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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蝕

侵蝕

「爹爹!爹爹!」我喊道。
「變化大。」我噙著淚點了好幾下頭。
他閉上眼,似乎累極了的樣子。我連忙收了碗退出去。
我黑汗水流地跑進院子,將那捆柴往地下一扔,然後我就坐在門檻上哭起來。每天就是打柴呀,餵豬呀這些煩人的事,家裡的秘密是瞞著我的。這種情況下,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棗樹果然像發了瘋似的亂顫,棗子和樹葉撒滿一地,我看得發獃了。
「小牛,你有葯嗎?」他眼巴巴地看著我說。
「因為它們有重量。」爹爹莊嚴地說。
我在母親的床上剛剛睡著一會兒就被吵醒了,有人在院子里挖掘,鋤頭砸在石頭上,一下一下響得十分刺耳。
「小牛啊,你將來怎麼辦啊?這條溝就是我為你挖的棺材。你躺在這裏,今後幾十年裡頭,你都要在棺材里度過了。這種陰沉沉的地方,我擔心你受不了啊。」
「嗯,白天出不來。夜裡它們就從我們家那個洞里擠出來,有些體弱的就被擠死了。」
一到山上小弟就不知鑽到哪裡去了。氣恨恨地喊了幾聲沒有回應之後,我決心把這事忘了。山裡倒是沒有出現那天那種奇怪的現象,到處靜靜的,連鳥都不叫了。很快我就把柴打好了,挑下山時也比較輕快。一路上我都順順溜溜,但是心裏還是隱隱地感到不安,因為小弟不知會不會出事。
「最近村裡瘟了三頭豬了。」爹爹說。
「山上有你想看的,多得很,你敢刨了帶回家么?」
我閉上眼,但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學不會爹爹的技能,這事令我自卑。他們到底有什麼事要瞞著我呢?他們可以不瞞小弟,卻要瞞我。其實呢,有很多事我都看見了,只是不懂而已,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懂。回憶起來,事情的起因還是山坡下的那道石牆,是牆上的那個石洞。自從爹爹砌好這堵有洞的牆之後,家裡便不得安寧了。照爹爹的說法,那些穿山甲是爭著要從這個洞里擠出來,以致被同伴踩死也在所不惜。我想象在從前,當爹爹還沒有修這堵厚牆的時候,住在山的肚腹裡頭的這些小動物一定是悠悠閑閑地爬出來,散布在廣大的鄉野之間,好不快活地度過它們的夜生活的吧。爹爹為什麼要做這種缺德的事?它們又為什麼要自投羅網似的來上這個當呢?現在這些沉默的小東西侵入到了我家的內部,到處都有它們的痕迹,但它們一次也沒有現身。很有可能,它們已經將我們的房子掏空了,內牆啦,地基裡頭啦,全擠著這些小傢伙,奇怪的是外面一點都看不出來。這些天來,它們已經不在我們屋頂上鬧騰了,但我知道它們就在這屋裡,有很多,它們不弄出聲響來我也知道它們就在裡頭。也許它們真如爹爹說的那樣,根本不佔地方,就像一些氣、煙。可不知為什麼,我還是十分擔心它們要弄垮這房子。要是它們可以化為氣,爹爹睡在院子里想攔住它們的企圖可就落空了。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不要吵。」爹爹拖住我說,「你的媽媽,她是不怕痛的。那些小東西啊,有時將她的五臟都要攪碎了呢。本來它們不住在石頭裡面,我一挖溝,它們就全進來了。院子里有這樣一塊石頭是很好的。」
「它們沒有身體,怎麼會在屋頂弄出那麼大的響聲?」
「小牛啊,你在想什麼呢?小小年紀可不要心事重重啊!」
「哪個洞?」
「打死人啦!」他抱著頭髮出慘叫,聲音劃破夜空。
「她還能有什麼事!我告訴你,已經有一頭小豬鑽進牆裡頭去了。」
「我看你是個沒用的傢伙。」
母親罵了一通之後,終於平靜下來。她放低了語調告訴我說,五菊天天夜裡都在干盜墓的勾當,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惡棍。她囑咐我千萬不要把這種人放進屋來。
「不可能。那地方太深了。但它們瞞不住人的眼睛。你看,現在沒有風,可是那棵棗樹搖個不停,那就是它們在底下搗鬼。」
「我敲敲地面,看有沒有東西鑽出來。」
我連忙跳到大路上。爹爹一身發抖,指著空中對我說:
「小牛,你做好準備了嗎?」她一動不動地說出這句話。
站在院子里,看見天還是那麼藍,看見小弟聚精會神地對著那個樹洞吹口哨。我突然領悟到,這個家裡的人都是很有耐心的。說到我自己,雖然被一些反常的事弄得一驚一乍的,不是也好好的沒出事嗎?牆壁裡頭的穿山甲也好,身體裡頭的穿山甲也好,只要不去細想,都是一些稀鬆平常的事吧。
我氣急敗壞,脫下鞋敲在他的腦袋上。
爹爹站在大路中間抽了一會兒煙,然後他將手裡的煙頭往空中一拋。我看見那些暗紅色的灰燼全都閃亮起來,在半空中構成一個奇怪的圖案。爹爹朝那圖案做了幾個手勢,圖案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他似乎很沮喪的樣子。我在旁邊看呆了,我覺得爹爹就像一個法師一樣會變戲法,為什麼村裡人都不知道他的這個本領呢?不光村裡人不知道,就連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啊。突然我聽見他喊我:
「你看,你看,那麼多!它們全跑進屋裡去了!什麼罈罈罐罐全給拱翻了。還有被褥!裏面藏得有三個!我該怎麼睡?回去告訴你母親,不要劈那些柴了,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戲!誰能攔得住它們啊。你看我的腳背,被它們咬得鮮血淋漓。」
