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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二)

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二)

「對我來說這真是太可怕了,」她說,「不到兩年就失去了兩個親人。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數錢並且把錢放好時,我心裏美孜孜的,我心裏說,我看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我想現在你總知道不能弄丟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我萬萬沒有想到她會不遵守諾言沒搭乘那班火車離開,這得怪我當時對女人了解得大少;我那時還太傻。女人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因為第二天早上你道如何,原來她居然徑直朝店裡走進來了,只不過她總算還有點分寸,戴著面紗,也沒有跟任何人講話。那是個星期六的早上,因為我在店裡,她急急匆匆地一直走到店堂後部我的寫字檯前。
「好吧,」她說,「給你。」四周圍沒有一個人,我走回到她身邊去拿錢。她的手還捏住不放。「你會辦的吧。」她說,透過面紗盯看著我,「你答應了?」
「我也沒有說這種不好,」我說,「我只不過是說不如那種。」
「他現在還給你錢?」我說。「他寄多少錢給你?」
「別說了,卡羅琳,」父親說,接著他差我幫迪爾西到閣樓上去把那隻舊搖籃搬下來,這時候我說話了:
「我是想保護他,」母親說。「我一直想保護他,不讓他受到拖累。至少我是要儘力保護這小娃娃的。」
「我明白。」她說。「傑生,」她說,眼睛仍然看著墳墓,「如果你想辦法讓我看她一分鐘,我給你五十塊錢。」
「胡說八道,」父親說,「醫生懂得什麼?病人不想怎麼千,他們偏讓他那麼干,就靠這個辦法騙錢混飯吃。這誰不會呀?人人都知道,退化的猿猴也就是這樣乾的。下一步,你該請一位牧師來拉住我的手了。」這時候,母親哭了,父親走了出去。他走下樓去;接著我聽見了酒櫃開關的聲音。我醒過來時又聽到他下樓去的聲音。母親大概去睡或是幹什麼別的去了,因為屋子裡終於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音了。他也靜悄悄的盡量不發出聲音,因為除了他睡衣的下擺和他裸|露的腿腳在酒櫃前發出的賽車聲之外,我沒聽見他發出什麼別的響聲。
「我可以給你一百塊。」她說,「怎麼樣?」
「幹嗎她不能在這兒睡,」迪爾西說,「在她媽媽還小,沒法單獨睡的時候,每天都是由我帶著在這個房間里睡的。」
「我會告訴你的,」我說。這時她要去買一杯啤酒,可是我不讓她去買。「把錢留著吧,」我說,「用這筆錢給自己添一件衣服。」我也給了女佣人一張五元的鈔票。說穿了,正如我常說的,錢本身是沒有價值的,問題在於看你怎麼花。錢不屬於哪一個人的。費盡心思去攢錢是犯不著的。錢僅僅是屬於命中注定會賺錢會存錢的那些人的。就在這兒傑弗生,有那麼一個人,他靠賣霉爛的東西給黑鬼掙了一大筆錢。他住在店堂樓上,房間小得象豬圈,還自己做飯。四五年前他突然病了。他怕極了,等病好能起床,他成了個好教徒,捐錢資助一個傳教士去中國傳教,每年五千元。我常常琢磨,要是他死後發現根本沒有天堂,又想起每年捐的五千塊餞,那還不把他氣瘋了。正如我所說的,他還不如繼續害怕下去,這會兒就死掉,把錢省下來呢。
