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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程 第三章

歷程

第三章

老曾進來了,告訴他店裡的活已經忙完了,已是夜裡兩點,本來她夜裡是要研究地圖,寫寫畫畫的,但是現在他來了,她反倒打起瞌睡來,只想睡覺。房裡只有一張床,怎麼辦呢?湊合著兩人一起睡算了,反正她也看著他很像她的兒子或兄弟什麼的。她倒在床上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皮普准起先還想撐著不睡,一會兒也睜不開眼了,於是倒在床的另一頭也睡著了。
「你不應該背叛她。雖說她力大無窮,一隻手就可以提起滿滿一桶開水,但她卻是一個來去無蹤的女人。就說我吧,每天與她混在一起,還是忐忑不安,我很擔心一覺睡醒她就不見了。你怎麼膽敢背叛她?難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嗎?我看你年紀不算小了。」
皮普准一出門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頭一看,是三姑娘。
「可是我們還沒有旅行呀!」
「剛從墳山裡出來的。」皮普准沒好氣地說。
於是皮普准縮回來。飛機嗡嗡地響了好久,一切又歸於平靜。婦人又拿出那張地圖來請皮普准辨認,她固執地用指甲指著一條街的標記,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後皮普准遲疑地說:
「還有離姑娘的父母,老曾,白鬍子老頭,他們都來了嗎?」皮普准絕望地問道,「還有你的博物館,也帶來了?」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過了嗎?」
「他早就不打算見我了,是嗎?」
外面天已經黑了,看不清,婦人卻要他別開燈。
幾個星期之後,婦人告訴他他可以自己繪製新版圖了。皮普准腦子裡亂糟糟的,完全沒有什麼新版圖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張紙,一支筆,就走開了。
現在是皮普准一個人坐在房間里了,他仍然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他坐在那裡,他什麼也畫不出,他面前的那張紙總是一張白紙。有時候,他打開抽屜,拿出老曾繪製的那張地圖來看,或者說做出看的樣子,因為他仍是糊裡糊塗的,並沒有什麼新的感覺。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種真正的改變,這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改變,那就是他變得隨遇而安,得過且過了。他住在婦人的飯店裡,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圖打聽五里街的事,也不再為自己的頭髮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難為情,所有這些事都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他心不在焉地剝毛豆,心不在焉地聽著外面熟悉和陌生的聲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繪製的版圖。他日日做這些事卻又無動於衷。有一天,他在閉門枯坐的瞬間衝口說出了「石頭」這個詞,繼而陷入沉默之中。
「你這個意志薄弱的傢伙!我讓你學好,你卻與賣臭魚的奸商攪在一起!你腦子裡成天到底想些什麼?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發雷霆了。」
「我已經不打算回家了!」他向進來的婦人大聲說。
皮普准說:「我沒去過那些地方。」
「我倆都應該小心翼翼地去獲得她的歡心,我最怕她生氣,她一生氣就不見了。她有激|情,我們卻沒有,不是嗎?這就很危險。有一天她一生氣,竟然將一桶開水朝我潑過來,幸虧我躲得快。你站在這裏幹什麼呢?」
「好,讓我們今晚制定計劃。現在我要去收拾廚房了。」
「這正是你所樂意的,」婦人走到前廳里去了,她那空洞的聲音留在房內,震得四壁「嘎嘎」作響,「有那麼一天,你還會從這所房子走出去,沿著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後你遇見一個賣餛飩的,你與他招呼過後,繼續走,街道在你身後消失了,鞭炮聲也變得隱隱約約,最後你到了一個新的城鎮,黃狗在街口莊嚴地守衛。」
「我原來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啊https://read.99csw.com?」
「我?隨便姓什麼。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腦子弄糊塗了。前些天也有人叫過我李嫂,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不要輕易放過,這樣你就會認出一些地方的。我問你,有人說我賣臭魚給顧客,是不是三姑娘說的?」
