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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

天窗

等我的雙眼適應了黑暗,就發現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光在屋頂上晃動。藉著那微光,我琢磨出這是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草屋,牆上掛滿了呲牙裂嘴的骷髏。
灰衣人早就走了,牆壁上的字跡已被夜雨衝掉,原來夜裡下了雨。那時我正在盛夏的烈日下遨遊。
我心有餘悸地回想著那兩把鉗子,一身痛得直哆嗦。夜鳥的瞳仁仍然浮在空中,一下子放大,一下子縮小,像在打什麼信號。這裡有一種虛假的兇險氣味,我聞到了這個,沮喪得抬不起頭來。
在墓地那一邊,雨水已將坑漲滿,腐草漂在水面,坑邊一動不動地立著許多蟾蜍。
「一個在墓地里挖隧道的老傢伙。這裏所有的東西都要活下去,直至變為透明的殘骸,敲起來嘭嘭作響。剛才你正要摘一朵水仙,白雲在上頭,石楠在周圍,風兒永恆地吹,鬧鐘叮呤響,你就要看見石榴樹長在紅土上,虛幻的花朵滿樹怒放。」
壁爐已經燒暖,另一個故事凝結在灰色的蘑菇煙里。
一陣風刮來,是從未體驗過的,徹心透骨的冷風。我彎下腰,捂緊肚子發出了呻|吟。
滿地皆是黑色粗大的枝椏。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微光里,老人那暗藍發青的、軟綿綿的細腿依稀可見,很像腸子一類的東西。
我聽見背後丁當作響,那個世界正在破碎。
「我不停地搓著凍傷的腳趾,要是停下來,人就會變成冰柱。」
這裏很好。天清氣爽。空氣中長滿了細葉香薷。葡萄一大嘟嚕一大嘟嚕地浮在霧氣里。每天夜裡都有一種舞蹈。
他用冰冷粘糊的指頭來觸摸我的手。
夜裡十二點,燒屍老人出現在大櫃的鏡子里。他是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像一股氣。他從鏡子里朝我伸出手來,那手滿是焦肉的油煙味。
我忽然記得我已經與他約定了什麼。
「那傢伙緊盯我不放,我身上是不是有腐肉的味道呢?我們這裏,所有的東西都要活到最後一刻。從那些影子停滯不動以來,我在心裏把我的年齡算作一百零三歲了。我挖了許多坑和洞,由於我天生的性格缺陷,我總在猶豫,在那些坑和洞邊踩出很深的溝槽,聽見積水嘩啦啦地濺響。中午的太陽照著石楠,影子又短又小,忽然,我看見了石榴樹,鬧鐘在地底咔噠咔噠地移動了幾下指針,又停了下來,天地間重又進入死境。轉眼之間,我又改變了主意。」
我用勁睜開紅腫的眼,滿地都是紅蜻蜓的屍體,野貓在灌木叢里哀哀地哭泣。
「小花兒?蒼白的?我很明白這個。」老人垂下腦袋,迷迷糊糊地咕嚕道,忽兒又眼一亮,振作地說:「老鴉棲息在發黑的墓碑上,『哇』地一聲,十二年過去了,墳上長滿芬芳的玫瑰,兩隻泥腳踏倒了細葉香薷,即是白天也有幽靈遊盪。」
「這棟房子雖是一棟老屋,」父親威嚴地從潰爛成兩個小孔的鼻腔里嗡嗡地說,「但卻是這一帶唯一的房子。多少年已經過去了。我很欣賞我們那些青蒿。」