於是象心裏打了個閃一樣,我頓時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不過為了弄確實我還是去取拖鞋;把它拿了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看到拖鞋之後鬧得更加凶了,真好象我們要把他宰了似的。因此我逼著迪爾西承認真相,然後我把事情報告母親。接著,我們又得把她送上床去了。等事情稍稍安定下來,我就啟發迪爾西,讓她明白應該敬畏上帝。這就是說,多少要有點敬畏之心,對黑人要求本來也不能太高嘛。使喚黑人傭人就有這份麻煩,日子長了,就免不了會尾大不掉,簡直沒法差他們做事。他們還以為這個家是他們在當呢。
我往房外走去,但母親叫住了我,撲在我身上哭了一會兒。
「你還是買質量高的那種好,」我說,「你們不肯花本錢買好的裝備,又指望收成比別人好,那怎麼辦得到呢?」
「把錢給我!」我說。
「我倒要問,讓可憐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這又有什麼不對,」迪爾西說。「要是傑生先生還活著,事情就不會這樣。」
就這樣,舅父不斷地拍她的手,一邊說:「可憐的小姐姐。」他用一隻黑手套來拍她。那副手套四天之後我們收到了賬單,因為這天是二十六號。因為一個月前的這一天,父親上那兒去把她帶了回來,父親一句也不告訴我們她在哪兒,情況怎樣,當時母親一邊哭一邊說:「難道你連見都沒見到他嗎?難道你壓根兒沒有想辦法讓他出點贍養費嗎?」父親說:「沒有,她是不會碰他的錢的,連一分錢也不會要的。」於是母親就說:「應該讓法律來使他就範,他什麼也不能證明,除非——傑生·康普生啊,」她說,「你難道愚蠢到這個地步,居然去告訴——」九_九_藏_書
「她個子挺大,眼看就要睡不下了,」迪爾西說。「我有辦法了。我以後就在過道里搭個地鋪,這樣你晚上就不用起床了。」
「那麼什麼時候?」她說。
「你難道還信不過我?」我說。
「那可是母親的私人事務,」我說。「如果你以為你有權利刺探她的私事,那我可以告訴她,說你認為那些支票都被人挪用了,你想查賬目,因為你不信任她。」
「抽鞭子呀,明克!」我說,於是明克狠狠地往馬身上抽了一下。我們象一輛救火車似的從她身邊沖了過去。「現在快上火車吧,這是你答應了的。」我說。我透過馬車後窗可以看到她跟在我們後面奔跑。「再抽一鞭。」我說,「咱們回家吧。」我們在路口拐彎時她仍然在奔跑。
「我知道支票背面都有母親的簽名,」她說,「可是我想看一看銀行的結單。我想親自了解一下那些支票都上哪兒去了。」
「傑生!」她喊我。我停住了腳步。
她離開之後,我覺得痛快多了。我心裏說,我琢磨往後你想砸掉眼看到我嘴邊的飯碗可得先好好考慮考慮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打那以後,我可學乖了。而且,如我所說的,我看我也並不需要仰仗別人的提攜,我滿可以自已靠自己。我一直都是這樣,不也挺過來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迪爾西和毛萊舅舅,我想到凱蒂會說服迪爾西的,而毛萊舅舅這個人,你只要給他十塊錢,叫他幹什麼都行。可是我卻在這裏,甚至都不能離開這家破店去保護自己的母親。就跟她所說的那樣,要是上帝要把你們當中的一個帶走,我感謝上帝留下來的是你,可以讓我有個依靠,於是我說,哼,我命中注定跑不遠,頂多就到那家雜貨店,免得您需要的時候找不到我。家產雖然已經所剩無兒,總得有個人守著它,是不是?