「他是不打算見你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向你傳達信息了,他要傳達的,通過我。你到底想要些什麼?你貪得無厭,得罪了他,我也要為你背黑鍋了,我真倒透了霉。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嗎?他到旅館樓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纏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氣死我了。我現在要送開水去了,這裡是兩塊錢。」她匆匆去了茶館,皮普准這才看見小鬍子站在一旁。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見我了。」
「我覺得有點熟悉,有點像我原來住的地方。」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裡一家人家的女婿。」
「看不見,只能聽到你說話。」
他的話被婦人的笑聲打斷了,婦人笑了又笑,眼淚都流出來了,最後她沮喪地說:
「你要是不開口,沒人相信你是外來人,你這樣一說,倒真像個外來人了。你儘管不記路,但是你今天走過的那條路線,你還會重複好多次的,你會於不知不覺中將它記熟。你看看這裏,這是一棟八層樓的房子,樓頂是個平台,樓下有個餐館,從這條路可以到城裡去……」皮普準的眼睛隨著她的紅筆轉來轉去的,想看出個究竟來。「你真的認不出你住過的地方了嗎?」她反問道。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不知道,我不善於留心這類事。」
「你只要長時間地坐在這裏,腦子裡就會出現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版圖。這張是我繪製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制出來的嗎?」
「請問您去過五里街嗎?那是我從前住的地方,那裡有一棟樓,一隻貓生活在大樓的暗道里,那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奇怪的來歷……」
「我在這裏住下了。」
「他住在街頭,你不知道嗎?」
「真的。」皮普准慢慢地說,一邊站起身,向等在門口的婦人走過去。
男老曾又說:
「我是如何來的你就不必管了,我從小在此地長大,要來還不容易。我告訴你,除了我,還有離姑娘也來了,不過她沒在鎮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從此隱居。」老王臉上浮出微笑。
「你還記得雜誌的事嗎?事實上,從那時起你就開始操練了,不過要到我們這種水平是不可能的。舉個例說,我們可以從這個洞進去,一直走到山頂,然後走回來,你呢,只能在洞邊徘徊。」他的口氣得意洋洋的,「我現在躲起來,你就再也看不見我了。」
皮普准揀著芹菜,覺得自己心中的煩惱正在漸漸消失。這時女老曾又誇獎他「工作有進步」,還獎給他一個蘋果。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況了嗎?」老王的口氣仍像過去那樣咄咄逼人。
「很好,今後我們是鄰居了。我住在街尾,我早知道你會住下的。」
「你吹牛,誰也不知道我會在哪裡住下。」
「難道這種事不值得我為她傷心嗎?」小鬍子掏出塊手絹擦著淚說。
「我說過了讓你每天來看地圖,你倒問起我來,太沒道理了。為什麼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現在我要去洗魚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來,我反正夜裡是不休息的,我們鎮上的人都這樣。你不要喪失信心。」
「這個人身上有股臭味,他從哪裡來的?」婦人問。
「唔。」皮普准含糊地說,一邊傾read•99csw.com聽窗外的聲音。外面有兩個婦人在爭吵,嘶啞的嗓門像老鴉一樣,又有許多人拖著板車在街上吆喝。老王還在說,皮普准越來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慢慢地,老王的聲音就與外面的聲響混為一團,難以區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從房裡消失了。皮普准抬起頭,看見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進來,讓他幫著揀乾淨。
「我們這裏的人不喜歡這種東西。」
「黃昏的這種光線最能鍛煉你的眼睛。」她說。
皮普准繼續看著窗外,他又看見三姑娘和小鬍子摟抱著從街上走過,他們的身影飄飄蕩蕩,就像兩個遊魂,在他們身後是一群去上夜班的工人,在工人們的後面,正是那位信使。信使慢吞吞地走著,東張西望的,顯得十分猥瑣,在他的腳上,一隻鞋的鞋帶已經散開了。他也看見了站在窗口的皮普准。
皮普准使勁搖頭,說他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們這個鎮位於他們國家的什麼地方,這張地圖上也沒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皮普准苦笑著對她說:「我喪失信心了。」
「我也想探險,就在這裏。」
這時老曾正好從外面搬碟子進來,看見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他真的躲起來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長了青苔的洞壁。
「請問您姓什麼?」
