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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叔

犬叔

他正在費力地將一根井繩拴在犬叔的床腳,拴好之後他就提起連著繩子的大木桶往坑邊走,然後將木桶放在坑邊,自己坐進桶里。只見他猛地一傾斜,木桶就掉進了棺材形狀的深坑。我衝進屋,去扯那根繩。繩子輕飄飄的,一會兒就被我扯上來了。原來繩子已經被他在下面用快刀斬斷了。這一次,我同樣沒有聽到木桶墜落坑底發出的響聲。
當我在後屋篩谷時,就有慘叫傳到我的耳朵里。我以為那媳婦出事了,急忙奔到前面去看。但她好好地坐在那裡打鞋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看見女人那張臉完全改變了。我仔細瞧了又瞧,看見的已是一張狼臉。我身子顫抖著,躲在窗帘後面。這時女人又慘叫起來。我偷偷透過玻璃看出去,看見那媳婦轉過身朝我走來。
我的問題不成其為問題,我起來的時候村裡人早就上山去了。
「他和我們觀點不同。」
「你才不配,勢利鬼。」
「我看你該走了,你很不像話。」
「水述嗎?找我有事?」他不高興地說,一腳將地上的一隻小馬凳踢開。
這時那群人裡頭有一個走到我面前來,很鄭重地宣佈道:
他裝模作樣地走到坑邊張望了幾下。
「跑什麼?」我用力搖著他的肩膀,焦急地問他。
犬叔是回來搬樹苗的時候碰見我的,當時我正要去買點燈的煤油。
我拋下他,到外面去餵雞。這時候久違了的馬蹄聲就響起來了。先是在山那邊,然後越來越近,黃塵滾滾,殺聲震天。我急忙往屋裡走,我上台階的時候被絆倒了,因為水永公公的孫子橫躺在我的台階上。我隱約看見他胸口那裡有一大塊血跡,但我不敢細看,急忙衝進屋內。
我繼續走,她卻又喊了起來。這一下我弄清楚了,聲音是從左邊第一個女子口裡發出來的。這個女子是所有的人中間最高的,她的聲音和水永公公的媳婦一模一樣,她喊「水述」的時候,那個「述」字也有點捲舌音,聽起來很刺耳。我迴轉身,硬著頭皮迎上去。那個喊我的女子像有點吃驚似的對同伴說:
「我們正在往下沉。」他又說。
「挖你的墳墓!你這個賊,天天溜到這裏來偷東西!」
我看見本家的牙齒很尖,牙床分外結實,我就問他每天吃些什麼食物。
「水述!水述!」他在帳子裡頭焦急地喊我,「你沒想過要改變嗎?你要想一想這件事!你現在就可以改變你的命運,只要你和我一齊躺到帳子裡頭來就可以做到。」
我果然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喊聲,它們隨著陣風時大時小地傳過來。
「他會不會出來呢?」我害怕地問道。
「就是做出幹活的樣子吧。出勤又出力就可以了。」
「我明天也要上山幫忙了。」
鴨子跑掉了,再怎麼找也找不到了。我向犬叔說起這件事,他就勸我千萬別再去找了,最好把這件事忘記,免得陷入危險。我問他是什麼樣的危險,他就說是意想不到的危險,比如像山洪之類的。犬叔說話時,身後的蚊帳不住地抖動。我不能確定是外面一浪接一浪的喧鬧引起的震蕩呢,還是帳子後面躲了個人。看起來更像後者。
「骨頭。皮蛋阿四早上也是在山上找這個,地層表面全是的,輕輕撥一撥泥土就露出來了。所以啊,他就只用一把小鐵鏟去挖。你為什麼那麼厭惡這種工作呢?他對你很失望。我的牙齒,可以將骨頭碾成粉末。」
接著同伴也笑起來。他又要我將手掌遞給他看一下。他在月光下仔細辨認著我手上的掌紋,抬起頭告訴大家說:
「有危險嗎?」
「你其實不是我們村的人!你也不姓水!你看看太陽吧,它根本照不到你身上。你留在這裏,可是太陽每次都躲開了你!」
「犬叔呢?犬叔呢?」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這種人啊,真是什麼都不肯放棄,哪怕是掉了一把米都要一粒一粒從地上撿起來。」水生的妹妹說道。
水永公公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著竹子頂上的那些葉片說話。
我試著去開門,門卻被人從外面閂住了。
在他睡過的床上留下了很多半圓形狀的鱗片,是那種比指甲大一點的紫色鱗片,聞一聞還有股腥味,但不是魚鱗。是什麼動物有這種華麗的鱗片呢?難道他,這個活了六百年的傢伙,先前是一種有鱗的動物嗎?他能不能鑽到地底下去呢?我將這些發光的鱗片全搜集起來,放進一個玻璃瓶里,置於窗台上。我幹完這一切后,心裏更不安了。我在家裡仔細偵察了一番,發現除了床上,他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他來的時候倒在家中的泥地上,他的身體似有千斤重。大概他後來蘇醒過來,挪到了我的床上。想一想他那麼沉,我這張簡易木床卻可以承受得了,真是怪事。過了這麼些天,他居然可以不吃不喝。我回憶起他咬得緊緊的牙關,心裏想,也許這種人從來就是不吃不喝的吧。當我將那些鱗片拿到陽光下去看時,它們就發出輕輕的爆炸聲,並且在玻璃瓶裡頭撞擊起來,它們的顏色也在變化,由紫色變為了水紅。我擔心有危險,連忙又將瓶子放到了陰涼的牆角。
「幹什麼活呢?」
水永公公的孫子把我看作眼中釘,我就不能在他家院子里停留了。再說夜也深了,我應該回去睡覺了。我走出院子,眼前出現了七八個身穿月白色布衫的婦人,她們在田塍上一字兒排開,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一隻鞋底,對著月光在那裡打鞋底。這些婦人我看著也很面生,她們肯定不是本村人。我低頭往回走,忽然聽見水永公公的媳婦喊我的名字。她連喊了三聲。我朝她喊的方向看過去,看見那一排婦女,她們都在專註地幹活。我仔細地觀察她們,沒有在她們當中發現長得像水永公公媳婦的女人。這幾位女子都是身材細長,而水永公公的媳婦又矮又壯。
我們家族裡的人並不是本地人,我們是好多年以前因為戰亂從城裡面逃到這邊鄉下來的。祖先們在這裏安頓下來,建立了這個名叫水村的村子。水村的人們的記憶力是十分頑強的,關於祖先的事他們知道得很多,村裡不論男女老少,只要被問起多年前的那一場戰亂,都能信口講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來。據說逃來的祖先是三男兩女,那兩個女的是兩兄弟的妻子,流傳下來的逸事,大都是關於那四個人的。關於外地人的故事也很多,那一撥又一撥的外地人來水村定居,於是村子繁衍起來。
