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故事 四 Q男士的性格

故事

四 Q男士的性格

雖有這種種頹廢的想法,X女士與Q男士的奸|情仍然繼續著。在那無人知曉的處所,他們是如何成其好事,如何「盡興」。又是如何驗證她對於男人的看法的,這隻有老天知道,而關於詳情,她就是對同胞妹子也並未透露一絲半點,她在這上頭似乎是過分的謹慎了。我們可以設想這兩人之間發生的情況是絕不如寡婦所揣測的那般乏味,枯燥,似是而非的,事實上那種極其主觀的揣測,是連她本人也不曾認真相信過的。寡婦的這種揣測,又在五香街人中間造成了一種逆反心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有許多人對於繪畫這門藝術產生了狂熱的愛好,突然一下子沿街的牆壁上就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畫幅,這些畫一律採用線描,而且畫的全是性|交的各種姿勢,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這是對於正在發生的「奸|情」的寫實。那種種大胆赤|裸的表現手法毫無疑問正是針對寡婦的謬論而來的。在埋頭于這項工作的時候,大家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創作慾望。他們不吃飯,不休息,沒日沒夜地畫,有個別人于狂熱之中竟將一大桶油漆從頭頂扣下,變成一個油漆人。還有人狂呼亂叫,將畫好的裸體撕成碎片,又將碎片貼到牆上,稱之為「抽象派」。他們眾口一詞,無限感嘆地說:「藝術能給人以多麼崇高的享受!除了寡婦那樣的理性主義者,誰又不為它的力量所打動呢?離開了豐富的想象,生活就會變得乾癟。」外面發生的這一切X女士並沒有感覺到,她沉淪在奸|情之中,抱定了及時行樂的態度死不回頭。如今她清楚地估計了自己的處境,知道夢想正在瀕於破滅,災難已經高懸頭頂,但在別人眼中,她仍舊和沒事人一樣,每天念念不忘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十字路口的約會。她總是急不可耐,像小姑娘一樣跑得氣喘吁吁,什麼人也看不見,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一衝到櫥窗前,就一把捉住那美目的男子,彷彿在激浪中抓住了一塊礁石,又彷彿欲|火難熬,火焰攻心。二是那不知處所的奸|情。雖然誰也無法偵破這個案件,雖然這種青天白日里的放肆已成為大伙兒的恥辱,五香街人可是眼睜睜地看著X女士與Q男士在白天里相攜招搖過街,一天比一天年輕,光鮮,性感,而又目無旁人的。還有什麼比這更能體現我們的教養程度呢?再進一步地設想一下,X女士與Q男士這兩個人,皆是有性經驗的成年人(X女士甚至可說是「富有」),正當盛年,而當下又全神貫注,津津有味於此道,他倆到了那處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不立即脫|光了衣服,搞出許多的花樣來,反而會如寡婦所描述的那樣,呆若木雞,枯坐,或吟詩作詞,對歌,一人坐一邊隔開很遠地眉目傳情,喚著什麼「哥哥妹妹」的,這是從邏輯上講不過去的事。何況Q男士在性功能上並無毛病(有兩個兒子為證,從他們的模樣上頭一眼就能看出為他的骨血),更何況X女士又是這麼一個直到今天提起仍然要讓五香街的群眾臉紅氣急的,無法規範的女人,她居然從來也沒承認過任何社會的約束。