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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

暗夜

「永植啊,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第二家要好一些,齊四爺輕輕一敲那人就打開了窗子。可是這隻是假象。他一翻過窗戶就進到了屋裡,我沒想到他還如此的身手矯健。當我不耐煩地等在窗外時,裡頭已經打起來了。只聽見一片雜亂的響聲,然後齊四爺就被扔出來了,像扔一捆柴一樣,那人的力氣一定非常大。齊四爺痛苦地呻|吟著,間或又發出一聲讚歎:「真是個大力士啊。」我問他裡頭的人是誰,他說不知道,也沒法知道,因為根本就看不見。他還說就因為這才打得過癮。
「爹爹,您怎麼也來了?」我的聲音有點發抖。
「齊四爺,你在猴群裡頭生活過嗎?」我說著坐了起來。
他罵了幾句粗痞話,我覺得他像換了個人似的,心裡頭有那麼多毒怨。他會不會殺死我?我一會兒覺得有可能,一會兒又覺得不可能,心裏七上八下的。但願他不要挖我的眼睛。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見一些馬匹在草垛旁走動,我記起來我們已經是在烏縣了。外面天色較暗,但還是有一點點月光,那些馬像幽靈一樣,沒有弄出一點響聲。
他用衣袖捂著眼轉來轉去的,忽然彎下腰,將整個頭部塞進水缸。
他的聲音瓮聲瓮氣,好像患了感冒。
我聽到了,在遠方,獨輪車如同千軍萬馬滾滾而行。可是我背上的這些東西,難道它們要我的命嗎?我怎樣同它們和解呢?我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昏暈中我開始作一種想象,我將這些「鼠猴」想象成我的四肢,我的四肢長錯了地方,全長到背上去了,現在的疼痛就是因為它們的生長而引起的。當我的想象進行到這裏時,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起了永植的腳板。我喊道:
「難道去猴山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媽媽,我還是走吧。我在家裡什麼也幹不了,不是嗎?」
「我就不能來嗎?我總是在這條路上的。這裏,風景好啊。」
「你的手不像老頭的手啊。」
我聞到濕熱的、禽類特有的腥味。這種氣味將我帶進一個記憶——冬青樹上的一條青蟲掉在地上,被公雞啄來啄去的,綠色的汁液混合著灰土,已經完全失去了蟲子的形狀。公雞到底是在青蟲體內找什麼東西呢?
「該死的。」我咬牙切齒地說。
我們在昏沉的夜裡出發。齊四爺說,這種好事情,不要走漏了消息,一走漏消息,整個計劃就會遭到破壞。我雖然不知道「計劃」這兩個字的意思,但一旦齊四爺說出這兩個字,源源不斷的、變幻著的遐想就充滿了我的腦海。當家人都入睡了的時候,我從卧房溜進廚房,背上事先準備好的乾糧,從窗口跳下,來到大路上。
他的話被驚天動地的號叫聲打斷了。在馬路上,似乎發生了慘案。那叫聲延續了幾秒鐘,然後又是震耳欲聾的車輛奔跑聲,好像要將屋頂都壓垮了似的。但齊四爺無動於衷,他雙手抱頭,懊悔得不行的樣子。他口裡在念念有詞,我只能在他的嗓音的間歇里聽清幾個字:
「永植在哪裡呢?」我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
我問齊四爺,為什麼永植回不去了。他說:
「你以為那是馬啊,不要瞎想了,你走出這張門,就走到閻王殿裡頭去了。」
他叫我到他面前去,說有話要對我說。我蹲在他面前,他便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一邊喘氣一邊問我到底喜不喜歡自己的爹爹。
「我不是永植,我只是將自己想象成永植,這樣就可以去猴山。」
「跑?往哪裡跑?到處都是火嘛。你看窗口那裡。」
在人群當中響起嘚嘚的馬蹄聲,難道那些馬上來了嗎?我轉身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要躲開這些可怕的人。
