我再要看就看不清了,他消失在黑暗中——也許是消失在水中了。這個人的古怪舉動感染了我,我害怕自己也會做出和他相同的舉動,就連忙起身往上爬。整整一個晚上,我的思緒都被河邊的事佔據了。姑媽,當您說要我到河邊去看看時,是抱著一種什麼樣的期望呢?我使您失望了吧?那位坐在我身邊的碼頭工人,我感到他的裹在帆布裡頭的身軀很有力量,想想看,他可以讓自己的骨頭髮聲。而我,不論如何樣嘗試也不能成功,我的骨頭比他蒼老得多,骨質疏鬆。啊,我開始胡說了,誰知道他是不是一樁案子裡頭的殺人犯呢?他消失在河水裡的舉動莫非是做給我看的?
長延
長延,你有空的時候,到河邊溜一溜,說不定會發現你爸爸從前的某些蹤跡呢。一個人,只要他在一個地方真正生活過,總會留下某些痕迹的,哪怕那個地方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也是如此,你有這個興趣和耐心嗎?我想會有的吧,你是逄枝的孩子嘛。
這個地區有一些怪事,姑媽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願意在這裏寫出來,讓您同我分享。在我去上班的路上有一條又窄又長的衚衕,衚衕的兩邊是高高的圍牆,一個門都沒有。白天里,衚衕里總是有一些行人來來往往,可是到我半夜去廠里值班時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沒有人這是可以想見的,連那些野狗也不往這裏來,這都沒有什麼。最令我苦惱的是這種事常發生——我會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感覺,僅憑意念機械地邁動腳步。那種時候,我總是充滿了惶恐地想:「怎麼會是這樣呢?怎麼會是這樣呢?」我的左手在擺動,但是我的右手貼著身軀一動也不動,我的挎包快要從肩頭滑下來了。我的腳踩在水泥路上,但一點聲響都不發出。我就這樣走啊走啊,惶恐不安地一直走到衚衕口,然後我耳朵里「嗡」地一聲響,感覺就恢復了。白天里,我一想到這事就不舒服,可是又沒有辦法,我必須經過這條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通到火柴廠。有時,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發生,我一進衚衕就飛跑起來。開始這一招似乎見效了,過後卻又並沒有見效。因為我的速度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不管我如何努力也沒有用,接下來我又變成那種殭屍——這發生過好幾次,比不努力更糟,因為有人在牆頭喚我,我卻無法抬起我的頭去看。啊,我多麼盼望一個人出現在衚衕里啊,哪怕一條野狗也行。可是卻沒有。當我輕飄飄地在衚衕里移動之際,我的腦子並沒有完全麻木,相反,有時它還活躍地工作起來了。我記得在那種時候,父母的面容清晰地出現過。本來我差不多將他們都忘光了。在我的想象裡頭,他倆總是一前一後在一條獨木橋上走過來又走過去。媽媽的樣子並不像圖書館里的那張照片上那麼年輕,也不是很老,爸爸戴著一頂大草帽,臉上有汗。我白天里特意去過幾次衚衕,我用皮鞋的後跟敲打著路面,想要窺破天機。我的確在牆頭髮現過人影,不過當我看見那人時,他正在飛身往下跳。圍牆那邊是一個廢棄的車站,裡頭儘是報廢的長途汽車,當年父母就是坐那種車離開的。當然,那人爬圍牆只不過是為了抄近路,他不會是夜裡對我講話的人。人們都在匆匆趕路,他們當中有城裡的也有外鄉人,一看他們的臉就知道他們沒有任何心事。就說這個背著漁網的老何吧,他是去小河裡撈魚的,他的腳步穩實有力,眉宇間透著精明。這樣的人怎麼會有心事呢?
姑媽,我心裏有一個空洞,我說不上來那是怎麼回事。我在河邊走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會上來,我就像掉進一個洞里去了一樣,所有圍繞我的事物全都化解了,無影無蹤了。下半夜,我在廠里值夜班,我走到大門口,居然看見資華均廠長坐在門口石獅子的底座上。「長延啊,」他開口說,「有情況嗎?」「報告廠長,一切正常。」我做了個敬禮的姿勢,資廠長笑起來,說:「我怎麼覺得這裏黑糊糊的一片呢?」我告訴資廠長說,是因為大樹的枝葉太濃,將車間里的燈光擋住了。人們都在車間里,機器也是開著的。他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又古怪地笑起來,說:「我看那裡面沒有人。這種夜晚令人揪心啊。」我不自在地站在資廠長面前,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又似乎沒聽懂。我緊緊地握著手裡那根木棒,生怕它從我手裡掉下去。那一刻啊,世界真的從我身邊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資廠長的聲音才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長延,你不要亂下結論啊。」我抬起頭,看見他在燈光下走遠了的身影。天亮前,我感到自己化成了幽靈,我在廠區遊盪,所有那些事和人都同我毫無關聯,我手裡的木棒也成了多餘的東西。我看到另外兩個手持木棒的保安從我對面走來,他們好像看不見我,衝著我過來,我連忙閃到路旁。直到我寫信的此刻,我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真的看不見我嗎?我用木棒猛敲水泥地,可那兩個人連頭都沒回!姑媽,我對您說的這種事發生過不只一次呢。資廠長來過我家裡,他一進來就將門關上,很親密地問我,是不是已經對火柴廠的工作適應了。那一回我看著他的臉,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回答。心想,莫非是暗示我可以換工作?或者是要辭退我?如果是要辭退我,那可不符合「決不餓死一個人」的茅街原則啊。我已經工作了這麼多年,怎麼還來問是否適應呢?說老實話,我在這個世上最害怕的人就是資廠長,每次他對我提問我都答不上來,因為他問問題的出發點和任何人都不一樣。我想起來了,他就像站在那個空洞里對我提問,他的思維將我也攬進了那個洞。我不記得我說了幾句什麼樣的無意義的話,純粹是敷衍他。他卻顯出滿意的樣子,說我「有超出自己年齡的老練」。這世上最怪的人也是資廠長,誰會像他那樣來談話呢?我觀察過別的工人,我覺得他們都有明確的生活態度,但那也許只是表面的吧,對這種事,我心裏越來越沒有底了。我總是想一些生計之外的事,真的,我從不考慮自己的生計。或許正因為茅街「決不餓死一個人」,我才會這麼年輕就這麼老練?據我的觀察,這裏的年輕人都很老練,就連小孩都是如此。隔壁的韋寶才九歲,就已經學會了將雙手背在背後,做出心事重重的樣子在人行道上散步。我對他說:「小韋寶,你吃飯了嗎?」他盯我一眼,傲慢地仰起小臉回答:「我有工作,顧不上吃飯。」好像是,茅街的人們之間並不對這種情況大驚小怪,他們心照不宣,共同的秘密滋養了他們內心的高傲。那麼我呢?我心裏並不高傲,也沒有秘密,只有對我周圍這個世界的困惑,我算不算一個真正的茅街人呢?也許算,也許不算吧,我這樣想。
我昨天滿了20歲。我在圖書館里呆了一個下午,讓那本推理小說把我的腦子弄得稀亂。那是我所願意的,每一次我都故意不讓自己跟著作者的邏輯走。為什麼我要這樣讀書呢?是因為我不相信作者對事物的解釋嗎?從圖書館里出來,我有些精神恍惚,有些莫名的擔憂的情緒。我正低著頭走,黃館長(她是圖書館館長)過來了。「長延,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呢。」這位花白頭髮的老太太說完就看著我,對我很不滿意的樣子。我羞愧地說:「啊,謝謝您,您老人家還記得我的生日。」她笑了笑,說:「你不要低估了自己。」有人在叫她,她就拋下我走開去了。我雖然同這位館長認識,但並沒有同她談過話,我們平時只是點頭之交而已。這樣看起來,圖書館裡頭的這些事成了推理小說了。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去圖書館的呢?啊,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總在外面遊盪,街上的小孩常來欺負我,將我打哭了。那一天我正靠著一根電杆哭泣,季阿姨過來了,她拉著我往圖書館走,邊走邊說:「你要學習,不學習就受人欺。」當時我覺得她的話很奇怪。不過我很感激她,因為她讓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桌旁,遞給我一本書名為《孤魂鬼影》的小書。我立刻被裡頭的兇殺故事吸引住了,看得忘記了一切!那天下午,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室內的電燈打開了,讀者都走光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桌旁,季阿姨好像也回去了。我突然意識到那麼大的閱覽室裡頭只有我一個人,而室外的走廊里更是黑得不開燈就什麼都看不見。我去推門,推了幾下都推不開。我的全身都抖起來了。「季阿姨!」我的聲音那麼尖,那麼陌生。「長延害怕了嗎?」是季阿姨在說話,她從書架之間探出上半身,她的臉是藍色的。她幹嗎要躲在那裡?是誰從外面把門鎖上了?我感到毛骨悚然,連話也不敢同她說了。當時我的樣子一定特別傻,季阿姨口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像貓兒叫春一般,於是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我快要失九*九*藏*書去知覺了。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她用正常的聲音說:「門沒鎖,你應該向內拉。」我機械地走過去,輕輕一拉就拉開了門,這時我看到走廊里都亮起了燈,我和她一前一後走出去。我心裏想,她是故意嚇唬我嗎?她卻說:「剛才你那副樣子太好笑了。」原來她剛才是在笑!後來的年頭裡我又聽到過她笑,她的笑聲一點都不像貓叫春,而是很正常。不過我很快適應了圖書館裡頭的氛圍,再也沒有產生過恐懼情緒。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得到那種地方是有秘密的。尤其是那幾個老阿姨,她們會趁我們這些讀者不注意的時候交頭接耳一下,然後又立刻分開,板著臉坐在櫃檯後面。有一天我進去的時候,聽見管理員棉阿姨在櫃檯後面嘀咕:「他來一天不來一天,把這裏當消遣的地方。」我聽了她的話很困惑,難道我必須天天來嗎?難道來這裏不是消遣?不是來消遣是來幹什麼呢?那一天我坐在桌旁心裏七上八下的,腦子裡卻分外靈光。有好幾回我都彷彿就要確定故事里的兇手了,但到關鍵時刻思路又迸散了。我看見棉阿姨朝我投來不屑的目光,於是就臉紅了。我覺得自己真是個無用的傻瓜。這裏的讀者都是茅街的居民,大部分是老頭老太太,閑著無事的那些人。不知怎麼的,我感到自己在他們當中很孤立。年紀越大我越感到這一點。這些沉默的讀者,同管理員們是心存默契的。他們讀書時小心翼翼,決不讓我看到他們在讀什麼書,就好像那是天大的秘密一樣。僅僅有一次,我在姜老頭去還書時瞥見了他讀的那本書的書名:《古代造紙技術》。我想,他讀的那本書令人遐想聯翩。第二天我也去借那本書,棉阿姨板著臉說,那本書剛被借走了。我一看閱讀室裡頭並沒有姜老頭,就問誰借走了。棉阿姨尖刻地提高了嗓音,說:「你管得真寬啊!」我鬧了個大紅臉,因為那些人都不解地瞪眼看我。我拿著推理小說走到我那個固定的座位坐下,仍然忍不住要猜測:此刻是誰在讀那本造紙的書呢?難道有人在同姜老頭輪流讀一本書嗎?我越是覺得《古代造紙技術》這本書令我神往,越是借不到這本書。我坐在那裡疑神疑鬼的,連自己手裡的那本書也看不進去了。直到好久以後,我在路上碰見季阿姨,她才彷彿是無意中談到這件事。她對我說:「長延啊,有些書不是你可以看的。你幹嗎去關心古人的事呢?你應該關心眼下這個時代嘛。」她的話特別刺耳,什麼時代啊,我住在茅街,活動範圍狹小,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她所說的時代。姑媽,您瞧,我一激動就將圖書館里的事寫了這麼大一篇,其實這算什麼事呢?什麼事也沒有!