走出犬叔的家門,山上的喧鬧就聽不見了。我看到那些人都在那裡彎著腰默默地勞動,沒有人偷懶。這種大規模的集體行動是很少有的,一般來說,村裡人總是像一盤散沙,他們喜歡懶懶散散,也喜歡做事憑慣性,排除目的性。就在前不久還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我們村的青年水生到鄰村去要賬,他一大早就出發,有人看見他一邊走還一邊哼歌子。到那家人家時已是中午了,那家人正在準備吃飯,於是請他上桌。上桌之後那家主人就不停地向他敬酒,他喝得一臉通紅,開始吹起牛皮來。主人就順著他的意奉承他,還說要把家裡的女兒嫁給他,條件是他要取消那六百元的債務。水生滿口答應。主人就找來紙筆,要他寫下承諾,他不假思索就寫了。後來一興奮,又喝下幾大杯,醉成了一攤泥。醒來時,他已經躺在路邊的溝里。回到村裡后,有人問他錢要回來沒有,他拍著腦袋,怎麼也想不出自己上午是到哪裡去了,而且也想不起到底是誰欠了自己的錢,自己是否曾借錢給別人。問話的人逼得緊了,他就沖那人罵了起來,說那人要「拖他下水」,「搞詐騙」。那個熱心人只好趕緊離開他。水生這樣的人並不是村裡的個別例子,實際上,我們大家都有點像他。大概是這種散漫的與世隔絕的農家生活早就消磨了每個人的意志,我們雖有頑強的記憶力,記得住遠古發生的事,但對於眼前的事情,大多數人都是做過就忘,完全稀里糊塗。所以我感到,生成這樣的德性,村人這一次卻共同去完成一樁荒唐的事業,全憑想象去接近目標,實在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怪事。他們放著田裡菜土裡的活不管,已經在山上苦幹了近兩個月了。樹苗不斷買來,種了又死,死了又補苗,人人都變九-九-藏-書得像偏執狂一樣。尤其在下雨天,一個個淋得像落湯雞,患上重感冒。那些沒躺倒的繼續干,躺下了的,病狀一減輕馬上又去了。而這兩個策劃者呢,一個終日躺在竹叢下玄想,另一個則每天溜回來睡大覺。
「你到什麼地方流浪去了呢?」
「啊,是這樣。我可以幫助你嗎?」我想討好他。
「水牛,你怎麼摔成這個樣子了呢?」我問。
我覺得他的提議很怪,我不習慣他對我這樣親昵,就說我要走了,還得去找那隻北京鴨呢。
他將匕首拋到空中,又熟練地接住。我想他不會殺人的,他只是表演雜技罷了。一個影子,能有多大危害呢?果然,他玩累了就將匕首扔在地上,然後伏在我桌子上打盹。他的樣子分外地疲憊。
到了傍晚,山上的人悄悄地回家了,他們沒弄出一點響聲。當我出去觀看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進屋了。隨後降臨的黑暗裡依然是馬蹄聲嘚嘚,但村裡人似乎是誰也沒注意到這個。後來我又外出巡遊一趟,看見他們都點著燈安靜地就餐,那些家長的臉上神情恍惚。
「水和家的!」他用尖尖的、小孩一樣的嗓音喊我。
他隔著蚊帳對我說了這麼一大通。這當兒我的脖子上被毒蚊咬了三個包。外面吵得更厲害了,那些人像要衝進屋裡來一樣。奇怪的是我又聽得出他們是在山上,不是在屋門口。
「你這個人啊,這一輩子會有多麼難熬啊。」
在進村的時候,我驚駭地發現皮蛋阿四又出現在我前方的路上,他正匆匆地走進犬叔家去。我悄悄地跟上去,想看他在犬叔家搞些什麼。
「村裡到處都是遊魂呢。比如這一個吧,昨天就進來了。一整夜我都同他一塊騎在馬背上飛躍,到底跑了多少路,是搞不清楚了。」
好多年了,村人遇事再也找不到人出主意、商量討論。水永公公和犬叔消失在那個無底的坑裡之後,村裡人就都成了沉默的人。在我看來,大家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一樣,成天就只會默默地幹活。我覺得他們已經忘記了多年前的那場運動。但我是錯了。後來我發現,這些人依舊有時去山上。他們單個地行動,坐在很深的草叢中,長久地看著天上的大雁發獃。一次我跟蹤水牛到了半山腰,當他在隱蔽的地方發獃時,我尖銳地吹出一聲口哨,然後躲了起來。我看到他發了狂似的跳出來,手持木棒朝那些灌木叢猛力扑打,口裡發出吼聲,彷彿在同某隻野獸搏鬥。後來他忽然停止了,扔了木棒,將雙手背在後面,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我溜過去撿起木棒,看見上頭濺著一些新鮮的血跡。
「誰?」
我離開了犬叔的家回到自己家裡。那個人睡在我的床上等我。他那英俊的臉上落了很多灰塵,脖子上有兩條血痕,他手裡捏著一把鍋鏟。他翻身下床,定睛看了我一眼,點一點頭,然後擦過我的身邊往外走。他經過門邊時用手裡的鍋鏟狠狠地挖了一下,木屑紛紛地從門上掉下。他的牙關咬得緊緊的,齒間流血,不論我如何急切地詢問他,他也決不開口。我看見他到了院子里,然後又出了院門,一會兒就走遠了。
「這還用問呀。他們在山上補苗嘛。」
「到處都是。只有一個人沒有危險,就是他。」他指了指犬叔家。
「他?你該聽過他的故事。當初就是他和那兩兄弟一起來這裏定居的嘛。他一直沒有成家,所以到處遊走。」
我湊過去。
那天還發生了很多事。後來那個流落他鄉又回來了的本家叫我帶他上山去看看。我把他帶到滿是枯死的樹苗的山上。他顯得很興奮,這裏看看,那裡看看。這時我才注意到山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一個人也沒有。看來在我沉到地底下去的那些天,村裡人已經不到這座山上來折騰了。
「那件事發生在兩百年之前。」
「我知道我們古人的故事。你總不能說這個傢伙就是那位古人吧?這也太荒唐了。」我氣憤地說道。
但我並沒有看見鬼魂的腳,只看見帳子在發狂地抖。我又一次聽見外面的人要衝出來,連閂上的房門都被他們擠得發出了爆裂聲。
「他根本就沒有躲。你看見這雙鞋了嗎?這就是他的腳。」
他的一隻手臂伸出帳子,一把將我拖過去。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臉被厚厚的蛛網蒙住了,我什麼都看不見,連呼吸都困難。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熬過那一夜的了,單是回憶就會令我喪失神智。我醒來以後也不敢照鏡子,我預料自己臉上的表情十分嚇人。他們還會繼續下去嗎?