從天窗口可以瞭望得很遠。老人蹲在黎明的風中,僵硬的臉貼在一個麻石墓碑上。在周圍,每隔幾步就是他掘出的一個大坑。太陽一照,坑中的積水反出耀眼的白光,使他看起來如置身於一個玻璃世界,脆弱的地面到處是裂縫。墓地盡頭,灌木林中,有一個人正匍匐爬行而來,每爬一段,他就向蒼九*九*藏*書天高舉他細長綿軟的手臂,喊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句子。那是我的小弟,他在一夜之間長出了鼴鼠的尾巴和皮毛。在他那退化了的記憶里,我的影子依稀模糊。他流著口涎,用力捕捉某種淡黃色的意境,終於為一捉摸不定的意念驅使,從地窖爬到了這裏。母親坐在地窖里的一隻木桶上,喃喃地念著一個奇怪陌生的名字。她正在融化,有一股黑色的細流從她腳下竄出來,直奔地窖口。父親又開始敲鐘了,笨拙可笑地撅著屁股:當——當——當,一共三下,有些畏怯的三下,他扔掉了鐵鎚,一隻眼立刻變瞎了。竹筍脹痛了我的胸膛。
「我不能咳嗽,這裏面剛剛長出一個東西,也許是竹筍,我還不習慣……」我雙手交叉抱住胸口,彷彿果然聞到了松木燃燒的氣味。
「你上來。」老人浮在半空,聲音仍是那樣嘶啞,喉嚨里還響起一種「噝噝」的銳叫。
我們被旋進深沉的夢境,彼此相隔很遠。
「你是誰?」
滿天都是虛假的星子,游移不定。
「喂,你,離開!」
我記得那個下雨的泥濘的早晨,父親使勁踏著套鞋從外面進來,弄得滿屋子全是雨水。然後他湊攏來,閃爍其辭地告訴我:檢驗結果表明,我的肺裏面長有三條水蛭。他說話時因為暗笑一身抽搐,他覺得自己終於完成了一項了不得的使命。我出走的時候腿子老伸不直,一路跌著大跟頭,跌得滿身泥濘。其實誰都知道我的出走,這是個公開的秘密。他們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認為我的標新立異委實可惡。
「我剛才聽見了蟬的絕唱。」老人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預感到了什麼,用發抖的指頭摘去鬢角的草莖。
「一開始,」老人的手在黑暗中捏|弄著他稱為「葡萄」的那些東西,不斷地送進口中去咀嚼,「它們移動得很慢,後來漸漸快起來。有一個冬夜,我看見那些影子停滯在屋頂。就是那一瞬,我第一次看見了彩虹,于昏昏欲睡的狀態中。事情來得很突然,我競沒有完全醒悟,後來又復演了好多次,現在我已經習慣下來了。我的坑,就在這底下,你可以用腳觸到它。」
「這種舞蹈很狂熱,」老人沉思著,「這是我母親,她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每天夜間都要從那底下爬出來狩獵,她的腦子早被螞蟻吃空了。你聽: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她要像這樣跳一通夜,真是驚人的情慾。她有點粗野吧?她從來就這樣,我一直感到害怕,現在倒好了。我的性格優柔寡斷,招人厭惡,我一直想學母親,徒勞地努力了一輩子。」
我滑了一下,分明有兩排牙齒咬住我的腳趾,但很快又鬆開了,底下傳來「喝喝」的獰笑,恨恨的咒罵,歇斯底里的吼叫,在這些喧鬧中間,一架鬧鐘自始至終叮呤作響。
我們又鑽進那個枯草洞里。
他想不通我的叛變,獨自去了那一邊。
「漁翁是十二點之前掉進洞的。」他又莫名其妙地說。
外面黑得不見五指。他在我前面五六步的地方急走,看去很像一隻閃著朦朧光斑的大猩猩。每走十幾步,他就提醒我一句:「我們腳下是一條浮橋。」
