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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篇 藝術造型——讀《神曲·地獄篇》

地獄篇

藝術造型
——讀《神曲·地獄篇》

發芽,就像一粒小麥一樣;
在第三十三歌中,生前被關在「飢餓的塔樓」裏面的烏哥利諾的幽靈,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語調,敘述了人如何樣向藝術生存的極限突進的故事。烏哥利諾內心世俗仇恨的烈火壓倒了一切,以致於生命對於他的意義就只在於報仇,他死不瞑目。於是在冥府里,用牙齒啃咬著仇人的頭顱,這樣一種常人難以置信的畫面凸現了出來。恨與愛的矛盾衝突達到了極點,但仍被超級的強力統一于這個造型之中,詩人也通過這個造型向世人道出了無論處於什麼樣的可怕境地,精神仍要生存的決心,在藝術的境界中,仇人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和仇人斗就是和自己斗。經歷了世俗的慘烈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烏哥利諾,將矛盾帶到冥府之後,用加倍的嚴酷向自己的心靈施懲罰,他在這種藝術表演中獲得的新的痛苦和快|感,其實也是對於世俗悲痛的解脫。追索到底,他對仇人的恨正是由對兒子們的深愛轉化而來,登峰造極的同情心在此成了藝術的底蘊,促使人不斷爆發,就好像自我懲罰越冷酷,越殘暴,越能獲取快|感似的。這樣的藝術,怯懦的心靈與她無緣,不具備反省力量的心靈更與她無緣。
他遵循心的召喚開始了他一去不回頭的探險。終於,他和他的弟兄們來到了生命的極限之處,那也是藝術和哲學的最高境界,即「太陽背後的無人之境。」他們以飽滿的生命力向死亡發起衝擊,就在他們看見目標,達到極樂之時,死亡的體驗降臨了。攸利西斯用他那不知滿足的生命塑造的,是向極限挑戰的追求者的形象,作為世俗中的人,他不斷地犯罪,但他從未放棄過認識人性的努力,並且為這個不顧一切的認識獻出了生命。
這些人生前因偽善而作惡,死後卻在冥界進行永不停止的自願懺悔,穿著沉重的袈裟在狹路上緩行,全身心沉浸在對自身罪惡的回憶之中。人一意識到罪,承擔就開始了,理性的桎梏從此與他同在。很可能他們的眼淚雖然悲哀,卻是幸福的眼淚,而那狹窄的小路,正是漫長的通往人性的通道。當人被那沉重的鉛衣壓得痛苦難當時,他體內的獸|性就正在轉化為高貴的精神。穿鉛衣的人是需要強大的精神平衡的力量的,所以「秤錘把天平壓得格格作聲」。
一個世俗中的人化為幽靈,進入到人類靈魂的最深處去遊歷,從根本的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藝術創造的過程。既然是藝術創造,就涉及到藝術造型的問題。可以說,《神曲》中的每一歌,都是一種藝術造型,一種靈魂的姿態。如果一個人徹底地看透了世俗生活的虛無性,而又不甘屈服於這種虛無性,偏要將虛無變成意義,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嘗試另外一種可能的生活,當他奮力挺進之時,他會發現,這種生活具有無限的可以變幻的造型。詩人但丁就是這樣通過分身術,將藝術生存的內幕一層又一層地向讀者揭示的。上帝賜予藝術家恩惠,讓他在活著的時候經歷地獄、煉read.99csw.com獄與天堂,同時也就賦與了他表演的權利,而表演就是造型。在這種特殊的經歷中,藝術家通過那些各不相同的造型的完成,將對靈魂的探討、認識不斷向前推進。