那一天裡頭大隊兵馬就來了四五次,水村的空氣里瀰漫著腐肉的臭味,天上反覆出現血的河流。遊盪的青年們驚訝地停住了腳步,他們當中沒有人朝天上看一眼,卻都在側耳細聽。我想去對水村的青年人講話,但是又有誰會聽一個老廢物的嘮嘮叨叨呢?他們在我眼前化為無數白影,我看見古老故事里的那些場景正在出現。在一個場景里,一隻五彩的錦雞衝天而飛,地面一片喃喃私語;在另一個場景里,水村靜悄悄的,村裡沒有人,枯涸的田裡顯露著雜亂的腳印;還有一個場景,是一個商人模樣的人驚慌地站在荒山半腰的茅草叢中,山腳下有一個人正在奮力攀登……
忙了大半天之後,大家都被熏得一臉墨黑,一個個身心疲憊、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有人在咬牙切齒地賭咒發誓說,決不再聽水永公公的鬼話了。我也在山上亂砍亂挖地搞了一天,但我這個人比較油滑,屬於那種出勤不出力的類型,我生怕累著了自己。回到家裡之後,我給自己燒了飯吃了,然後就坐在門檻上慢悠悠地抽起了煙。微風吹著,對面山上死灰復燃的零星火苗在閃動,提醒著人們白天里的荒唐忙碌。我忽然在心裏打定了主意,不再參加這種莫名其妙的勞動了。這時我聽到鄰家院子里傳來大聲的爭執,是水牛家在同犬叔、還有水永公公爭吵,當然是為了種果樹的事。開始雙方的嗓音都提得相當高,水永公公的聲音變得像公雞叫一樣,那是我從未聽到過的。但是接下去,雙方的嗓音都低下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居然成了竊竊私語,不乏親密的味道。我還未充分反應過來,那一群人就相擁著進到屋裡面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水牛家的燈也滅了,似乎他們在那裡開黑會。我不屑地撇了撇嘴:這算怎麼回事呢?
「現在我該拿他怎麼辦呢?」
「聽到的。」
她們倆捂著嘴在笑。
我認出這個人是我的一個本家,他已經好多年沒來過水村了,他是我所認識的唯一一個從村裡流落他方的人。這個人穿著一雙麻鞋,插在腰裡的那桿煙袋同水永公公用的一模一樣。
「當然啦。我躺在這裏,已經打了好多次仗了,我的這條腿中了彈,已經瘸了。看,一動也不能動了。但是他還不放過,白天黑夜都來追。」
水永公公的媳婦居然坐在我院子里,就著月光打鞋底。她不慌不忙地抽|動著長長的麻線,口裡還哼著催眠曲。我在窗前打量著她,覺得她很像那種女鬼,尤其是她那一身月白的布衫特別扎眼。這女人平時和我關係並不好,自從村人上山種果樹,而我留在村裡之後,她見了我就翻白眼,現在她為什麼要坐到我門前來打鞋底呢?我吹滅了油燈往後屋走去。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我的北京鴨躲在她們身後的草叢中,我迎著她們走過去,口裡輕輕地喚著那隻鴨。
水永公公是村裡最老的長輩,先前個子很高大,現在已縮得像個土地菩薩。水永公公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智慧,只會重複大家的意見,但不知為什麼,村裡人凡事都要跟他商量。我覺得這是村人的一種惰性吧,完全沒有道理,何況他也出不了什麼主意。在對水永公公的看法上,犬叔和我剛好相反。他常常說的一句話是:「沒有水永公公的支持能成功么?」在我看來,他是外來人,所以才要巴結村裡這個長輩吧。就是這個性格平庸的水永公公,昨天忽然向村裡人提出來,要將村子前面的這座荒山全部種上果樹苗。他的意見立刻得到了犬叔的贊同。可是這一次,村裡人一反常態,都不贊成水永公公的計劃。為什麼呢?一來我們都很懶,不想生活中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變動;二來我們當中並沒有誰是果農,大家都只會種糧食、種菜,要是冒冒失失種上果樹,非得死掉不可。於是村裡人都裝作沒聽見水永公公的話,一些人還躲著水永公公。犬叔卻不知為什麼興奮得很,他逢人就宣講水永公公的計劃,不斷向人們描述花果山的未來美景。他甚至挨家挨戶去勸說,對每一家都說這句相同的話:「如果我們不趕快行動,就會失去機會了。」
「你真是水永家的桂枝嗎?你完全變了樣呢。」
「所有的人都害怕。」她又說,「怕也沒用,躲更沒用。我呢,我就來打鞋底了,一針針,一線線,一針一線。」
「當然,不然叫他什麼呢?當然你也可以稱他為一位郎中什麼的,都一樣。關鍵是他也走不遠,就圍著此地轉。你聽,他就在村頭。有六百多年了吧,他離不開這個地方。」
他的邏輯實在太可鄙。發動全村人上山,鼓吹種果樹的好處,其實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只憑著忽發奇想盲目行事。這種事情和欺騙又有什麼兩樣呢?當我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水永公公的媳婦,那媳婦聽了我的話立刻跳開去,彷彿怕沾了我身上的瘟疫似的。她拍了拍手,厲聲道:
「我還要回去餵豬呢!」我趕緊說。
「你弄錯了,是我在發瘋。」他冷冷地說,並用飛快的動作掏出一把匕首。
「那個人啊,他從來就在村子里的,你怎麼沒注意到呢?」犬叔不以為然地對我說,我注意到他頭上的帳子破了一個大洞。
他又問我:
「什麼運動?」我問道。
犬叔見我在觀察帳子,就要我再看仔細一點。
「你到底挖什麼呢?」
我很想看到她的臉,看究竟是狼臉還是人臉,但她背過身子去了。
同我離得最近的一個人扯了扯我的布衫,問我對從前那場運動,以及祖先的表現持什麼觀點。
「我不過是試驗一下,」她連忙用鞋底擋住自己的臉,怕羞似的,「你還真聽到了。我問你,你到底聽到了什麼?」
我時常坐在院子里想,我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有點遲鈍的農民。在我所生活的這個村子里,發生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始終是這些事件的旁觀者,至多也只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配角。有一條什麼樣的古老的法律阻止我成為同別人一樣的人呢?難道我,一個認得很多字、又愛思考的人,在村人眼中看來,只不過是一個智力低下的次品嗎?我面前有一棵橘子樹,還是村人上山種蘋果樹那一年栽下的,它幾乎年年都是果實累累。當收購橘子的小販來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同他講起當年的那場荒山植樹運動,講起住在小屋裡的古怪的犬叔。我說話的時候,小販就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耳朵要我住口。他說他是來收橘子的,不是來聽我誹謗別人的;如果我對往事不服氣,就躲在屋裡朝牆上撞自己的頭好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對小販思想的敏銳大為吃驚。我生活在如此敏銳的人群中已有幾十年,我的頭腦越來越複雜,生活的內容也隨之越來越單調、虛浮。時常,我竟會忘了自己的農民身份,將田地和菜土扔下不管,致力於一些毫無實效的工作。上個月我請人在屋后挖了一口井,但那口井裡沒有水,那是我為自己準備的逃生處所。我打算在地震爆發之際藏到裡頭,在井口蓋上蓋子。我在井底儲藏了好多食品和酒。我還在豬舍邊上砌了一個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萬馬奔騰的場面,因為無數個夜晚我都懷著重返戰場的渴望在被窩裡發抖。