你向我描述的你廠里的情況,我一點都不感到陌生,從前我住在高坡上的時候,我的學生們就住在下麵廠區的宿舍里,那時火柴廠是茅街惟一的大廠。我經常做家訪,我到學生家裡去的時候,那些家長對我的態度也很曖昧。他們好像盼望我去,但又小心謹慎,生怕透露了他們生活中的秘密。大多數人長吁短嘆,對孩子的前途感到擔憂。「校長,您說這孩子將來能幹點什麼呢?也只好進火柴廠工作了。」他們這樣對我說。我心裏覺得真奇怪,既然孩子的前途是如此明確,火柴廠也不是什麼不好的選擇,他們幹嗎還要擔憂?有的家長彷彿是無意似的談起河,我還以為他們會說到站在河裡的那些老人呢,可是他們沒有,他們只是希望我「千萬不要將孩子帶到河邊去」。本來家長對孩子感到擔憂是正常的,可像他們那樣憂心忡忡,無事煩惱,我實在不能理解。是不是他們故意做出那副樣子,以使我感到肩上的重擔?火柴廠的工人的心態,實在太難理解了。然而每一個人在我走出他們家門時都鬆了一口氣,我由此想到也許他們並不想要我去,他們心裏沒有什麼問題要我解答,他們對孩子也是很有把握的。他們同我談話,其實在解答我生活中的疑問呢。一名家長在我出門時對我說:「您今天收穫不小吧。」另一名家長則說:「我們這些當家長的,總是樂意效勞的。」他們的話令我羞愧,走出好遠,我的臉還發燒呢。今天看了你的信我就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風俗仍然在茅街完整地保持著。
我最討厭去河裡挑水。可是不挑水就沒水喝沒水用,父母那麼老了,總不能讓他們去挑吧。逢枝就更指望不上了,那時還是個三四歲的毛毛蟲呢。河裡的那些老人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當時認為,整天站在水裡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而且他們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讓人起疑心。如果是遭了難,就應該是一個人站在那裡為要不要投河而猶豫不決。可他們那麼多人,既不投河也不上岸,只是讓人覺得滑稽而已。世上怎麼會有這樣一些人,過著這樣一種生活呢?太陽落山時他們就上岸了,他們老邁的身體從我旁邊走過,渾身散發著河水的腥味,有幾個還因為爬那階梯太費力而發出呻|吟。長延,我知道你已經看不到當年的景象了,現在那裡已經是碼頭了嘛。在夜深人靜之際,老人們的孫兒們會不會夢到前輩做過的那些事呢?也許還會有人去尋找當年事件的蛛絲馬跡吧?有的人不用找,因為那種事就在他們心裏,比如你碰見的碼頭工人就是這樣。我住在這個大工業的地方,當煙囪吐煙時,我就想起了清亮的河水,陽光,風,還有河裡的老人。真想回到那個時代去啊。這裏也有河,可這算什麼河呢,發出惡臭的黑水熏得人要捂著鼻子走。長延,姑媽愛看你的信。
每一天,我都想衝破某種無形的阻力看清一些東西。看清什麼呢?是那種秘密的,說不出的東西吧。我總是碰壁的。您編的那首兒歌我是知道的,我聽見盲人金唱過,說實話,他唱出了我的情感。昨天我穿過那條狹長的衚衕去上班時,路燈壞了,我只好摸黑前行。不知為什麼,我一下子覺得腳底下不是平時熟悉的水泥路,而是一層又薄又脆的,泥土結成的硬殼。如果我將它踩塌了的話,就會掉下去。我小心翼翼地邁步,還是不停地聽到令我膽戰心驚的碎裂聲。那一段路我是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我到廠門口時,資廠長從石獅子後面背著雙手走出來,嚴肅地質問我為什麼遲到這麼久。我說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麻煩。他要我不用上班了,就坐在廠門口好好想一想。我在獅子的底座上坐下來后,資廠長就甩下我走掉了。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感到寂寞難耐,就站起來想到傳達室去看看。可是傳達室的門關得緊緊的,裡頭也沒開燈。怎麼回事呢?難道廠里今天停廠了嗎?細細地聽,卻又還可以聽到機器的響聲。我輕輕地將傳達室的門一推,門就開了。裏面傳來回姨的聲音:「你怎麼就搞不清你自己的定位呢,長延?」她在暗處,我在亮處,她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她要我站在外面同她說話,不要進去。我聽到她翻報紙的聲音,還有她嚇唬老鼠的聲音,另外,還有她同裏面一個什麼人說話的聲音。「回姨,您同誰說話?」我問。她說沒有誰,只不過她在自言自語罷了。「長年累月從報紙上讀到那些可怕的事,再不自言自語,我可要瘋掉了。」我想,我怎麼沒讀到她說的那些事呢?那份報紙是一份有名的風格輕鬆的休閑讀物啊。她的聲音又在黑暗裡響了起來:「市政府旁邊要建遊樂園了,這不是找死嗎?」她的邏輯實在奇怪。我問她建遊樂園有什麼不好,她就反問我見過飛象沒有。我說見過,市中心的公園裡就有那種遊戲,很安全,並沒有出過事故。「你這樣認為?」她冷笑了一聲。「如今還有什麼事是很安全的?就連你來的路上……」她不說下去了,我感到自己背上出冷汗了。後來我就稀里糊塗地回家了,我經過那條衚衕時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我雖然回到了家裡,心裏還是一直忐忑不安,他們會不會將我算作曠工呢?以前有一個人僅僅曠工一天就被開除了,後來那個人只好戴上墨鏡裝成盲人替人算命,聽說生意還不錯,盲人金都搞不過他。我估計自己是學不會算命的,那麼,總會有別的事可以維持生活吧,茅街是餓不死人的。這樣一想,心裏又坦然了。這是發生在昨夜的事,姑媽,您猜猜看,接下去會怎麼樣呢?很可能我就像回姨說的,是那種還沒搞清自己的定位的人。我優柔寡斷,把任何事都搞得異常複雜。也許昨夜那條衚衕里並沒有出現事故,只不過是因為我自己膽怯,就在那裡磨蹭了一個多小時。一般人在那種情形下都會飛奔著逃離,是什麼東西吸住了我的腳步,使我身陷沼澤呢?現在無論怎麼回憶,也想不出來了。最搞不清的還是回姨的心思,她是看透了我的膽怯,就故意將事情說得更可怕嗎?好像也不是。我常有這樣的體會,當腳步踩在地面上時,會突然感到地面在游移,不過那都是些短暫的瞬間,像昨夜那種真正的沉淪還是第一次。然而那也不能叫沉淪,我並沒有掉下去,就只是地面從我腳下碎裂、消失,我的行動不能隨心所欲而已。卻又不是步步踏空,總好像有點什麼東西在那裡支撐。

從我住的房子望出去,也有一條河,河裡駛著輪渡船,我坐在家裡一天到晚都可以聽到汽笛聲。有時我忽發奇想,就會到輪渡去等船。我做出要接人的樣子,等了一船人,又等一船人,還伸長了脖子在人群裡頭辨認著。有一回我看見一個長得很像逄枝的青年。我心裏想,這是不是長延呢?他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不是,因為他是東邊的口音,長延,你大概會想,我既然這麼掛記你,為什麼不去一趟茅街,將你接到自己身邊來呢?我不能這樣做,孩子。有兩個理由。一來我已經是風燭殘年,無法對另一個人的前途負責;二來你是文氏家族在茅街唯一的繼承人,我不能破壞逄枝的安排,也不願失去自己的夢鄉。要是你離開茅街,我、逄枝,還有你媽媽,我們不就成了孤魂了嗎?那麼我為什麼又要去輪渡碼頭呢?只能說是我相信奇遇吧。我夜裡不大睡得著覺,坐在高樓的房子裏面,我總是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個男孩朝我走來,他走到河邊時,要搭輪渡的人太多了,他怎麼擠也擠不上去,只好坐在地上哭泣。我在空空的房子里大聲說:「你不要哭,我來接你了。」我這樣說過好多次。
長延
長延,你說你常去圖書館看偵探小說,這事姑媽聽了別提多高興了!圖書館的季阿姨,先前我在茅街小學時,她在那裡做雜役。她很善於揣測別人的心思,至於她拿出的照片,也許是你媽媽,也許是另一個女人,你不要太在意。已經這麼多年了,你一定從那些書籍裡頭看出門道來了,這裏頭也有季阿姨的功勞,你說是嗎?我猜,從一開始就是她把你引到圖書館去的,對嗎?你瞧,在茅街,有那麼多的人在暗中關懷著你。或許你根本就不想離開那裡,或許我上面寫的那些想法都是過時了的。起先我寫信給你是有顧慮的,我擔心我們沒法溝通。現在我大大放心了,你寫來的每一句話我都深深懂得。看來,除了血緣關係之外,這同你讀的那些書也有直接關係。我真想再聽一次季阿姨敲鐘的聲音啊。當然這並不是說我想回去,從我離開那裡以後,我一次也沒想過要回去。我一想起逄枝的那一次發作就膽戰心驚,哪裡還會有回鄉的念頭呢?