「他們說是青木香,吃進去就不停地放屁,肚子就不脹了。」
爹爹後來是這樣對我解釋的:
「我有辦法,沒有我看不到的東西。」
「可能吧,我看是穿山甲。前些年啊,我見到一條穿山甲有家裡的黃狗那麼大呢。聽這響聲,它們在山裡頭成長得很快。」
爹爹站起來往門外走,我悄悄地跟在他後面,他沒有覺察。他並沒有到那個洞口去,卻走出院門來到了大路上。我躲在了籬笆後面。
「媽媽,你看見穿山甲了嗎?」
小弟過來了,他走幾步又停下,彎腰用煤耙子挖什麼東西。
他一連吃了三大碗飯菜,這才放下了碗躺下去。
他離開我,又到山上去挖,他做這種事的樣子全神貫注,真是個古怪的小孩。
「小牛,你採集這種東西,不怕中毒么?」她擔憂地問我。
「小微,你昨天到哪裡去了?」
「不!」
我和爹爹回到屋裡,爹爹脫下汗濕了的襯衫,我又看見了那些亂動的仙人球。爹爹見我盯著他看,就說:
我回到漆黑的家裡,母親已經不在廚房裡了。房裡四處都好像有細小的、騷動的聲音。我管不了這些事,我摸進房裡睡下去。剛要閉眼,那些聲音又從牆壁上發出來了。是許多爪子在土牆裡面刨呀刮呀的,待我划燃了火柴去照呢,牆上又什麼都沒有。我聽見爹爹和母親從院子里過來了,不知爹爹手裡提了一個什麼東西,晃來晃去的發出強光,就像天空的閃電一樣。然後他們進了屋,那個發光的東西卻放在外面,將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晝。房裡一被照亮,牆壁裡頭的騷動就消失了。這種刺眼的白光令我煩躁,我還是不能入睡。我想,這是一盞什麼燈呢?難道真有這種燈么?越往下想,就越沒有睡意,乾脆下了床到外面去看看。
我們坐了一會兒,母親就趕著那兩頭小黑豬出來了。她口裡不停地在同小黑豬說話,語氣又親昵又急切。她順著大路一直往前走,竟然走到山裡去了。
「原來你修那道牆,又在牆上留一個洞,是為了看這些東西啊。我也想看,可看不見怎麼辦呢?看不見我就害怕。早上醬菜碟子在桌上跳了幾下,我就嚇得沒吃早飯。」
「我剛才看見有盞燈亮得出奇,是什麼燈啊?」
「以後我的位置就在這個床上了,這對我來說倒無妨,我可以做到耳聽八方。小牛啊,只好委屈你了,你滿十六歲了,今後你就要代替我去水庫上了。你母親以為我成了老廢物,其實呢,我在這個家裡還是有用的,你馬上會看得到。女人嘛,就愛那麼大驚小怪地鬧一鬧。」
我跺著腳從他身邊走開去。要是再不走開,我就忍不住要用棍子打他了。我悶頭悶腦地在院子里走,打量著那塊石頭。堅硬的石頭上面並沒有任何孔,連一個小孔都沒有,但是穿山甲卻可以在裡頭藏身,可見用「無孔不入」這個比喻來形容它們還是九-九-藏-書大大地貶低了它們的能力啊。如此神通廣大的動物,我怎敢坐到它們頭上去的呢?剛才那一下,一定是它們向我的臀部噴射了毒液吧。現在家裡的每一樣東西都讓我發憷了。我不住地反問自己:它們難道在牆壁裡頭嗎?難道在灶膛里嗎?難道在屋頂上嗎?在樑上嗎?在八仙桌的腳裡頭嗎?在床上的草荐裡頭嗎?在榆樹的樹洞里嗎?在豬欄里嗎?在雞舍里嗎?……
「真沒想到。」
我卻擔心起來了。如果爹爹真的變成王二流,我也只好跟著成為小王二流了。現在這世道,討飯也難討了。有的人家養著西洋來的狼狗,進入他們家就有被咬死的危險。再說我一點都不習慣討飯這種事。於是我就對爹爹說,還是不要變成王二流的好,老老實實勞動掙飯吃,免得一家人受急。爹爹瞪著我看了一會,笑起來,說我「腦子倒是轉得很快的,可以去當會計了」。他鄭重地向我宣布說:「我明天才到水庫上去。」於是我明白他說的要當王二流不過是口裡說說罷了,不會實行的。
「爹爹一閉上眼就看見了。在山上的時候也是這樣,我想看我就閉上眼睛。」
「爹爹啊,我明明聽見你進屋了,你怎麼還在這裏呢?」
在家裡,爹爹和母親都待在院子里沒有去幹活。他們兩個人的身體都顯得十分臃腫,我看見他們費力地邁著步子在院子里走,走兩步又用力喘氣,像那些肺氣腫的病人一樣。見我挑了柴進來,他們就站在原地打量我的柴捆。母親彎下腰,用手去撥弄我裝了蘑菇的毛巾包。她的手指頭腫得像胡蘿蔔。
我記起兩頭小黑豬都不愛吃食,就去欄里看看。可是欄里已經空了,打掃得乾乾淨淨。我走回來問爹爹,爹爹告訴我母親決心將小豬放在外頭養了,因為欄里「邪氣」太大,恐怕要發瘟病。他說去母親房裡的床底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走到母親房門口,果然聽到吭哧吭哧的聲音。我心裏厭惡,就不打算進去了。
一會兒工夫,炊煙就升了起來,飯菜的香味傳了出來。爹爹揉著紅紅的雙眼,站起身,邁著沉重的步子進屋了。過一會他就要去修水庫,我真想不通他怎麼會有這樣過人的精力,夜夜鬧騰,卻像沒事一樣。
「爹爹已經想通了,想干就干,不幹就不幹,就像村頭的王二流那樣也行。那傢伙整天遊手好閒,活個舒坦。」
第二天早上他們都回來了,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我走到院子里,看見昨晚爹爹挖出的溝又被他填上了,那些土鬆鬆地堆著。那塊石頭仍然牢牢地栽在那裡,並無鬆動的跡象。我心血來潮,一屁股坐上那塊石頭,但我很快彈了起來,差點摔了個大跟頭。當我的屁股接觸石頭之際,有一隻銳利的爪子像尖刀一樣嵌進了我的肉裡頭。奇怪的是褲子沒有破,屁股上也沒有傷口,只是感到鑽心的痛。我撞撞跌跌地站穩之際,看見小弟抱著昨天死掉的小黑豬坐在地上。小黑豬又活了,在他懷裡拱來拱去地撒歡。我心裏想,爹爹怎麼一點都不為小弟擔心,唯獨擔心我呢?