「我聽她說了這件事。為什麼你這麼想回到那裡去呢?這裏不好嗎?你每天遊盪,什麼也不幹,她還給你兩塊錢,帶你去茶館,我還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外來戶!」婦人嗤之以鼻,「什麼外來戶,別裝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里,我還看見三姑娘給你錢!你怎麼還好意思這樣說——外來戶!活見鬼!你過來,我有個旅行的計劃,讓我慢慢告訴你,我打算邀請你一道去。」
「是嗎?」婦人說,「你一定是忘了。松柏紮成的牌樓,你總還記得的。」
「不知道。」
「這不是我住過的地方,我告訴過你了,我住過的地方叫五里街,而這是山地街,房子與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對。你這幅地圖上的每處地方我都不熟悉。」
「我?來找你?我是你的鄰居呀,就住在街頭,你從來沒有發現嗎?」老王的臉上顯出真正的驚訝表情。
「哈!你撒謊,這沒關係,我會弄清的。」
「你可以有意訓練自己,每天來看地圖,看得多了就會認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說,一把將地圖掀開了。
「我並沒有外出旅行,我還在這個鎮。」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你不要喪失信心,每天半夜來查地圖吧。」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要幹活了。」
「你在這裏住下了嗎?」信使問道。
每天晚上,婦人忙完了活計,便擺出那張地圖來與他一道研究。說是一道研究,實際上皮普准在想別的事。自從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看懂之後,他便放棄了鑽研。婦人並不知道他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他倆坐在桌旁,雖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卻又覺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歡這靜謐的瞬間,也喜歡屋外的喧鬧。他在裏面同時又在外面,內心躍動著說不清的喜悅。他倆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幾個鐘頭就這樣溜過去了。
「我對洗魚不內行,我在這裡是外來戶,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說。
皮普準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那句話:「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心中感慨萬千,不能平靜。飛機又嗡嗡地響起來了,婦人臉上的表情無動於衷。皮普准走到門read.99csw.com邊,想探出頭去張望,聽見婦人在背後冷冷地說:
「那只是你的夢想罷了。我原來也夢想過給人家做女婿。」
「這就是我們的鎮。你看,我打算沿這條路去守林人那裡,這就是你今天走過的路,你還記得嗎?」
婦人將他帶到飯鋪後面的房間里,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地圖擺在桌子上。那是一張皮普准從未見過的版圖。婦人用紅筆在圖當中畫了一個圈,說:
「你一再背叛她,真是傷透了她的心,可她是一個大善人,還每天給你兩塊錢。」小鬍子說話時看也不看他。皮普准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旁,似乎和他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小鬍子開始訴說三姑娘的好處,具體說了些什麼皮普准也沒聽清,只覺得十分感動似的。小鬍子說著說著就「嗚嗚」地哭開了,皮普准也要掉淚了。正在這時他看見櫥窗外面有個人影,正是那洗魚的婦人,婦人朝他打著手勢叫他出去,他卻很害怕小鬍子看見,垂下頭,假裝沒看見她。小鬍子還在哭,皮普准卻不想掉淚了,他忽然覺得這裏頭有詐。這樣一想,越發頹喪,就對小鬍子說:
小鬍子說:
「來了嗎?」那人問,皮普准聽出原來是白鬍子男老曾在說話。「我聽說你去找過我了,與三姑娘一道去的,何苦呢?我根本不在那邊,那個茅棚子是三姑娘異想天開的借口。你想,那些樹林關我什麼事,我幹嗎要守著它們?就連樹林也是三姑娘信口亂說的,哪裡有樹呢?山上只有亂草。現在你的眼力一定練得好些了,你看得見我嗎?」
「真的嗎?」小鬍子急切地捉住皮普準的手,臉上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他趕緊用手絹將淚水擦乾淨了。
「好!好!我們都好!」洗魚的婦人高興地說,「這回我們去訂好旅遊的計劃吧,跟我來。」
「你知道五里街嗎?」
「都來了。」老王肯定地說,「講到博物館,還用得著我帶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隨時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剛來不久時,在茶館喝茶扔下的紙幣,我拾起來了,現在保存在一個防空洞里,這個防空洞你去過一次,但你不敢進去。我那裡甚至還保存著你父親掉進冰窟時放在岸上的鞋,將來我會領你去看一次的。你現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嗎?」
「你好,皮普准先生。」他說。