我經常想這件事:世界在人的眼裡,是原來的樣子呢,還是面目全非了呢?我的記憶力是很好的,我記得我兩歲時的一些事。那時茅街到處有檳榔賣,我吵著要吃,媽媽就給我買了。我手裡拿著兩隻檳榔站在屋前看人點花炮,有一個小姑娘跑來,一把就搶走了我的檳榔。我沒哭,只是疑惑:檳榔剛剛還在,現在怎麼就沒有了呢?好多年了,在茅街根本再看不到檳榔的影子,那些賣檳榔的小攤子也早就改賣別的東西了。我卻記得毛巾店的阿喜嬸嬸賣過檳榔。我去她那裡買毛巾,裝作無意中向她說起:「從前的檳榔攤子生意真興隆啊。」沒想到她瞪了我一眼,將毛巾從櫃檯上拿走,不賣給我了。不久就有流言傳到我耳中,她說我是「一個找麻煩的人」。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深的惆悵。還有一件事就是老鼠的到來。我小的時候從未見過老鼠,那時家裡的剩飯剩菜都放在灶台上,第二天還可以吃。父母出走之後,我就發現了老鼠。那之前我只在書上讀到過。它們一共有兩隻,都上了年紀,我把它們叫做鼠爸爸和鼠媽媽。再後來我又發現連街上都跑著老鼠,還發生了老鼠咬傷嬰兒的事。最開始出現的那兩隻上了年紀的老鼠,它們是從哪裡遷涉過來的呢?它們的原居住地發生了什麼事呢?它們是隨著大隊伍過來的,還是單獨過來的?為了觀察它們,我故意將剩菜放在灶台上。我多次見過它們吃東西的樣子,它們從地板上跑過的神態,可是我還是不能破解它們的遷徙之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根本沒有什麼遷徙,它們原來生活在地底下,現在在地面露頭了。廚房裡的灶台邊有一個洞,他們總是一前一後從那個洞里鑽出來。家裡空空蕩蕩的,顯然是沒有它們的窩。對於老鼠們來說,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那一年父母離家后,我一下子變成了孤兒。他們走的時候在抽屜里放了些錢,但並不多,也許是暗示我,叫我儘快地自食其力。當然那個時候我並不懂得這種暗示。我本來就對去學校很厭惡,他們一走我就不上學了。我每天用那些錢買食品,有時還買書。錢很快就花完了。那天早上醒來時,我心裏充滿恐懼。當然,家中還有一個銅盆,有一座壞了的老式掛鐘,一些舊衣服等等,都可以賣到廢品站去。可是這又能維持多久呢?我起床后就拿著銅盆去廢品站,我認識那個姓冬的老頭。冬老頭舉著我送去的銅盆看了又看,半天沒做聲。後來他問我:「這個盆子,你是要賣一元錢呢?還是要賣五元錢?」我聽不懂他的話,就一聲不吭。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我鼓起勇氣回答說五元錢。他眉開眼笑,說:「那我就給你一元錢吧。」我委曲地拿了一元錢往家裡走,越想越害怕,就蹲在路邊哭起來了。就是那個時候潘奶奶看到了我。她問我為什麼哭,我就哭得更利害了。潘奶奶說她知道我為什麼哭了,還說她有辦法,讓我跟她走。這一走就走到了火柴廠。我進車間時,只聽見裡頭一片嘈雜,滿滿一屋子人,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們。潘奶奶將我安頓在長長的案板前坐下,她自己就幫我辦手續去了。那一天發生的事,我至今歷歷在目。我此刻回憶這事是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冬老頭這個人,想起了他對我的問話。我的前途也許就是那一刻決定的。誰知道呢,說不定是他同潘奶奶商量過了?如我告訴過您的那樣,後來我就不為吃飯的問題發愁了,我甚至每個月還剩下一點點錢去租書來看呢。冬老頭現在還在廢品站,後來我又去找他賣過幾次家裡的舊東西,他不再占我的便宜,反而很大方,大方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一雙舊膠鞋,他給我的錢可以買一雙新的了。「年輕人,來日方長嘛。」他總是這麼說。

姑媽:
長延:
我還沒來得及在此地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聯繫,就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剛剛退休的那些日子,我成了真正的遊魂。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在大馬路上走來走去,因為我害怕進入人群,也害怕呆在家裡,這兩種情境都令我發狂,而人流不斷的馬路上正好是一個緩衝的中間地帶。一個星期過去了,住在我的公寓房樓下的,名叫李奇的女子敲門進來了。她是一個憔悴的女人,才三十多歲臉上就失去了血色,看上去蠟https://read.99csw.com黃蠟黃的,一雙大眼總是水汪汪的,要掉淚似的。「我是來同您做伴的。」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訴我說她也不是本地出生的,多年前經人介紹來這裏做汽車售票員,沒想到一場意外使她喪失了工作能力,現在她是靠很少的救濟金生活。因為她可以說國語,那天我就同她聊了好一陣。我問她是哪裡人,她說她的家鄉是海里的一個小島。「我們那個島只有3平方公里,是大海里的一隻搖籃。」僅僅這一句話就讓我在心裏確定了,她具有和我同類型的思鄉情結。住在這種煙蒙蒙的工業城市裡頭,誰能不思鄉呢?她又問我我的家鄉是不是也在海里,我說我的家鄉是在高坡上。「那是高坡上的一隻鈴鐺。」我說了這句話就笑起來,幾天來的那種陰鬱情緒立刻淡化了。但是我高興得太早了,李奇告訴我,她就要離開Z城回家鄉了,她的肺病已到了晚期,她要死在她的島上。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猶豫不決,她好像很捨不得這座煙城,還不時問我,「到底哪裡是我的故鄉?」我想象著她胸膛里那千瘡百孔的肺葉,對她的態度大為不解。「這裏的空氣毀掉了你的肺,你難道不記恨嗎?」她說她當然記恨,可是她如果回到島上,就一定會想念此地。「我的靈魂里狼煙遍布。」她說。沒過幾天她就走了,她的事情給我留下了長久的思索,也使我從馬路上回到了家裡。在那些失眠的夜裡,我站在窗前,我的目光投到很遠的黑暗處,腦海里則反覆思索這個問題:李奇體內那奄奄一息的肺葉,還能否適應海島上的新鮮空氣呢?