「肯定沒有,」母親說,「你不知道醫生怎麼關照的嗎?你幹嗎還要縱容他喝酒。他現在不應該喝酒,你瞧我,我身體雖說不好,可是我意志並不薄弱,不會明知有害還要酗酒。」
迪爾西安好搖籃,替嬰兒脫了衣服,把她放進搖籃。自從父親把她抱回家,她還沒有醒過呢。
「那你說該把小昆丁放在哪兒撫養?」迪爾西說,「除了我,還會有誰來帶她?你們這一家子,不都是我帶大的嗎?」
「別這麼傻了,」父親說。
「你戴黑袖紗了嗎?」母親說。「他們幹嗎還不動身呢,一會兒班吉明出來又有一番熱鬧了。可憐的孩子。他還不知道,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
「你瘋了嗎?」我說。「你這是在幹什麼?怎麼就這樣走到這裏來?」她剛要張嘴,我把她給堵了回去。我說:「你已經撬掉了我一份差事,還想斷送掉我這一份不成?若是你有話跟我說,咱們可以說好天黑後到哪兒去見面。你到底有什麼活要說呢?」我說。「我答應了要做的事哪一件沒有做?我說了讓你見她一分鐘。我讓你見了沒有?嗯,你見到了沒有?」她只顧站在那兒盯著我,象打擺子似的渾身亂顫,雙手緊握,象是在抽風。「我答應的事我全辦了,」我說,「你自己才是騙子呢。你答應我乘那班火車離開。你乘了沒有呢?你不是答應過的嗎?鋇果你以為你能把那筆錢要回去,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我說。「就算你給我的是一千塊錢。你還欠著我的情分。要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風險!要是十六次車開走以後我還看見或是聽說你在鎮上,」我說,「我就要告訴母親和毛菜舅舅了。這以後,你到老死也別想再見到小昆丁。」她只顧站在那裡,眼睛盯著我,兩隻手扭來扭去。「你真可恨,」她說,「你真可恨。」
她鬆開了手。我把錢放進我的兜里,「你會辦的吧,傑生。」她問,「只要有別的辦法,我是不會來求你的。」
「有,我有。我會有的。我可以弄到的。」
「胡說八道,」父親說九*九*藏*書。「那就把搖籃支在卡羅琳小姐的房間里吧,迪爾西。」
且說我想著這件事情,看著人們把泥土往墓穴里扔,拍擊著泥巴,象是在和灰泥。樹柵欄似的,我覺得有點兒好玩了,便決心在附近逛一會兒。我想如果我往鎮子的方向走,他們準會趕上我,一定會讓我搭他們的一輛車,因此我就往後走,朝黑人的墓園走去。我來到幾株杉樹的下面,這兒雨比較稀,只是間或掉幾滴下來,在這裏我可以看見他們什麼時候于完,什麼時候動身回去。過了一會兒,他們全走了,我再等了一分鐘才走出來。
「至少我是個男子漢,讓家裡的麵粉桶總是滿滿登登的,」我說。「告訴你,那樣的事你再干一次,你就別想再吃這兒的麵包。」
是啊,我們是可以依靠他的,任何時候都可以。第四封是他寫來的。可是根本沒有必要拆。這種信我自己都寫得出來,也可以照背一遍給母親聽,為了保險起見再加上十塊錢就可以了。可是對於另外那一封信我卻有一種預感。我憑直覺感到又到了她耍花招的時候了。在第一次之後她變得非常精明。她很快就發現我與父親不是同一種類型的人。當人們快把墓穴填滿時,母親號啕大哭起來,於是毛萊舅舅陪她一起上了馬車,動身走了。他對我說你可以和別人一起坐車;總會有人願意讓你搭車的。我得先把你母親送回去,我本想說,是啊,你應該帶兩瓶酒出來,只帶一瓶是不夠的,可是我考慮到我們是在什麼地方,因此我讓他們先走了。他們才不管我身上有多濕呢,要是我有了得肺炎的跡象,母親又該大驚小怪,不愁沒事幹了。
「你幹嗎老是這麼向著傑生?」迪爾西說。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說。「每天晚上,我都為你而感謝上帝。當我們站在那兒等著大伙兒動身時,她說感謝上帝,如今父親也不得不給帶走,留在我身邊的是你而不是昆丁。感謝上帝你脾氣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為我現在剩下的只有你和毛萊舅舅兩個人了,這時候我對自己說,嗯,有沒有毛萊舅舅我倒是一點也不在乎。哼,他一直用他的黑手套拍著她的手,一面跟她講話,一面從她身邊走開。