老人迅速地凍成透明的冰塊。夜鳥睡著了。
「喀嚓、喀嚓、喀嚓……」
夜鳥會在下雨時驚醒,扑打著巨翅吞食他的殘骸。那些坑內全漲滿了積水,積水上浮著黑的腐草。read•99csw.com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爬到草堆最高處,靈巧地向上一躥,攀住了天窗口,「請你上來。」他朝我打了個手勢,詭秘地一笑。
「我的母親坐在浴盆里,頭皮全部脫落。」我敘述著一件新發生的事,它像一枚幼芽從我的肺里長出來,弄得我的胸膛如此飽脹。
「你同樣看見過彩虹。當時我在電杆底下,觀察過你,你的眼珠成了兩個冰球,那種感覺是絕對真實的。冷風吹來的時候,我們是走在荒坡上的兩個黑影,彼此不相干,踽踽獨行。」
「他們就要說:新年好?!」老人忍住喉嚨里的暗笑,也忍住眉心的憂傷。
我想不通他幹嗎要說「欣賞」這個詞兒,他一輩子都在說些聳人聽聞的詞語。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我從半空向地下噴吐胃裡的積食。
食人肉的夜鳥又來了,兩隻綠眼在空中虎視眈眈,翅膀嘩啦嘩啦地拍打著樹枝向我撲來。我一躲閃,額頭咚地一聲與一個硬東西相撞,兩把鉗子緊緊卡住了我的腰。
「喀嚓、喀嚓、喀嚓……」
「在冰封的墓地里,有紅松鼠的舞蹈,火紅的尾巴如雪地上燃著的大蜡燭。『丁丁丁丁冬,丁丁丁丁冬!』」他用一個指頭敲著杉木皮睡著了,謎一樣的微笑始終掛在他的嘴角。
「那不重要,你知道這件事:樹林里飛著一隻蝴蝶,太陽下,翅膀閃亮如猩紅的軟緞。她飛了那麼久,我在夜裡聽見了她墜落在地的那一響,清晰而悅耳。星光暗淡,林濤嗚咽。你在夢中眼裡滴出過血。」
牙齒的磕碰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我輕輕一蹬,也如他一樣,浮在了黑的虛空里。
「你,想偽裝么?」灰衣人在林子盡頭截住我。那人沒有頭,聲音在胸腔里嗡嗡作響。
樹林盡頭有隱隱的雷聲,那是他在另一頭打鼾。草叢裡沒有水仙,每一株矮地茶下面有一顆灰眼珠,不斷地眨出露珠般的清淚。我撿起一顆眼珠,它立刻在我的掌心化為齏粉,還噴出一股煙霧。
他們已經看透了我的心思。
「請。」我稀里糊塗地脫口而出。
「這是細葉香薷的味兒。」老人已經起身,我還躺在半空的草堆上。他弓著背在滿屋的枯草里翻來翻去,鬍子上掛滿了草莖。「整個夏天,我都在採集這種小草,它們在屋子後面堆得像一座小山。你不去看看我的葡萄嗎?」
我們在黎明醒來,那時傳來悠遠的鐘聲:當——當——當,一共敲三下,很齊整。老屋裡竟有一座鐘,敲鐘人是我的父親,這件事很滑稽。在我沒來這裏時,那座鐘是擺在地窖里,上面長著厚厚的綠霉。一個晴天,我想把它搬出來曬一曬,結果壓傷了我的腳趾。
綠色的光暈又出現了,先是兩點,然後越來越大,比剛才更眩目,顫動得更驚心。
對於他的暗示我心領神會。我想得出那些葡萄,那死人骨灰養育的植物。
我是來這裏找蘑菇的,手裡還提著一隻竹籃。
「炊煙從煙囪里裊裊上升,蒙灰的紗窗裏面生著壁爐子;我的小弟今年四十歲了,我比他大三歲。」我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