逄枝雖說在火柴廠工作,可是他並不同廠里的人交往。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茅街的人大都是這種風度。不過逄枝又有些同茅街人不一樣的地方,否則,他也就不會脫離做了十多年的營生,選擇那樣一個工作了。他對我說他這樣做的結果是「感覺好多了」。
有一件愉快的事要告訴你,這就是我和園丁之間又恢復了友誼和默契。那一天,也許是因為實在沒地方可去,我又走進了公園。我像從前一樣避開那些遊人,繞到公園後面的花圃那裡。一進花圃我就看見老頭坐在石凳上發獃,可能是因為淡季到來,他無事可做吧。他的面前擺著幾盆快要凋零的龍菊。我走到他跟前,他才發現了我,站起來,對我說:「又有茅街的新消息嗎?」我很吃驚,他是如何知道我和長延之間的聯繫的呢?他說是從我臉上看出來的,因為「茅街的人,任何事都寫在臉上。」接下來我們沒有談起茅街,我們談的是我們的眼病的問題。在我們的城市,由於工業污染,失明率是全國最高的,差不多每5個人裡頭就有一個盲人,白內障這種眼病在城市裡肆虐。我和老園丁也染上了這種眼疾。我和他都對這事耿耿於懷,因為失明就意味生活不能自理,惟一的出路是去那種低檔次的養老院獃著。那種地方我去過幾次,園丁也去過幾次,我們都對那裡頭的異味印象深刻,感到那種地方無異於地獄。「還是盲人金好啊。」園丁冷不防冒出這一句。我立刻回想起你信中說的那些情況,從心底和他產生共鳴。毫無疑問,我們在這個煙霧繚繞,走路都怕撞著別人的地方,絕對不可能像金那樣大搖大擺,連個拐杖也不帶就外出走它十幾里路。作為一名盲人住在人來人往的Z城,最好是呆在家裡不要出門。可是不出門的話就不可能維持生活,因為我們請不起保姆。經過這樣一對比,我們都覺得盲人金簡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而那個天堂,就是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的家鄉。究竟什麼原因使我們回不去了呢,我們說不出來。我分析了一番我的眼疾,他也分析了一番他的,暗淡的前景讓我們身上發冷,可是友誼的恢復又使我們暗暗感到欣慰。這時我們被一陣喧嘩的人聲吸引住了。在苗圃對面的草坪上,一隊盲人由工作人員領著在散步呢。他們就像兒時遊戲中的情景,每個人都牽著前面那個人的衣服后擺,一大長串人在緩緩移動。他們大聲談話,臉上的表情是那樣歡樂,使人聯想到平時他們是多麼的難以見到外面的陽光。突然見到這些興緻勃勃的盲人,給了我和園丁心理上很大的衝擊,我和他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就告別了。他往南走,我往北走。我走幾步又回頭看一下,歡聲笑語一浪接一浪地傳過來,盲人們情緒高昂,對生活充滿了熱烈的嚮往。我從未見過這座煙城裡的人們有這種精神面貌,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個時候天空濃煙滾滾,我的視線模糊了。我走了好遠,還可以聽到盲人們的喧嘩,他們在那裡笑啊,唱啊,完全不在乎將他們遮蔽的煙霧,哪怕他們可以聞得到。
姑媽:

但是季阿姨說的關於時代的話留在我的記憶里了。我一想到她的話就不自在,我開始盲目地去留意她暗示的時代風氣,我要像蠶蛾一樣咬破裹住我的繭。那時我還是個青少年,我也想追求時尚呢。對了,姑媽,當您描述那些站在河裡的老人時,我便想到這件事了,也許那就是你們那個時候的時尚?在水天一色的風景里,倔頭倔腦地立在那裡,摒除常人賦予他們的那種意義?我不知道對不對。圖書館里的管理員們,還有那些老讀者,他們都是遵循時尚行事吧,火柴廠的那些廠長啦,工人們啦,全是這樣。從他們大家的身上隱隱地透出這個時代的秘密。但是我說不出,也理不清這秘密到底是什麼。住在我隔壁的是火柴廠的單身工人小狼。小狼的房子是兩間狹小的平房,沒有閣樓的那種,據說也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在我眼裡,他可以稱得上是時尚的代表。他排斥我這個不合時宜的人,很少到我家裡來。他是一個有著明確的生活目的的人——也許茅街的人都這樣。前不久他敲門後進屋來了,他陰沉著臉,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他說他有嚴重心臟病,睡覺時總做爬坡的夢,好幾次掉下去了,在那種黑地方,叫喊也沒人回答他,如果我能關注一下他的動靜,在他掉下去時到他家把他叫醒,他會很感激我的。他說著就給了我他的房門鑰匙。我吃驚地盯著小狼消瘦的臉,想象著他所遭受的苦難,很想表達一點對他的同情。他說完就走了。他也是同我一樣做晚班,所以白天里我就老豎起耳朵傾聽他屋裡的動靜。星期三,我終於聽到他的叫喊了,他叫的不是「救命」,而是「爹爹」。我打開門衝進去,看見他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一個地方。「小狼!小狼!」我喊道。他沒有動,他的一隻手在周圍划來划去的,看來他還在夢裡呢。我用力搖他,他終於醒了,抱歉似地說:「你來了?」他要我把鑰匙還給他,然後說我可以走了。我很沮喪,因為他的心靈之門剛剛打開一點又對我關上了。回到家裡,我極力地想象著他在地牢里爬來爬去的情形,直想得太陽穴發痛。他並不需要幫助,他只是要促使我注意他的境況。說起來,茅街人又有誰是需要幫助的呢?這種獨立性大概也是時尚之一吧。我的聽覺變得敏銳起來,我聽見他一聲聲叫「爹爹」,聽見他在床上踢打,折騰,於是我自己也激動起來。他的日子不多了嗎?因為這個,他才更需要別人的關注?我在街上遇見他,看見他臉上的大黑眼圈了,我暗暗感嘆:「生不如死啊。」我的關注對他有什麼用?他怎麼這麼在乎?
我的信能給姑媽帶來幸福,真是太好了啊,我從未想到我這個人還會對別人有什麼用呢。父母剛離開時,我以為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可是在後來的年頭裡,我逐漸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應該說我又孤立又不孤立,所有的生活中的決定都要由自己做出,不過卻又有無數雙眼睛將我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那些人究竟是要保護我呢,還是要將我逼到絕路上去呢,我至今也沒弄清過。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我在茅街絕對不孤立,不僅不孤立,有時還覺得自己像牽了線的木偶呢。在這個世界里,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奇妙無窮啊。就比如我和您,一開始這種關係真像是無中生有。畢竟,我從未見過您。現在我們通過信件交流情感,就好像從來就生活在一起的親人,甚至遠遠超過了一般的親人,這是怎麼回事呢?生活中的確有很多事弄不明白,比如我去河邊時只看見河水,您卻看見了那麼多的老人站在河裡。

我將你的信讀了又讀(現在已經有五封了),讓時光悄悄地溜走,這種感覺真好!姑媽老了,連白日夢都很少做了,但姑媽並不甘心,她還在等,等某種信號從空中傳來。後來就有人帶來了你的地址。那是一個陰天,有個小姑娘在我家門外跳繩,繩子一下一下打在木門上。後來老鄉就推門進來了。老鄉是位大嫂,因為長途跋涉臉色很難看。我並沒有問她,倒是她在問我。她喝了我給她泡的香片茶之後,目光就變得犀利了,她看出了我的空虛。「您在那邊難道一個親人也沒有嗎?」她似乎是在責怪我。我遲疑了一下,說出了你的名字,不過我已經忘記了你的地址。我拿出筆,她以粗大的字跡寫下了你的街道和門牌號碼,還咕嚕了一句:「貴人多健忘嘛。」這位大嫂以前是個洗衣工,靠幫別人洗衣洗被子為生。每天上午,茅街的某個地方都會響起她的收衣服的吆喝聲,那時我們小學是她的一個很大的顧客群呢。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人,成了我生活中的指路人。你看,這事我記得這麼清楚,這是因為她說話的口氣太特殊了,她走了好幾天我還在想這個問題:「誰是我的親人呢?」我一下子感到,雖然從血緣上說你只不過是我的侄兒,但遠遠不止如此。我們家只有你一個人留在茅街了,並且你已經長大了,這個人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我沒有見過你,你出生后,逢枝來過一封簡訊,後來我就再也沒得到過你的消息了。我不感到唐突,在我一生中,我多次看到嬰兒在黑暗中長大。那位大嫂走後,我就開始醞釀給你的信了。那封信我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為什麼呢?是這樣,孩子,我一拿起筆,腦子就亂了,不,也不是亂了,而是,怎麼說呢,腦子裡一片空白。你這個沒見過面的小侄兒,就像一道符咒,消除了我腦海里的所有的詞語。我曾是一名能說會道的老師,也很會寫文章。可是突然,你的事情像長城一樣擋在我的眼前,將我的視野局限在自己的腳下了。長延,你不會認為我在誇大其辭吧,姑媽說的都是真話。整整六個星期,我被架在半空,那條裹在霧裡頭的蠶始終不現身。茅街,它是姑媽的心頭之痛啊。二十多年裡頭,它一直是約隱約現的,大嫂來過之後,我和它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可是我卻更看不見它了。這就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給侄兒寫信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把你當陌生人呢,還是當一個沒見過面的親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在信里提起從前的茅街——它肯定已經不存在了。後來我掙扎著寫出了那封語無倫次的信,你接到信之後一定很迷惑,很不滿吧?