經過這樣一分析,再經過繪畫藝術的啟迪,我們對於穀倉裏面(暫且將奸|情的地點假設在那裡)的詳情就想出一個大概的眉目了。總之不管Q男士是有「隱疾」也好,他的肉體已經「一分為二」也好,X女士預感到了將來有一天要「分道揚鑣」也好,他們現在反正是乾柴烈火,燒得發瘋了。用X女士的話來說是「性的理想得到了實現」,「不枉此生」,「融化在具有十種顏色的眼波中了」等等。這當然全是一些美化的詞彙,也許是想用來遮掩什麼的,(難道她就不為自身那異常的慾望感到難為情?)我們細細地體會她的這些話,終於悟出了她的語言背後隱藏了對於性|交的渴望,性|交的次數,一次又一次的滿足與不滿足等等。X女士本人完全懂得她要表達的是什麼,Q男士也會懂得。不論如何偽裝掩飾,如何巧立名目(十字路口的對話呀,鏡子呀,眼裡的波光呀等等),他們倆正是因為這一件事湊到一處來的,這件事是他們多年裡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這點上Q男士遠較X女士為遲鈍,是經她撩撥之後才煥發出貪婪的本性的。)俗話說:「飽漢不知餓漢飢。」X女士與Q男士這兩人,由於他們體內那種特異的、超出常人的性|欲,是一直處於一種飢餓狀態之中的,也是世人無法理解的。我們全都喜歡過一種有規律的性生活(比如一星期兩到三次,多者達十次),厭惡那種傷身的,無節制的淫|亂。健康的性|交使我們頭腦清醒、積極上進,對人生充滿了感激之情。現在忽然在我們隊伍中出現兩個喪心病狂的傢伙,不僅自己性|交無度,荒淫無恥,還大有將傳染病播散開去的趨勢,搞得許多人坐立不安,總把思緒往那上面引。一些中青年,在近期內臉上迅速地長出許多粉刺之類的九_九_藏_書小疙瘩來,他們的老婆則面色泛紅地抱怨:「簡直受不了了呀。」另一些人則將身體的慾望轉化為精神的慾望,干起了繪畫藝術這個行當,並決心「一輩子獻身於崇高的藝術事業」。
她還於絕望之中說道:「只有一次他來到我的夢中。那是個面目全非的人,我權且將他認作他。他立在我的床頭,『滴噠、滴噠、滴噠……』哦!我大聲向他叫喊:『在下午,在十字路口,太陽曬著,你又出現在那個櫥窗前面!』我這樣喊著,替自己壯膽。」
得知可愛的寡婦為Q男士所傷害,以致卧床不起的消息之後,筆者滿懷同情地前往探望了她。她的境況很無望。筆者進去的時候,她裹在一床很厚的棉被裡,汗如雨下,那一聲可怕的驚叫使得她喪失了聽力,因而不能與筆者對話。但筆者坐在床邊時,她似乎很興奮,一直說個沒停。她從自己的身世談起,說到早年理想的形成,以及由之而來的追求、彷惶、苦惱、破滅。「我在群眾眼中是怎樣一個形象,」她用被子捂著嘴很費力地說話,「這已是一件很肯定的事。幾十年來,我一直保持著這個形象的完整性。我的話是否屬實,請你表態。」筆者連忙用勁點頭,直點得下巴磕在胸脯上,筆者表完態之後,寡婦就開始「嗚嗚」地痛哭,眼淚浸濕了棉被。筆者搖晃著她的肩頭竭力想要安慰她,口裡像哄嬰兒一樣發出「哦哦哦哦」的聲音。沒想到寡婦哭得更凶了,還不時用滿含熱淚和幽怨的眼睛狠狠地瞪著筆者,噘著嘴、她的整個臉。此刻是那樣的憔悴,消瘦,那樣的遭人憐愛,如孩童般純潔、天真,充滿了信賴之情,於是筆者也禁不住熱淚盈眶了。也不知是誰先採取主動,反正筆者後來就鑽進了寡婦那熱烘烘的棉被裡。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筆者有幸體驗了寡婦那豐|滿動人的身體,當然並沒有發生進一步的行為,因為那是違反原則的,而且寡婦本人對那種行為一貫深惡痛絕,筆者認為她只是尋找安慰和憐憫,僅此而已,再說她是多麼的柔弱啊!