一整天,我一直為口袋裡的信忐忑不安。我的一個小兄弟已用半隻眼偷偷地打量我好幾次了,還在喝湯時悄悄朝我碗里放進一粒老鼠屎來試探。
我們鑽出洞口,宛如暗夜裡的兩匹老貓。
「你不去看我的葡萄嗎?」老人傷風的九*九*藏*書嗓子響著。
我的腳下又有了那種浮動的感覺。在地底的喧嘩聲中,一隻鬧鐘始終叮呤作響。
「那些移動的光,是時間在匆匆經過。」老頭咬了咬牙,嚼出一種難聽的聲音,「這裡是刻骨寂寞的。牆角有個蛛網,已經結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我的小女兒站在門口說:『呸!』我看見她的胸膛里長著一個大瘤子,緊緊地擠壓著很小的心臟。」
霧氣從眼前慢慢退去,遠方黑色的廢墟上,燃燒著通紅的晚霞。陰森的老屋的輪廓柔和了,屋檐滴下發綠的檐水。屋頂上,像膿瘡一樣坐著患了晚期梅毒的父親,還有肥胖的,被糖尿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兩人攙扶著,踩塌了許多屋瓦。我的兄弟們像猴子一樣在那上面爬來爬去,在他們那空虛透明的腹腔內,一個巨大的胃痙攣地滲出綠色的液體。他們全都用空泛發白的眼珠瞪著煙色的天,做出一種笨拙的期待手勢。我動了動嘴唇,正想喊出一些什麼。忽然眼前又化為一片迷茫。
我用腳尖一探,又觸到那些柔軟的、濕乎乎的內臟,那上面好像還長著細小的吸盤,緊緊吸住腳上的血管不放。我連忙縮回腳,用手抽打著腳背。
A同事之父
我穿透玻璃世界的白光,匆匆地向前走去。
「我常常碰見這種事:我在墓碑間踱來踱去,一抬頭,看見天上懸著一隻通紅的玻璃酒杯,昏濁的黃酒翻滾著泡沫,從杯邊溢出來。我聽呀聽的,周圍寂然無聲,只有邪惡的泡沫在空中嘩嘩流淌。你不嘗嘗這些葡萄嗎?」
「我?我生下來便被扔進尿桶。因為被尿泡過,長大起來,我的眼珠老往外鼓,脖子軟綿綿的,腦袋腫得像個球。我在有毒的空氣里呼吸了半輩子,肋骨早被結核桿菌啃空了。我的父親是一個梅毒病患者,鼻子爛成兩個嚇人的小孔,還有母親……我的家在一片廢墟上,那裡有一幢空曠的老屋,那是那一帶唯一的房子,我和我的家人們就睡在裏面。白天,我們都去廢墟上翻找破銅爛鐵,人人都不示弱,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黑夜一來,我們就如老鼠一樣在老屋裡亂鑽,尋找著最陰暗最隱蔽的處所。我一直想歇一歇。有時候,在陽光里,一切都靜止了,我久久地凝視著碎磚瓦礫中的一叢淡紅小花,想讓眼睛得到片刻的休息——我的眼珠總是脹痛。為什麼那些花兒都是蒼白的臉孔呢?」
我記得我是在盛夏來到這裏,頭戴草帽,白襯衫像燃燒一般耀眼。
雷聲漸漸靠近。老頭躺在一株銀杏樹下,雙腳已略呈透明。食人肉的夜鳥棲息在枝頭,收斂了眼裡的光暈。他正沉溺於一個更深的夢境,他的夢一定是紫色的,因為他的頭頂晃動著紫光。我無法走進他的夢境,長大的幼芽使我的肺部窒悶不堪。
我打開窗子,看見媽媽沉重的身軀蹲在瓦礫堆里。她艱難地喘著,正在大便。瓦礫堆上長著一蓬一蓬的青蒿,媽媽痛得發瘋,不停地將青蒿拔起來,甩開去。
「你一直在等?」他衝著我說,他的聲音也是含含糊糊的,如跌壞了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們馬上走。」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他們的確敲了鍾,一共三下,敲鐘的人是我的父親,我從鐘聲判斷出來。