細想起來,Z城的20多年並沒有在我記憶里留下多少痕迹。真是這樣嗎?我到這裏來之後還是當小學校長,不過我很少做家訪了。一般是學生的家長到學校里來。他們就是那些裹在風衣裡頭的人,有的人還戴著墨鏡,風衣的領子一律高高豎起,即使來到學校辦公室也不放下來。他們來自各式各樣的大工廠,男男女女都生著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其他的特徵我就說不出來了,因為我不願意同他們交談,這些人總是用方言對我說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有些日子,家長們坐了一屋子,他們毫不客氣地抽起煙來,那種牌子的煙我從未見過,居然和煙囪里冒出的煙是一個味道。在那種場合,我必須向他們通報某些事務,於是我就將視線停留在半空自說自話。長延,你一定看出來了吧,我還活在茅街那個青年時代的夢裡,20多年裡頭一直如此。那個夢覆蓋著我的全部的生活。然而每次當我靜下心來憶舊時,它又消失了,我被物質包裹著,物質刺痛了我皮膚里的神經末梢。
長延啊,姑媽給你講李奇的事,是想告訴你:不要離開茅街。姑媽老了,無所謂了,你還是一個青年,我讀著你的信就能聽到你那怦怦的心跳。所以啊,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就該在家鄉度過,否則很容易因悲傷而致命。比如李奇,據我觀察,她不是因車禍而喪失工作能力的,她是自己垮掉的,她太脆弱了。從表面看,茅街是個小地方,而且你也已經對這個地區的人們個個臉熟了,可是當你的人生經驗使你深入到這個地區的內部時,你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這用不著我來提醒你,你的信裡頭已經說得夠多了。我那時為孩子們編過一首兒歌:「茅街,茅街,美麗的太陽升起來。」現在你要是去問那些30來歲的人,他們一定還會唱。學校雖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兒歌是不會消失的。這些日子我常想,長延是我命里的福星,很少有人到了老年還會有我這樣的運氣的。對我來說,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是一個節日,我將它們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我心底的黑暗處便會悄悄地打開一張門。如果不讀你的信,我恐怕至今還不知道那裡有一張門呢。門裡頭有些什麼?長延已經知道了,對吧?
姑媽讀著你的信的時候,心裏總在想,這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你的爸爸(我叫他逄枝)從前是個鬱鬱寡歡的人,你媽媽也是同類型的人。我在茅街的時候,逄枝的性情還沒有後來那麼暴烈,我從未見他發作過。逄枝和你媽都沒有固定的工作,逄枝的工作就是每天去大河邊撈魚,撈了那些小魚在市場上賣,賣不完的做火焙魚。他這個工作雖然收入不穩定,但他很喜歡。在你出生前,他一直以撈魚為生,你媽媽則一邊打理家務,一邊做些鞋底賣。我嘛,在茅街教那些孩子,就住在學校里。
姑媽:
姑媽:
因為長年做夜班,我的睡眠不是很好,我總是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曾作過這樣一個設想:我在雨天里在這個地區漫遊,所碰見的全是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裏的人,我每遇見一個人,就要衝他(她)喊一句:「你帶回你的雨衣了嗎?!」我還作過另外一種設想:沉默的茅街人全都變得愛說話了。夜裡我出門去上班時,到處一片嘈雜,一些窗口甚至傳出口號聲,喊的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口號。我本來就神經質,現在越想這些荒誕無稽的事就越害怕。如果茅街地區的人不是這樣沉默,如果那些熟人碰見我就打招呼,也許情況要好得多。事實卻是,幾乎所有的人走路時都低著頭,遮著臉。同我招呼的只有潘奶奶,白茅,劉工等少數幾個人。不打招呼也罷了,有時又有意外發生。有一回大晴天的,那人撐著傘,遮著自己的半個身子朝我走來,已經走過去了,卻又忽然站住,口裡喊出話來:「長延,你這小子,連傘都不打一把啊!」待我要轉身向他走攏去時,他又連忙急走,甩開我。這個人是造紙廠的傳達,家就在西區,家裡赤貧,滿屋子都是蓮子殼,他老婆帶著三個小孩破蓮子為生。就因為這種怪舉動,我的心情被這些人搞得很沮喪。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地區很引人注目,要不他們怎麼總同我為難呢?我既不招他們,也不惹他們,他們卻時不時來那麼一句諷刺,不是說我驕傲,就是暗示我要檢點自己。我去問他們呢,又問不出個什麼來,因為他們太渙散了,說過的話馬上就忘了。也有幾個被我逼不過的,居然破口大罵,說我這種追究是「不自量」。

除了衚衕里的怪事之外,火鍋店也是一個我害怕去的地方,幸虧我用不著常去那裡。文家火鍋是一大間半地下室,裡頭總是蒸汽瀰漫,擠https://read•99csw.com著不少茅街地區的人們。人的臉都看不清楚。有一回,我懶得做飯,就去那裡吃火鍋。我來到火鍋店的外面,從窗口看見那些人在來來回回地走,不時爆發出笑聲。我剛跨進一隻腳,就有好幾雙手同時拉住我,而我腳下是一塊活板,於是我就掉下去了。我摔得幾乎暈了過去,過了好一會才聽見人們在講話。他們將我扶到座位上坐下,有人捅了捅我的後背,說:「我是你的叔公啊。」這下面更黑,蒸氣更濃,頭頂上的那些燈根本照不到人身上。到處影影綽綽的,我只感到裡頭很擠,很熱,再就是吃火鍋的人多得不得了。叔公將裝調料的碗放在我面前,用一雙長筷子夾了一些肉片放到我碗里。我既看不見他,也看不清火鍋和桌上的碗,只是低下頭,傻乎乎地吃著。一個刺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民以食為天啊。」還有人在質問:「他為什麼一個人到這裏來?」我旁邊自稱是叔公的人就替我回答,說我是偶然掉下來的,下不為例。那人還不放過,又問叔公我對自己的前途是如何計劃的,叔公就笑起來,說:「小夥子還太嫩。」我很懊惱,也被激怒了,衝著那人發出聲音的處所揮出一拳。我練過沙袋,這一拳的力量大概不小,因為對方「哎喲」了一聲就沉默了。我感覺我打在他臉上了,不過也許不是臉上,而是別的什麼地方,我說不清。叔公說我闖禍了,必須馬上逃走,因為過一會警察就會來。可是我一站起身來要走,他又用雙手捉住我的肩膀將我壓下去,說不能亂動。還說當年我父親就是一個亂說亂動,不計後果的人,搞得只好中年離鄉背井。我聽見人們紛紛離座,一會兒屋裡就空了,只剩下我同叔公,還有倒在腳下的那個人。後來大概是警察進來了,擺弄著那些手銬,他們好像有不少人。叔公說:「這就好了,這是正常程序。」我坐在那裡等,心裏很焦急,那些人卻像沒事一樣聊起天來,一邊還「哧溜哧溜」地吃火鍋,不時又擺弄一下手銬,似乎在提醒我。我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好像坐滿了一桌子,連對面的桌子上也坐滿了。莫非來了一屋子警察?我問叔公,叔公就說:「好呀,好呀,這一來真相就要大白了。」
我一直想離開茅街到外面去生活,哪怕是到城裡的西邊去也行,聽說那邊住著做苦力的人們,吃飯不成問題。說起來,茅街應該算一個好地方,像我這樣一個沒人管的小孩,在那些年頭裡竟可以靠自己活下來,自食其力,這一點很了不起。我聽說這個地區的口號是:「決不餓死一個人」。父母走的時候我才9歲多,潘奶奶馬上到家裡來找我,將我領到火柴廠去幹活,那裡一日三餐都有人管。後來我就學會了做飯,我的工資雖少,生活是不成問題的。那麼為什麼要出去呢?姑媽,當年您也是從這裏離開的,我覺得,您離開的時候心裏一定有過矛盾,一定是想了又想才下決心。即使您不在此地了,心裏還是掛記著這裏,對嗎?爸爸和媽媽離開的那天早上,兩個人還坐在廚房裡的矮凳上剝碗豆呢。我還記得媽媽說,下午就回來炒碗豆吃。她是對爸爸說的,我在門口偶然聽到的。
姑媽,我越寫心裏越亂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你要姑媽給你寄上一張照片,可是姑媽很久都沒照過相了——自從我從家鄉出來就再也沒照過。我在鏡子裡頭看見自己的臉,這張臉慘不忍睹。我不是說自己老,因為我已經老了,我是說我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同我從前的樣子毫無相像之處,生活把我從前那張臉毀掉了。所以對不起,你沒法反駁你那些阿姨了。為什麼一定要反駁別人呢?她們手裡的照片應該是我本人吧。我從前嘗試過,我這同一張臉的確可以照出完全不同的樣子來呢。不要糾纏這件事了,還是來說你的事吧。