注意看他怎樣把肩背變成胸膛:
但是假使我的言語會成為一粒種子,
有什麼人比一個對上帝的判決
以往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說。」
只要一想起,就會使我肝腸欲裂。
被束縛在樹的造型內的靈魂就這樣以死亡意識為養料,繼續著痛苦的體驗,同時他本身也為死亡意識(哈比鳥)提供營養,促進其發展。但是這還不夠,精神要長存,就要到世俗中去獲取更新自身的體驗。所以靈魂必須找尋他那依然在塵世中的肉體,目的不是退回到肉體里去,而是將肉體拖到樹林里,懸挂在多刺的樹上看它受苦。這便是彼爾·台爾·維尼的藝術生活。束縛是永恆的,解脫(哈比鳥的啄食)的操練永不停止。樹的絕妙的造型可以使死亡的體驗達到頂點。
以幽靈彼爾·台爾·維尼為例,詩人將他的一生描繪成藝術家的一生。他掌握著「刑罰」和「仁慈」兩把鑰匙(也就是自我審判和愛),他「對那光榮的職務懷著極大的忠心。」然而這樣的人是不為世俗所容的。於是很自然地,他的凡心就死了(自殺)。因為他心中的虔誠,他又並沒真的死,死去的只是屬於塵世的軀體,而靈魂依然存活。靈魂在陰間以什麼樣的形式存活呢?詩人為讀者生動地描繪了樹的生存方式。
表示悲痛的人更不虔敬呢?」
連連吸氣,吹動著他的鬍子……
當他看到我時,他全身扭動,
為我所啃嚼的叛賊結出不名譽的果子,
而是要去追求美德和知識的。」
聽完彼爾·台爾·維尼的傾訴之後,「我」又看到了靈魂轉化過程中驚心動魄的一幕。兩個赤|裸裸的被樹枝刺得渾身流血的幽靈在死亡意識的追擊之下死命地飛奔,但終究逃不脫命運的鉗制,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的,然後肢體被銜走了。這是每一個分裂的靈魂的慘烈圖象,在這種恐怖時分,一切自憐全是徒然的,誰也救不了誰,也減輕不了痛。人惟一可做的,就是從傷口含血噴出他悲哀的語言,這一切都是因為人「把自己第一個護神調換了『施洗者』,因此他要永遠用戰爭使它悲痛……」 也就是說,心靈的守護者成了興風作浪者,從此人便心無寧日,操練不息。https://read.99csw•com
反抗的表演姿態一目了然。反抗不是為了消除懲罰,卻是為了讓懲罰更酷烈,一直到慘不忍睹的地步。二十三歌中的罪人形象是初級階段的自我意識中讓人刻骨銘心的形象,自願受難的心靈是有希望得救的心靈,而不管他們在世俗中犯過什麼樣的罪。冥府中的寂寞的追求,的確讓讀者心中燃起了理想的火花。
現在他向後看和退著走。
第二十六歌里的惡謀士攸利西斯,其實是一名藝術之謎的英勇的探索者。攸利西斯的靈魂被囚禁在火焰裏面,日夜不停的燒灼煎熬著他,但他卻渴望著說話。於是他向「我」敘述了他那勇敢追求的一生。他說,那時候,一切世俗的掛牽。
比穿鉛衣的造型更走極端的,是被木樁成十字型釘在地上的人的形象。那人因為想出了「為了全民使一人受苦刑是最為得策」這個真理,便不得不以身試法,被赤身裸體釘在了地上,任萬人踐踏。此處描述的是人的義務感,人意識到了義務,也就是意識到了十字架,他為了人民而被人民永遠放逐。當然這種十字架的刑罰仍同宗教有區別,所以:
「都征服不了我心中所懷的
他並不停止向下一直跑到
攸利西斯在生死關頭對同伴這樣說。人正是為了脫離野獸的生活,獲得人的尊嚴,才獻身於這樣一樁事業的。作為個人,他們的人品也許並不高尚,但只要還在塑造的努力之中,他們的事業就有希望。
但是你那清楚的言語使我懷念