「我?燒屍人罷。」他伸出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九_九_藏_書想趴在這裏睡一下,你不介意吧?這裏真是安靜,我已經選好了我躺下去的位置,就在那叢葡萄下面,緊緊挨著小池塘。池塘里的水從來沒人飲過,只除了黑老鴉。一些人也會來和我躺在一起,我挖了許多的坑。有一天,他們來了,一個姑娘走在最前面,他們跪下去,飲了塘里的水,然後倒在那些坑裡,坑底墊著細葉香薷。你捱過那些冬天的長夜了吧?」
我找來找去,眼裡長出了麥粒腫。鬧鐘無情地咔噠作響,半輩子過去了。
「噢,媽——媽。」他的聲音飽含譏諷。
老人健步如飛,我跑得氣喘吁吁才能跟上。遠處有兩個綠色的光暈,我們朝那光暈奔去,速度之快不能想象。越臨近光暈我越頭昏眼花,腿子發麻。聽見「吱呀」一聲門響,一切全消失了。
「天花板晃動著紅光,一個故事殘留在灰燼里。我知道這有多麼吃力,還有那種永恆的凄涼。」我的嗓子痛得一跳一跳的。
「妙極!」小弟歡呼起來,將碗里的湯濺得滿桌皆是。
「你是誰?!」我不禁毛骨悚然。
「葡萄很好。」老人蹲下去,津津有味地咂著嘴,抓住我的手伸向暗處。我觸到了柔軟的、濕乎乎的一大堆,很像動物的內臟,還有股腥酸味。我驚跳,發出尖叫。
「不、不,我只是想換一套內衣,換一雙鞋,然後把頭髮梳理整齊,很簡單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還要制蝴蝶的標本,那種紅蝴蝶。在冬夜裡,我將細細地傾聽那些腳步聲,把梧桐樹的故事想個明白。外面很黑,屋裡也很黑,我用冰冷的指頭摸索到火柴,劃了四五下,點出一朵顫抖的火苗。許多人從窗前飄然而去,許多人。我一伸手就能觸到他們的肉體,我咬嚙他們的臉頰,私下裡覺得很快意。我要在暗夜裡坐到最後一刻,冷冷地微笑,溫情地微笑,辛酸地微笑。那時油燈熄滅,鐘聲長鳴。」我終於對自己的聲音著了迷,那是一種柔和優美的低音,永恆不息地在我耳邊傾訴。
這裡是如此的空闃,還有那種風。
「媽媽,你想說:媽——媽。」老人一字一頓地說,顯得很厭倦。「我的時間不多了,這些日子以來,我老是看見彩虹,那發生在我去墓地散步的時候,有時睡著了也這樣,一種熟悉的出其不意。」
「新年好!新年好!」老人喃喃地重複著,爬出草堆,在泥濘的路上跺出很深的腳印。
「你說『請』。」于昏沉中聽見老人嘲弄的聲音。
光暈又收攏成兩點,黑影掠過。原來是只笨重的夜鳥,它憤怒地怪叫一聲,撲向天窗口,用碩大的翅膀兇猛地拍擊屋頂,發出雷鳴般的轟響。
「食人肉的鳥。」老頭說,我猜得出他正在微笑。「它估計錯了。天明我要帶你上天窗口去看一些絕妙的東西。」他發出了微微的鼾聲。我卻掙扎著不敢睡,我害怕從現在平躺著的虛空里掉下去,落進無底的深淵。老頭不停地翻身,弄得骨頭「嘎嘎」作響,彷彿這虛空碰痛了他的脊背。我折騰了大半夜,後來就看見露水羞羞答答地從丁香花瓣里滴下,藍燦燦的天空里有一輪巨大的紅月亮,像頭毛茸茸的怪獸。荒坡上成千上萬的猿猴對著天上的怪物啼叫,奇異撲鼻的香氣瀰漫在空中。
很久以前,我和他在林子里找過蘑菇,那時他還沒開始挖坑。
經他一提醒,我腳下的地面果然有了浮動的感覺,還隱約九-九-藏-書聽見「嘩嘩」的流水聲。