這些天,當我為自己的白內障感到憂心忡忡之時,我其實正在不知不覺地融入Z城的風俗。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不融入此地呢?即使你想要不,你的心也會背叛你的大腦。我從鏡子里看到,有一塊胬肉正在向瞳孔方向生長,魔鬼已經露出了他的角,時候不多了。長延啊,過不了多久,姑媽就不能同你寫信了。姑媽今生享受不到盲人金的那種待遇了,在這裏的福利院里,姑媽將同眾多的盲人一道靜靜地隱沒在黑暗之中。但前景並不那麼可悲,他人的存在將會給予我勇氣。說不定有一天,盲人金也會從天而降,匯入到我們福利院的老人當中來呢。長延啊,茅街是個長壽之鄉,那裡的生活在我看來幾乎是停滯的,變化的只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將成熟起來,生兒育女,在那裡紮下根,成為我們家族的代表。我說得對嗎?從你的第一封信,姑媽就看出你的個性同漂流無關,因為你身上有很多看不見的鬚根,那些鬚根正在努力地鑽入你腳下的泥土,使你同茅街聯為一體。再過好多好多年,你也會來到這座煙城的,不過不是來居住,你會來看看姑媽的墓,我知道你會。
姑媽,當我閉上眼想象您為這個家庭挑水的模樣時,我受到很大的震動。我確實是另外一代人了。沒有誰要我對他們負責,即使我手持木棒在廠里巡邏,我也並沒有什麼責任心,那時我心裏擔憂的是自己的性命。在您那個時候,一家人就像一個人,在我這個時候,一方面全茅街人都像一個人,另一方面又各顧各。您瞧我在胡說八道了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孤獨,有時候呢,又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別人的心。您說到的名叫李奇的那位女子,我真羡慕她。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脫離開自己的出生地,然後在遙遠的異鄉去夢見它,就像姑媽您所做的一樣。而最後,她又回去了。人的一生中有這麼一次不就很滿足了嗎?在我看來,她的病體也是很值得我羡慕的,她太有激|情了,才得那種病。同她相比,我是行屍走肉,連地殼都在我腳下碎裂,我狼狽不堪,從未有過頭腦真正清爽的時候。昨天在衚衕里,如果我真能沉下去,沉到下面的黑暗裡頭,那我也會得到一點滿足。可是啊,我沉不下去。沒人會告訴我一生中應該做些什麼,只是不斷地有人來警告我說,這個不能做啊,那個不能做啊等等。姑媽您說的李奇,這個人是一個真人嗎?我現在對於她的事浮想聯翩!您啊,就像給我指出了一條新的生活道路呢。當然,我並不是說我也要跑到您的城市裡去,我是說,人是完全可以過另一種生活的。您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在一種生活里,過著另一種生活,我是這個意思。我要是能像李奇那樣一不做,二不休就好了。昨天的事弄得我很惶惑,現在我倒真希望廠里開除我了,我很想像盲人金那樣整天游遊盪盪!但是我又憑經驗感到,這個廠是不會開除我的,它只是要威嚇我。您很快就可以看到結果了。我不會唱歌,讓我怪腔怪調地唱一下吧:「美麗的太陽,從茅街升起,它的光輝,驅散了烏雲。」
姑媽,姑媽,您說說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向我逼近呢?我,一個名叫長延的小夥子,茅街的居民,我害怕些什麼呢?我住在父母留給我的房子里,我有職業,身體也沒有病,可有的時候,我為某些說不清的事憂心如焚,到了精神恍惚的程度。夜晚降臨時,我走街串巷,想對整個茅街地區進行一次搜尋。我在街道上和巷子裡頭遇見各式各樣的行人,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外地人,都低著頭在匆匆趕路。我在電線杆下面停住腳,隔一會兒就有一個人進入我所在的光圈,我看見他們蒼白的側臉,可是看不見他們的表情。路邊的房子里住著我認識的那些人,窗口透出黃色的燈光。偶爾也會有某個人打開門,向外面張望一下,就像是往外面發信號一樣。我來到西邊大馬路的盡頭,這裏建起了一座6層的高樓,據說是政府部門的辦公樓。辦公樓里黑洞洞的,沒有人上夜班。大門旁的傳達室小屋裡亮著燈,那位乾瘦的老頭戴著老花鏡,在教他孫子寫字。孫子伏在桌上,很不耐煩的神氣,寫兩個字又回頭看一看他。老人抬眼從花鏡上方看見了我,熱情地招呼說:「是長延嗎?請進!」我走進狹小的房子,他讓我坐在值班的床鋪上。他自如地對我說起他的事來,就像我是他的家人。實際上我同他並不熟,只知道他姓汪。他說他對這個僱用他的部門沒有信心。當他口裡吐出「沒有信心」這幾個字之際,我覺得很滑稽。這真是一個怪老頭。在我的想象中,「政府」是一個很遙遠的機構,同我們百姓是隔離開來的。「那麼,您如何看待這棟樓里進行的工作呢?」我問他道。「行屍走肉。」他不屑地撇嘴,不願細說了。我意識到這不是一位一般的傳達老頭,我腦海里浮現出「姦細」兩個字。大概在城裡,這一類的人就如同厚厚的松針下面隱藏的菌類一樣。他們是垂死的機構的副產品,身負著類似「解說人」的義務。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可是那小孫子發怒了,將寫字本摔到地上,還居然跳起來打了爺爺一個耳光。這事令我大大的迷惑不解。老頭居然捂著臉,顯出窘迫的表情,口中囁嚅著:「啊,我又多嘴了嘛。」我呆不住了,就起身出門。走出沒多遠回身一看,那爺兒倆仍在燈光下,一個伏在桌上寫,一個站在後面指點,顯得十分和諧。剛才到底發生過什麼呢?
您說的關於門的事我是知道的。冬天的日子里,外面刮著北風,我一個人坐在家中時,我聽到過那扇門打開的聲音。我用力向自己的裏面看,不知道是那裡太黑了還是我的眼力太弱了,我沒有看到它。我的確感到那門裡頭的東西,是我從未見過的、最最可怕的東西。如果不是姑媽提出來,我是不敢說出這種話來的。寫信真好啊,一寫信就什麼都敢說了。

姑媽
姑媽,您不會以為我在編故事哄您吧,我才沒有那個閑心呢。再說,有這樣的必要嗎?您已經離開20多年了,您走的時候我還沒出生,現在您在另一個城市裡生活,我完全用不著編故事來討好您,是嗎?我之所以告訴您這些,是因為您問了我,而我,一寫起來就沒個完了。這裏這麼陰沉,我就是想要找人訴說也找不到一個人。本來我都已經差不多絕望了,就在這時候我收到了您的信,這真是個奇迹。奇迹發生的那天下午,我從圖書館走回來,沉浸在日本推理小說的陰鬱氛圍中,一點都不想回到現實中來。您的信就像天外來客一樣呆在這張大桌子上,是郵遞員從窗口扔進來的——我沒有郵箱,因為沒人給我寫信。您在那封信里告訴了我您現在的情況,您還說起離家前茅街的情況,我當然知道您是我姑媽,因為我從小就聽我爸爸反覆說起過他的這個姐姐。我記得那時候他很為您感到驕傲,他說您是「女中豪傑」。姑媽,您說到從前的茅街馬路上跑著牛車,婦女們都坐在門口納鞋底,我閉上眼用力想象,怎麼也想不出那種情形。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城市?現在真是一點痕迹都看不到了啊!現在城裡既沒有牛車也沒有馬車,只有運煤的貨車,弄得滿街全是煤屑。
長延:
長延,我給你寫信並不是專門要來講你爸爸的事的,再說,他已不在茅街,說也沒用。你就是找遍了河邊,也找不到他從前撈魚的那個地方了,因為那個地方早就消失了,現在成了貨運碼頭。那麼我要講什麼呢?讓我想想看,我有點老糊塗了。對了,剛才我是想要向你說明,隔了這麼多年,為什麼我要向你打聽家鄉的情況,可是我一提筆就離題,因為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出現,弄得我有點激動。如你所知,我現在住在大城市裡頭,過著退休的生活。我覺得我這一生快要走完了——我比你爸爸大二十歲。近來我常去附近的一個公園,同那裡花圃的一位老園丁聊一聊茅街的往事,因為他也是從茅街出來的。老園丁有兩個兒子,他同他們相處得不好,所以他獨自住在花圃的破工房裡。他侍弄花草的時候,我就站在他旁邊同他講話。當我同他的談話越來越深入的時候,被我塵封了二十多年的記憶就全部打開了。這一段時間我一直生活在茅街的氛圍里,根本擺脫不出來。我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於是我忽然想起了你,一個沒有見過面的侄兒,我們文氏家族的繼承人。逄枝離開茅街的那一天給我來過一封信,信里提到了你,他顯然為你擔心,可他又寫道:「顧不了那麼多了」。這正是他為人的風格。雖然你父母杳無音信,我卻憑直覺感到,你還在茅街,在漸漸成長起來。我也知道茅街的那個口號:「決不餓死一個人」。大概當年逄枝也是抱著這樣的信心離開的吧。前天我和老園丁站在夕陽裡頭,我對他說起茅街的牛車在大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情形,說起那些神情專註的車夫。當時老園丁正在做一個盆景,他聽了我的話手就開始顫抖,後來又說他感到冷,就撇下我進屋去了。他一走開,我心裏感到特別空,我在花園裡走了一圈后,發現連自己的腿都變得不像自己的了。我害怕回到家裡去,可又不得不回去。幸好,一出公園的門,我就恢復了常態。
我的孩子,我那麼喜歡讀你寫的信!