見我守在洞邊發愣,爹爹就走過來對我說:
「你?你就是在家裡也看不到它們,所以它們對你沒什麼妨礙。你母親就不同了,她是生活在一個玻璃世界裡頭,你小弟也和她差不多,耳濡目染嘛。」
「什麼葯啊?」
小弟要跟隨我上山,我回想起那天恐怖的一幕,覺得有個人結伴上山也許要好些。我就答應了他。我看見他眼珠子亂轉,心懷鬼胎的樣子,就朝他惡吼,要他上山後老實待著,免得出事。
「你將來怎麼辦啊?我都聽爹爹告訴我了呢。」
他拔腿就走了。我呢,我也捆起那一捆柴就走。
「你是說我的打火機嗎?我收起來了。」
「怎麼會不看見呢?灶屋裡就有一隻,天天蹲在鍋蓋上頭。我生你弟弟的前兩年它就來了,你算算就知道有多少個年頭了。」
五菊詭詐地笑了笑。然後他告訴我他將他的狗埋在樹下了。並不是真的埋,只不過是讓它睡在泥土裡,他會每天將它刨出來看看。我說如果腐爛了不就沒法刨出來了嗎?會有傳染病啊。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看石牆上的那個洞。洞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沒改變,連那些新長出來的小草都原封未動。爹爹一定是完全估計錯了。
「快爬呀,傻孩子!」
「我的耳朵比爹爹的耳朵還要靈,你就等著看吧。」他說。
「你是說那些個野兔吧,我早看過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你看一看就看見了。你腦袋抬那麼高,怎麼看得見。」他做出不想理我的樣子,專心逗小豬。逗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對我說:
爹爹真的變得又瘦又小,他蓋著別人的大衣,上半身露在外頭,我覺得他的身子縮得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孩那麼大了。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母親厭惡地皺著眉頭在擔架旁走。我記起剛聽到爹爹被炸傷的消息時,我一時傻了,站在那裡不知怎麼辦才好。而母親,立刻就大罵起來,將爹爹祖上八輩子都罵到了,還說:「讓他死在水庫上。」只有小弟二話沒說,拔腿就往水庫方向跑。可見小弟真是乖巧過人啊。我和母親是過了好久才趕到現場的,那時傷口都已經包紮完了,村裡的郎中說不要緊的,一個月之後就沒事了。
「你不會滾嗎,小牛?你從來沒在地上滾過一次嗎?滾一滾吧,滾一滾吧,說不定很多事就此改變了呢。」
我的目光避開那隻黃狗,我拔腿要走,五菊一把拖住我。他的大手真有勁,他將我拖到他面前,逼我摸他懷裡的黃狗。我只好閉上眼摸了一把,那種感覺就好像伸手去摸一堆蝎子一樣。他鬆開我,將我一推,我向後退出老遠。
爹爹對我說這一席話的時候,我一直盯著桌子上方的牆。我看不到牆上有任何動靜,可我感到裡頭有小動物要出來。這種感覺是很怪的。
「家裡一有響動我就要起來看看。」他老派地叉開兩條腿,將手放到背後。
「你母親一傷心起來,這院子里就會閃電,她可是個有能耐的人。你指的是不是這件事啊?近來你變得複雜起來了。」
「叫什麼呀!」他不高興地說,「不會有事的。我要去水庫了。」
他的聲音很凄厲,我嚇得撒腿便跑。跑了沒多遠我又看見二木,二木也抱著一隻狗坐在他家門口,他招手叫我過去,我裝作沒看見,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
當我不去注意自己的身體時,我就感到我還和從前一樣。比如現在,我在這裏打柴,我的身體還同以往一般靈活。樅樹底下有一大窩蘑菇,是剛長出的,新鮮極了。我用擦汗的毛巾小心地將它們全兜起來,紮好,掛在扁擔上。有了這意外的收穫,挑著那擔柴走起來腳步也輕了。我的身後有很多窸窸窣窣的響聲,但我不去管這些可疑的聲音,我的眼睛盯著前面的藍天,樹林。一切都很正常,很好,只要我不回頭看。我真的不想回頭,但為什麼不呢?難道有誰作出了強制性的規定嗎?這樣一想我的心又亂了。我感到那些弄出響聲的東西粘到我背上來了,真的,它們粘到草鞋的鞋底上了。啊,我應該用力踏一踏!可是我一用力,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差點摔了個大跟頭。扁擔從我肩上滑下去了,柴捆落在地上,我看見了什麼呢?在那些樅樹底下,到處都有棕色的爪子從地面伸出來,它們的形狀正像我撿的這一窩蘑菇。它們動個不停,但下面的身體始終不露出來。我看了這些景象頭皮就發麻,連忙挑起柴繼續下山。沿途也出現了同樣的爪子,因為怕踩上它們,我就繞著走,結果弄得很費力,滿身全是汗。直到山腳這些小東西才消失,我已經累得不成樣子了,我放下柴大口喘氣。先前我還以為這山是我從家裡出來避風頭的好地方呢,這一下我可領教了它的厲害!毛巾裡頭包的這些蘑菇經不住這一頓折騰,全部變成了碎末。回憶剛才的事,我懷疑這不是蘑菇,是一些地下鑽出的小鬼。
「是啊。你以為只有你自己家裡有這個情況?我告訴你,家家都一樣!」
「你們吃了什麼嗎?」
「我看這山一點都不大,你怎麼說山很大呢?晃村那https://read•99csw.com邊的谷山,比我們這裏的山要大好多倍,也沒聽說誰迷路。」
然而每天還得照舊幹活:打柴,餵豬,收拾菜園子。我不敢抱怨,因為爹爹和母親都不抱怨,他們不把發生在身上的事當一回事,他們的忍耐力太讓我吃驚了。還有小弟也是。
「小微,」我對弟弟說,「你夜裡不要睡死了,有好戲看。」
「小牛,你爬樹吧,爬到樹上去疼痛就減輕了。」爹爹站在台階那裡對我說。
「快炸開了呢。夜裡我嚇醒了好幾次,以為肚子真炸開了,腸子流出來了。先前路邊到處都是青木香,結小青瓜的那一種,現在都到哪裡去了呢?」
「你能肯定當時四周沒人嗎?」他看著我的眼睛問。
「那不是同穿山甲一樣了嗎?」
「小孩子弄不清這些事,只管睡覺就是。」
「他會不會認為墳墓里那些死屍是活人呢?」我憂心忡忡地說。
「穿山甲躲在哪裡?」
「它們當然是從這裏出去的。它們是沒有體積的。體積,你懂嗎?就像一個人沒有身體,在空氣里游來游去,還發出聲音。你看見過鬼火吧?它們就是那一類的東西。它們什麼都穿得過,只除了石頭,所以我要在這裏壘這道牆。」