疾病把她壓垮了呢。這一次,她的整個精神徹底崩潰之後,她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深淵,她迫切地需要幫助,需要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來助她一臂之力,而筆者,榮幸地充當了這個騎士的角色,筆者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充滿了光榮感和使命感。雖然筆者只是一個藝術家,但此舉無疑地將筆者拔高了,簡直就類似一個英雄了。從筆者接觸寡婦的身體那一刻起,她就奇迹般地恢復了聽力,於是相互間開始了交談。筆者與寡婦在棉被中信誓旦旦,相約在今後的生涯中要永遠相互支持,永遠向對方提供援助。發完誓后寡婦就用自己的兩腿緊緊夾住筆者的腿子,問道:「在此刻,請你聚精會神地體驗一下,你不感到存在某種危險的誘惑嗎?」筆者茫然。她又進一步暗示:「比如與性有關的一些事?」筆者自以為一下子就領悟了她的用意,於是坐起身來發表了一大通宏論。筆者引經據典,用了很多這樣的成語和形容詞:例如「精忠報國」、「殺身成仁」啦,例如「精神的伴侶」、「永恆的象徵」啦等等,在旁人看來也許不無誇張,但在筆者本人看來恰如其分。這種演講使得筆者十分振奮,熱血沸騰,又像是進入了仙境般的心曠神怡,兩袖清風。奇怪的是寡婦本人好像並不欣賞筆者的演講,筆者越振奮,她的臉色就越陰沉發灰,到後來幾乎是毫不關心筆者在講些什麼的了。她還粗魯地打斷筆者,問筆者是否感到被子里有種蟲子在咬人?筆者演講完畢時,寡婦沉著臉對筆者說:「兩人擠在一床被子里不是太熱了嗎?我剛才正在詫異你是怎麼會鑽進我的被子里來的呢。」隨後又側轉身去背對筆者,咕嚕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什麼地方鑽出來這麼一隻烏鴉,噪死人啦。」筆者正在情緒高昂的時刻被潑了一瓢冷水,從頭涼到腳心,只好哀哀地懇求寡婦加以指點。不料寡婦驟然變臉,稱筆者為「老鼠」,命令筆者「馬上離開」,一邊就用力朝筆者腰上踹了一腳,將筆者踹下了地,筆者只好無可奈何地暫且離開。這真是一個悲慘的、無可挽回的結局。
當被妹子問及「前景」一事時,X女士一反常態,臉色陰沉,緘默良久,居然從兩隻久經考驗的眼中徐徐滾出兩顆液體來。「他將完蛋,」她抽抽噎噎地說、「結局已經漸漸顯露出來了。要知道這一段時間,在那些失眠的夜裡,我從來找不到他,我在屋頂上狂跑,搜遍了每一個牆角,總是一無所獲。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往往意外地發現他在枯草叢中呻|吟,瘦小,孱弱,骨頭像細嫩的草莖,雙眼全瞎了,眼珠呈現出無生命的淡白色。我知道在下午,我又會在十字路口遇見他,聲音奇特的美男子。但是夜間的事是越來越蹊蹺、曖昧,越來越無法忍受了,它使https://read.99csw.com得我周身輕飄。站立不穩,而且已經出現過一次失蹤的事了。」