犬叔那張瘦臉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越來越心神不定了。昨天我丟了一隻北京鴨,那是一隻下蛋的鴨。我想,也許它到什麼地方下野蛋去了。我循著鴨們愛去的地方尋找。我沒有找到鴨,卻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
「果樹栽種。這種陳年舊事仍舊是我們今天關心的。」
她的嘴巴一張一張的,用食指指著臉上嚇人的傷口。她還將傷口上頭的血抹到我的窗玻璃上頭。
我回答說,事倒沒什麼事,我就是想找人說說話。犬叔看了看我之後,緊皺的眉頭就舒展開了。
「不要激動,這事會過去的。」
我沒有上山,這是我獨自作出的決定,從周圍每一個人的眼色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錯誤。當絕望的夜晚降臨時,我就會深深地感到,在這個村裡,所有的事都有其深而又深的背景,我們看見的只是表面的那一層,而我們的判斷並無多大意義。比如這個犬叔,他所領導的真的是開荒種樹的工作嗎?他同村民們那種鐵一般的、統一的意志,有著什麼樣的共同的基礎呢?作為一個外來人,他竟然可以在這個村裡做到一呼百應,將一個空洞的、很顯然是沒有前途的計劃付諸實施,這說明他身上具有一種我所不理解的凝聚力。
「啊,啊!」我驚呼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走到門口了他才說:
犬叔彎著腰在地上找東西,找了一圈沒找到,就嘆了口氣坐下了。
「那麼你就快走,走了就不要回來了。」他氣憤地朝我揮手。
這位犬叔在外貌上同我們家族的人毫無相似之處,他是三角臉,身材幹瘦,而我們的男子都是長臉的大漢。他的眼神也和我們不同。我們喜歡很委婉地、似看非看地望人,就好像害羞似的。這個犬叔卻總是瞪著一雙三角眼,直愣愣地看著對方。每當這種情形發生,被看者總是惱羞成怒,悻悻地走開去。我不相信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人會去鑽研我們的家譜,而且我也從來沒看到他靜下心來鑽研什麼東西。他總是很忙,總是在活動,不是幫這家出主意,就是幫那家幹活兒,和村裡人的懶惰形成鮮明對照。大概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將他這個外姓人看作「自家人」的根本原因吧。可以這麼說,犬叔一直全身心地融入村裡的事務。大家雖不喜歡他的眼神和長相,但看到他的身影出現還是很高興的,因為他往往可以幫人解決一些問題,而且不考慮回報。老人們總是說:「阿犬的前身是一條狗啊。」我想,同一條狗比起來,他是太有主見了。我不喜歡太有主見的人。在這個偏僻的鄉下,大家都是混日子,至多也就消遣似的講一講從前祖先的逸事,你不防著我,我也不防著你,現在忽然來了個胸有城府的人,當然是會彆扭的。不過犬叔並不讓人感到彆扭,他有種本事,能讓人不知不覺地採納他的意見。
「找東西是最要不得的事,無論你丟了什麼,都要趕快忘記。」他說。
我就不理他,繼續干我的活,讓他叉著腿躺在那裡。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我想到了犬叔和水永公公談到的那些幽靈。當然,這個人肯定不是一個幽靈,幽靈怎麼會像他這樣死沉死沉的呢?但我又覺得他同幽靈有關係。害怕混雜著好奇促使我又走過去,蹲在地上打量他。他很漂亮,長得很像我們水家的人,我猜測他也許是我們的一個親戚。我又試著推了推他,還是推不動。
「是水永公公叫他孫子乾的。」犬叔微笑著說,「你沒見過水永公公戰鬥的模樣吧?他一個人就擋住了所有的人,誰想進來都不行。那些人啊,明知沒有希望的事偏不放棄,我在馬背上就聽見他們在那裡鬧。」
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視力,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個鐵匣子里。但我並不餓,也不頹廢,我一直在看那些新奇的風景。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三天?五天?實際上,我很忙碌,新風景層出不窮,總能讓我產生激動。起先還聽見犬叔在旁邊說些什麼,後來有一次,他告訴我說沉到地底下去之後,我會自然而然找到出口的,他說了這些之後就消失了。犬叔的聲音消失了之後,他的形象又在我看見的那些風景裏面出現了。他有時候是一個男孩,有時候是一把看著眼熟的鋤頭,有時是一根晒衣繩,有時又成了河裡的一條鯉魚。不知為什麼,他一次也沒有以原來的面目出現,但我每回都能認出他。在一幅我所進入過的最黑暗的風景里,有一條白色的影子從天而降,我知道這條白影就是犬叔。除此之外我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犬叔原來就是我們家族裡頭失蹤的那個人。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我只記得當那條白影在我眼前晃動時九九藏書,我就穿過它進入到了無比縱深的、幾百年前的風景。周圍的一切都在通過某種暗示提醒我那是幾百年前的事,提醒我說旁邊的這個白影是我的老祖宗。在我看見的所有風景裡頭,這一幕是最難說清的。除此之外我還見到過三個頭的公雞,那並不算奇怪。
他離開我,伸著雙臂在空中摸索著向前走,好像在黑夜什麼都看不見一樣。
「好啊好啊,你是想弄清我的來歷吧?你坐下,坐在這裏仔細聽聽,熟悉熟悉情況再說。」
「是誰啊?」
「老家已經消失了!」
我目送他走出院子,我覺得他的步子邁得很鎮定。
「都在跑啊。那麼大的山,上來又下去,下去又上來,我就摔成這樣了。」
「從我們老家來的那個傢伙罷。本來都不願意上山,那個傢伙一來,大家看見了他之後,就都贊成我的意見了。現在留下我一個人在村裡做看守,我想死也死不了了。你怎麼樣,還沒有打定主意么?你沒去過我們的老家吧?」
「屏住氣。我們是在一個棺材裡頭,你的雙腿要伸直。」
「我聽不懂你的話。難道能不去山上嗎?」他的樣子更茫然了。
他的聲音又低又含糊,而且臉也不向著我,風又颳得那麼厲害,所以我連一句話都沒聽清。我想,水永公公既然是說給我聽的,為什麼又偏不讓我聽見呢?再說村裡人,難道就聽懂他的計劃了嗎?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交流呢?我聽不見水永公公的話,但我能聽見山上那些驚恐的叫聲。這裏的氛圍的確是不對頭。但是為什麼水永公公的媳婦,還若無其事地在院子里餵雞呢?