爹爹是這樣解釋這件事的。
「沒有。」
「這一次啊,它們都在騰空飛躍,它們的數目比昨夜更多。」他說。
他從煙霧裡抬起狂亂的眼睛看著前面,說:
於是我爬到那棵榆樹的樹丫上坐下來。我看見到處都變得亮堂堂的,尤其是我們的家裡,不知道是什麼燈把房間照得那麼亮。我的視線又移到小弟和母親的卧房,窗戶敞開著,我看見他倆在地上痛苦地滾來滾去。過了一會兒,母親艱難地扶著五屜櫃站起身,從櫃里拿出剪刀,跪下去,將小弟胸前的衣服剪開了。我不敢再看,連忙移開了視線。我的眼睛雖然看著屋后的柴棚,耳朵卻聽見小弟的呻|吟。那呻|吟不緊不慢,像是早有準備的忍受,又像是有些麻木。難道母親將他身上的皮全剪開了嗎?後來母親也加入了小弟的呻|吟。我實在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然而在我猜測的時候,我自己身上的疼痛真的減輕了。我試著呻|吟了幾聲,感覺無比的好。於是我就在樹上應和著母親與小弟。
我終於忍不住了,放下鐮刀走到他面前問道:
「我在這裏待著,它們就靜下來了。你看爹爹是不是有點像一根定海神針?」
「小微你挖什麼啊?」
我必須叫喊他才聽得見,否則我的聲音就被淹沒了。「山裡鑽出來的嘛。」他粗聲粗氣地說,「要是我不砌那堵牆,這些小傢伙就會到處流浪。現在它們都從那個洞里湧出來,就把我們的房頂當作操練場了。它們數量有這麼多,真出乎我的意料啊。」
「可是我還在家裡啊。」
「爹爹怎麼知道的呢?」
「小牛!小牛!你出來!」
他翻著白眼回敬我道:
我等了好久,院子里再也沒有閃電。我又躺下了,這一回我睡得很好,沒有光,也沒有雜訊來打擾我。
母親果然一點都不顯得痛苦,她乾脆全身伏在石頭上面,我覺得她就要睡著了。爹爹站在我旁邊喘著氣,大手一會兒捏成拳頭一會兒又鬆開,我看見他的掌心有一隻爪子在動。「媽媽對中毒這件事著了迷。」他輕輕地說,「現在我們走吧。」
那一天外面嘩嘩地下著雨,當我走到廚房裡,幫母親去送豬潲時,我提著潲桶的右邊胳膊忽然刺痛了一下,緊接著我就看見胳膊肘那裡長出了一個怪東西,那東西怎麼看也像一隻小動物的爪子。可是待我用左手去摸那個東西的時候,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個法術一樣。是做夢么?但我的胳膊的確是痛過了,用手摸那個地方,還有種麻木的感覺。
「那可不一定啊。山其實是很大的,在那些楓樹裡頭,有時會突然出現一條路,你要是順著走下去啊,一時半時就出不來了。」
「胡說八道,快去睡覺!」
「你的肚子不脹么?你在裝假吧?你看看哪裡還有青木香?全被吃光了啊!」
「是啊。她就是要讓小豬變成穿山甲,這個野心不小吧?」
爹爹說著話,一身濕透地從外頭進來了。他慢慢地脫掉濕衣服,脫得只剩下短褲衩和背心。於是我又看見了那些爪子,我看見爹爹身上長滿了棕色的仙人球。但是他又換上了乾衣服,那些仙人球就被衣服遮住了。爹爹告訴我說,雨天里那些穿山甲們就潛伏起來了。我就問他會不會潛伏在人的身體裡頭呢?
由於幫不上爹爹的忙,我就朝小弟走去。
五菊抱著他家的黃狗坐在路邊哭。那黃狗已經死了,身上脹鼓鼓的,毛皮上頭全是那種仙人球。我想躲開去,但是他已經看見我了。
「不要去管他的事。這種人,離他遠遠的!」
「小微,你身上總是很痛么?」我問他。
「小牛,你幹活不要三心二意啊。」母親從灶眼那裡抬起身子來,看著我說。
我躺不住了,企圖坐起來,爹爹卻又按住我,說:
他又高舉著鋤頭挖下去,他的臉一定是那種鐵青的顏色吧。
可是他坐在這裏,整個房裡又像發生地震一樣搖晃,叫我怎麼睡得著呢?我心裡頭怨恨,覺得爹爹是個橫蠻的人。母親也是個橫蠻的人,如果她不弄出爆破似的響聲,我恐怕現在還在夢裡呢。現在我被強制躺在床上,每一刻都在迎接末日的降臨。我等了又等,差不多都要睡著了。為了不睡著,我就同爹爹說話。
「你一家一家去看看,哪一家沒有一個特意修好的、靠著這座山的洞?穿山甲本來住在地底下好多代了,將它們引出來並不那麼容易。」
「小牛啊,我告訴你一件事。我的魂其實一直在山裡呢。先前有好些年我在外頭流浪,我到處亂住,後來夜裡就碰見穿山甲了。穿山甲跑得那麼快,一到山坡面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時常,我點著火把在那坡邊照了又照,我一點都照不出它們的蹤跡。泥土平平整整的,沒有裂縫也沒有洞。好多次之後,我就明白過來了,這些小東西有時可以隱身。再後來我就砌了那個牆洞來做試驗。照以前的推理它們應該通行無阻。事情卻不是這樣,因為有一天早上,我看見洞外躺著兩具屍體,是被擠死的,身體扁扁的,到處是傷。從那以後,我就覺得隱身術是一件想不通的事。」
「帶回家?我可不幹那種缺德的事。」
「小微,你起來幹什麼?」
爹爹的話令我很不滿意,他怎麼這樣怪裡怪氣的呢?於是我對這個洞產生了恐懼和厭惡,我走開去,再也不朝那裡望一眼。然而當我抬頭張望我們家房子的茅草屋頂時,我又覺得爹爹說的是實話。那屋頂好好的,鋪在上頭的茅草紋絲不亂,哪裡像夜裡成為過戰場的場所呢?不管實話還是謊話,反正這種事情我想不通。的確,爹爹很早就告訴過我,他說夜裡發生的事同白天看到的多半都是不同的。儘管他這樣說了,我還是不懂。他幹嗎要壘這道牆呢?將山裡的動物從洞里放出來,讓它們到我們屋頂去練兵,是他的主意啊。但他夜裡為什麼那麼害怕呢?
挑著柴進了院子,又將柴卸到柴棚里,小弟還是沒出現。家裡靜悄悄的,只有母親在廚房裡削土豆皮,她臉上的表情苦巴巴的。我不敢問她小弟回來沒有,一問的話家裡也許會爆發地震。我不問她,她卻來找我說話了。「在山上打柴的時候,你怕不怕走錯路啊,小牛?」
「你想不想起來?你想不想起來?不想就躺著,沒人催你。」
我心裏想,爹爹又在說昏話。我不理他,一個勁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我就開始砍那些灌木了。爹爹坐在石頭上抽煙,我很奇怪他怎麼不去水庫,村裡所有的勞動力都去水庫了啊。爹爹是很勤快的,整天幹活,現在怎麼偷起懶來了呢?