X女士現在是出落成一個豐|滿的少婦了,雖說淚腺較從前稍微發達了一點,雖然不時地詐作傷風狀倒人胃口,但這隻是一個小小的缺陷,對於她的外貌,外面又有了很新的評價,搜集起來有這樣一些意見:「哪怕她現在對我冷若冰霜,做出那種與性的事情無緣的、嚴厲的表情,我也要說,她現在是比從前性感得多了,有意味得多了,『一股成熟的婦人氣息撲面而來』。豐|滿的女人比單瘦的女人畢竟更有吸引力,尤其在30歲上下的年齡。她根本不應對我做出那種冷冰冰的樣子,難道我不懂得生活嗎?」「我倒認為她原來的面貌要姣好得多,現在她這種樣子有一種危險的傾向性,她是站不住腳的,每當我面對她的時候就覺得頭昏。一個瘦瘦的女人給人的感覺要純潔得多,比如我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總以她為楷模,她一年四季總系一條白圍裙。」「先前她雖然藐視人,我們還能看見她的眼珠,因此可以心中有數似的。現在這種形象真是太可怕了,你朝她對直望去,可並不能見到她的瞳仁,只有兩灣渾濁的液體閃閃爍爍,搞得你五心不定,好像自己要生出什麼邪念來,又好像自己已經犯了某種罪過,有一種可恥的感覺。她這一手是很毒辣的。」「淫|亂的性生活會在人的相貌上留下烙印。一向蒼白的女人忽然這般妖艷起來,這不是一種畸形嗎?這種曇花一現可並不是什麼好事情,我估計她夜間一定備受了內分泌失調的折磨,這從她眼內的分泌陡增這一現象就能肯定。面對這個人的變化,我並沒有為表面的現象所迷惑,我從心底憐憫她。」本來我已經對她失去了信心,決心撒手不管她的問題了,但她現在這種令人目眩的變化又觸動了我往日的情結,我的內心又一次騷動起來,畢竟,這個女人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麻煩的女人,無形中揪住人不放。我總忍不住把自己的命運與她連在一起,她的每一變化都在我的生理上引起反響,我又要為失眠症受苦了,我性格中的悲劇因素多了一點。
Q男士在夜間所表現的截然不同的個性是怎麼回事呢?讓我們重新回到前面那位堅強的女性的實地觀察中去吧。那位女性在某一天夜裡,聽見Q男士的家裡傳出嚎啕痛哭的聲音。為了弄個水落石出,該女性用一種極高超的方法鑽入屋內,凝神細聽達幾個小時,發覺那對夫妻及兩個兒子皆在夢鄉之中,然而男人的哭聲一直不斷。這樣看來,Q男士的悲痛是自發地產生於夢境之中,不能自制,從他本人的睡相看來,大有「掙扎之狀」。女性潛伏至天明,等待Q男士從家中走出。她看見Q男士在太陽底下變成了一個瘦小乾癟的老頭,目光獃滯,兩眼腫得如兩個蒜球,而且還生出了一種妄想狂,就是總唯恐妻子跌倒在地上而變得過分殷勤,一看見路上哪怕有一塊小石子,他也撞撞跌跌地衝到妻子前面去,踢開石頭,然後如對待嬰兒一般扶著妻子朝前邁步,自己仍舊誠惶誠恐的。另有一夜,女性在附近的樹林中發現Q男士,她想上前搭話,卻聽見有兩個人的聲音。女性機靈地在一棵大樹背後藏身,耐心耐煩地傾聽良久,才知道此兩人的對話是由Q男士一人完成。他看來掌握了一種特技,就是裝出一種完全與自己不同的聲音,或者說「假設一個對方」。在進行這種對話時,Q男士竟能達到如醉如痴的忘我地步,比如忽然用頭部向一棵大樹的樹榦撞過來。直撞得鮮血淌到腳上,流露出那種自暴自棄的決心;再比如用一塊石頭打擊太陽穴,直擊得冒出火星,然後將頭部鑽進一個狹小的樹洞,在裏面待至清晨。另外還有種種的表現,如吞吃樹葉,泥土埋身等等。這些活動的自始至終都伴隨著那種臨終人的嗚咽,令人毛髮豎起。
Q男士的肉體後來終於一分為二,形成了「白天是鬼。夜晚是人」的恐怖局面。就是這種局面將他本人拖得肉身耗盡,形如骷髏。對於他體內這種隱疾早有所預感的X女士,後來也心腸冷酷地與他分道揚鑣了,這是后話。我們暫且聽聽X女士本人的某些議論,以對Q男士的疾病進一步深入了解。
