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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之死

名人之死

因為每次都保持沉默也不太禮貌,筆者經過反覆思考,終於憋出這樣一句話:「您為什麼不去查一查醫學方面的資料呢?啊?那上面肯定有這個問題的線索的,到圖書館去看一看吧。」
他離去的背影讓我深深地感到,現在,他的確是獨自一個人了。其實我們誰又不是這樣呢?我們白天里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忙忙碌碌,夜裡睡得又沉又死。假如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在半夜裡突然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一夜又一夜,難道他就不會產生做試驗的念頭嗎?關鍵是,我們白天太累了,一倒下去就睡得那麼香,所以誰也不會有失眠的經驗。名人真是自作自受。
我看出來,他一點也不需要什麼人的忠告,他不過是找一個人說說罷了,這個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
「你想做一個試驗嗎?」我反問他。
「我並不將這位權威的意見奉為聖旨,」名人沉思地說,「我越來越感覺到醫學的不可靠。」
當我到隔壁去拜訪他的時候,卻大吃了一驚。他成了一個面容憔悴、目光散亂的小老頭了,行為舉止也搖擺不定。他反反覆復地向我嘮叨著一些同樣的話:「為什麼醫生會弄錯呢?按一般的慣例是不會錯的。」「我都已經作好準備了,到頭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既然期限不是兩個月,會不會是一年呢?你說說九*九*藏*書看?啊?」弄得筆者無話可答。
有一天名人竟然穿著睡衣到我家來了,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因為他是名人,平時總是我去拜訪他,他從不回拜。他明明是有什麼事,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熱切。我連忙為他倒茶。他喝了一口茶后,激動的情緒稍稍平靜,開口說話了:
「想,想得要命。你知道我為什麼夜裡不敢合眼嗎?我害怕在睡眠中突然死亡。這一年多來,每一夜都在提心弔膽中度過。自然而然就想起做試驗的事來了。不過我還沒有最後打定主意,這種事不是隨便打得定主意的。但是那種誘惑實在是太強烈了。」
我對名人的結局作過好幾種設想。人到了這個地步,要設想他的結局是比較容易了,所謂「千條江河歸大海」吧。
我心裏十分清楚,他說的所謂「工作」就是研究那些醫書。這樣倒也好,工作能夠幫助克服他精神上的危機。何況他是一位名人,在最後的日子里弄得太潦倒總是不太好的事,我是寫小說的,很懂得這類人的心理。
去看望過他的一位他過去的至交告訴我:名人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了。「一天到晚談他的死期,簡直走火入魔。」至交痛惜地搖著頭,「一個人,要保持自己的晚節真不容易啊!他在住院期間表現得真是出色。要是那一次就死了……read•99csw.com」說到這裏他突然止住話頭,惟恐說出對名人大為不敬的話來。
那只是一個遲早的問題罷了。
兩個月的期限到了,名人竟然沒有死;三個月、半年又過去了,名人還是沒有死。他創造了醫學上少見的奇迹,醫生說他可以出院了。
在我的預料中,名人現在應該是情緒高昂,渾身滲透出創造力了。因為他用自己那超人的意志戰勝了死神,顯示了人類精神的力量。
我想,名人實在沒有必要模仿鳥類。人類總忘不了模仿,哪怕死到臨頭也是如此。要是徑直走到樓上就往下一跳不簡單得多嗎?揮動雙臂肯定妨礙了他最後的體驗,這個傻瓜。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不然我怎麼會對他臉上的表情有那麼大的興趣呢?
時光流逝,一年過去了,名人依然健在,只是書架上的醫書已由淺顯易懂的通俗種類換成了較深的、帶專業性質的種類。而且這位名人,越來越不修邊幅了。他穿著長睡衣和拖鞋,手捧那些醫書在屋裡踱來踱去,即使來了客人也不換衣,而且他也不記得他是聽了我的勸告才去看那些醫書的了。「懶得換衣服鞋子什麼的,反正要死的人了。」他隨隨便便地講話,完全沒有名人風度。
如今正好在我的隔壁,就有這樣一位名人。為方便起見,筆者在這裏稱他為名人好了。他是一位五十歲https://read.99csw•com多一點,頭髮花白,受人尊敬的人,他很有名。這位有名的人不幸過早地患了絕症,醫生說他還可以活兩個月。從患病的那天起,這位名人臉上就顯出那種冷靜而坦然的名人神態。因為有各式各樣的人去慰問他,他甚至談笑風生起來了。醫生護士們肅然起敬,認為名人的胸懷真是了不得,能夠這樣面對死神的真是千里挑一。筆者也曾提著橘子去慰問過他,那一次,他還對筆者講了一個幽默的笑話呢!
