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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菜地的路

去菜地的路

然而他並不快樂。每次從鄰居那裡回去,他總是萬分沮喪,覺得後悔,覺得噁心,然後便跑到我家來,訴說鄰居們的種種不是。按他的說法,那些人簡直就是行屍走肉。我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他似乎有點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了一陣,接著表情又呆板不變了。
我也不能理解仁升的生活,他的年輕已經不小了,還是孤身一人,而且他從來不工作,他就靠很年輕的時候賺下的一筆錢勉強度日。他家裡一貧如洗,只有一套炊具,一隻木床,兩把椅子,一個老式櫃,櫃里只有幾件破衣服。他的生活就由每天去菜地,一月一次與鄰居發生糾紛這兩件事構成,這是我們大家都一目了然,見怪不怪了的。
他一愣,半天沒說話,不自在地東張西望,最後說:
「你的這位表哥是怎麼回事,簡直是個瘋子。」他說,「他來找我下象棋,死纏蠻攪非要我讓他的棋,讓了一次又一次,還不行,大吵大鬧,將口水吐到我的鞋子上,啊,真是下流極了!如果哪次輸了,他就賭氣回家,簡直像個老小孩。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他的脾氣,不和他下,可他非要下不可,賴著不走,我們怕傷了和氣,只好敷衍他。可一下,他又老毛病複發。」
我從未看見過他的菜土,也從未見過他將蔬菜運回家,我的關於他那片菜土的所有感性認識都來自他的描述。現在他就赤著腳,一隻手撐著鋤頭站在我家門口。在他這種年紀打赤腳實在是不太相宜了。我注意到他的腳上沾了很多新鮮的紅土,像是在炫耀似的。
他在離城二十多里處的一個荒坡上開了片菜土,種了些辣椒、萵筍、南瓜之類的蔬菜。每天天不亮他就肩著鋤頭去他的菜土,年復一年,從不間斷。現在他已經有點老了,背也有點駝了,雖然竭力掩飾,想顯得年輕,但他的形象總是給初識者一種滑稽的感覺。
「也許吧,但菜土是不可不去照顧的。我的腳越來越走不動了,尤其剛起床那一會,右腳就像出了毛病似的。」
一天,我正在寫一封信,仁升來了。罵了一通鄰居之後,他顯得很茫然的樣子,背著手在屋裡走了一圈,說:
「你怎麼知道原來的菜土就很好?」
我本想問他關於菜土的事,但我把到了口邊的話咽回去了,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勸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世上有比他更為自負的人,而同時又如此的卑賤,這種事太離奇了。我記起當他與鄰居發生糾紛后,他總是像老太婆一樣嘮嘮叨叨,把一切錯處推到read.99csw.com別人身上,千方百計標榜自己。他在我面前說了又說,聽得我頭腦發脹也搞不清事情的始末,以及具體過程。因為他又愛東拉西扯,將那些旁枝末葉加以誇大,你就是費盡心機也很難摸清他的意圖,等你剛剛搞清或自以為搞清了,他卻又談起另外的事來了,而他所談的另外的事卻是要否定我所認為的原來的意圖。
出院后,他照舊去郊外,手裡多了根拐杖。而一月之後,他又與那位打傷他的鄰居下棋了,若無其事的樣子。下棋時照樣爭吵,不過沒有發生打鬥,也許是鄰居聰明了,也許是他聰明了吧。
他耐著性子聽我說完,忽然眨了眨眼,做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問道:
「大家都在自家後院的陰溝邊種菜,只有我一個人跑到荒地里去,」他得意洋洋地對我說,「而且越走越遠了。看看我這雙傷痕纍纍的腳,你能計算得出我跑了多遠的路程嗎?為什麼你不能是我呢?如果你是我,我就可以與你大談蔬菜的種植了,現在我只好和你談談走路的事。」