輪到他鏟土到墓穴里去時,他脫下手套。他走到第一批鏟土的人的身邊,有人給他們打著傘擋雨,時不時蹬蹬腳要把腳上的泥巴蹬掉,鐵鏟上粘滿了泥上,因此他們只得把泥巴敲掉,泥巴落到棺材上時,發出了一種空蕩蕩的聲音。當我退後幾步站在那輛出租馬車旁邊時,我看見他躲在一塊墓碑的後面,又從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我還以為他要喝個沒完了呢,因為我身上也穿了一套新西服,幸而馬車輪子上那時候還沒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親看到了這一點,她說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再做一套新西服了,」這時毛萊舅舅說,「得了,得了。你根本不用發愁,你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依靠我呢。」
「在這樣的時刻,別的女人都會有自己的孩子來支持她的。」母親說。
「好了,好了。」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偷偷地把一隻手掩在晚上,又把手裡的東西往窗子外面扔去。這時我才明白我方才聞到的是什麼東西的氣味。原來是丁香梗。我琢磨,他以為這是在父親的葬儀上他至少能做到的事吧,也許酒櫃把舅父當作是父親,所以在他走過的時候絆了他一腳吧。就象我所說的,如果他為了送昆丁去上哈佛大學而不得不變賣什麼時、把這個酒櫃賣掉了,並且用一部分錢給自己買一件只有一隻袖筒的緊身衣,那我們倒都可以好過得多呢。我看還沒等我拿到手康普生家的產業就全部敗光了的原因,正如母親所說的,就是他把錢全喝掉了,反正我沒聽說他講過為了讓我上哈佛而變賣什麼產業。
「你可以說我是胡說八道,」母親說。「可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連她媽叫什麼名字也不能讓她知道。迪爾西,我不許你在地面前提她媽媽的名字。要是她長大后根本不知道她有母親,那就要謝天謝地了。」
九-九-藏-書你根本拿不出一千塊,」我說,「我知道你就是在說瞎話。」
「只看一分鐘,」我說,「而且得按我的吩咐辦。你即使給一千塊錢我也不願讓她知道。」
「我看你也快病倒了,」迪爾西說。「你看上去都快象個鬼了。你快上床去。我給你沖杯熱酒,讓你快點入睡。我敢說你離開家門以後準是沒睡過一次好覺。」
「好了,好了,」毛萊舅舅說,一邊拍她的手,從嘴角發出聲音。「還是這樣好些。先別讓他知道喪父之痛,等到不得不知道時再說。」
「別講了,」父親說,「別講傻話了。」
「嗯,如果透過馬車窗子看一眼價錢是一百塊,那麼……」我說。反正那一回之後,她表現得相當不錯,只有一次,她要求看銀行賬目的結單。
「你根本拿不出五十塊錢來,」我說。
我可以看到她的雙手在斗篷里蠕動,接著她伸出一隻手來。手裡果真捏滿了錢,我看見有兩三張黃色的鈔票。
「行。」她說,「就按你的辦。去吧。只要讓我看一分鐘就行。我不會求你別的,也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的。我看了馬上就走。」
他把二角錢的那種拿在手裡,從手指間抽過去,「我看我還是買這一種,」他說。我要拿過來給他包好,他卻把繩子繞好、塞到工作服口袋裡去了。接著他掏出一隻煙荷包,弄了半天終於解開了上面的帶子,抖出幾隻硬幣。他遞給我一隻二毛五的。「那一角五還可以讓我湊和吃一頓午飯呢,」他說。