在第十三歌里,在世俗中受盡苦難的幽靈們以奇異的造型獲得了藝術的生命。自殺者的樹林是一片無人探索過的原始之林。死亡之鳥在一棵棵飽含毒汁的樹上築巢。當人達到此地時,就會聽到無邊無際的哀鳴。卻原來所有的樹都是人變的,自殺者以這種形式繼續著他們在冥府的生存。這種桎梏似的造型的內涵是極其深邃的。
哭泣著,神色顯得疲乏而頹喪。九_九_藏_書
被火所囚的靈魂的造型也充分展示了人性中的矛盾,善與惡在內心的搏鬥就是火的煎熬,人一刻不停止追求,火的燒灼也一刻不停止。所以攸利西斯的悲痛是永恆不破的。在那幽深的地獄溝底,無數的火焰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爍爍,每一朵火苗,都是一個特異的造型,一個悲壯的故事,它們的基調全都來自嚴酷的內心的自省,沒有自省,任何追求都是不可能的,因為認識人性之謎的動力是內心的愛。
這個藝術造型將靈魂的兩面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就如陰和陽;同時也透現出藝術家對生存處境的全面的體認,因為他早已看透,粉飾和美化到頭來全是無濟於事的。後來的文學大師博爾赫斯在這個方面深受但丁的影響,大約屬於「英雄所見略同」吧。
因為他要向前看得太遠,
因此他用兩隻手臂抱住了我。
女寓言家孟都在父親死後就開始了她的精神流浪,她最後在惡臭的沼澤地包圍著的地帶(無人去過,無路可通的原始地帶)建立起了藝術的家園。她一生都是退著往前走的,這種姿態必然要達到這個原始地帶。於是她在那裡頭進行藝術的實踐(超人的巫術),併為了她的藝術,斷絕了一切人世的來往。那個地方因為四周的沼澤而「形勢堅固」,像一個死亡的領地。孟都死後,一些人聚集在那裡,在孟都的屍骨之上建立起死亡之城,並將它命名為孟都亞。這個故事如同孟都那「生毛的皮膚都在背後」的軀體一樣,是一個寓言。從事人性探索的人只有經歷了沼澤的可怕體驗之後,才能到達死亡之城。在死亡之城內不斷進行殘忍的自我解剖,便會一步步接近真理的源頭。孟都的寓言姿態所顯示的,正是藝術和人性的底蘊。這樣一個殘忍的女巫,旁人對她的憐憫顯然是多餘的、不恰當的,只不過說明了憐憫者的無知。
生來去過野獸的生活,
在這裏憐憫完全死滅時,才顯得是憐憫。
罪惡和美德的經驗的那種熱忱;
人的勇敢承擔罪惡,不畏痛苦犧牲的形象在第二十三歌中表現得極為感人。永恆的負罪感和寂寞的自審使得人穿上了灌鉛的大袍。當「我」和浮吉爾在自我意識的追趕之下到達這些懺悔者當中的時候——
他因欺詐而在此處受罰,然而那不光彩的世俗的記憶,仍然是他維持精神活力的營養,他將一遍又一遍地復活那可恥而又令人緬懷的記憶!幽靈的矛盾是解決不了的,無論在塵世、在陰間。唯其如此,他們才具有令人驚嘆的活力。與維內提珂·卡嘉read.99csw.com尼密珂形成對照的是另外一名生命力更加奔放的幽靈哲孫。他生前可說是惡行累累,什麼都幹得出來;所以他死了以後也還是保持著堂皇的外貌,什麼都敢承擔,並且不因自身的痛苦而流淚。因此浮吉爾出自內心稱他為「偉大的靈魂」。凡進入了地獄的幽靈都是值得稱讚的,這個可敬的地方,它會將生前的欺詐變成無窮無盡的、自虐似的鞭打,將對物質的貪婪轉化為精神的飢餓。所以一個糞水中的幽靈惱怒地向「我」咆哮道:
第十八歌里描寫的是自虐者的群象。在這個積滿糞水的「惡囊」裡頭,生前弄虛作假,阿諛引誘的人在此受到懲罰,這種懲罰既是強制性的,又是出自內心被接受的。被懲罰者由於生前的貪婪獲得加倍的痛苦,這種痛苦的自虐的性質也是很明顯的。當幽靈被問及世俗的罪孽時,滿心羞愧的維內提珂回答說:
哈比鳥以他的樹葉為食料,