他掮著鋤頭回家了。看著他那辛苦的背影,你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是一個與鄰居斤斤計較、時常發生爭執,喜歡逞強的人。
這一年來,他的變化是驚人的。他穿著破棉衣,整個人就像爛布棉花裹著的焦炭一樣。可他愣了一刻之後,居然「嘿嘿」地乾笑起來,很瞧不起我的樣子。
「我?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還能去什麼地方呢?當然是那裡。」
「早上真不想起床呀,」他說,「到了我這種年紀,不是早該享福了嗎?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早起的,也沒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腳,背一把鋤頭走二十多里,你找得出這樣的人嗎?」他說著說著就總是自負起來,臉上也放出點光彩。「前天早上我不太舒服,可能是赤腳在雨里走受了涼,我就想,乾脆賴在床上睡一天算了。結果呢,一塊地的辣椒全叫蟲子吃光了。我這才知道什麼叫偷懶。」
他在醫院里躺了一星期。我去探望他,問他為什麼要用腦袋去迎那鐵棍,他從繃帶下面白了我一眼,回答說:
不久就聽鄰居們說,仁升因為在郊外的某個地方東遊西盪,巡邏的人員以為他要破壞森林,將他拘留了一夜。其實他並不是去郊外種菜,他背一把鋤頭只是用來矇混眾人的,他從來就沒種過什麼菜,難怪沒有人看見他把菜運回家。要是他早些講老實話,大家就會對他進行規勸,也不會鬧到拘留的地步。鄰居們還添油加醋說read.99csw.com了些別的,有人甚至懷疑仁升是到野地里去和女人亂搞。
小夥子還告訴我,街坊鄰居本該友好,但他喜歡高高在上,所以大家都對他印象不好。又說他高高在上的原因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有塊菜土,他就是這樣說過。
走著走著,他就摔倒了,於是坐在地上揉腿,我從他面前走過他也看不見。
「……我真累死了呀,我的腳板都長滿血泡了,為什麼就沒人看見,沒人理解我呢?我每天走這麼遠的路,在我這個年紀,這不是一個很英勇的舉動嗎?誰能承受得了?雖然這是我個人的事,我也用不著別人來同情,可他們也不該用鐵棍來打人啊!這不是野蠻是什麼呢?我就應該遭受這樣的命運嗎?現在我偏不歇下來,我要每天在路上挨日子,挨一天算一天,讓他們看了心煩。當然我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看了心煩才在路上挨日子的,只不過是我這種方式有這種客觀作用罷了。我之所以上路只是因為在家裡呆不住,度日如年……我不能讓他們白打,可是打也打了,你有什麼辦法呢?我就要這樣每天出來,搞得大家的神經不得安寧,我自己卻因此有了短暫的安寧。對了,其實我出門時並沒有想到別人,我只是為了尋求自身的安寧,最近我的睡眠好多了……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我那表弟是一個傻瓜,他做出聰明的樣子,但骨子裡卻是一個傻瓜,這裏的人都如此,他正是那種傻瓜典型,我只是不當他的面說罷了。完全有可能,我會死在路上。現在我每天都費盡了我全身的氣力在掙扎著向前走,我真是命苦啊,走呀走的,風裡雨里。別人呢,都呆在家裡,坐在乾淨的地方,吃好東西。再說路邊上又沒有一張凳,就算有凳子呢,我也沒法坐下來呀。我早上一睜開眼睛就想,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生活得更單調乏味的人了,別人簡直無法想象我的生活乏味到了什麼程度,比關在牢里的囚犯還要乏味……」
「我決定不再回來了,我要改變路線了。你知道的,我在此地已有十年,來來回回的,最近我終於失去興趣了,我是來告別的。我本想不告別算了,後來又想,你是守規矩的人。」
過了幾天一位鄰家的小夥子來坐,說起仁升,言語間不無蔑視的味道:
「光是考慮到你們大家的意見,我也非要每天跑不可。」他微笑著說。現在他已不太注意掩飾自己的老態了,我看見他有時回來晚了,走在路上一步一挪的。「這幾年我也許是老了一點,可這並不妨礙我去那邊,九-九-藏-書你們每個人都看見了的,一想到你們看見了,我便有了力氣。我打算再也不在野地里過夜了。」
一次我在路上看見了他,我就跟在他後面走。他在前面磨磨蹭蹭,自言自語的,我聽見他在說:
「有這事嗎?我忘記了。」
然而仁升闖禍了。星期二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侄兒叫醒了,他告訴我說,昨日仁升與一位叫富民的鄰居下棋下輸了,便朝富民臉上吐唾沫,富民衝上來給了他一個耳光,仁升氣不過,便順手偷了他家的一隻古董煙灰缸。後來富民發現,與弟弟一起跑到仁升家搜出煙灰缸,還揍了仁升一頓,揍得十分厲害,今早他竟破天荒沒起床,不知出事沒有。
「你就不要與這些人下棋了,毫無益處。」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又過了些日子,他有時兩天回一次家了。他對我說,他的腳越來越不能勝任遠行,右腳的腳背上甚至長出了一個腫塊,越來越大。他發現他種菜的那片荒原上有個茅棚子,他就鋪了些茅草在那裡過夜了。「其實呢,那邊也和這邊差不多,都是寂靜得厲害。你知道,我去找他們下棋就因為這裏太寂靜了,我一直感到恐怖。最近我種的燈籠辣椒紅得像火炬一樣了。」
人們斷定他是在矯情,於是有意地不再注意他。
他稱我為傻瓜我並不生氣,更多的倒是憐憫和害怕。說實在的,我無法理解他所堅持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他企望別人怎樣來理解他。所有我對他的看法與別人對他的看法全是明明白白的,可這明明白白的東西中又似乎有些謎沒有解開,以我們大家的性格,對待這類謎的態度便是繞過它們。我們繞過去了,並很快忘記了,只有他死死地守在那裡,因為自負,也因為某種說不清的恐懼。年復一年,他就這樣與我們對峙著。
他的步子歪歪斜斜,衣裳越來越破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連那把裝樣子的鋤頭也不背了,就空著手走路。我想,他每天要走那麼遠,背不起那把鋤頭了。當然他自己仍然聲稱是去種菜,這種聲稱理直氣壯。
我立刻穿好衣服去仁升家。我到達時,他已經掮著鋤頭準備出發了。他穿著短衣短褲,身上傷痕纍纍,一邊臉都黑了,那樣子真可怕。
「你就不能歇一天嗎?」我著急地說。
晚上我去他家裡安慰他,不料他像沒事人一樣,還反過來指責我懶懶散散,浪費生命。「滿街都是行屍走肉,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活人。」他偏激地說,還有幾分得意。
我最後一次見到仁九*九*藏*書升是在寒冷的三月,冬天剛過去的時候。
「那又怎麼樣,我們大家都種了菜,不過是種在後院里,這有什麼不同呢?這個人真是糊塗,現在他還沒老,老起來怎麼得了。打赤腳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也打赤腳,時間短一點罷了,有什麼不同呢?」
我現在已經不太願意看見他了,看見他我便覺得很窘,覺得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似的。這個瘦骨伶仃的漢子,我的血親表哥,就像不散的陰魂一樣令人不安。
我的侄兒又來告訴我一個新聞:仁升不回家了。是的,仁升不回家了,但他也沒有出走。如今他的全部時間都在路途上度過了,他的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從他家門口的馬路到郊外的某個地方。他凌晨出發,深夜歸來,就睡在別人的屋檐下。他的身上越來越臟,並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臭味,所有的人見了都遠遠避開,大概是覺察到了什麼。一個月過去,他也不再去找人下棋了。他仍然不停地自言自語地訴苦,這種自言自語是如此的刺耳,有時竟在夜裡驚醒了屋內的人,於是裏面的人開了窗,朝著睡在屋檐下的仁升痛罵一頓。