在這一切紛雜的議論中,X女士丈夫好友的意見又獨具一格,發人深思、他從他那臨街的窗口伸出狹長而憔悴的腦袋,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就在我們的群眾對於X女士一家進行大規模的尾隨活動期間,被人遺忘的Q男士的神經,是出現了明顯的分裂狀態了,而且這種狀態在他後來的日子里日益加劇,使得他成了廢人。我們的群眾裏面有位堅強的女性並沒有隨大流去參加平庸的尾隨活動,而是自作主張,獨樹一幟地開始了另闢蹊徑的活動,她經過連日連夜的觀察和總結,帶給我們的信息是:Q男士的體九-九-藏-書內,有兩條蛇在爭奪地盤,導致他本人形成了晝夜截然不同的二重人格。有一天,這位堅強的女性潛伏在路邊的刺叢里,看見Q男士從家中走出,手裡拿著一個皮球,像小男孩一樣邊跑邊拍,快活得要死。看著這等彪形大漢矯揉造作地來搞小孩兒的名堂,女性(順便告訴讀者她是跛足的)真是憤怒極了!厭惡極了!她當時就靠拐杖的支撐一個箭步衝上去攔住Q男士的去路,大喝一聲:「呔!」而且就在路當中打起滾來,邊滾邊從灰霧中死死地緊盯男士。令人大吃一驚的是,Q男士竟然「奪路而走」,將她一人丟棄在路上打滾,在一眨眼的工夫里他便「不知去向」了。過了幾小時,她曾在一個倉庫附近兩次發現他的蹤跡。兩次都看見他在拍皮球,一蹦一蹦的。他一見到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同一天,她曾去Q男士就職的機關打探過,一些從頭到腳裹在厚毯子里的人告訴她,Q男士甚至把皮球帶到辦公室里來,動不動就拿出來大拍一頓,過癮似的,大家看出了他的反常,也聽出皮球的響聲有些異樣,於是緊張、出汗,不敢與他講話,同辦公室的人一看見他進來就溜之大吉,讓他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拍個天翻地覆。「我們面臨可怕的威脅,」他們愁眉苦臉地說,「這關係我們的性生活,灰塵的污染會使我們患上肺結核的,現在我們總怕冷。」於是就唉聲嘆氣,流下淚來。Q男士的這種行徑又刺|激了這位女性的想象力。她更加積極而勇猛地開展她的工作了。一個傍晚,她拄著雙拐鑽進Q男士的內室,用青筋裸|露的手揪緊Q男士的衣領,直視著他的眼睛,命令他「朝她靠近」。據人估計她渴望的事並沒發生。她到底渴望什麼呢?什麼事在折磨她。使她採取了這種破釜沉舟的行動呢?事後她告訴人:「我渴望與他一道拍皮球,這是使我魂牽夢縈的一樁心事,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們在黑屋裡拍了個通宵,把他老婆關在門外。」這便是某個女性(她堅決要求不說出她的身份、姓名)對於Q男士白天活動的切近觀察,這種描述有多大真實性還待驗證。也許X女士的妹子散布的言論更能說明問題。她說Q男士曾對她說:現在他的眼睛又增加了五種顏色,一共有十種顏色了,這都是拍皮球「這項使人入迷的運動」所起的作用,這項運動使他「返老還童」,沉浸於種種的兒時遊戲之中,而且達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他還閃爍其詞地告訴妹子,X女士「妙不可言」,而他自己,現在一天要照「四五十次鏡子」。他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上衣口袋中藏了一面鏡子」。說到此處,他反覆地問X的妹子:「你不覺得我現在像一個魁偉的美男子嗎?」直到妹子反覆地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才興高采烈地跑開去拍皮球。