婦人滿意了,放開皮普准,讓他出去了。街上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到處都是人,鞭炮也響了起來。一個老嫗正在罵她那頑皮的孫子,老嫗的樣子也有點面熟。茶館門口站滿了穿綠袍子的男人,他們背著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准看見信使和剪平頭的男子也在其中,兩人正在交頭接耳。這時三姑娘提著一桶開水,從馬路對面過來了,她吆喝著,信使和剪平頭的連忙給她讓路。忽然一個小男孩鑽進這一群綠衣服當中,用竹竿挑著一長串鞭炮,「啪啪」地炸響了,街上又硝煙瀰漫,震耳欲聾。但那些人好像聾子一般,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那信使和剪平頭的居然可以在鞭炮聲中交頭接耳。鞭炮炸得皮普准心慌,他只好暫時躲開一陣,待他再回來時,所有穿綠袍子的男人都不見了,茶館的廳堂里空空蕩蕩,三姑娘也不見了,只有小鬍子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悶著頭喝茶。皮普准向小鬍子走去。
「我當然知道。凡是這鎮上看見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這裏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過偶然外出轉了一圈回來了。這都與我繪製的那張地圖有關。」她胸有成竹地說。
「我是一個外來人,對嗎?」皮普准還是不死心。
幾個月之後有一位意想九九藏書不到的來訪者走進了這家飯鋪,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剛從窗玻璃上晃過,皮普准便認出了他,又因為這認出有點惱怒似的沉下了臉。皮普准現在很討厭有人來打擾自己。
他倆又走進婦人的飯店後面那間小房子,婦人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地圖放在桌上要他看。
「也許吧。」他消失在夜幕中。
「你的功夫還差得遠呢!」婦人說,「我們該回去了。」
「我什麼都看不清。」皮普准抱怨道。
那天晚上,坐在電燈下,女老曾用紅筆在地圖上勾出一個又一個城鎮所在的位置,並簡短地介紹了每個城鎮的歷史,以及它們距離此地有多遠。皮普准不眨眼地聽著,越來越覺得她的話十分費解。比如她說,「這個鎮叫四星鎮,距此地130公里,你十二歲那年到過那裡。你和你父親坐的汽車進鎮時,街口有松柏紮成的牌樓,姑娘們坐在路邊簡陋的桌邊吃餛飩。」又比如,「這是本地最繁華的城市,多年前你談論過它。」
「好!」婦人高興地說,「你終於回到了你原來的家,我們可以天天一起去旅行了,是嗎?我記得你的父親就是一個探險的,他掉進了冰窟。」
皮普准坐在光線昏暗的小房子里,思緒像野馬一樣奔跑開了。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處境困擾著他。一會兒他想與那位男老曾去荒山下守林,住在棚子里了此殘生;一會兒又想與這位女老曾一起鑽研,共同製作一張新版圖;他還想自己親自來充當信使的角色,給以後的新來者傳遞那種微妙的信息;或者當飛機再次降臨小鎮時,乘機離開此地,繼續尋找新的城鎮。在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沒想到返回五里街。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他那陰暗的心裏撥開了一道口子,放進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漸漸輕鬆起來了。他開始在房間里踱步。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從旁邊的窗戶望出去,小鎮盡收眼底。霓虹燈五彩繽紛,鞭炮聲此起彼伏,深藍色的夜空分外純凈。他打開燈,看見了桌上那張製作粗糙的地圖,他拿起地圖來看,一種沁人心脾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地感到:這個小鎮,他已經在此生活了一輩子了,這裏的每一個店鋪,每一所房子,他都去過了無數次,到處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腳印。原來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這位婦人,或許是他的姐妹。他以前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祖籍的人,只是因為他不知道而已。難怪他總在這裏的街上看見一些熟悉的面孔,卻又忘了是誰。不過感覺歸感覺,這種事是無法證實的。
婦人的目光告訴他:他無處躲藏。
「你算是怎麼回事呢?你這個不爭氣的傢伙。」
皮普准十分驚訝,但他說:
「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下不了苦功鍛煉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說,「我早向他暗示過,我們的眼力就像夜貓子一樣,他還不相信呢。現在你該服氣了吧?我們看得見你,你就是看不見我們。你只有住在我那裡天天操練。」
「你不要傷心了,我和她分手算了,以後不再找她了。」皮普准忽然生出一種決心似的。