許多人從瓦礫堆上走下來,踩著煤渣路走向老屋。他們的背影細長飄忽,腳步輕浮不定。廢墟上有另外一些房子,另外一些人,我在多年以前就忘了這件事。發紅的街燈一亮一滅,燈罩在寒霧裡喳喳地響,地上有一層銀霜。一個瘦子吹起口哨,紅黃的火焰從窗玻璃上一跳一跳地升起,一股蒸氣又將那影像弄模糊了。長滿青苔的牆上晃動著許多影子,房子吱吱呀呀地搖晃,屋檐的冰柱紛紛掉落。
我們倆都將上半身在杉木皮的屋頂上趴好。他捅了我一下,用手指向霧蒙蒙的空中點來點去。「請看我那些寶貝兒,你看見沒有?左邊那一片閃光的珍珠?還有右邊,全是些無籽的綠葡萄。」哪裡是什麼葡萄,我的天!我說我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霧,但他不理會我,「這裏的墓地里終年吹著孤獨的風,有時也夾帶著黃沙,暴雨一樣打在屋頂上。在古柏下聽起來,風的聲音特別大,隱藏著威脅似的。我已經習慣了獨立在風中,那時這世界空空蕩蕩,只偶爾有一隻老鴉歪歪斜斜地從你面前擦過。剛才你還在睡,我已經聽過了樟樹枝頭那隻最後的蟬的絕唱,那真是少見的。它唱完之後,立刻變成了透明的殘骸,那發生在最後一個音節上。等一等,你說一些什麼吧。」
天窗從銀杏的枝椏間顯露出來,那是茅草屋上的一個黑洞,蠓蟲如濃煙般從洞里湧出。兩個灰衣人來到屋旁,用石膏在牆上寫出粗大的字體:TX,然後匆匆離開,踩倒了許多細葉香薷。
我的同事的父親是火葬場燒屍的,他燒了大半輩子死屍,渾身都是那種氣味。有一天,他的家人們私下裡商量好,全體遺棄了他。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火葬場墓地邊上的小屋裡,據我所知已住了十年。今天早上,我忽然收到他寫來的一封怪信,那信上沒郵戳,只用鉛筆畫了一個很大的骷髏,卻順利地送到了我家的信箱里。信上的話很怪,句式也很奇特。他寫道:
我縮成一團,躲來躲去。
「他們敲鐘了。」我說。
天一黑下來,老頭就在堆得密密匝匝的細葉香薷中打了一個洞。我們鑽入洞中,把洞口封上,弄出愜意的響聲,很快進入夢中。我周圍滿是飛舞的紅蜻蜓,旋出數不清的光暈,每當朦朧中要醒,光暈又旋往更深的夢境。我彎下腰去,正想摘取一朵水仙,有人從背後猛推我一把。
我在天窗上趴了一天,密切注視著遠方廢墟上的動靜。一開始除了霧,什麼也看不見。到了中午,霧慢慢散去,烈日當頂,老屋那邊卻已是暮氣沉沉了。有一根粗大的煙柱從煙囪里冒出來,慢慢凝滯在半空,形成一朵不動的蘑菇雲。地窖的門忽然大開,老姑媽騎在一匹發狂的大母狗身上衝出來,在爐渣上兜了一個大圈,又發狂地衝進了地窖。門「砰」地一聲響,關住了一聲慘痛的嗚咽。什麼地方的鐘聲一敲,瓦礫堆里升出數不清的灰色頭影,一條青蛇穿行其間。門又打開了,母親被裝在一個浴盆里推出來,她滿臉鮮血,一隻手高舉一大把白髮,白髮上面沾著點點頭皮。她喊不出聲,聲音被咽間的一根骨頭堵住了。浴盆很高,她在試著爬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終歸失敗。老人動了一下,眼皮下面滾出兩顆血滴,嘴角堆著抽風吐出的白沫。「我已經好了。」他有些歉意,背著我吐出咬碎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