是啊,傑生喜歡跑跑顛顛地伺候人。我說我可不喜歡,我從來沒有上大學的福份,因為在哈佛他們教你如何在黑夜遊泳,可是自己連普普通適的泳都不會游。而在西華尼呢,他們連水是什麼都不教你。我說,你們還不如把我送進州立大學呢;沒準我能學會如何用治療鼻子的噴霧器來弄停自己的鍾,依我說,你們也可以把班送進海軍,反正進騎兵是不會錯的,因為騎兵隊里是要用騸過的馬的。後來,當她把小昆丁送回家也要我來養時,我說這大概沒什麼問題,不用我趕到北方去找活干,活幾倒找上門來了。這時候母親哭了起來,我說倒不是我反對孩子放在這兒撫養:只要您高興,我辭掉差事親自帶孩子也可以,不過負責讓麵粉桶保持常滿可是您和迪爾西的事了,還有班。還是把他租給哪個馬戲班子去作展品吧;世界這麼大,總有人願出一毛錢來看他的。我說到這裏母親哭得更厲害了,嘴裏不斷地念叨說我苦命的孩兒啊,我說是啊,等他長足了,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只有我一個半人那麼高,那他就可以大大地幫您的忙了,這時她又說她很快就會不在人世了,到那時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了。於是我說,好吧,好吧,隨您怎麼辦吧。她是您的外孫女,在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中間,只有您一個人的身份是清楚的。只不過,我說,這隻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如果您相信她的保證,以為她不會來看孩子,那您就是自己騙自己,因為第一口那……母親不斷地說感謝上帝你除了姓康普生之外別的地方都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為你現在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所有的一切了,你和毛萊兩個人就是我唯一的一切了,於是我說就我自己而論倒是可以不讓毛萊舅舅陪我一起受罪的,這時候人們走來說可以動身了。母親就停住不哭了。她把面紗拉了下來,我們走下樓梯。這時,毛萊舅舅正從飯廳里走出來。
「唉,你不知道,」母親說,「我的親生女兒都讓她的丈夫拋棄了。可憐的無事的小寶寶啊,」她一邊瞅著小昆丁一邊說,「你不知道你給別人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
「我也沒有辦法,」母親說。「我知道我只不過是個討人厭的老太婆。可是我知道藐視上帝律法的人都應受到懲罰的。」
「你儘管大聲說出來好了!」我說,「你我之間有什麼看法,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也許你是想把錢要回去吧。」我說。
「是嗎。」她說,又去瞧那些花兒了。那些花怕是五十塊錢也買不到的。有人把這束花放在昆丁的墳上,「你是這麼想的嗎?」她說。
「怎麼啦?」我問。「有話快說,我都要濕透了。」
「傑生,如果你總算是個人,那你也是個冷酷的人,」他說,「我要感謝上帝,因為我比你有心肝,雖說那是黑人的心肝。」
因此,我一回到家裡就釘住迪爾西。我告訴迪爾西「她」得了麻風病,我把《聖經》找出來給她念一個人身上的腐肉一塊塊掉下來的九-九-藏-書那一段,我告訴她只要她或是班或是小昆丁給「她」看上一眼,他們都會傳染上麻風病的。這樣,我自以為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中,發現班在大吼大叫。
「讓她在那兒睡嗎?」母親說,「讓她受這麼壞的空氣的毒害嗎?她命這麼苦,還不夠她受的嗎?」
「因為它定價不是三角五分。」我說。「我就憑這一點。」
「你也感到抱歉?」我說。「你現在說話口氣也硬不起來了吧。可是你何必回來呢。什麼遺產也沒留下啊,你不信我的話可以去問毛萊舅舅。」
「噢,」她說,「那個職位。」她眼睛盯住墳墓,「這件事我是感到很抱歉的,傑生。」
「好吧。要多少錢?」
「不過我倒也不感到意外,」我說。「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你根本不考慮別人一別人的處境怎麼樣你根本不管。」
「拿出來看看。」我說。「我不相信你身上有五十塊錢。」
「你干不幹呢?」她說,眼睛並不看我。
「哼,他們今兒晚上倒真的把工作安排到我家裡來了。」因為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在指望凱蒂跟她丈夫會把事情安排妥當的,他也會撫養凱蒂的,因為母親老是說凱蒂至少對家庭還是有點感情,在她自己跟小昆丁有了出路之後,總不見得會跟我過不去,不讓我有點兒機會的。