我聽說種下的蘋果苗全都死掉了,這是意料中的事,可我還是感到很緊張。每一天,我都看見瘦骨伶仃的犬叔肩著鋤頭從我院子前面走過,他那灰黃的臉上表情十分堅定,簡直有點不顧一切的味道。村人們漸漸地沉默了,現在我已從他們中間聽不到任何聲音,我也不敢同他們對視。我知道在我背後,他們正射出那種極度蔑視的目光。
「你可不能亂說。犬叔相信他自己做的事,他從不撒謊。你是一個男子漢,為什麼待在家裡呢?你這種人真沒出息。」
「因為他跑得快。」他又補充說。
「但那是最近的事啊。幾天前我還去山上看過呢。」
「蚊子咬得厲害吧?你要願意,可以到帳子裡頭來。」
我從來沒有看到犬叔讀任何一本書,村裡人為什麼要說他知書達理呢?不錯,他是認得字的,但那都是他來水村之前就學會了的啊。認得一些字就稱得上知書達理了嗎?還有,他看人的樣子不但算不上知書達理,簡直就是粗魯。再說他也不會像常人一樣同人保持一種彬彬有禮的距離。他總是什麼事都介入,什麼事都自作主張。我們不習慣他,最後又都容忍了他。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我的天啊!」水永公公的孫子在門外說。
我甚至感到那張臉上有一絲嘲弄的味道。我莫名其妙地慚愧起來,避開他的目光走出去。
「不要過分擔憂。你想,誰沒有麻煩呢?你那麼怕鬼,可是還一次次到我這屋裡來,為了什麼呢?」
我要繞開她往前走,她就提高了嗓音喊道:
所有的人都瞪著我,那兩個大漢不知不覺鬆了手,只見井繩飛快地從他們手中溜下去,一會兒就不見了。在眾人的沉默中,坑裡並未傳來木桶落底的響聲。有人撿起了地下的破瓷片,就著亮光去看。我覺得他發現了我的秘密。
據說犬叔就是那天失蹤的。我和村裡人在他屋裡看見一個正正方方、像棺材那麼大的坑,那坑深得見不到底。我一見到這個坑就明白了一切。但是村裡人並不明白,大家先後嘗試用糞勺啦、拴著井繩的水桶啦之類的工具去打撈,結果當然是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撈上來。犬叔床上的那床破帳子也不見了,只有簡陋的被子堆在那裡,看上去好像主人剛剛離開不久的樣子。就在大家鬧哄哄地打撈的時候,我溜到了犬叔的灶屋裡。灶台很寬大,上面擺著幾個麻色的粗瓷碗。我伸出手去拿其中的一隻碗,我驀地一下感到我的手被一個人捉住了,但我看不見那個人,只能看見這隻大碗。也許這隻碗就是犬叔吧。表面看是我端著一隻碗走出廚房,實際上是我在跟著碗走。
我突然聽見水永公公朝我大喊。他已經講完了他的故事。他的煙袋重又掉在地上,他倒在躺椅上,冷汗淋淋。我的眼睛往四周看來看去的,什麼都沒看到,只有竹葉在風中發出可疑的響聲。
他也將臉轉向抖動不停的蚊帳。
犬叔並不是我們這裏的人。我聽老人們說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不過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條狗(這是他自己說的)。他來的時候,連個名字都沒有,被追問了好久,這才文縐縐地回答說,他姓「犬」,他還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犬」字。當時圍觀的人都鬨笑起來,將這位少年鬧了個大紅臉。我們村裡的人都姓「水」,就是鄰村,或方圓幾百里的人們,也只聽說有「樹」姓、「梅」姓、「泥」姓、「文」姓、「武」姓等等。甚至有人還拜訪過老祖宗所生活過的城市,似乎那裡頭也沒聽說過有姓「犬」的人。但犬叔還是頂著這個「犬」姓在村裡生活了幾十年。然而這位犬叔雖然不姓水,對於我們水族的家史卻了如指掌。村裡人將這一點歸結為他的知書達理,勤奮好學。我卻在這件事上頭有些懷疑。
「他們害怕么?」我湊著水永公公的耳朵大聲叫。
我的聲音總是被一股風阻斷,而水永公公的耳朵又聾得厲害。我就將嗓音提到最高,朝他喊道:
她還高舉雙手用力拍巴掌,惹得人們都出來觀看。
他們坐的椅子都是那種竹椅,他們將椅子前面的兩條腿蹺起,讓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到兩條後腿上頭。那幾張竹椅被他們壓得吱吱亂叫。他們還喜歡吐痰,一個人吐開了大家全都吐起來。趁他們吐痰之際我仔細打量了他們,發現這七八個人都是五十來歲的半老男人。
現在我的膝蓋已變得十分僵硬了,我費力地朝橘子樹下的石凳坐下去,看見白頭髮的老婦人在院門那裡張望。那是水永公公的媳婦桂枝,她已成了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婆子,我常看到她受到自己兒子的追打。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於是她便無趣地走開了。
外面的風颳得小了,我出門去找犬叔。
「犬叔,你的房子是誰幫你蓋的啊?」
「沒有啊,你同我說一說老家的事吧!」
我在家裡幹活,但我並不安於幹活,我幹活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從眾人中脫離出來,內心免不了忐忑不安。每天,我聽見他們上山;然後,我又聽見他們回來。起先他們比較沉默,似乎在迫不得已地履行一項討厭的職責。後來他們就漸漸活躍起來了,我聽到了談笑的聲音。他們現在是越來越活躍了。從菜園裡我可以看到他們在挖坑、種樹苗、澆水,到處是他們忙碌的身影。我知道犬叔在指揮他們,就好像他自己是一位果樹專家似的。水永公公卻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我看見是他的兩個孫兒將他抬到竹叢旁邊的。他躺在躺椅上抽旱煙,看天上的大雁,通常是很快就睡著了,讓煙袋掉到地上。當煙袋掉到地上的時候,他的一個孫子跑過來凄厲地發出哭叫,那聲音劃破長空。水永公公在躺椅上慢慢地蠕動著,像屎殼郎一樣翻過躺椅,咚的一聲跌到地上。這時那孫子反而嚇得跑掉了。我覺得躺在地上的老頭已經摔傷了,但並沒有人過來管他,那媳婦若無其事地在院子里晒衣服。現在再沒有人來徵求水永公公的意見了,他一定很寂寞吧?在他的對面,那些人在山上幹得熱火朝天,整個山都已經被他們種滿了果樹苗。