不僅如此,關於他自己的身世,他還開始編造起神話來,信口開河,說自己無父無母,是從一個掛在樹上的皮囊里跳出來的,他在出生的那天看見許許多多的蠶在樹上結出金黃的繭子。「繞來繞去,繞來繞去,」他滿臉掛著痴笑,「所有的人,全是從樹上跳下來的,只要看一下腳就明白了。前面是墨黑的樹林,將有各式各樣的迷失,就像失去嗅覺的螞蟻。那邊是什麼響聲?」妹子告訴他是本街人的腳步聲,這些人全是去尾隨她姐姐一家人的。「密密的叢林會分散他們,這些個甲殼蟲。」他肯定地一點頭,兩隻耳朵像貓一樣豎了起來。退居群眾運動潮流之外的另一女性,我們的寡婦,對於Q男士在大白天的性格表現又另有一種看法。這種看法來自她本人的切身體驗,這種體驗使得她本人付出過很大的代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寡婦本人由於潛心於自我研究,早已將Q男士這個人置之腦後,幾乎都不太記得Q男士的面目等等的了。忽然有一天,寡婦與Q男士在一堵圍牆底下相逢,Q男士向著寡婦「咧開那他肉感的嘴猥褻地一笑」,用「色迷迷的眼睛」緊盯她,其形狀似要「圖謀不軌」。當時寡婦就大叫一聲,拔腿便跑,一直跑出兩裡外,仍然恐懼得「臉色發青」。「他明明是想奪去我的貞操,」她氣昏昏地說。要知道這個Q男士,從前在寡婦的眼裡不過是個陰陽人,或者說「廢人」,只要說起Q男士,她便昂著頭「噗」地一笑,然後問:「那個撿雞骨頭吃的角色嗎?」誰也不曾料到她怎麼會想出這麼個形容詞來的,她可以說他是偽善者,假道學,盜馬賊等,卻偏說是撿雞骨頭吃的角色!寡婦真是妙極了!而現在,在大伙兒都將他遺忘,以為渺小,以為不足道的當兒,他忽然就豺狼一般出現了,而且忽然不可思議地變得性|欲旺盛、咄咄逼人起來。「把我嚇了個半死,」寡婦捂著胸口說,「一個沒有性功能的、撿雞骨頭吃的男人,在什麼情況之下,會變成一個性暴力狂,這不是很有意味的事兒嗎九_九_藏_書?要知道他在圍牆下的表現。沒有任何誇張的成份,完全是體內原始力量的體現。我們不難斷定,在Q男士與X女士相處的這些日子里,X女士並未在Q男士身上激發出任何性的意識,他們間的那種幼稚的友誼,是遠遠未達到肉體的接觸的,我們更不難斷定,為什麼Q男士在遇見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之後,會有那種暴力狂的表現,並於一剎那間變成一個男子漢。」自那次圍牆下的邂逅之後,寡婦一直振作不起精神,成天覺得胸悶,頭昏腦脹,每天入睡前看見老鼠,看見赤|裸的腳板。她開始用黑屋會議的語言向眾人暗示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是不能說出聲來的,一說出聲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她打了很多的比喻,做了多種的設想。假如Q男士在那面圍牆下遇見的並不是她,而是比如頭戴小絨帽的孤寡老嫗,那麼她可以肯定,Q男士必定會有另一樣的表現,這個用不著試驗,她內心的直覺已明確無誤地告訴了她答案。再假設Q男士一直在與小木偶廝混,從未遇見她這個貨真價實的女人,那麼Q男士的嘴唇與眼,會具有何等樣的「性感」,她也能想得出。外面的看法一般傾向於,自從Q男士與X女士發生所謂的奸|情之後,Q男士的容貌便大為改觀,變得「充滿肉|欲」了。這其實只是一種無聊的推測,一種以某個既定結論為前提的證實,這種證實既不嚴密又缺乏獨立分析,圍牆下面發生的事情已經將這種幼稚的想象全盤推翻了。還有一種假設,就是在那一剎那間Q男士果然朝她撲過來,而她又未及防範,被他玷污,情形當然可悲,但她同樣可以斷定,Q男士在通過與真正的女人的肉體接觸,釋放了體內的慾望之後,其臉上的性感即會消失殆盡。寡婦就這樣整天被這些假設和證實纏得眼發直,漸漸失去了鮮活的臉色。據說不久之後,Q男士又變本加厲地重複了他的性暴力行為,我們五香街好幾個標緻動人的女子都在大白天遭受了他的襲擊,地點都在倉庫附近。她們說他首先用手中的皮球來攻擊,然後衝上來想要「怎麼樣」,由於女士們的逃跑又「沒有怎麼樣」,如果不拚命逃跑的話,是很可能「怎麼樣」的。