爹爹從水庫上回來時我已經睡著了。他渾身灰土走進我房裡把我叫起來,要我到院子里去跟蹤母親。我跑到院子里,卻沒有看見母親的蹤影。再一回頭,爹爹也不見了。這個時候豬在欄裡頭狂叫起來,那聲音一定是幾裡外都聽得見。發生了什麼事呢?我走到豬欄那邊,看見三隻小黑豬在欄板上跳躍,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咬它們。我看了又https://read.99csw.com看,始終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在咬它們。接著就有兩隻倒在板子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另外那一隻還在跳。我跨進欄里,抱起那隻小豬,它在我手裡用力掙扎,驚恐得不行。一瞬間,我感到殘害小豬的東西並不在外面,而是就在它身體裡頭,這一下它是逃不脫了。果然,小黑豬的掙扎漸漸弱下去,然後它就口裡流出血來,一動不動了。它的眼珠被月光照著,顯得很嚇人。
「你要把你看見的東西記在心裏。」
我瞥了一眼母親,看見她的兩條腿在褲管里膨脹得像兩個大枕頭。我不由得想到,同我夜裡的痛苦相比,母親的痛苦一定大得多啊。她這麼怨恨,是因為爹爹想出了解脫的怪招,而她自己毫無辦法么?
黑暗中看不清爹爹的臉,我聽出了他聲音裡頭的害怕。「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我想。他正不安地移動著屁股,一隻手撐在床梃上。屋頂上狂跑的東西並沒很快就過去,而是像有千軍萬馬一般跑個沒完,我覺得屋樑已經承受不住了,整個屋架都要倒下來了。爹爹用雙手抱住了頭,我心裏又害怕又可憐他。但是他為什麼不帶著我逃跑呢?只要開了門到院子里去,我、他,還有母親和小弟就安全了。他顯然沒這個打算,他只是一味簌簌發抖,像是垮掉了似的。
「慢慢習慣吧。家裡還是有安全感的,對嗎?」
早上起來,我看見爹爹四肢攤開睡在院子里,露水將他的頭髮弄得濕漉漉的。我害怕地喚了他幾聲,他坐起來了,若無其事地點上煙斗抽煙。
我將一桶豬潲提到豬欄里,一路上,我的胳膊肘痛了三次,最後一次痛得我失口大叫。從胳膊肘那裡伸出來的那點東西,不是爪子,有點像一隻尖嘴老鼠的腦袋。那小東西縮回去之後,我的胳膊上的皮膚完好無損,不過那裡卻微微有點鼓起來,用力一拍打又平復了。三隻小黑豬有一隻過來吃食,另外兩隻躺在欄板上。我看見躺著的那兩隻肚子上也有奇怪的爪子伸出來,這個發現令我垂頭喪氣。小豬在欄板上抽搐著,那些爪子像毛皮上頭長出的仙人球,讓人看了起雞皮疙瘩。我掉轉目光向外走。
「你不要擔心我,爹爹,我好好的嘛。」
他笨拙地、像鳥一樣張開雙臂往地上撲去,弄得滿身的泥灰。我就著月光觀察了一下他的腳,發現什麼事也沒有。我抬起頭,看見小弟遠遠地站在院門那裡,原來他也起來了,真是怪事。他打著哈欠,揉著眼,沒有朝爹爹這邊看。他起來幹什麼呢?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並無慘案發生。小弟照樣可以若無其事地到溝里去抓蝦子。
爹爹轉過背去,我聽見他嘴裏咕嚕道:「這就好,這就好了……」然後他就走開去,消失在院門外頭了。爹爹走了之後,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又出來了。我的身體開始發熱,我身下的小動物的數量更多了,它們一批一批地湧出來,爬上這條溝,然後溜進我們的屋子裡面去了。當然我並沒有看見它們,我只是用手摸到它們,然後想象著它們的行蹤。問題是,我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這些小傢伙,而一旦我起來觀察,它們就不見了。後來我終於躺得不耐煩了,就回到屋裡去。這時我才深深地感到,我們家在深夜的確像個棺材,一個又大又空的棺材。也許從來就是這樣,只不過我不知情罷了。我以前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他們三個在夜裡會有什麼活動。只是那天夜裡,母親在廚房裡用力劈柴,這才震醒了我。從那天起我就不得安寧了。
放下小豬后,我到院子里巡視了一圈,然後,我進到屋裡,像影子一樣從一個房間里走到另一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里都沒人,我聽見自己的腳步在空空的房間里發出響聲。在母親和小弟的房間里,我在那張大床上躺下來了。屋裡什麼動靜都沒有。掛在窗戶上的那條風乾的魚啦,衣鉤上母親的罩衫啦,牆壁上小弟的彈弓啦,都在月光里變得很陌生,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尋思:母親、小弟,還有爹爹,他們此刻在忙乎些什麼呢?想起三隻慘死的小黑豬,我的身體就在被子下面開始發抖。似乎是,他們三個在今天夜裡已經拋棄了這個家,到外面遊盪去了。表面上看起來家裡空空蕩蕩,但我卻感到這裏面有種難以形容的壅塞。我想到了爹爹常說的「無孔不入」這個比喻,覺得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他們把豬扔在山裡頭就不管了。幾天後那隻死豬就會腐爛起來。一爛啊,裡頭那些小東西就全跑出來,跑到山裡頭去了。」
我想,爹爹幹嗎要張著眼說瞎話呢?他真的沒看見還是故意不看啊?雨下得更猛了,屋子裡完全黑了。我一彎腰,又聽到一聲尖叫。可能因為這件事是真的,爹爹才不承認吧。一定是這樣。他坐在桌旁,氣呼呼的樣子,瞧他的胳膊變得多麼粗了啊,簡直就和他的大腿一般粗了。我聽見那些小東西在裡頭磨牙。
「只是在旁邊開幾條溝,這樣它們就可以出來了。」
我還想問爹爹一些事,但是爹爹的情緒一下子變壞了,他擺著手叫我進屋去。我一邊走一邊回頭,我看見爹爹跪在地上,似乎在用打火機燒地上的螞蟻。在他身後幾丈遠的地方,母親正在從井裡頭打水上來。她打了水就倒在地上,已經將地弄濕了一大片,但她還在機械地持續那個動作。我停住腳步,站在屋門口,我想看個究竟。
下雨天不用出去打柴,坐在廳屋裡打草鞋。搓著草,心裏就難受起來,胳膊酸脹得厲害,胸口也發悶。那些東西會不會鑽進胸膛裡頭去呢?我做了幾個抬胳膊的動作,又在胸口捶打了幾拳,馬上就聽到了小動物的尖叫聲,感到了肉裏面的刺痛。我連忙屏住氣,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那種感覺才消失了。我想起了爹爹平時的樣子,爹爹舉手投足都很緩慢,如果他要看你,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將目光轉向你,而是眼珠不動,慢慢地轉動他的脖子,直到整個臉轉過來。看起來,這裏面都是有原因的吧。爹爹曾向我抱怨,說他一身很痛,因為他的身體「太重了」。他說這話的時間是他剛剛修了那個洞的時候。當時我一點都聽不懂,現在我才體會到了他的感覺。我的思路又回到那個想了一百次的問題:他砌這個洞是為了什麼呢?幹嗎要這樣同自己過不去啊?要是他不砌那個洞,也不到洞邊去守候,山裡的這些小東西就不會攻擊我們家,而會像從前一樣,悠閑地在家的四周遊盪。爹爹白天要修水庫,夜裡又不睡覺來自找苦吃,他真是一個少有的人。
「把它們引出來。」
「可是它們根本沒有從這裏經過啊。」
小弟口裡喊著爹爹進來了。他一進來就在地上打起滾來,滾了又滾,我還從未見過他是這副樣子,不由得有些慌張。我想去扶他起來,他一腳就將我踢開了。爹爹坐在那裡沒動,他對我說,不要挨近小弟,這種事誰也幫不了誰。
「很可能吧,它們無處不在啊。」她有點煩惱地看著爐膛。
「媽媽不讓看。」
我的發作是一陣一陣的,一般是晚上發作得多。後來爬到樹上也減輕不了疼痛了。實在疼得沒法時,也產生過要報復爹爹的念頭。家裡搞成這個樣子,不都是因為他嗎?