鄉下的夜晚是令人萬念俱灰的夜晚,在那樣的黑暗中,小屋裡的人們很難萌生任何衝動。我就在這種死一般的靜寂中,像一個外人一樣回憶著白天發生的事。村裡人(也包括我在內)到底為什麼要上山去開荒種樹呢?難道我們真的相信犬叔那些鬼話嗎?一個八十歲的老糊塗了的傢伙的忽發奇想,居然改變了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我們並不需要什麼果樹,好幾百年以來,我們的村子一直自給自足,九*九*藏*書甚至還略有剩餘,這種瞎折騰是沒有意義的。以我的觀察來看,水永公公以前從未有過自己的主張,他只是裝出有主張的樣子讓別人來向他討教,維持一種「德高望重」的地位。但這一次是怎麼回事呢?莫非他以前全是在演戲?我躺在蚊帳裡頭,想象著村人先後被水永公公說服的情景,不由得發出冷笑。我在心裏說:「懶惰的人們啊,你們自食其果吧。」然而在我的夢裡,滿山都開遍了燦爛的桃花和梨花,花叢間居然還出現了三隻小鹿秀麗而驚恐的臉。
對面的山突然成了火山,正在隆隆地爆發。水村在緩緩下沉,房屋和大樹開始傾倒,大水從遠方湧來。這一景象反反覆復地再現。
「一個商人?」
他將他的耳朵緊貼到一棵枯樹上,愛憐地撫摸著那棵樹苗,就好像它是他的兒子一樣。他閉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在一旁覺得很受冷落,就打算下山。這時從我身後又冒出來一個人,這個人神情專註,用一把小鐵鏟在地上東鏟一下,西鏟一下。他是鄰村的阿四,一個腌皮蛋的小販。他脾氣火暴,性情孤僻,總是獨來獨往。我不敢和他說話,沒想到他反而同我說起話來。他問我在這裏幹什麼,我說陪一個人,他問那個人是誰,我指了指正抱著樹苗發獃的本家,他說他沒看見,因為樹那裡根本沒人。接著他又從腰間抽出一把小鐵鏟遞給我,要我幫他幹活。
「當然不是,那是好幾百年前的舊事了。我也在想你想的那個問題。他是誰呢?他就在村裡走來走去的,我們老看見他,除了我,沒人想過他是誰這個問題。也許他是夢裡走出來的人,你一定看見了他經過的地方有枯葉。」
啊,這樣的夜晚,比絕望還要糟十倍!我聞到新鮮的樹葉,我看見塘里的水草、花瓣上的露水,但我沒法解除我的焦渴。現在,我是連一個指頭也無法動彈了。當我企圖發出聲音來的時候,喉嚨里就冒出了火苗。犬叔在屋后叫我,我看見了他,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片枯葉,在地上急速地旋著圈子。他召喚我過去,但我在床上無法動挪。我的腦子裡清晰地冒出一句話:「總要有一件事打破僵局。」
我朝我的鴨撲過去,但它靈巧地躲開了,我撲到了地上。
「你剛才不是在叫我嗎?」
水牛回來的這個下午,我在村裡到處都聽見了馬蹄聲。馬在周圍奔跑,但我卻看不見它們。只見一會兒一叢灌木倒伏下來,一會兒一處田塍又被踩塌了,一會兒小河裡又轟隆隆地濺起很高的水花。有一瞬間,我覺得它們就要踩到我了,我閉上眼一動不動,過後卻什麼事都沒有。
「有些事啊,永遠是纏著我們的。為了這個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勞動的吧。不是連你都聽到馬蹄聲了嗎?」
我從後門溜出去,來到水永公公的家門口。的確有不少人坐在竹叢下,他們的臉在月光下很模糊。我湊到他們面前看了好久,沒有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水永公公並不在他們當中。
「這還要問嗎?就是那些魚鱗啊。你將它們放在你屋裡,你屋裡就像有了一個太陽一樣,全村人都看見了。」
「沒有人會去管這種事,我們關心的是別的事。」他鎮定地回答。
在村頭犬叔那間小屋裡,犬叔正在床上的帳子里打呼嚕!我踢了好久的門,犬叔才揉著眼過來開門。
「我出去這些年,這裏變化真大啊。」本家眯眼望著遠方的雲說道。
「水述啊,你在家裡收著那種東西是很危險的,遲早會要爆炸的。你瞧,我鞋底也沒打完,就被撕爛了左邊的臉。我倒是習慣了聽天由命。」
「鑽山打洞的。果然沒出息得很!」嫂子對妹妹說。
今天村裡人都留在家裡,因為風實在颳得太凶了,走在外面站都站不住。我用棉花塞住耳朵,坐在屋裡打草鞋,我的手一直在發抖。有人破門而入,摔倒在地,一大堆枯葉隨著他旋進屋內。我衝上去用身子抵住門,插上了木栓。于昏暗中辨明了那是一個陌生人,我試圖扶他坐起來。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不論我如何用力拖,他始終紋絲不動。後來我又發現他的兩隻手的手背上都文著一個「王」字。他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是醒著,很難判斷。
水牛抬起頭來,眼珠狂亂地轉著,口裡喘著粗氣。「跑、跑……」他夢囈似的結巴著。
好久不見,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三角臉像被人削了兩刀一樣。他放下樹苗,像往常一樣瞪著我。我強作笑臉,問道:
「這個村子里啊,沒有一個人的來歷是弄得清的。就說你吧,你從小就以為你是水和家的人,實情究竟怎麼樣呢?也許在你還不懂事的時候,水和家在路邊撿到你,將你帶回家養大起來。這種事,旁人是不會向你透露一個字的!我看見你往水永公公家裡去,我就知道你要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是白費力氣了,不但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事呢。我記得有很多馬,還記得那裡整天灰煙滾滾,其他的就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懶得去回憶,再說,即使想出來了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你說是嗎?」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出勤又出力」是怎麼回事。一問他他就生氣了,一把奪過我的鐵鏟,叫我滾蛋。他還說:「犬叔是瞎了眼了,信任你這種人。」我還要問他,他便舉起鐵鏟朝我頭上砍來。我連忙閃過他的攻擊,往山下飛奔。我跑了好遠他才不追我了。
「原來是他啊!」他驚嘆道。
他們顯然都在嘲笑我。我走到院子里,看見水永公公的孫子在地上挖洞。我問他他爺爺到哪裡去了,小孩朝竹叢那邊翹了翹下巴。我說他爺爺不在那群人中間,他便對我翻了翻白眼,將一捧泥沙扔到我的鞋上。
犬叔聽了我的話笑起來,他一邊躺到帳子里去一邊對我說:
這個女人使我難堪極了,我開始躲她。然而她兒子上我家來了。小夥子悶聲不響,一腳又一腳地踢我家那兩把竹椅子。這些年他一直對我懷著怨恨,把我看作一個敵人。他不愛干農活。他同村裡其他年輕人一樣東遊西盪,導致莊稼的收成每況愈下。我打量著他,幻覺就產生了,我感到他很像我以前看見過的那條白影。無論我怎樣回憶也想不起他有過什麼生活的細節。
我討了個沒趣,悻悻地離開。我經過竹林時看見水永公公在朝我做鬼臉。
那人笑起來,將他坐的椅子轉過去,對同伴說道:
「那你為什麼還去山上呢?」我問道。
「幫我將煙袋撿起來。」
屋子裡面,那把匕首依然躺在地上,寒光閃閃。我也不敢去撿匕首。一瞬間,我完完全全地進入了犬叔生活的那個世界。我想,就在這個屋裡,這把匕首所在的屋當中,會不會也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深坑,一個沒有底的深坑呢?我甚至用目光測量了一下房間的面積,在心裏確定著坑的位置。當我思考著嚴峻的形勢時,一隻小白鼠從窗台上逃到外面去了。我們這裏從未出現過白鼠,我也只是從書本上讀到過。
「犬叔啊,蘋果苗都成活了么?」
「日子真過得讓人灰心喪氣啊。」
「犬叔今天沒上山?」
外面沒有別人,只有水牛低著頭朝我走過來。水牛滿身的泥巴,腳上只穿一隻鞋,臉上有幾處擦傷,正在向外滲血。
我只好坐到他家台階上去倒出鞋子裡頭的泥沙。
我已經說過,犬叔一直是全身心地融入村裡的事務的,大家對他也很歡迎。所以到了今天上午,雖然人人心裏都有怨氣,但還是一個個肩著鋤頭、鏟子和二齒鋤上山了。我注意到在村人履行他的計劃之時,水永公公卻躲在屋裡不出來,就好像做了什麼值得慚愧的事一樣。犬叔大呼小叫地吆喝著,上躥下跳,指揮著村人放火燒灌木。
犬叔在我邊上說話,但我觸不到他。我一動都不能動,似乎是,我被套在一個比自己的身體僅僅大一點點的鐵匣子裡頭了,因為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都可以觸到冷冰冰的鐵。
我走開的時候,又看見那媳婦,她正在惡聲惡氣地罵她兒子,我知道她是在罵我。看來我這個旁觀者已經受到了全村人的唾棄。
「你母親又在發瘋。」我說,說這個的目的是想挑唆他講話。
在這個什麼都看不見,一動都不能動的地方,我過去的生活九_九_藏_書突然變得十分遙遠了。我的確看見了我自己,也看見了水村。不過這種看完全不同於往日的那種看。至於看見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景,我也說不清楚。舉個例子吧,我看見一大群荒蕪的農家院子,一個挨著一個,每個院子里全長滿了亂草。這個地方一點都不像我們水村,但我心裏還是認為它就是水村,我莫名其妙地確信這一點。有個院子的亂草叢中坐著一個紅毛的野人,我認為這個野人就是我,我也確信這件事。我站起來了,我走路了,我的赤腳在濕軟的泥地上踩出一線凹痕。我抬起多毛的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仔細地觀看對面那座山。那是一座茅草山,我知道那裡原來種過蘋果樹。我什麼都沒發現,心裏一急,就發出兩聲怪叫……我還看見一條河,河面不十分寬,我知道河水深得探不到底。我來到平靜清澈的河邊,河水映出我的形象。我的形象沒定準,一會兒有點像水繼的小兒子,一會兒又有點像一隻山貓。我看得很累,就不想看了,這時身後有人叫我。我想轉過頭去,卻不行,鐵匣子將我嵌得緊緊的。我還看見了數不清的情景,都是我過去從未看見過的,每次我都親臨其境。我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有時能發出幾聲怪叫,有時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我的身上長滿了長毛,雙腳奇大無比。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蝎子排出的圖案,圖案是立體的,一層又一層地向縱深延伸。我對蝎子向來有很大的興趣,曾經計劃過飼養這種小動物,可惜因為沒有場地而放棄了。但我從未想到過蝎子們可以自己在一個看不見底的小洞里排出這麼精緻的圖案。我熱血沸騰,差一點就要把我的手伸進去了。
「你聽到馬蹄聲了嗎?」
屋裡更暗了,需要點燈才可以看見對方的臉。我聽見犬叔又摸索著進了蚊帳,他在床上輾轉著,口裡好像是在同誰說話,也許他是同鬼魂說話。我想湊近去聽一聽,他覺察到了,立刻叫我離開。我剛一轉身,蚊帳就倒下來罩住了我,我被死死纏住,用力掙都掙不脫,帳子上厚厚的灰塵被我吸進了肺裏面。我心裏想,這就是被鬼纏住的感覺吧?過了一會兒,我才被推了出來。我站在犬叔的台階下,聽見有人在叫我。
