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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吃蘋果的特權

序 吃蘋果的特權

那麼,對我們,殘雪的小說是什麼?以下列舉的是世界報刊上刊登的一些讀者的回答,或者在尋找回答過程中的感想斷片。
也許順序相反痕本來就是藝術家所以才碰見死神反覆不停地碰見死神,而且看那種戲。也許,痕看到的根本不是什麼死神,而只是那麼一個三角眼的老者而已。再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痕看到的幻想,或者夢。可是,不管怎麼樣,結論還是一樣。痕下山回村,只好繼續當藝術家。因為他已經喪失了一切,但,還活著,而且活著的人總得做什麼去打發時間和日子。為了打發時間和日子,他試圖去做代替他所喪失了的一切的東西。那當然,只不過是一種演技、一種象徵、一種戲。可是,現在他面臨的唯一真實也只不過是一種演技、一種比喻,一種戲。那個三角眼的老者也跟著痕下山成為鐵匠。
藝術作品畢竟不是大米或者煤,不是那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別人不會像需要大米、煤那樣需要它,更坦率地說,別人根本不需要它。人不能需要事先不知是什麼的東西。藝術作品是某種偶然的經驗,或者,有了某種偶然經驗才能說它是藝術作品的那種東西。而且就是偶然碰到那種東西,它不僅不滿足你的慾望,反而激起你隱藏在深處的慾望。太強烈的慾望往往太像陶醉,也就是過剩的滿足,其實,在此過剩的並不是滿足,而是缺乏。在藝術作品面前、在美面前,人感到的不是充足,而是除非自己也去當藝術家以外不能平息的、那麼強烈的、對充足虛空的渴望。如果你要留在這個世界戲里,當然不需要它。如果你要超出這個世界的戲,還是不需要它。因為,歸根結底,它只不過是別人的作品。就這樣,痕的作品,一個人都沒看,連打開都沒被打開,就那麼朽爛下去。
每逢來了人,他總不免本性難改,一個勁地吹起牛來,將自己編草席的技術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手。這種時候,客人毫無例外地包斜著眼,很不耐煩的神情,痕則提高了嗓門,硬著頭皮吹下去,心裏恨不得給客人一記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憤怒地關上門,吩咐妻子:「以後不要放這傢伙進來,就說我不在。」
(日本)近藤直子https://read.99csw.com
可是,作家對別人的評語不得不非常敏感。因為,作家,歸根結底,是為了使別人看才寫作品的。如果他只想將自己寫給自己看的話,最好的辦法是不寫。這裏已經有現成的傑作,寫得不多也不少,完全和自己一致的自己,不知內疚也不知;背叛。可是,作家是偏要寫給別人看的。讀者不一定越多越好,不一定要全世界的人都成為他的讀者。他知道文學絕不依靠多數表決。但是,要還是要的,至少要有一個別人來承認他的作品、其存在與價值。要不然,他的努力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僅是文學,美術、音樂等其他藝術也一樣。如果藝術不是選擇,而是命運的話,藝術家就是為了使不可能存在的作品存在、一輩子渴望別人承認的人。
殘雪的小說對她自己來說也是發間。使讀者困惑的那遙遠的距離,首先是對她自己的。也許應該說,她為了產生其距離才寫。至少,她想寫的不是好文章,不是經過周到思考的、結構巧妙的、很有道理和說服力的、甚至很美的文章。寫文章的人都知道,好文章是陷阱。它往往將連你自己都欺騙,使你相信它就是你,你就是那麼有道理、那麼肯定、明確,而透明的存在。其實,你一面自願去上它的當的同時,一面感覺到一種內疚,彷彿你在說什麼謊似的,彷彿你越努力接近自己,努力和自己一致,就越限制自己、背叛自己似的。殘雪與其去寫那種好文章,不如去寫誠實的文章。她放棄對筆的幻想支配權,讓筆比自己先走,聽其自然,以便來試圖見到更全面、更模糊、更陌生、更遠因此才更近子自己的自己。殘雪寫的是什麼?看來,殘雪已經找到了某種回,即使那回答也不一定能用好文章寫出來。
《痕》的主人公痕,也是那種人之一。不是他選擇了藝術,是一個神選擇了他,而且逼他成為藝術家。故事在一座山裡開始。痕在上山的小路上碰見一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鐮刀」的老者。