「不過是三匹母馬。」我低聲說。
「是永植的腳嗎?」我驚魂未定地問。
我拿著乾糧袋出去,外面煙還相當濃,我的眼睛受不了,於是將乾糧扔在地上就跑回屋裡。我聽到身後馬蹄嘚嘚地響著。
「可是我們還沒去猴山呢。」
我在一棵大樹底下蹲下來大便,我大便的時候聽見遠處有人在吆喝。我大便完了繼續趕路時,就想起了鄰村的那些孤兒。那裡叫板村,板村的孤兒沒有固定的居所,他們散落在草垛里、橋洞里,甚至樹洞里。這些人劫後餘生膽大包天,他們什麼都偷。如果你在地頭睡著了,他們就偷走你的鞋子。我們出發時齊四爺囑咐過我,說之所以要夜裡走,是為了避開那些孤兒。他要我不要弄出響聲。「那些傢伙全在窪地里蹲著。他們一下子就會看出來你我不是鬼魂。」
「我們可以走了嗎?」
聽到齊四爺同別人這樣議論我,我太吃驚了。我又心有餘悸地回想起「鼠猴」的事,我決心問一問齊四爺。
「快上馬路去,這裏不安全。這裏天一亮,什麼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麼,我們離烏縣還有多遠呢?齊四爺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嘻嘻地從門口進來,坐在我的床邊。他口裡在嚼東西,噴著一股類似茴香的味道。有兩隻公雞悄悄地跟了進來,他大聲呵斥著趕它們走。
他的聲音裡頭有股無賴的味道,我不想理他。但他又發問了:
「哈,這很有趣!連小孩也……」另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嚷道。
「永植,你也回家了嗎?」
我還想聽下去,可是眼一閉又睡著了。這一次睡得久一點,大概有十幾分鐘,齊四爺在炮聲炸響之前將我弄醒了。他的方法是一把揪住我的領口,拖著我站起來,然後使勁往兩邊搖晃我。我直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是站在外面,而前面的矮屋變得黑洞洞的了。
「你是誰?一個強盜嗎?」我問道。
「你這個倒霉鬼,還沒死心啊?」
「這樣一個夜半時分,你站在一個這樣空空曠曠的地方,稍有閃失的話,你可就回不去了啊。」
「齊四爺,著火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跑出去呢?」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了多久了呢?我的腿已經不屬於我了,我對它們已經失去了痛感,所以我走起來已經不那麼費力了。齊四爺的背影在我前面忽大忽小的,有時像一座山,有時卻小到完全看不見了,那背影弄得我心裏很難受。我集中意念讓自己快跑,但我跑不到他跟前,他總是同我拉開幾十步距離。我又聽到了獨輪車的聲音,不過這一次不是在我身旁了,它們在遠方。它們有很多,幾百輛?車輪吱吱呀呀的響聲中又夾雜著一些鳥叫,又混亂,又讓人心裏無端地著急——會不會發生什麼禍事了呢?
我的體力已經恢復了,我想坐起來,我想下床,到處看一看。這時我才發現我動不了,我被綁在床上了。
「有母親真好啊。在外遊盪的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呢?」
「敏菊!敏菊!你要把我撞死啊?」齊四爺說著就給了我一巴掌。
後面那些人逼尖了喉嚨喊道:
「他在哪裡?」
黑暗中有一隻手抓住我,將我拖起來繼續走路。這隻手明明是齊四爺的手嘛。接著我又摸到了他穿著麻布衣的上身,這正是那件短小的褂子,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在我來的路上,緊靠馬路的窪地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似乎火是燃燒在那些茅屋頂上,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人在喊叫。那裡有點像我和齊四爺待過的地方。我想起爹爹責備我懶惰的話。現在齊四爺有可能遭難了,按照我偷懶的習慣,我應該裝作不知道才好。可是爹爹責備我,是希望我改掉我的壞習慣嗎?