「你要把這石墩掘出來么?」
「可是老記在心裏我就沒法活了。」
「小牛啊,」他喘著氣說,「我今天要讓你看看那些傢伙的老巢!」
「就那幾條走熟了的路,怎麼會走錯?」
「噓!你不可以這樣想的!」他豎起一個指頭警告我道,「我們不能預測這樣的事。我躺在院子里,它們從我胸口上跑過去,我就可以說,它們跑過去了。你說它們在你身體裡頭,誰敢肯定?」
「胡說!沒有人會活不成的。」
我有點害怕,又有點好奇。在爹爹的催促下,我下到半米深的溝里,平躺下去。我立刻感到很多爪子在抓我的背和腰,不由得哎喲哎喲叫了起來。不過說老實話,這些爪子撓得我挺舒服的,舒服之中又生出許多怪怪的念頭,想爬上屋頂去觀察飛鳥,想鑽進一個岩洞去當野人,也想從那邊牆上那個洞里鑽進山肚裏去待著。這些念頭堆積在我九-九-藏-書心中,我喊道:
爹爹說錯了,他說那些穿山甲對我沒什麼妨礙,他太輕視我了。自從得知家裡的秘密以來,我就得不到安寧了。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我們的家,覺得這個家已經不是原來的家了,它已經成了穿山甲的家。不是連母親和弟弟都走了嗎?不是連小豬都被殘害死了嗎?家裡變成這樣,都是由於爹爹的古怪愛好。很可能他們三個人都有這個愛好,只有我一個人為他們的愛好受累。我想到這裏時,爹爹放下鋤頭叫我了。
爹爹抽著煙,問我:
「你不怕嗎?」
「不要管它們,很快就過去了。」
「我損失了一條腿啊。我要拚命吃。你看我變化大嗎?」
「怎麼會剪開小弟的胸膛呢?拿著剪刀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人一旦下了決心,事情就會發生轉機的。」
母親的樣子像是要哭了。我連忙說聲對不起就跑掉了。
他的聲音令我差點掉下淚來。
她挪動著笨重的身子,到廚房劈柴去了。我聽見她又摔了兩個碗。與此同時,爹爹在他房裡哀號起來。我想幫爹爹,可是我沒有房門的鑰匙,只能幹著急。
我脫掉臟衣服,眼一閉,就在我自己的床上睡著了。看來我的適應能力大大增強了。
母親獃獃地坐在桌邊,面前擺著吃了一半的飯菜。她的嘴腫得厲害,眼神陰沉沉的。看見我過來放碗,她就顫抖了一下,從夢裡醒過來似的。
爹爹嘆了口氣,問我想不想也到地上滾一滾,我說不想,他就搖起頭來。他大概覺得我是個廢物吧。
剛走進院子便聽到村裡響起驚天動地的號哭,哭的人主要是一些婦女,她們好像是在給什麼人送葬。我朝大路張望,看見一隊人遠遠地過來了。走到面前才看清,他們抬的不是棺材,是一頭身架很大的白豬。我不願意看那隻令人肉麻的豬,就趕緊躲進房裡,把門窗全關上。這些人抬著豬往山裡去幹什麼呢?
「什麼都沒吃,我們在這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就中毒了。」
「它們是動物嗎?」
「他們到山裡去住幾天,把房子讓出來,讓給這些無法無天的小動物。」
「不是打火機,比打火機要亮幾百倍!」
「爹爹今天不去水庫上幹活嗎?」
「可是它們出不來,對嗎?」
我將信將疑地站在那裡。他又催我:
「媽媽在泥潭裡打滾。」他突然說。
我們一進院門小弟就不見了,大概是處理簍子里的東西去了。我決定,從此我將對他刮目相看。母親一點都不可憐斷了腿的爹爹。鄰居將爹爹搬到床上后就離去了,這時母親就把我從屋裡趕走,她自己也出來,憤憤地關上門,居然還找了一把鎖將房門鎖上。
「媽媽,有些東西是躲不開的嗎?」
我點了點頭,爹爹就高興了。他穿上乾爽的襯衫,我看見襯衫裡頭鼓鼓囊囊的,心裏想,那該有多麼難受。爹爹一點都不難受,他有點激動地從窗口朝院子里張望,不知道他是看母親還是看別的什麼東西。爹爹在石牆上面砌一個洞,穿山甲們就從洞里湧出來;爹爹在石墩周圍挖溝,穿山甲們就鑽到那塊大石頭裡頭去了。爹爹到底是怎樣做到心想事成的呢?他為什麼非要做成這樣一件事呢?母親和小弟也在幫助他,尤其母親,那麼想讓自己中毒,真是鬼迷心竅。
「防止它們過來嗎?」
「小牛,你躺到溝里去。」
「你肚子脹?」
「這是蘑菇,我們年年都吃的啊。」
下山之際我意外地在溪邊看見一株青木香。青木香的細藤攀著一株野丁香,那幾片精緻的葉子綠得有點邪氣。我放下柴,彎腰去採摘這株植物,可是我的手在半路上停住了。我分明看見那個圓圓的果實裡頭鑽出一隻細小的爪子,就像一條毛蟲巴在上頭。啊,太噁心了!為了忘記這恐怖的一幕,我匆匆地加快了腳步。
母親太暴躁了,我不願同她多說話,我悄悄地溜出去,心裏想著要在外頭多耽些時間。
「另外開一條通道,免得繼續增加傷亡。」爹爹擦著汗對我說。
他這種態度把我氣壞了,我狠狠地訓斥他說:「你這個小傢伙,怎麼膽敢這樣說話!你還沒有長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長大,這事我沒說錯吧?」