如我們所知,純藝術的一個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她的寓言性。預見將來就是退回原始狀態,所以在第二十歌中,一種奇怪的造型出現了。鬼魂們的淚水浸透了深淵,每個幽魂的臉孔向著背腰扭過去,退著往前走。這種姿態令人想起純文學的分界線的問題。但丁的文學不允許世俗的解釋,讀者的目光受到專制的限制,必須轉向那靈魂的領域,作為主體的「我」一開始對這種情況很不適應,產生了淺薄的傷感情緒,為人的被扭曲的痛苦姿態傷感。但是浮吉爾立刻批評了「我」,他說:
主體必須有種超脫的胸懷,明徹的目光,才有可能理解自我受難的意義,接著浮吉爾就說起了孟都的藝術歷程。
那抓住每個罪人的邁諾斯那邊去。
比看其他污穢的人更仔細呢?」
命運把他拋在那裡,他就在那裡
往事不能重返,但可以通過藝術創造再現往事。「一面說話一面哭泣」的藝術形象,以其令人心靈顫慄的感染力,長久地留在讀者的心中。而同時,作者心中的深愛和大恨都通過創造得到了升華。
聽著我說出來的真實的言語的聲音。
作為主體的「我」是通過向陌生化了的對象的發問來開始藝術造型的。對象正是「我」的自我,但這個自我是個謎,必須要由「我」的提問來促使他層層展示。所以「我」每遇到一個精靈都會充滿渴望地問:「你是誰?」這個問題包含了無限的詩情畫意,象是天使的提問,為的是將抽象純凈化了的理念重新同世俗的血肉連在一起,讓那些已被強制性一體化了的、無法辨認了的幽靈重新獲得人性,因為幽靈本來就是靠上界的營養維持生存的。而由提問所展開的過程,正是藝術造型的過程。
我就乘著僅有的一條船……」https://read.99csw.com
他責備「我」為什麼要用世俗的眼光來對他的處境大驚小怪,暗示「我」這是人的普遍的處境,沒必要加以憐憫。實際上,這種待遇還是上帝給予他們的特殊的恩惠呢。讓精神長存,這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待遇。就是那個生前靠賣淫為生,從不講真話的妓|女塞綺斯,此時對於上帝加在她身上的懲罰也是心存感激的吧。
先長成一棵樹苗,然後長成一棵野樹;
他們以極其緩慢的腳步環行,
要去獲得關於世界,關於人類的
給他痛苦,又給痛苦以一個出口。
「我不願意說它;
「你一定要我重溫
第十九歌裏面,犯了重罪的罪犯被倒插在洞穴里,露在外頭的雙足被火燒灼。這個幽靈是買賣聖職的教皇。在人世間,他具有沒有任何畏懼的邪惡,所以才在地獄受到這種酷刑。煎熬中的幽靈自願受罰,完全不求赦免,只專註于當下的體驗(抱怨和叫屈不是為了赦免,只是為了加強體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塵世追求了「虛」的東西,而現在他要在幽冥的世界里追求「實」的東西。現在的追求令他痛苦不堪,他一邊躁動、發作,一邊領悟最高的意志。當「我」用激將法來進一步促使他將體驗達到極致時,啃噬他的憤怒和良心自省正是浮吉爾盼望看到的矛盾藝術效果,所以浮吉爾顯出那麼滿意的神色
在這種藝術境界里,傷感是受到排斥的,因為人的痛苦是自己追求得來的,人就是要在這種痛苦中去感悟上帝的判決,而將這種靈魂的尋根運動持續下去。
你將看到我一面說話一面哭泣。」
絕大的悲痛,我甚至在未說之前,
「你也變得像那些蠢人一樣了么?
「為什麼你看我
「……你們不是
請想象一下那樣一片幽暗的樹林,捲曲而多節的樹榦,內含毒汁的枯枝,以及樹枝上那些怪鳥的鳥巢。我們靈魂深處的這幅圖象從來就在那裡,只是無人知曉而已。是詩人在神旨的啟發之下通過創造再現了這內面的風景,而風景,又只能存在於創造性的造型之中。這一切都很難解釋,只能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