「你還不知道啊。現在是……現在是……啊,我不說了。」
他蹲下去撥火,不理我了。他臉上有種絕望的表情。
「什麼?!」
「齊四爺!齊四爺啊!」
我的牙在打架,這真是鑽心的痛啊。這些小東西不單單是咬我,它們還要從創口那裡鑽進我身體裡頭去。我分明感到它們在撕啊鑽啊地向裏面挺進。齊四爺怎麼還不找人家去投宿呢?我的心力快用完了,腿也快邁不動了。
「你要幹什麼?」
又有一匹馬將頭部從窗外伸進來探望。這是些什麼樣的馬呢?如果說它們是幽靈,我又為什麼摸到一根根的草呢?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掉眼淚,有一回他肩膀上長了碗大的毒瘡他也沒有哼過一聲。
「每一年,都有十幾個人從這裏滾下去,砸破了腦袋,這裡是鬼門關呢。」
「你是誰?」
原來齊四爺在騙我,他說讓我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就會看見猴山。現在我能看見什麼呢?還是只能看見他晃動著的影子。那麼關於猴山,不會也是他的謊言吧?要知道不光我,還有永植也是相信這事的啊。某種疑惑開始像蟲子一樣在我心裏咬起來了。我聽老人們講過地獄,那同我們現在的情況有點相似。不過地獄里至少有些地方還有火光,這裏卻沒有。我也不知道我們到底走了多久,也許快到同烏縣交界的地方了。
「像你這樣以貌取人的傢伙,我碰見過好幾個!」
「但是他根本不是小流氓,他特別老實。」
她將一個大包袱推到我的懷裡,那裡頭的窩窩頭還是熱的呢。
「爹爹,我只有一隻腳,怎麼幹活呢?」我焦急地說。
我說出這句話后嚇了一跳。然而永植果然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了。他的腿也好好的。他說:
我當然記得那回事。我去挖紅薯,突然下起暴雨來,我身上濕透了,心裏很煩,扔下工具往山下跑。然後就看見那個花白鬍鬚的老頭。老頭的樣子很可怕,滿嘴都是血,坐在路邊動彈不得。他兇狠地盯著我。我起先躊躇了一下,接著立刻往山下奔去,頭也不敢回。
不知又走了多久,反正很久,齊四爺又停下了,說要休息一下。路邊連樹也沒有了,奇怪的是我們也沒有掉到路邊的窪地里去。路邊還是不是窪地呢?路有多寬呢?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勉強看見齊四爺晃動的背影。也有可能我們早就不在大路上了,我沒法確定自己在不在。還有,現在應該是早上七八點鐘了,天怎麼還不亮啊。我把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
他拽著我的手往那黑影上貼去。
「等你來問那條路啊。」
我喊道:
我機械地啃著難吃的窩窩頭,窩窩頭上面也沾滿了從天上落下的那些濕漉漉的東西,汁液流到我的手臂上。啊,我嘗出來了,那的確是血,猛禽的血有濃濃的腥味,使我噁心得想吐,但我還是將這一口難吃的東西用力吞下去了。
雖然黑蒙蒙的,雖然不能大踏步地前進,我還是開路了。我在腦子裡想著爹爹的事,我記起出門前我聽到他在廚房裡對母親說:「永https://read.99csw.com植這小子,天生是個賊種。」他的口氣咬牙切齒的,大概永植又偷了廚房裡的什麼東西吃了。我哪些地方對不起爹爹呢?我幹活躲懶,這地方的人都這樣,因為吃不飽嘛。爹爹也並沒有因為這事罵過我啊。那麼,是因為我沒有早一些提出來同齊四爺去猴山?我是提了的,他不答應我去嘛。他既然不答應,也不應該怪我嘛。現在他將我晾在半途,不關我的事了。這個齊四爺實在是怪得很。
「你到底是誰?」我問他。
前面那座山停下來了。當我靠近他時,他就迅速地縮小成原來的樣子了。
「我爹爹知道你的底細嗎?」
我們終於將鳥區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只有同它們拉開了距離之後,才聽得到它們那絕望的叫聲在黑沉沉的夜空里響起。在家裡,爹爹只要一坐下來抽煙,就會發出這種感嘆:「末世的風景啊。」莫非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他心裏的風景?爹爹是內向、不快樂的男人,在家裡時我很少注意到他,在這個時候我卻想起了他。我又想到,當他說「末世的風景啊」這句話時,也許並不是恐懼,也不是憎惡,反而是種嚮往?我從來沒注意過他說話時的表情,但那語氣確實有點怪怪的。而且他一說這句話,就將煙霧噴得滿屋子都是。
這時齊四爺將我朝馬路下面推了一把,我跌了下去,打了幾個滾,然後用力掙扎著坐了起來。黑暗中出現一盞油燈,油燈是在一棟矮房子里,我聽見齊四爺在同房主人說話。那房子真是出奇的矮,比狗屋高不了多少,我貓著腰從敞開的房門鑽了進去。
「是啊。」
「它到底還是死了。我看見它故意往火堆里鑽呢。現在我可以回去了。不過賬遲早還要算的,另外那兩個傢伙還在嘛。」
「不是說,每隔半小時山炮就要炸響么?」我記起了這件事。
我和這個人一前一後爬上了馬路。我又進入深沉的黑暗之中。我想,為什麼在馬路上,天就不亮了呢?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我的腿已經沒有感覺了,我靠心力走路。按理說我應該輕鬆了,可我的心為什麼這麼疲憊,這麼疼痛啊?