「我不在原地種菜了,現在的菜土離家有三十多里。」
我的表哥仁升又來我面前訴說了,嘮嘮叨叨地竟罵了一個晚上。我曾無數次告誡過他,不要與鄰家的那些市儈們攪在一起,沒事幹的時候坐在家裡看些書,可他就是不聽,不但不聽,還有些對我的話嗤之以鼻的味道。
「那怎麼行呢?我坐在家裡度日如年,你還沒看出來嗎?你記一記看,我有多少年沒有坐在家裡過了?再說我也沒有歇息的習慣。」
我躲避起他來。接連兩次他來拜訪,我都躲在裡屋不敢出來。於是他不來我家了,我也大大地鬆了口氣。
「你就不要談蔬菜了。」
我擔心仁升會十分難堪,因為這畢竟是他生平第一次被關押,而鄰居也會因此產生欺壓他的念頭,他真可憐。
「你要去什麼地方呢?」
我想鄰居的話也不無道理,可是荒地里怎麼能長期住呢?那地方潮濕,還有野獸,很不安全。於是我又想勸勸仁升,讓他不要每天跑那麼遠,以他這個年紀,一星期跑一次就足夠了嘛。
「我又把這事忘了,我還以為你是我自己呢!話一說多了總會產生這種錯覺。」
最近他與鄰居發生的這次爭吵十分奇怪。仍然是為下棋的事,他不僅要悔棋,最後還把棋盤掀翻了。那位鄰居憤怒已極,就抄起根鐵棍來打他。就在這時,旁觀的人看見了奇怪的一幕:本來他完全可以躲開,本來那鄰居也許read.99csw.com只是要嚇一嚇他,並不真要打傷他,可他硬是將腦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聽見「嘭」地一響,立刻血流如注。那位鄰居也嚇了一大跳,立刻忘記了仇恨,與人們一道將他送至醫院。
看著他那被風吹得皮膚裂開的手腳,我立刻為他擔心起來。我對他說,他已經不是一個青年了,做事要量力而行。再說原來的菜土就很好,為什麼要換地方呢?要知道人人都在後院種菜,只有他一個跑到城外去,這已經與眾不同了,能堅持下去就是件了不得的事了。
我們這條街上的居民最近都像統一了口徑似地說,既然仁升在野地里搭了個茅棚,他最好就住在那裡算了。因為他年紀漸漸大了,來回走五六十里路越來越困難了,萬一倒在路上昏過去了,又沒人發現,那可怎麼得了。他們這樣說的意思並不是要趕他走,他們純粹是為他本人著想,為他本人好,要不他們才不會費心思去提這個建議呢。
「我並沒有天天與他們攪在一起,我只不過是一個月一次與他們攪在一起。你知道我很忙,每天都要去照顧菜土。你既然知道,你總不會連我這點小小的愛好都要剝奪了去吧?人人都有嗜好,不是嗎?」他振振有辭地說。
然而他還住在這條街上,隔一段時間就出來找人下棋,與人爭吵。
「那都是瞎吹,說說好玩的。」他心不在焉地盯著窗子說。「原來的菜土是不錯,但地不肥,收成不高,所以我要換地方。現在的菜土開在荒原上,周圍幾十里沒有人煙。我們不說這個了吧,這事說起來心煩。」
然而鄰居們沒有我這種感覺,他們照樣接納他——在他上門的時候。他們也照樣指責他,怨恨他,但沒人像我這樣害怕他。鄰居們只會怕老虎,怕地震,絕不會去怕仁升。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裡」是哪裡,但我也不好再問他。這世上總有那麼些謎吧。我跑進屋內找出條圍巾送給了他,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北風在他背後捲起一股黑灰。
他開始將時間消耗在路上了,不論人們在一天中的什麼時候看見他,他都在那條路上磨蹭,寒冬酷暑都不變。而且越來越走得慢,目不斜視,就像在欣賞自己的腳步似的。這時候,如果有人遇見他,與他打招呼,他就像聾子一樣,頭都不抬。
「你怎麼知道毫無益處呢?」他又像上回那樣詭秘地一笑,不過這一笑扯動了傷口,他的表情又變成齜牙咧嘴的怪相了。我真不忍心盯住他看。「這種事很難說的。」
他拄著一根棍子站在門外,我們已經好久不見面了,雙方都有點不自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