「那飛機吧。你想,我們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們有自己的地圖,現在外面來了這架飛機,必定生出這個疑問:它是從哪裡來的?難道要我們改變信念,重新製造一張版圖嗎?這是不行的,所以我們都關上了店門。」
「你好,皮普准先生。」
「您好,老曾。」皮普准說。
「我想也是,不然怎麼會那麼臭。」
半夜裡他醒了,看見她貓著腰在屋裡走,外面鞭炮響得厲害,簡直有地動山搖的感覺。接著她出https://read.99csw.com門了,皮普准也跟隨她出了門。
「你好。」皮普准淡淡地應答著,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對他的興趣,而且懷疑起這個人來了。是誰給予這個人當信使的信息呢?他所傳達的是什麼樣的信息呢?他,這個泡在茶館里的傢伙,居然就可以操縱他的命運,太奇怪了。
「那你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裏更煩了,「你一個人來的嗎?」
「我們去什麼地方呢?」他問。
她皺緊眉頭,鄙夷地一揮手,說:「這算不了什麼。你可以幫我洗魚。你每天看見我在忙,卻不過來幫忙。我一直指望你來幫忙,你也可以在我店裡吃飯。」
皮普准獃獃地走到街上,突然覺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來哭泣,但是那位當街洗魚的婦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開。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頭往後,她又尾隨著他,眼裡閃著警惕的光。
剝毛豆是一件單調的、沒完沒了的工作,皮普准弄不清店裡為什麼會需要這麼多毛豆,好不容易剝完一籃,婦人又送來了,還要他「打消一勞永逸的念頭」、「集中注意力」什麼的,使皮普准十分反感。
「你好,老王,你來幹什麼呢?」
走過幾條街,她帶領他鑽進一個墨黑的防空洞,洞口有一點紅光,是一個人在抽煙。
「去旅行。」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裡住下了。白天里,婦人忙著店裡的事,她讓皮普准整天坐在小圓凳上剝毛豆。皮普准開始時並不十分認真,剝一會兒又站起來,走到街上去看熱鬧。後來婦人生氣了,將他揪回教訓一通,他才老實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總在傾聽外面的響動。有一天,他聽見三姑娘和小鬍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鬍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來。皮普准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擋回來了。還有一天下午,他竟然聽見了離姑娘的說話聲,他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卻看見說話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醜陋,而且年紀不小了。接著老曾也出來了,指責他舉動輕浮,從不肯好好工作,她還當著那丑姑娘的面說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准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剝毛豆。
「什麼東西?」
小鬍子一搖一擺地進茶館去了。皮普准聽見了飛機的轟鳴,一架飛機正低低地飛行,機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認識。飛機在小鎮的上空繞了好幾個圈才飛走。皮普准發現街上空無一人了,就連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來了,所有的店鋪都關上了大門。他正在納悶,洗魚的婦人走過來,一把將他扯進屋內,鄭重地說: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為什麼你要說『外出旅行』這幾個字?你看過我畫的版圖了,還不明白嗎?你以為你父親是在進行你說的那種『外出旅行』時掉進冰窟的嗎?我告訴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們前面的小河裡,當時冷極了,沒人能將他救上來。我們等了你幾十年,現在你來了,是被騙來的,你自願受騙,對嗎?還有一點時間,我們趕回去睡一覺吧。」
「也許吧。」皮普准嘆了口氣。他看出來這婦人是窮追不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她畫在紙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充滿了那種無情的暗示,這暗示是他曾經拒絕過,現在還想拒絕的。他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個小鎮上,這個飯鋪後面的小房間里了。他目光明亮,耳聽八方,但身體無法挪動一分一寸。他面對著婦人,從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被遺棄在路邊的那所房子。一開始,他就是在那裡被囚禁的。
「你到底來找我有什麼事?」皮普准很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