有人問:Q男士既然一到夜裡就成了一個廢人,那麼這種病症,難道對他的性功能沒有絲毫的影響嗎?有了這種奇怪的病,他白天不但不陽痿反而更生龍活虎,勢不可擋嗎?世上的事是何等的奇怪呵!世上的事就正是這樣怪的,自從神秘的X女士來到五香街,與常理相悖的事真是一樁接一樁地發生,你不信也得信。從X女士身上的變化,你就能看出Q的性功能如今是強烈旺盛到了何等地步,因為她,據煤廠小伙的評論,如今「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不管走到哪裡,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見她的慾望就寫在她的臉上,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回眸一笑,笑得一身痒痒的。當然,誰也沒有抓住她的把柄,不知道她成其好事的地點與時間,似乎整個白天,她全在炒房與丈夫一起忙碌,穀倉里的奸|情也主要出自推測,不是第一手資料。的確有人看見了十字路口的約會,甚至躲在電杆後面錄下對話,但那也不能與奸|情等同而論。於是有一種新的看法產生了:Q男士的二重性格是X女士有意散播出去的言論,為了掩飾自己那不可告人的行為,她故意將Q男士說成是夜間的廢人,一個有毛病的傢伙,以轉移人們夜間對他的注意,放鬆偵察,於是他倆好乘人不備躲進穀倉痛快淋漓。他們的奸|情,從來也不是發生在白天的任何時候,而剛好就是在午夜時分,在X女士宣揚自己「找不到他」,她只好「在屋頂上狂跑」的時刻。那位所謂堅強的女性(什麼堅強呢,裝模作樣罷了),原來是被這對男女用金錢買通了,變成了替他們作宣傳的喉舌。她的所謂的觀察,也全是一通捏造的鬼話,用來蠱惑人心的。在我們群眾團體的內部,是出了叛徒,埋了定時炸彈了。多少日子以來,我們一直在白天里放哨、跟蹤,討論的重心也是放在白天,現在看起來,這些工作全是白做了,我們中了X女士的計。我們一聽她說什麼「骨頭像細嫩的草莖」呀,「雙眼全瞎了」呀,立刻就動了惻隱之心,連原則和常識都丟掉了。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在午夜時分,四處靜悄悄,神不知鬼不覺的,墨黑的穀倉里會發生什麼還不清楚嗎?我們正是應該將時間定在午夜時分!我們走了多少彎路啊!這種新看法一產生,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擁護,成為了整個團體的指導思想。五香街的人們行動迅速,立即就改變了作息時間,將睡眠時間移到白天,夜間開始了緊張的工作。收效依然甚微。那兩人在夜間並未走出自己的房門,這是有目共睹的,除非是化為了「隱形人」,那又當別論。這一改作息時間,對大家的健康產生了很大的不利因素。九*九*藏*書白天里眼睜睜地睡不著,聽著Q男士在某處地方舍死忘命地拍皮球。如排山倒海之勢,把大家的睡意驅散得乾乾淨淨。辦公室里那些裹在毯子里的同事們是否在打瞌睡呢?這種曖昧不明的形勢要持續到哪一天去呀?