「小豬都死了。」
「爹爹,這些東西全是哪裡來的呢?」我高聲叫喊。
「媽媽!」我有點著急,想拉開她。
我走到外面院子里,並沒有看見什麼燈光一類的東西。朦朧的夜氣里只有爹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抽煙。
我想跑開,可我又沒地方可去。我看見我的弟弟在水溝里捉蝦子,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他夜裡是睡在母親房裡的,他似乎沒有被吵醒。我們兩兄弟中,母親只愛弟弟,她對我的生活不聞不問。
一出院門就碰見從水庫上回來的爹爹。爹爹問我去哪裡,我說家裡不能待,母親大發脾氣了。
「要是現在向下挖一個深洞,會挖到它們家裡去嗎?」
「怕什麼呀,」他翻了翻白眼,「我有個鐵匣子,只要鑽進去,房子倒下來都不怕。」
我猶猶豫豫地躺到地上,我剛一翻轉身子,身體裡頭就有很多東西在涌動、尖叫,我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同時我又心裏急煎煎地只想亂動。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一下就從廳房的這頭滾到了那頭,接著又滾到這頭,像身上著了火一樣。忽然我又覺得我的腿變粗了,裏面的東西在向外鑽,我坐起身,捲起褲腿一看,兩條腿果真像水桶一樣粗了。我忍不住了,就用手去用力捶兩條腿,捶得啪啪直響。
「你是沒說錯。你的聲音這麼大,是心裏害怕吧?」
「不見得吧?不見得。你瞧,我和你爹都中毒了。」
「我看它們都是從旁邊繞過去的呢!」母親在屋裡回嘴道。
「你這個人,太古板了,心胸也狹隘了一點。」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去看看你家的豬,聽說你媽將它們養在卧房裡,這很不好。」
「你看看這些草,有些發黃,是被那些小東西身上的毒氣熏的。」
扒完一碗飯,他抬起頭來對我說:
「爹爹!這是什麼呀!這是什麼呀!」
「就在你腳底下,聽一聽就知道了,簡直像萬馬奔騰!」
屋裡母親還在大發雷霆,也不知道在罵誰。爹爹會意地朝我一笑,放下鋤頭,同我一道坐在院門外抽起煙來。
我走到院門口,朝大路那邊望過去,我看見好幾個懷裡抱著狗的村民,他們都在警覺地傾聽著什麼。一種隱隱約約的慾望在我的心底躁動起來了。
「鬼話!他現在才快活呢,你沒見他已經變得一身輕了么?」
「媽媽,如果爹爹要人幫助呢?」
他忙著捉蝦子,懶得同我說話了。他可以不幹活,我卻每天要去山上打柴,去弄豬草。
然後他就不聲不響地溜到自己房裡去了。
母親過來了,母親一聲不響地看著我,但是她那種樣子比哭還要糟糕。我只得止住了哭,滿懷委屈地進屋去了。夜裡到了那個時候我又醒來了,又是被母親的劈柴聲吵醒的,她好像劈到了我的頭蓋骨上面。我等了好久,屋頂上並沒有任何動靜。爹爹又進來了。
「我在牆上修那個洞啊,完全是一種搗鬼的念頭。不知怎麼,我在那天早上看見了穿山甲的屍體之後,就對這件事著迷了。這些個小傢伙,就像是我家裡的人一樣,它們有點頑劣,有點難以捉摸。每天清早你母親一在灶屋裡燒火它們就進來了。我擋在外頭,並不是真的不要它們進來,我是想同它們搏鬥一場呢。你母親也是這個想法,要不她天天半夜裡守在廚房裡幹什麼呢?」
小弟走在前面,他背上背著一個簍子,簍子里放著爹爹的斷腿,我朝那簍子里看一眼都頭皮發麻。只有此刻我才感到小弟的確是非同尋常。但是他把那斷腿背回家去幹什麼呢?
「小微,是你撿到那條斷腿的嗎?真的是你?你真是個好孩子。本來呢,悶炮炸響之前我是有預感的,我要大家跑,大家就都跑開了。這種事,我總是有預感。炮響起來的時候,我心裏反倒輕鬆了。我被衝出老遠。我現在變得這麼瘦了,你們看,我的胳膊都不到原來一半那麼粗了。其實我倒沒怎麼流血,流出去的是另外的東西……」
她終於收起了笑聲,用腫得像胡蘿蔔一樣的手擦著眼淚說:
我聳了聳肩,算是含糊地回答了她。我能回答她https://read.99csw.com什麼呢?對於今後的生活,我心裏可是一點底都沒有,只是隱隱地感到我在這個家裡成了扛大樑的角色了。爹爹已成了永久的殘疾人,小弟將接替我的打柴餵豬的工作,而我,明天就得接替爹爹去水庫上做苦力。
「不要去管這些事。」
「村裡?!」
「爹爹怎麼看得見的呢?」
「不會的,我的狗不會腐爛的,它又沒死,它不過是換了個辦法活嘛。現在它不用吃東西了。你也看見了的,它身體裡頭很多那種小東西,那些小東西全是活的,所以我的狗也死不了。嘿嘿,我已經想通了。你要不要我將它刨出來給你看看?」
是爹爹在挖,挖的是院子中央的一塊石墩,那石墩我從小就看見立在那裡。爹爹又發現什麼了嗎?