可是,被死神「盯眼睛」的人,只好成為藝術家。因為死神表演的戲是一種奇妙的戲,是使人感到惟有那場戲是現實,而其他一切現read•99csw•com實只不過是戲,那樣的戲。他主張:結局是早就決定的,留下的僅僅是時間問題,其實那時間也是他給的一種緩期而已,總之,希望是沒有的。用不著等真的死,就是因為只能比喻的絕對虛無無言地等待著,所有的希望被希望以前已經無效,所有的計劃被計劃以前已經是無效。死神使痕想起的,當然是他本來知道的事。如果跟以前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他現在知道自己本來知道那些事,就是知道自己本來是死囚。所以他下山回村,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不是「世界之最」的藝術,完全不是藝術,也不是任何什麼。可是,別人就是願意當藝術家的同謀,他的評語,不知為什麼,每次缺少最關鍵的一句。景蘭的評語,當然也不會讓痕滿足。但是,景蘭以不讓他滿足而保持對他的支配力。為了聽到那關鍵的、過癮的一句,痕永不能離開別人,總被別人拉回到這個世界里的戲里。錢的作用更靈驗。收草席的人給的錢,一開始發揮了相當於「世界之最」的評語的效果,給痕一定的滿足,竟能讓他停止「吹噓自己的編織技術」。錢,看來,是比任何視線評語更可靠的承認。它無言地保證痕做的東西在這個世界里有價值,至少有交換價值。他可以拿它去換成大米、煤等東西,來養活作為價值生產者的自己的生命。可是,痕這種滿足還是一種墮落,至少是一種自我欺瞞。因為,他為了相信錢的無言承認,假裝相信自己已經知道只不過是戲的世界。他偷換對手,悄悄地將他的草席放進那個世界戲里,試圖相信作品在其戲里的存在。但是,不久,他在山上看到作品的末路。
中國女人寫的這些奇妙地使人困惑的小說跟同時代的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幾乎嘟沒有關係。實際上,它們令人想起的是,艾略特的寓言、卡夫卡的妄想、噩夢似的馬蒂斯的繪畫。——char-lotte Innes(美國《紐約時報》1989年9月24日)
痕是編草席的,但是,草席並不是他想編的。
像所有的藝術作品那樣,殘雪的小說是發問,不是回答,也不是那種發問等於回答的反語。它對每個讀者產生不同的距離,一方面強烈地吸引read.99csw.com他,一方面強烈地拒絕他。可是,如果能問得出的問題應該能回答的話,殘雪的問題也應該能回答。追蹤別人的文字序列,不外乎是追蹤自己的記憶。問題的回答也只能在自己內部找。但是,要回答殘雪的問題,也許要走到自己盡頭的再那邊、連自己不曾意識過其存在的層次。因為殘雪的問題是從那種層次發出的。她說:
每個人的回答當然都不一樣,聯想的小說繪畫音樂風景,湧出來的詞、文都不一樣。因為大家接近的不是作品,而是自己。作品本身是不可能接近的。它本來缺乏「本身」,所以才是對「本身」的飢餓,是充填其缺乏的慾望,是發問。讀者聽到了那無聲的發向,就開始在自己記憶的無盡頭的黑暗裡仿徨,準備傾聽反響。有時能很快就聽到它,有時要等「半年以上」。有些人等到了它才開始說出些什麼,有些人等不到,隨使說出些不太有把握的事。一開始有把握的人,也不一定能保持它,回答隨時有變化的可能。如果我們將永遠看不完的東西才叫做文學的話,永遠得不到最後回答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們能看到的所有的評論,都是暫時的斷章,說得過多或過少、太大胆或太慎重、太粗糙、太隨便、太馬虎,太不負責任、太不公平,或者太想寫好文章。反正,評者說的是自己,評的卻是別人的文章。
老者盯著痕的眼睛說道:「在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殺了你,然後挖坑埋了,上面鋪些亂草一,使使噹噹,完全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對你這種人早慶煩了。過去我們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兩次謀面,有時在路上,有時在人群里,難道你就這麼健忘?我真的對你這種人厭煩了。」老者為什麼討厭他為什麼要殺他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強詞奪理為什麼這麼唐突為什麼要在此地我們也不知道。可是,我們還知道這種唐突的、無緣無故的、純粹屬於找尋人的暴力——死。老者出現的方式,包括其打扮,是不是太象我們想象中的死神?不管像不像,痕看到的確實是死。當然,那隻不過是戲,演的也只不過是威脅、是比喻、是預告。可是,人能知道的死不正是永遠只不過是威脅、是比喻、是預告嗎?我們不可能想象絕對的虛無,即使能想象九-九-藏-書什麼,那也只不過是比喻。