後來我和舒鳥在那條小街上散步,我們多次商討過逃跑的事,連行頭都準備好了。然而就在我們即將付諸實施的那天夜裡,你爺爺和奶奶雙雙煤氣中毒,再也沒有醒過來。你想,我們房子一下子空了那麼多,只剩下我和你爸爸了,我還能跑到哪裡去呢?他們的去世並沒有給我帶來自由,後來我又挑了好幾年河水,直到用上自來水為止。那幾年,我總在河裡那些老人當中辨認,看有沒有爺爺,我認為他們全都是經過了化裝的。長延,你瞧,從前的茅街多麼小,多麼單調乏味。街上的鄰居全是熟人,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裡,膩味得不行。父母死後我和逢枝的壓力就大起來了,因為整條街都傳著一種流言,說我倆是兇手呢。他們說:「兩個上了年紀的人,再蠢也不會把門窗關得死死的睡在房裡。」他們的話有道理。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不知道,逢枝也不知道。流言打消了我逃跑的願望,我心裏只想著在人們的眼皮底下裝幾年好人,讓茅街的人忘記我和逢枝。逢枝總要我給他講述那些站在河裡的老人,我就想起來帶他去看看。那時已經用上自來水了,河邊也正在修碼頭。我們到了那裡,可什麼也沒看到。風那麼大,颳得我們站都站不穩,風將修建碼頭的水泥刮上天,又落到我們頭上,我們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家。你爸爸猜測說,那種事是只能獨自一個人才看得到的。上次我叫你去碼頭,你說你去了,並告訴我你的經過。我對你寫的那些情況很熟悉,你說的那個碼頭工人,也許就是當年立在河裡的老人的孫子,所以他徑直就走到河裡去了。這些人都熟悉水性嘛。我老覺得,是因為我看見了河裡的那些老人,茅街的人才把我和逢枝看作兇手的。兩樁事之間必定有聯繫。
自從您老人家給我寫信之後,我就開始注意起一些事情來了。這些事我以前也發現過,產生過疑問,但從來也沒有弄清過。每天中午12時准,那位算命的盲人就要經過我家。他背著二胡,不用棍子探路,低著頭往前直闖。聽潘奶奶說,盲人金原來是火柴廠的一個會計,後來因為爭強好勝被人戳瞎了雙眼,只好去學算命。可是他算命的技藝不高,生意也不好,不過飯還是有得吃。看來他對這一帶是很熟悉的,所以不用棍子探路也知道什麼地方有什麼障礙,在什麼地方轉彎。盲人金總是坐在小吃店外面的雨篷下給人算命,他的顧客都是外地人,因為茅街人不太相信他。那麼12點他從我門前經過時,他是九-九-藏-書到哪裡去呢?不少人看見他行走在郊區的小路上。由於興趣不大,沒人追隨過他。寫到這裏,我就猶豫起來了。因為我的這次行動並沒有發現什麼機密,也似乎沒有什麼可記錄的。僅僅只是因為我心底有種隱隱的不安,我才在這裏將它寫下來。是啊,我到了郊區農場,我看見盲人金在塘邊的青石板上坐下來,脫下骯髒的鞋襪,將一雙蒼白的、略顯浮腫的腳伸到水中。那些螞蟥立刻游攏來了。它們吸血時,盲人金垂著頭,好像睡著了一樣。我不眨眼地看著那些螞蟥,心情很沉重,有種窒息感。盲人金突然開口說:「長延,你不要難過。」原來他知道我站在他身後呢,怎麼回事呢?即使他的眼睛看得見,他腦後也並未長眼睛啊。這時他已經開始穿襪子了,他的腳已消了腫,顯得很瘦,發青。我不等他站起來就偷偷跑開了,我感到沒來由的羞愧。我問自己: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好奇心呢?姑媽,您認識盲人金嗎?您知道關於他爭強好勝的那回事嗎?他的眼是真瞎嗎?我知道我的好奇心有點卑鄙,可還是禁不住說出來了。潘奶奶將盲人金去郊區農場的事稱之為「處理個人問題。」我問她個人問題是指什麼,她說就是同婚姻相似的那種問題。盲人金是個鰥夫。有什麼問題會同婚姻相似呢?潘奶奶真會賣關子啊。我寫了這些,自己並沒有發現什麼線索,我也不知道心裏有種什麼企圖,只是那種不安又一次平息下去了。他還是天天從我門前經過,不斷激起我內心的羞愧。
長延,你不知道你的信對姑媽的鼓舞是多麼的大!以後我到了養老院,我將在漫長的時光里不斷回味你告訴我的那些茅街的新故事,這些故事會成為我對抗黑暗的武器。啊,我的眼睛痛起來了,我快要寫不下去了。我的心在隱隱激動著,我面前的鏡子裡頭的臉成了模糊的一片,莫非我在暗中盼望我未來生活中的轉折?長延啊,不論我們在哪裡,經歷什麼樣的轉折,我們都會覺得有意思,你說對嗎?這是因為我們看出了,這個世界完全不是它表面的那種樣子,我們看到了極其有趣的事情!我們不幸的家族賦予了我們這種超級眼力,同時也就賦予了我們一種幸運。即使我的眼瞎了也無大礙,我還是可以辨認、辨認,直到最後。長延,你又去過碼頭那裡了嗎?
你的信讓姑媽這顆衰老的心又恢復了活力!當你如實地描寫你周圍的環境時,我便透過你樸實的文字看到了往日的風景。怎麼說呢,我相信,已經有過的東西總會從沉渣里慢慢滲出來的吧。人還在,那些事就不會消失,人是這個世界里的奇迹,對嗎?好多年了,我想著茅街的風景,我想不清楚,因為在大城市裡人的腦子總是渾濁的。我依稀看到一條短短的的街道,像蠶一樣在一團霧裡頭蠕動,這便是全部。我悲痛地問自己:我的那些喜鵲都到哪裡去了呢?還有高坡上的那所小學,孩子們的吵鬧聲要傳到兩里路之外?這些年裡頭,也有茅街的熟人到我這裏來過,他們全都守口如瓶,一點情況都不向我透露。我不能確定他們這樣做的用意,是怕我傷心呢,還是故意要讓我傷心?
是上班時間,傳達室裡頭冷冷清清的。回姨坐在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打瞌睡。我進去時她看了我一眼,並沒有抬起頭來。我乖乖地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椅子上面看報紙。我們看的都是刊名叫做「新潮流」的那份報,上面儘是奇文逸事,聽說是資廠長要求訂的。我剛剛看到一個故事中間,回姨就說話了,回姨問我想不想念姑媽。我張口看著她,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你那姑媽,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呢。」她又說,「你父親悲傷過度才離開茅街的。」「胡說!」我提高嗓門,一下子漲紅了臉。她見我不相信她的話,就輕蔑地撇了撇嘴,繼續讀她的報紙。她讀了沒幾行就腦袋「咚」地一聲掉在桌子上,打起鼾來了。我聞到河裡的泥腥味,這裏離河很遠,怎麼會有那種味呢?莫非她在做河的夢?傳達室里也坐不安了,我想回家,可是還沒到下班時間。我欠起身,看見隊長長安居然回家去了,他那搖搖擺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正要邁步,回姨醒來了。「長延啊,你可不要和你姑媽學。」「你不要污衊我姑媽!」「怎麼會呢?我從前同她是要好的姐妹啊。只是我不贊成她罷了。」「不贊成什麼?」「生活態度吧。」她拉開桌子下面的抽屜,在裡頭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張照片來讓我看,她說那是姑媽。照片上有兩位年輕女人,一位當然就是回姨,另一位——啊,我的心跳到了口裡!那另一位正是我在季阿姨那裡見過的、她稱作我媽媽的女人。是的,兩張照片上的人是一個人,我完全記起來了。我家裡有姑媽的好多照片,同這個人完全不相象,因為這個人是瓜子臉,而姑媽您是圓臉,這個人是單眼皮,姑媽您是大眼睛,雙眼皮。「她是誰?」我冷冷地問,只想趕快離開。「你姑媽。還能有假嗎?她對我說她要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說了這話后沒幾天就消失了。」「她沒死,我還同她通信呢。」「你說的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的,每個人都有信念,你讓我想想看。」她的目光渙散了。我連忙走到了外面。天還沒亮,我感到冷,就加快了腳步。我想,剛才的事是不是茅街的一種時尚呢?姑媽,茅街的很多人都有您的照片嗎?您從前真的是瓜子臉,單眼皮嗎?您,能不能寄一張您現在的照片給我?我希望這樣我就可以去反駁她們了,我真想反駁她們啊。
當我決心將一件事忘掉時,那件事反而如同攔路虎一樣出現了。我說的是資廠長,他又來家裡詢問我是否已對自己的工作適應了。我如實地回答他說:「有時也很難。」資廠長說,廠里發生了失竊事件,正在追究保安的責任。我說在我值班期間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當然,失竊發生在白天,你是值夜班的,那個小夥子為表明自己清白居然砍斷了手指。」他想了想又說:「保安這一行不好做,誰能保證災難不落到自己身上?」資廠長一直在翻東西,就好像這是他自己家裡一樣。他打開大櫃從裡頭找出我們家的戶口簿,仔細地查閱了好一會,然後皺著眉頭對我說:「長延啊長延,你快20歲了吧?」由於弄不清資廠長的真實意圖,我心裏惶恐得要命。他是不是來找岔的,要辭退我呢?他站在窗前,將我家那張發黃的全家照舉到眼前,嘿嘿地笑著,笑得我背上出冷汗。後來他將我們的照片放進他的公文包,說了一句:「長延你這小子!」就離開了。我滿心沮喪,將被他翻亂的東西整理好。有一件瓷器,是一個花瓶,我沒注意到它已經破了,將它收進櫃里去的時候,裂口割破了我的手掌,血如泉涌。我用碘酒倒在傷口上消毒,又撕了一件舊襯衫來包紮,我將傷口包了又包,血還在不斷滲出來。這意外的情況令我害怕了。我又撕了件舊襯衫,血還在滲出,怎麼回事呢?地上扔了一堆浸了血的布條,我看一眼頭就發暈。我就這樣不斷地剪布條,換布條,一直到剪完第三件襯衫,血才止住。這時我已經頭暈得站都站不起來了。我捧著受傷的左手半躺在床上,天漸漸黑下來了。既然我一時半刻出不了門,也就不可能托別人去廠里請假,那麼我可能要曠工了。這時資廠長說過的那句話就又在耳邊響起來:「誰能保證災難不落到自己身上?」儘管害怕,我還是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啊,那一夜啊,不堪回首!我聽到家裡所有的瓷器和玻璃用具都在碎裂,開開燈,便看見地板也裂開了口,那隻公鼠和那隻母鼠跳了出來,穿過房間,從窗口竄出去了。劇痛中,聽見資廠長在窗口那裡說話:「長延啊,這屋裡的每一樣東西,你都試著用過了嗎?你要輪流將它們使用一下,因為它們身上都有歷史啊……」我聽到他的聲音,但我看不到他的人。第二天我去上班,誰也沒提我曠工的事,也沒人詢問我的傷勢。現在傷口已經長好,不過我一想起我流過的那些血就不寒而慄,這事對我的影響太深了。