我不情願地拿起鐮刀和扁擔去山上了。我剛拐進山路,爹爹就從後面追上來了。
「你不要去注意她的豬,你一注意她就有氣。」
「你爹爹的心裏,到底是有一個什麼樣的計劃呢?我同他生活快二十年了,還沒有摸透這一點。他呀,真是太不簡單了。我早就習慣於過一種順水推舟的生活,可是現在,我們碰上了這種困難,只好用自己的腦袋想問題了。小牛啊,你都準備好了么?」
「我就跟在你後頭走,你沒發現我。後來,我就到洞里去了。」
「誰要進來都得從我身上踏過去,但是這樣做是危險的。」他說。
我心裏想,恐怕小弟也同爹爹是同一個想法吧。一棟擠滿了隱身穿山甲的屋子,裡頭有幾個怪裡怪氣的人,夜夜夢想著要同這些小動物搏鬥。我腦子裡閃現的這幅圖把我逗笑了。爹爹一點都不笑,陰沉著臉走出屋子,到水庫上去了。
「你夜裡可不要再吵醒我啊。」
「你的媽媽,她現在感覺很好。」
我家屋后離山坡很近,為防止山體滑坡砸到屋頂上,爹爹在那裡砌了一道石牆。那些石頭全是採石場抬來的,牆壘得很結實。但不知為什麼,爹爹在牆腳那裡留了一個洞,他說是用來放水的。我始終感到懷疑,那個洞那麼大,怎麼是用來放水的呢?我經常看見爹爹坐在洞口抽煙,眼睛盯著裡頭紅色的泥土。洞很淺,大約只有半米深,裏面是山體,當然,從來也沒有水從裡頭流出來過。
夜裡太靜了母親反而睡不著,她起來到廚房裡準備早飯。她舀水,劈柴,燒火,弄得很響,將我從昏昏的睡夢中驚醒。我心裏有點怪她,不過我的注意力馬上轉移了,因為茅草屋頂上傳來急遽的腳步聲,什麼東西像要將屋頂踩塌似的在上面飛奔,屋樑都被壓得吱吱作響。到底是人還是獸呢?我不敢出去看。爹爹像一頭熊一樣貓著腰進來了,就坐在床邊。
一直到吃中飯的時候母親才將爹爹的房門打開。她讓我把飯端到爹爹房裡去給他吃。我開門時,爹爹站在床上瞪著我。吵鬧了一上午之後,他現在變得沉默了。他伸出枯瘦的雙手接過碗,埋頭大吃起來,根本不像剛剛斷了一條腿的人。難道眼前這個瘦小的人真的是我爹爹嗎?臉的輪廓和聲音倒是沒變,但如果在外面遇見他,我就會將他認作我們家的一個親戚。
「我已經有準備了。」
「媽媽和小弟到哪裡去了呢?」
「你在找死啊!」爹爹暴怒地罵我。
下午我再次遇見五菊,我把我采青木香的事告訴他,他聚精會神地聽我說,還不時詢問一些細節。
「哼,是你自己身上痛吧,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不屑於同我說話。
「爹爹,爹爹!」我怕極了,向他偎依過去。
月亮一升上來,我的全身就開始發脹了。以前發脹的部位還只是四肢,現在蔓延到了頭部。我的牙根那裡像有幾條蟲子在蛀,一直要蛀到我的腦髓裡頭去一樣。不能睡,我就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廳屋裡,然後又走到院子里。我覺得我要敵不過那些傢伙的進攻了。在這個有月亮的夜裡,樹啦,石頭啦,牆啦,房屋裡頭啦,全都靜靜的,一點異樣都沒有。那些小東西卻在我體內作惡,一下一下地抓得我要跳起來才好,一陣徹骨的恐怖掠過我的背脊,我想,會不會它們從此就選擇住在人的身體裡頭了呢?前幾天,有幾個村裡人在路邊同我說話,說著說著他們就出現了怪相,捂著肚子蹲到地上呻|吟起來。
我不愛我們的村子,也不愛村裡的人,我很少同他們來往。我們全家在這一點上都是一致的。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們家鬧鬼,現在爹爹說家家都一樣,還真把我嚇著了。這就是說,家家都鬧鬼,或者也可以說,這根本不是什麼鬧鬼,是一件正常的,不用大驚小怪的事。這種事到處都可以碰到,從前也有過,我沒聽說是因為我太無知了。
「媽媽,你不要擔心,說不定這是件好事呢。」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順嘴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一定是為了那些小豬的事吧?」
後來媽媽說她聽見我同五菊談話了,她問我為什麼要同那種人做交易。說著她就激動起來,還摔了一個茶盤。我苦惱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認定我同五菊做了交易。實際上,我對那小子很厭惡,只是出於好奇我才同他說話的。
母親刺耳地笑起來,她笑得那麼難看,我覺得她倒不如哭一場呢。
「我養小豬關他什麼事?!」母親吼道,「這個盜墓的傢伙,你不要同他玩!」
爹爹說這話時顯得有點得意,這恐怕又是他心想事成的結果吧。
小動物們在我的身子底下拱呀拱的,我還可以用手摸到它們呢。它們一共有十幾隻,不像爹爹所說的穿山甲,倒像一些肉乎乎的老鼠,它們的身體就是老鼠那麼大。當我翻過身想看清它們時,它們就消失了,溝里什麼都沒有,只有泥土。我再次躺下去,倒要看看它們有些什麼反應。這時一片烏雲遮住了月光,院里一片漆黑,我聽見爹爹在我頭上哭。
小弟滾了一陣就停下來了,我覺得他的身體縮小了許多,皮膚變得皺巴巴的,像是剛剛從體內排出了很多東西一樣。他的喘息聲可憐巴巴的。他終於坐起來了,他身上的衣服濕淋淋的,不知道是汗還是雨。
「你沒在夜裡上過山,你要是夜裡上山,就知道山有多大了。那些個穿山甲,你以為它們就住在附近啊,其實它們是從東邊幾百里遠的地道里鑽到這邊來的。」
我走過去對母親說:
爹爹是在水庫上被炮炸傷的。我們趕到那裡的時候,他的半條腿已經脫離了身體。他在擔架上一點都不顯得痛苦,反而很興奮,不停地同我們說話。
我打柴時就用心地去找。我找遍了整座山也沒找到那頭身子巨大、脹鼓鼓的白洋豬。死了一頭豬,村裡人那麼傷心是為了什麼呢?我來山裡的路上,透過那些院子的籬笆,似乎看到那些人家的小孩在泥灰裡頭打滾。
「爹爹啊,爹爹啊,你要它們都離開吧,我活不成了。」
他倆一齊瞪著院子當中的這塊石頭髮呆。我心裏冒出一個想法:他們會不會刨掉這塊石頭,扔到外頭去呢?要是那樣就好了。過了一會兒,母親朝石頭跪下去,將自己的臉緊貼著那上方的平面。她顯得聚精會神的樣子。就在幾天前,我坐在那上頭,屁股被石頭裡伸出的爪子狠抓了一把。
爹爹聽了她的話目光就暗淡了,有點惱怒似的。
他擤了好久的鼻子才平靜下來,對我說:
他從我身上跨過去,回自己房裡去了。外面的雨小了,小弟穿著蓑衣不知出去幹什麼去了。我的身體裡頭平靜下來。我感到口乾,更感到垂頭喪氣。我喝了一杯冷水之後,心裏還是很不舒服。我看著自己的身體,覺得已經不可能再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了。雖然表面看不出什麼,我知道一旦發作,剛才的情形又會發生。這一切都是爹爹,還有母親,他們一起造成的,他們把家裡搞成了這個樣子。爹爹已經睡著了,在房裡打鼾呢。
小弟失蹤了一天。晚上我忐忑不安了一陣,後來又想,既然連母親都不追究,當然就沒什麼好擔憂的,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還是沒看見小弟,哪怕我提起這事父母也是裝聾作啞。
「白天我要到地里幹活,你爹爹要到鄰村那邊去修水庫,我只能夜裡做飯。你打來的柴不好燒,我要將它們劈成小塊,還要挑水洗菜,你叫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