Q男士仍舊拍皮球,在白天里仍然是一個健壯的、美目的男子。就連寡婦都經常對人說道:「這小子在性|欲勃發的一剎那間真是光彩照人。」關於什麼人引得他「性|欲勃發」她是另有解釋的。X女士的容貌在這段時間里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變化最顯著的部位是眼睛,眼珠的顏色較從前為深,眼眶再也不像從前那般乾澀,而是淚光閃閃,將瞳仁都淹沒了。大概是傳染了Q男士的毛病,如今她的淚腺也變得過分發達,無法自控,稍稍眨一眨眼,就紛紛掉下許多的分泌液來,成天只能透過這些分泌液模模糊糊地辨認外界的東西。為此她只好隨身帶著三四條手絹,不時詐作「感冒狀」。由於頻繁的、「自行設計」而又極其刺|激的性的活動,X女士的內分泌發生了這樣大的改變,這不僅表現在淚腺上,就連一向平平的胸脯竟也「日漸豐|滿」,「富於彈性」起來。對於這個變化,就連「就近觀察良久」的寡婦,也「沒有說一句話」。這是因為她現在已經「不屑於談論這類問題」了。寡婦現在漸漸地形成了一種新的觀點,這種觀點代表了一種潛在的歷史潮流。她在自身的變革中漸漸地感到了先驅者的孤獨,所以她現在是更為高傲和冷峻,有時還與眾人格格不入,不參加他們的活動。有一天筆者敬畏地立在一旁聆聽了她的新思想:「說實在的,什麼屁股呀,胸脯呀,這都不是關鍵的關鍵。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內在的精神氣質,沒有氣質的女性就等於是一個空殼,一個繡花枕頭,一個煙灰缸,一雙拖鞋什麼的。人的外表的魅力隨年齡消失,精神的魅力卻青春永駐。說到我生平見過的女性,不敢恭維,有魅力的實在寥寥無幾。我現在的眼光是大大改變了,我幾乎看不見別人的外貌,只要打量一個人,我那犀利的目光就刺穿了他(她)的軀殼,達到他的靈魂的所在。」筆者聽完她最後一句話不禁渾身顫抖,自慚形穢。而她,在審視了筆者兩秒鐘后立即失去了興趣,咽了一口唾沫即閉上眼皮。「你以為我的話完了嗎?」她忽又睜開眼來說道,「哼。」筆者本想離開,現在嚇得連忙縮腿,一動不動地站定。然而等了好久她又沒有下文了。待筆者提起腿來開步,她又忽然說:「你以為我的話完了嗎?別痴心妄想了。」如此重複四五次,臉上掛著一絲冷笑。
「有一條街上住著一位透明純潔的青年和一位透明純潔的女士,他們倆彼此默默相愛已有多年,但出於某種外在的原因不能有進一步的關係,只能遠遠地相互欣賞。他們倆都是那種超凡脫俗的類型,在現在的風氣下,這種類型的人是日漸稀少了。在他們兩人的心底,有種不言自明的深層語感(表達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例如談天氣,談身體,談他人的性問題等等),兩個人都明白對方的渴望,於是暗中加以鼓勵,加以助長。好多年過去了,是平靜無事的好多年。青年一直將這種友誼(或愛情)當作精神的寄託,活得有滋有味的,那位女士也守著這種默契,為他們之間的一切所陶醉著。忽然晴天一聲霹靂,打擊降臨到青年頭上,一夜之間,美女變成了毒蛇,冰清玉潔的仙人變成了妖媚邪惡的狐狸精,理想成了爛抹布!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一開始,青年竟沒反應過來,他消沉、頹廢、糟蹋身體,他的一生是被毀掉了。多麼可怕的命運啊,怎樣殘酷的嘲弄啊,不堪設想他是怎樣熬過來的。對於他來說,噩運早就開始了,所以在今天,在一顆徹底冷卻了的石頭般的心面前,人們嘰嘰喳喳,興緻勃勃地談論起那位女士臉上或身上某個部位的變化,這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什麼稀奇事,也不會再激起感情上的萬丈波瀾。他只感到厭惡,只想快快擺脫這些塵世間的糾纏與煩惱,以獲得一種真正的、獨立的人格。確實,那位女士身體某個部位的變化究竟關他什麼事呢?難道他還被她捉弄得不夠,還要陷入那個可恥的泥坑中去嗎?這麼些年,他一直浪費著生命,把自身的價值都喪失得一乾二淨,又並未守住理想,這個教訓還不沉痛嗎?青春是美好的,但一個人終歸要成熟起來,老練起來,不能一輩子耽於空想和那種遠離現實的理想主義,他要前進,要認識自己的過去,要蛻變為一個新人。這樣,青年沒有加入眾人的議論,他獨自審視著自己的內心世界,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在一種透明的境界里進入了成年人的階段。」
在談及「病因」時,她是這樣說的:「殺人的手術是在夜間完成的。陰間的風吹斷筋骨,當我在屋頂上奔跑的時候……懊!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不是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