他的情緒感染了我,我的腦海里也變得一片漆黑。
他將下巴往右邊一揚,我順著看過去,卻什麼都沒看見。
藉著外面的一點微光,我勉強看出他背上背著一個包袱。我猜測那裡頭是窩窩頭,還有喂猴子的零食。老黃狗在他屋門口嗚咽著,老黃狗幹嗎要哭呢?
「你受傷了嗎,齊四爺?」
又有人在馬路對面叫我,這回不是永植了,居然是爹爹,那聲音凶凶的。
「死不了。」他說,用手撐著身體慢慢起來,「我的包裹……」
一點用都沒有,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只好改口說:
我又一次爬上青石板的階梯。我看見那兩匹瘦馬在零星火光的照耀下時隱時現,整個院子,包括那邊的水泥坪給我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我從前一定到過馬路旁的這些地方,只不過後來忘記了。我的腳跨進馬路時,我並沒有打算說話,但我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
現在我真是鬱悶。大家都在關注我,可又都丟下我不管,這是怎麼回事?還有,這裡是不是烏縣呢?如果不是烏縣,即使我下了馬路,也會找不到猴山啊。這個三永舅爺不是說「十條腿也不行」嗎?我乾脆坐下來等,等三永舅爺和爹爹再一次回來,那時我就要提出同他們一塊回家去,反正也去不成猴山了嘛。
窗子沒關,有一匹馬的頭部伸進來了。果然,那不是馬,是一個草把紮成馬頭的樣子,我摸到了一根根的草,不禁啞然失笑。是誰在搞惡作劇呢?
「他死不了的,這個小流氓。」
不知怎麼搞的,我閂好的門被媽媽撞開了。她往窗前急步走過來,那個黑影立刻就潛逃了。
我想進屋,爹爹不讓我進,說我身上有死人的氣味,會將家裡人嚇壞。他要我到屋后的柴堆上去躺著,讓身上的氣味散發掉。我聽從他,在那裡躺下了。我心裏想,爹爹到底是將我看成他的兒子敏菊,還是看作鄰家的永植呢?為什麼他問都不問我失去一隻腳的事?當我緊張地思考這些事的時候,我躺的地方又成了那大路邊的小屋。外面的天悄悄地亮了,我透過窗玻璃看見了發黑的麥秸垛。齊四爺的上半身從窗外探進來,他說:
他的口氣有點幸災樂禍。
我醒來時,居然躺在一張床上。旁邊的桌子上有一盞細小的豆油燈,屋裡有兩個黑影在低聲說話。我很快記起了先前的疼痛,但是背上已經不痛了,我還看見我的藍色的包袱就放在桌上,那裡頭似乎並沒有什麼「鼠猴」。在外面,獨輪車像千軍萬馬一樣,震得屋頂上的椽子微微發抖。
「可是這裏下不去,我怎麼到得了山上呢?」
「我們快到烏縣了嗎?」
「不是沿大路一直走嗎?怎麼會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呢?」我故意這樣問,其實心裏是很高興的。
「你走吧,你走吧。我給你準備乾糧了,你看!」
「為什麼你要進去和那人打架呢?你和他打架,他就不讓你借宿了。」
「三永,你又在搞什麼名堂?由他去嘛。」
他說不下去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你看多麼有趣啊!」
「齊四爺!齊四爺!這些東西落到我眼裡,我的眼睛要瞎了!」
我的眼睛也感到很不舒服,我就逃離了廚房,跑進卧室,閂上門。一會兒母親就在外頭捶門了。她「敏菊、敏菊」地叫個不停。
「那一年你到地里去挖紅薯,山路邊有個人被獵人設下的陷阱里的鐵夾夾住了腳,你還記得嗎?那個人就是我。」
「你又問這種話了,你不要問,沒人搞得清的。過一會兒,我們還要到一家人家去投宿的。」
「我沒想到你把房子改造成這種樣子了,這是入鄉隨俗吧?」齊四爺說。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似乎想對我傾訴什麼。
「母馬?」