「你帶得真不錯,」我說,「至少,如今又有事情可以讓她來操心了。」我們把搖籃搬下頂樓,迪爾西動手把它放在她那個老房間里支起來。這時候母親又來勁兒了一下。
「聽著,傑生,」她說。「別再跟我說瞎話了。我現在說的是她的事。我不要求看什麼。如果錢不夠,我每個月還可以多寄一些,只要答應我她能夠——她可以——這是你能夠辦到的。給她買一些東西。待她好一些,這些小事我都辦不到,人家不讓我辦。……不過你是不會幫我乾的。你的血從來都是冷冰冰的。聽著。」他說,「如果你想法子讓母親把昆丁還給我,我就給你一千塊錢。」
我一句話也沒說。我們站在那兒,獃獃地看著墳墓,這時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我感到自己有點不舒服,好象有點瘋瘋癲癲,又想起如今毛萊舅舅又得住在我們家了,家裡的事也得由他說了算了,就象他讓我淋著雨一個人回家那樣。我說:
「事情辦完了再給你,」她悅。
「你不是有傑生和我嗎?」他說。
信燒得千乾淨凈之後,我正要把其它的信都塞進外套口袋,突然某種預感告訴我應該在回家前把給昆丁的信拆開,可是正在這時,艾爾在大聲叫我了,我只好把東西放下到前面去伺候那個該死的鄉下佬,這個土老兒足足花了十五分鐘,還不能決定到底買二角錢的馬軛繩呢還是買三角五的。
「信不過,」她說。「我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塊長大的。」
「我明年的莊稼怎麼種,現在還沒有譜呢。」他說。我終於把他打發走了,可是每回我把信拿出來,總有什麼事發生。為了看演出,四鄉的人們都到鎮上來了,他們成群結隊地來,來花錢,這錢不會給鎮子帶來什麼好處,也不會給鎮子留下什麼東西,除了給鎮長辦公室里的那些贓官,他們眼看就要分孝敬錢了。艾爾忙得團團轉,象雞塒里的一隻母雞,嘴裏念念有詞地說:「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會來伺候您的。傑生,給這位太太拿個煉黃油的攪拌筒,再拿五分錢百葉窗鉤子。」
「別哭了,卡羅琳小姐。」迪爾西說。「你要把娃娃吵醒了。」
「行了,別說了,」父親說,「你太激動了。把搖籃支在這兒,迪爾西。」
「你算是說對了,你也真找不到別的辦法了。」我說,「我當然會給你辦的。我說過我要辦的,是不是?只不過你現在就得按我說的辦法去做。」
「什麼?」我說。
「你這種人居然還要說什麼別人是否可靠,」我說。「好吧。」我說,「我可不能沒完沒了的挨澆。再見了。」我作出要走的樣子。
「騙子,」她說,「騙子。」
「我睡不著,」母親說。「你回去睡好了。我不在乎的。我很樂意把自己的餘生都用在她的身上,只要我能夠阻止——」
因此我第二次見到她時,我就告訴她,假如她再走迪爾西的門路,母親就要讓迪爾西滾蛋,把班送去傑克遜,自己帶了小昆丁上別處去。她瞪大眼瞧了我好一會兒。附近沒有路燈,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是我覺得出來她是在看我。我們小時候;每逢她為了什麼事情生氣卻又無可奈何時,她的上嘴唇總是這樣一抽一抽的。上嘴唇一抽搐,她的牙齒就會多露出一些,在這整個過程中她總是一動不動,象根石柱一樣,連一絲肌肉也不動,除了上唇翹得越來越高,牙齒露得越來越多,卻什麼話也不說,臨了她光是迸出了這幾個字:
「可是傑生先生不在人世了,」我說。「我知道你壓根兒九_九_藏_書沒把我放在眼裡,不過太太吩咐下來的話我想你總得聽聽吧。你老這麼折磨她,要不了多久她也得進墳墓,到那時這幢房子都讓給你們這伙黑人窮鬼住得了。你說,你又幹嗎讓那傻子見到她呢?」
他用子帕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們大致排成夾道似的兩行,我們走出門口剛剛趕上看到迪爾西把班和T.P.從屋角那邊趕到後邊去。我們走下台階,上了馬車。毛萊舅舅不斷地說可憐的小姐姐,可憐的小姐姐,他的聲音是從嘴角發出來的,一面講一面在母親的手上拍著。他嘴裏念念有詞,也聽不清楚在講些什麼。