「我?哈,其實不遠。可以說我就圍著這裏轉。犬叔該告訴過你了吧。那兩兄弟和一個商人的故事,我也很熟悉的。」
「你說我家裡收著什麼東西啊?」
「你也可以什麼都不幹的。」
門吱呀一響,本家進來了。
「這就對了。」
「我剛才到犬叔家裡去了呢!」我故意高聲說道。
他們還在圍著那個深坑研究,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朝那邊瞟過去,看見水永公公坐在拴著井繩的大木桶里,兩個大漢正在將木桶往坑裡放,水永公公的眼神有點驚恐。我的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瞬間我看見犬叔從門口進屋來,但他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蘋果樹還種不種呢?」
「原來就有的。聽說有幾百年了,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想衝進來啊。有時他們還從地底下升上來。一般他們都不同我對話。這間土屋,我不過是碰巧住進來的,是水永公公讓我住在這裏的。」
「他是誰啊?」
大家都上山的時候,我沒有上山,我在菜園裡修籬笆。水永公公坐在那一叢竹子下面抽著旱煙,他的媳婦在院子里餵雞。村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些婦女在家裡或園子里幹活。從菜園裡可以看見滿山亂跑的人,他們不像是在種果樹,倒像是在搞破壞。山上已成了黑糊糊的一片,僅有的幾棵大松樹也被砍倒了,風裡面儘是植物燒焦的味道,熏得人頭痛。水永公公已經在那把木椅子上睡著了,煙袋也掉到了地上,他的身體小小的,像一個玩具。
他又指著房裡的另外一隻大木桶要我看,他說那隻桶是為他準備的,但是可以坐得下兩個人。他說完這句話就企盼地看著我。
既然她們不理我,我還是回家吧。我一走,桂枝又喊我。我任她怎麼喊也不回頭,我實在困極了。回到家倒頭便睡,睡了沒一會兒又被喊醒了。她站在窗前叫我,還輕輕弄出響聲。我起身一看,又是那幾個人一字兒排開站在那裡,像是一些鬼。我想,水永公公的媳婦即使是變成了女鬼,也沒必要來纏我啊。我明天早上還要起來餵豬和整理菜土,我不願同她們糾纏。再說這些女子根本不將我看作男人,可以說對我作為男人的方面一點興趣都沒有,那桂枝還對我特別鄙視。我終於入夢了,而這些女子,竟追入了我的夢裡,一個個都高舉手裡的針來扎我,還用鞋底來砸我的後腦勺,嚷著「要用鞋底將他打得聰明一點」。她們打了好久,後來我的腦袋就完全麻木,我不省人事了。
那媳婦突然沖我背後說了這麼一句。我一轉身,看見她正朝水永公公走去。
「你們看,他真過來了,真是個不懂事的傢伙。」
我從那個鐵匣子裡頭出來以後好久,村裡還有人追問我到底看見了什麼。
看了他這副樣子,我又改變了主意,我不想在今天上山了。我沒法預測那裡發生的事。我滿懷憂慮地注視著水牛,他正撞撞跌跌地往家裡走。他家院門口有個人探了一下頭,那個人有點像犬叔。難道犬叔這麼快又到了他家?真是神出鬼沒啊。
「你問公公?他呀,他哪裡都沒去,一直就在竹叢下。對了,你應該到我們家去,他們正在我家開故事會呢。」
她低下頭去打鞋底,不再理睬我了。
我又記起了上回的事。這一次,我看見他的蚊帳一動也不動。煙從那個破洞里冒出來,是犬叔在帳子裡頭抽煙。
「我倒真沒想到。你公公回來了嗎?」
「我當然上了山。我是溜回來的。這也是一種策略。你有事?」
「還不是村裡人。很多人你都沒見過。」
水永公公家前面那塊菜土裡有兩個婦女在給蔬菜澆水,她們是水生的妹妹和嫂子。她們看見我來了就一齊停下手裡的活,拿眼睛偷偷瞟著我。
「你還發什麼愣呢?」他說,「你不應該懷疑這種事。我圍著這裏轉了六百多年,什麼沒見過?嘿嘿,你多見幾次就習慣了。」
她圍著油膩的頭巾,白髮亂糟糟地從頭巾裡頭鑽出來。
我起身透過門縫看外面,我看得很清楚,外面和平日相比並無什麼異樣。為什麼屋子裡面會有這麼大的騷動呢?
「他真的是水和家的人!」
她從臉前拿開鞋底,很高傲地扭過身去,她的右手還在很熟練地抽出麻線。那幾個女的也學著她的樣子將背對著我。她們的舉動令我想起了一個非常熟悉的場景,那就是禾坪里曬穀的場景。金燦燦的穀子令人眼花。但我的思路到這上頭就斷了,這些月白色的婦人同那滿地的穀子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我是在叫你,但你不應該聽到的。先前我在你院子里打鞋底時,我叫了你那麼多聲,你都沒聽到。現在呢,你一下子就聽到了。」
「多可惜啊,你就這麼走了?」
水永公公的媳婦在路上攔住我,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他又在帳子裡頭興奮地說了好些話,都是那種打啞謎似的話,我聽不進去,就悄悄地想溜。
當我穿好鞋子站起來時,那人已經不見了。竹叢下也是空空的,連椅子也不見了。只有那小孩子還在離我不遠之處挖洞。我試著問他:
我撿起煙袋交給他。他費力地在躺椅上移動了一會,終於坐了起來。但他的一條腿不能動,似乎是摔傷了。他做著手勢叫我湊到他面前去。
「我們都很樂觀,蘋果苗死了也不要緊。」
「你喊我幹嗎?」我衝著她說。
「村裡有鬼魂在遊盪,聽到了嗎?山上那些人啊,他們喊得那麼起勁,是在為自己壯膽呢。」
我坐在他遞過來的椅子裡頭,耳邊立刻響起了各式各樣的喧鬧,是對面山上傳過來的。聽起來那些人好像不是在山上,卻是在門口說話、喊叫。他們吵得我的腦袋像要炸開了一樣。我聽出來有兩派在那裡爭執、對罵,後來又發展到動起手來。還有人在大喊:「打死人了!」對面的這座山離犬叔家有兩里路,坐在屋裡卻可以對那邊的動靜聽得如此清楚。犬叔在村民們當中製造了內鬥,然後自己躲在屋裡睡大覺。這個人心裏整天想些什麼呢?
「我呀,天天想的全是這件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