他是在中午時分爬到七樓上再跳下去的。當時陽光普照大地,空氣十分清澄。大概他認為這種天氣更有利於他那種快|感的體驗吧。要是陰雨天,腦子裡就不會那麼清晰了。很多人都看見他了,他笨拙地模仿鳥類,將雙臂揮動了幾下,很快就可恥地砸在水泥地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當然我也沒法弄清他臉上的表情了。
兩個月的期限向他本人宣判了,主治醫生認為對於這樣意志堅強的病人用不著隱瞞什麼。在這期間,我去拜訪過他三四次吧。我感到隨著死期的臨近,他的內心是越來越平靜了。時常,他在談話間因為疲倦而停了下來,雙目久久地凝視遠方的天邊,嘴角漾出那種高傲的微笑,根本忘記了筆者還在他身旁。這種時候,筆者總是識趣地悄然退出。
名人死後,根據他的遺囑,那些醫書搬到了我https://read.99csw•com的書房——從他立遺囑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他那種模仿的劣根性。我一打開書就吃了一驚:除了最初買的那幾本通俗醫書以外,後面買的書籍連翻都沒翻動過!原來他早就不看書了,原來他手裡捧一本書只是做做樣子罷了。這一點當時我倒沒有察覺到,足見我的淺薄。
過了些日子筆者又去隔壁拜訪。筆者看出名人雖則仍然情緒不太穩定,但很明顯,已不像剛出院時那樣萎靡了,也許他有了一種新的精神支撐吧。在談話間他告訴我,一位外省的研究他這種病的醫學權威告訴他,原來那種兩個月期限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按照他的身體方面的特殊條件,應該將期限定為兩年或三年。
名人的結局很平常。在最後那一個月,我們誰也沒有再見過他的面。他將住宅單元的門從外面鎖上,放下窗帘,夜裡也不點燈,他要造成一種讓人以為他旅行去了的錯覺。我當然知道他在屋裡,不過我倒沒有很大的好奇心,因為結局早就定下了。我只對一件事有興趣,就是他在最後那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因為這可以作為解開我心中疑團的線索,但這個線索也是靠不住的東西,我仍然要獨自承擔著自身的惶惑走到最後的目的地。
關於名人之死,筆者讀過一些各式各樣的文章。其中描寫得最多的,大抵是一些這樣的話:「進入大地母親的懷抱」啦,「read•99csw.com平靜而安詳地沉入了永久的睡眠」啦,「毅然朝著幽深廣闊的大海游去」啦之類。
在他說話時,筆者趁他不注意往他的書架上狠狠地瞟了幾眼,發現那上面果然擺了幾本厚部頭的通俗醫書,書中的很多地方還折了角。
我走到街上,站在人群當中,人流來來往往,聲音十分嘈雜。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總免不了流露出:他們都在躲避那件事。
「殘雪,你也是寫小說的,對於這類事可能會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問問你,一個人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剎那,究竟是何種情況,是否被證實過呢?當然我是指一般性的死亡,我想搞清的是大多數人的感覺。」他站在桌邊,睡衣的邊角因為長久不換已經油污了。他用手指敲著桌子,滿臉惶惑的表情。
「最近我坐在家裡沒事,又開始做少量工作了,我可不想等死。」名人勉強地笑了笑。
「正是如此。這種事,不能說是胸有成竹,一定要依靠某個瞬間的衝動。謝謝你,今天我把這件事對你說了,我的想法更明確了。到底你是寫小說的,對我的想法清清楚楚。我當過名人,住院的時候,我簡直像個木偶。是你勸我讀醫書的,我還記得。現在,我簡直稱得上這方面的專家了,就差那個試驗。」
「我對這種事並不感興趣。」他冷淡地回答,很不高興地白了我一眼。
「您還要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才會著手去干,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