一面想著卡夫卡、貝克特、品特、斯托坡德等作家,一面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否定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瞬頭暈。那些看起來都很像,其實完全不像。我忽然知道了。這是很強烈的「記憶錯覺」。如果記憶錯覺是被埋葬在人最深層的記憶海市的話,那麼,殘雪的作品就是它。——一水(日本《朝日新聞》1991年6月23日)
只有景蘭每月來一次景蘭是泉最老的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景蘭談話十分講究藝術,拐彎抹角,朦朧而晦澀。他將痕稱為「了不起的織手」,「非凡的創新者」等等,但從不使用「世界之最」這類字眼。痕注意到了景蘭的態度,有點耿耿於懷,但還是與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蘭剛來的時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時候卻十分憤怒,將門「砰」地一關。
可是,在這個世界里,他永遠不能將他想指的東西指給別人看。叫它「神乎其神的技術」也好,「藝術」也好,「美」也好,它是不能摸、不能指的。痕能用手指指到的永遠只不過是草席。所以,他「硬著頭皮吹下去」,希望在他的視線和別人的承認視線交叉的那虛空一點上使他的作品成象。他要的是同謀。不願意當他同謀的那種客人實在不必來,就是來了,也見不到主人。因為在那種客人面前,主人不能存在。
我覺得關於這十來年,關於以後,我可以說出一些話,這些話是一般人不曾意識到的,不曾說過的,我想用文學,用幻怒的形式說出這些話。一股抽象的、又是純情的東西,在我內部慢漫凝聚起來了。我開始寫,一天寫一點,並不完全知道為什麼這樣或那樣寫,只是死死地執著于自己的天堂,反覆玩味,自得其樂。
女作家殘雪,作品呈現的世界更是錯亂的、分裂的、對被害的臆想,那種熱慮、驚恐使人想起娜威畫家蒙克的《哭泣》等作品,同時屬於瀕臨崩潰的心理狀態,殘雪的小說世界絕不屬於正常人的思維與坎序。——施叔青(中國台灣《時代)1989年10月24日)
她跟我也這麼說過幾次:
《痕》不https://read.99csw.com是寓言,也不是某一個藝術家的故事。它是所有藝術家的赤|裸裸的靈魂的故事。我說的藝術家,當然,跟實際織不織草席無關。藝術家是有勇氣凝視虛無的人。因為,凝視虛無就是織作品,織真實的作品,而且,如果藝術追求的是美,除了真實以外,沒有任何別的美。
殘雪像弗郎西斯·培根的畫那樣,表現出中國的噩夢。——Msehel扮audeau(法國嗜世界報》1991年6月23日)
我寫完的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寫的是什麼。過了一段時間,有時過了半年後,才明白的。
殘雪寫的小說,是中國近年來最革新的。——她的小說也不能放進任何單一的範疇。它們還不如說是:議比喻表現為中心來創造威脅、恐怖、惑傷的不可能、易受「傷性等氣氛。——Hariert Evasn(英國《時報》1992年1月31日)
痕想編的不是曾經有過的任何東西的影子,他想做的不是巧妙的模仿反覆,因為他妄想當造物主的角色。他一定要做世界上從未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就是第一個東西。他想那樣才能對抗想象中的虛無,留下他存在的痕迹。但是,他雖然面對虛無編作品,可又不能忍受迎接他作品的只是一片虛無,虛無的絕對沉默。因為他的作品本來是要等對手承認才能成就的那麼不確實的東西。他需要虛無承認,和認輸。可是,虛無沒有視線,也沒有語言。他只好回到已經變成幻象的世界里去找虛無的代理。這裡有痕的致命的矛盾和二重性,也就是「身分模糊」性。他的關於非要超過這個世界的東西,去徵求這個世界里的人的評語和承認。
殘雪確實是個罕有的怪才。好的才能表現為她的文學上的特立獨行。但反過來,一心追求特與獨會不會成為一種框框呢?——有才氣的殘雪確實沒有重複任何人,除了她自己。——王蒙(中國《丈藝報》1988年7月4日)
(資任編輯 韓丹)
殘雪的作品是發問。它問你:它存不存在?它是什麼?很可能,它還會問你:「它美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