「好的,」她說,「我聽你的,」於是我告訴她到什麼地方去等我,說完我就朝馬車行走去。我加快了步子,就在他們正要把馬匹從車子上卸下來的時候走到那兒。我問車錢算過沒有,老闆說還沒有,於是我就說康普生太太忘了拿一樣東西,還要用車,於是他們就讓我坐上了車。趕車的是明克。我買了一支雪茄敬他。我們趕著馬車兜圈子,直到後街天色暗淡下來,人們在那兒看不出他了,這時明克說,他得把馬兒趕回到車行去了,我就說,我待會兒再給他買一支雪茄,於是我們把車子趕進小巷,我穿過院子走進屋子。我在門廳里停住腳步,聽到母親與毛萊舅舅在樓上說話的聲音,於是我朝後面走進了廚房。小昆丁與班在那裡,迪爾西看著他們。我說母親要讓昆丁去一下,於是我抱著她走進屋子。我找到了毛萊舅舅的雨衣,把它裹在她身上,我抱起她回到小巷裡坐上了馬車。我讓明克把車子趕到火車站去。他很怕在馬車行門前經過,於是我們只好繞後街走。這時候我看見凱蒂站在路口街燈下,我就吩咐明克讓車子挨近人行道走,等到我說「快走」時,給牲口抽上一鞭子。這時我把小昆丁身上的雨衣脫下來,把她舉在馬車窗前,凱蒂一看見她簡直要往前撲過來。
她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動彈,但我能聽見她心裏在說你真可恨你真可恨你真可恨。
「讓她睡這間房怎麼會對她有害呢?我倒要問,」迪爾西說。
「好吧,」我說。「你最高明。不過明年你又得買一條馬軛繩時別怨我。」
「嗨,傑生,」她說,一面伸出手來,我們握了握手。「你來這兒幹什麼?」我說。「你不是答應過母親再不回來的嗎?我這以為你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呢。」
「別說了,卡羅琳,」父親說。
「要是這種貨色質量不好,」他說,「那你們幹嗎要放在這兒賣?」
他鬧翻了天,誰也不能讓他靜下來。母親說,好吧,把那隻拖鞋給他。迪爾西假裝沒聽見這句話。母親又說了一遍,這時我說,我去取吧,這麼吵我可實在受不了啦。我常說,我這個人是很能忍耐的,我要求不高,從不指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可是我在一家破雜貨鋪子里幹了一整天的活兒,是不是可以讓我安靜一會兒,太太平平地吃一頓飯呢?因此我說,好吧,我去取拖鞋,可是迪爾西急急地叫了一聲:「傑生!」
「行,」我說,「你怎麼說都行,注意我的話,聽著,不乘十七次車走,我就告訴他們。」
「好了,別這樣說了,」迪爾西說。「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也該上床歇著去了,」她對我說,「你明天還得上學呢。」
「我什麼都不要,」她說。她眼睛還是望著墳墓。「為什麼他們不通知我?」她說。「我是偶然在報上看到的。在最後一頁,我是偶然看到的。」
「你又怎麼知道它不如那種好呢?」他說,「莫非你都用過嗎?」
我不得不順著小路走,否則草會打濕我的腳,因此我一直走到離她很近了才看到她,她站在那兒,穿著一件黑斗篷,在看一束花兒,我第一眼就認出那是誰了,沒等她轉過身於看我,沒等她撩起面紗。
「你怎麼撫養教育孩子,我可從來沒有干涉過。」母親說,「不過這一回我可不能由著你了,這個問題我們現在,今天晚上,就要說說清楚。要就是不許在她面前提那個名字,要就是別在這個家裡撫養她;再不然,就是我走。你選擇吧。」
「你真有心眼,父親一死馬上就溜回來。不過你不會撈到什麼好處的。千萬不要以為你能利用這個局面悄悄地回到家裡來。既然你駕御不了自己的馬兒。哪你只好下來步行,」我說。「我們連你住在哪棟房子里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說。「你明白嗎?我們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跟昆丁的事,」我說。「你明白嗎?」
「鬆手吧,」我說,「你想讓誰走過來看到我們不是?」
「你什麼時候再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