姑媽,我忘了告訴您,有一個人來同我談起過您的學校。這是一位白鬍子老人,從前在學校做雜役的,他現在住在地底下——也就是大飯店地下室最下面那一層。他一早就來敲我的門,告訴我他姓衛,是從前的茅街小學的工人。「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啊。」他一坐下來就發感慨,「你說,如今哪裡還能找到我們小學的遺址呢?沒法找。」我明白了,他從地底下走出來,找到我家裡,只是為了來談您的學校。他心裏認定這事可以同我談。我告訴他我已經去找過了,沒找到。「我就知道你要去找的,好多人都要找。」他又說。「如今的時代啊,是一個找的時代嘛。」他後來又問我他的家人有沒有來過我這裏。他的家人是販賣醫療器械的商人,怎麼會到我這裏來呢?我一說他就放了心。他說他的家人也在找茅街小學的遺址,所以他要躲著他們。他說著就在我房裡走了一圈,似乎要檢查屋裡是不是藏著什麼人。出門的時候他才說要我當天晚些時候去他那裡,給我看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定會叫我目瞪口呆。後來我從飯店下到地下室二層,那走廊里開著燈,地上儘是一堆一堆的動物內臟,惡臭熏得我頭髮暈。我敲了好幾個房間的門,都沒人回應。最後衛爺從走廊盡頭那裡過來了,他領著我走進他的家,然後反手將門閂好。他房裡也開了燈,我看見一些破傢具,不過一張八仙桌倒是十分完好的,桌上攤著一張巨大的、手工繪製的地圖。「這是我畫的。」我心裏暗暗為他的才藝驚嘆,茅街真是人才濟濟啊。他用粗短的指頭指著那上面的一個五角星,說:「這就是小學校長辦公室。」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果然是從前的小學的地圖啊。除了教室,操場,教師辦公樓,宿舍等等外,他還繪出了周邊相連接的地區。不過那些地區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和建築,我從未聽說過。我坐在桌旁看了好久好久,最後,我抬起頭來問:「小學的位置究竟在哪裡呢?」衛爺一拍大腿說:「妙就妙在這裏啊,你要多看,才會知道。」我又看了幾眼,頭就昏起來了,還噁心,因為我又聞到了外面那些動物內髒的惡臭。他見我不看了,就很得意,說:「我就知道你看不下去嘛。」我站起來告別,他拉開門,一股強風嗆得我連連咳嗽。穿過那條過道時,我頭昏眼花,不斷踩在那一堆堆又軟又滑的東西上頭,好幾次噁心地叫了出來。當我終於從那該死的地底下鑽出來時,我往飯店大門的台階上一坐,連連出粗氣,背上都濕透了。聽到有人在身邊說:「這又是一個往衛爺那下面跑的傢伙,衛爺的家是這個飯店的一道風景呢。」我一抬頭,看見講話的人已經走開了,好像是個外地客。我雖然詫異,因為噁心得厲害,也沒有力氣去追問了。現在回想起這樁事,想起衛爺選定我去看他繪製的小學地圖的用心,感到這裏頭的線索比那些偵探小說還要複雜。那麼大,那麼漂亮的四層樓的飯店,每天餐廳里都要出垃圾,為什麼將動物的內臟往地下室扔呢?姑媽,您能幫我解開這個謎嗎?如果不能,您能告訴我衛爺從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嗎?我到過了他那裡,看過了地圖,可什麼都看不懂,也看不下去,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想想看他對我有多麼鄙夷!
我只好暫時放棄追究,坐進圖書館。我讀的是那些偵探小說,也讀推理小說。我讀書很入謎,但思路從來跟不上那些作者,因為我愛走神,我很少將一個故事從頭到尾弄明白,我想這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問題,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喜歡那種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恐怖感。經常,我的整個下午就沉浸在那種兇殺的氛圍之中。從圖書館里出來,便聽見很多人在地底下喊話,於是疾走,可走到哪裡都聽見那些個聲音。圖書館里的老阿姨總是注意偵探小說的最新出版消息,然後設法買了來,等我去借。多年來她同我之間心存默契。那一天圖書館要關門了,我起身準備離開,季阿姨(她姓季)招呼我到她那邊去。她彎下腰,從書架的最底下拿出一個紙盒,盒子里有一張手制的賀卡,上面噴了香水,畫著一隻我說不上名字的鳥。那是色彩極為淡雅的水彩畫,季阿姨說這是我媽媽寄給她的,我聽了很吃驚。我的父母是做小食品生意的商販,以前他們在家裡時每天都是早出晚歸,辛苦而忙碌,我從未見過她畫畫。季阿姨又從賀卡裡頭抽出一張照片,說照片上的年輕女人是我媽媽。我很生氣,覺得她在開我的玩笑,一扭身就要走。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口裡「長延,長延」地叫個不停,就好像要將我從夢中叫醒一樣。我站在櫃檯邊等她說話,沒想到她也生氣了,將賀卡和照片扔在地上用腳踩住,說我「思想老化,不可救藥」。好久以來我一直後悔沒有仔細看看那張照片,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了,隱約地覺得那是一位眼神很特別的、風情萬種的年輕女性。當然不會是母親,母親怎麼那麼年輕呢?我還是去圖書館,季阿姨用一種冷嘲的口氣向我報告:「又來新書了啊。」我感到她在心底熱烈地期待我做出回應,可是她到底要我回應什麼呢?我當然不敢再提那張被踩壞了的照片,我太軟弱了。我低著頭,將整個身心埋在那本書裡頭,可仍然感覺得到老阿姨在我身邊。
今天就寫到這裏,再見。
眼下我生活在一個工業大城市裡,我周圍到處是高聳入雲的煙囪。當煙囪一齊冒煙時,這個城市就變得朦朦朧朧地不真實了。有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煙霧中飄來飄去的。我常想,Z城這個地方對於老年人來說真是理想的安居之地啊。那時在茅街,我是怎樣萌發了出走的念頭的呢?說來你也許不理解,我之所以要離開,是因為那塊當鍾來敲的銅。日復一日,那種原始風情的、令人遐想聯翩的上課下課的信號居然可以逼得人要發瘋。那一天我站在坡上,當放學的「鐘聲」響起來時,我便看到在人口稠密的居住區當中有一個黑洞,黑洞的形狀呈鐵鍋形,上面寬下面窄。「鐘聲」每敲一下,黑洞便抖動一下,「鐘聲」停下來,黑洞就消失了。我所立足的,是整個茅街地區的制高點,所以那種畫面分外清晰。當時我腿一軟,坐在地上。我聽見孩子們在吵鬧著走出校門,聽見班主任們在維持路隊秩序,但這一切都彷彿發生在遙遠的地方。新梅老師發現了我,她將我扶起來,我卻對她說:「趕快安裝電鈴吧,趕快。」第二天便安裝了電鈴。電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步入了老年階段,於是產生了出走的念頭。我當然不是不喜歡茅街,我只是不喜歡那種被黑洞吞噬的感覺,我要生活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後來我又想過:學校為什麼會建在那種高地之上呢?決策人就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作為校址了嗎?我已經告訴過你,那種懸置的感覺好久以後還在折磨著我。我不喜歡住在高地,我願意隱沒在人群和房屋裡頭,所以我選擇了這座煙霧飄飄的城市。我啊,幾乎是以歡快的心情離開茅街的呢。直到今天,茅街仍然是我的一切,而Z城等於零。這並不是說我要回茅街,我用不著回去,我只要在此地等待就可以了。那邊會傳來消息。近年來,這種消息越來越頻繁地傳來,於是我收到了長延的信。也許,這是對我長久的思念的犒勞,也許這裏頭還隱藏了更深的不祥之兆,就如同我當年看見黑洞一樣?我猜不透,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你的信激活了我,讓我老年的生活完全變了樣。現在是煙囪吐煙的時刻了,我起身關窗,將塵埃擋在外面,我看見奔跑的人們那歪斜的身影,可我心裏想的是你曠工的事。我想,長延正在經歷我當年逃避的那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