可是我怎能回去呢?且不說已走過的漫漫路途,在這種漆黑的夜裡途中可能遭遇的不幸,只要一想到放棄去猴山的樂趣,我就會萬念俱灰了。昨天我向阿三他們說到這件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相信。「猴山是什麼?根本就不存在一個猴山!」他們肯定地說,「你被那老頭騙了。」當時我驕傲地認為他們都是蠢貨,懶得同他們解釋。我還發誓,以後再也不同他們討論這種事了,因為只會使自己變得怒氣沖沖的。猴山是我同齊四爺之間永久的話題。就是我在他家過夜的那天晚上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據他說這不是一般的猴山,山上的猴也不是真正的猴,而是人與猴之間的一種動物。它們身上有毛,但頭部卻光溜溜的,而且腦袋也很大。最奇怪的是這些猴相互之間有我們聽不懂的、複雜的語言交流。如果在春天裡的某一天去猴山,某些猴子便會突然對你開口說人話。但是這種事是很稀少的,時間也必須湊巧,據說是中午十二點,太陽正對你的頭頂的時辰。我問齊四爺去過猴山沒有,齊四爺說他這一生僅僅去過一次,那一次的情況不堪回首。本來他發了誓,再也不去那裡了,可是後來的幾十年裡頭,他總在想著破壞自己的誓言。這兩年,他感到自己活不多久了,終於下決心前往。他說,如果他死了,我千萬不要將看到的情況說出去,只要記在心裏就好。我問他猴子是不是會吃人,他說猴子是很兇殘,但對人很友好,決不會吃人的。那麼,他為什麼會因此而死呢?齊四爺說這是一個秘密,到了猴山謎底就會解開。齊四爺說的事情雖然可怕,但我並不明白那事的底細,對於自己完全感覺不到的事,我是不會那麼害怕的。我是多麼想聽猴子說話啊,還有什麼是比同一隻說人話的猴子交朋友更大的誘惑呢?
我剛要睡著,他又拉拉我的手,問我聽到馬路上廝打的聲音沒有。
「齊四爺,你的身體在變魔術吧?」我向那上方喊道。
「我們這裡是烏縣,根本就不會天亮的。原來沒人告訴過你啊?」
我不好意思地揉著眼站起來,又一次在心裏埋怨他不該夜裡出發。現在路上一輛獨輪車也沒有了,天特別黑,我心裏有點害怕。萬一遇上強盜怎麼辦?
「那是鬼魂嗎?」我嚇得一身發抖。
但是齊四爺卻不笑,他又呻|吟起來了,痛苦不堪地彎下身,好像他腦袋裡長了一個瘤子,正在發作一樣。
在窗口的對面有一根很粗的拴馬的木樁,它燃燒發出的火光照亮了這個場景。但是現在,木樁已經燒完了,四周又歸於黑暗。那兩匹馬幽靈一般在周圍走動,大概捨不得扔下自己的同伴。
「永植會怎麼樣呢?」我擔憂地問齊四爺。
「他比你好一百倍!你跑了來找猴山,你知道猴山是什麼樣的嗎?就是那些長著亂草的石頭山,像牆壁一樣陡直,沒有誰爬得上去!那上頭也沒有猴,倒是有一些鷹在那裡築了巢。喏,東邊就有一座。」
「我同孤兒們在一起,過得很好,我們就等你來呢。你總算來了,我們這就放心啦。先前啊,大家猜來猜去的,不知道你來不來。我同這些孤兒一起,夜夜推著獨輪車在馬路上走,推過來推過去的,心裏寂寞得很呢。」
「我是你的舅爺三永!你這忘恩負義的小鬼!」
我朝他看,但什麼也看不見。天太黑了。說不定他真是一個老頭,可我剛才看見的卻是一個小孩。我就伸出手去摸他的手,可他用力甩脫了我。
「你先走吧。我沒臉見人。一回家就天亮了,我害怕招人恥笑。還是這墨墨黑黑的好,我都習慣了。我剛才碰見你爹爹,我喊他他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夢到猴山。夢到猴山的時候,人就不怕別人恥笑了。」
「可是他們不讓我們借宿啊。」
「你走吧,你可以早點回家,反正你對那事又不知情。我嘛,可不同了。我只能半夜裡鑽後門。現在我要靠著這棵樹睡一下。」
我繼續看外面,我看見這匹草馬轉身走開去了。它步態緩慢,自然,一點都不像有人在操縱它。在它的對面,另外那幾匹馬的剪影異常清晰。
「是啊。可是我多年前就離開了。」他在板凳上坐下來,嘆了口氣,「我為什麼要離開呢?要是不離開,哪有這麼多麻煩。你知道我為什麼夜夜……」
「猴子是很兇殘的,阿黃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呢。」齊四爺說。
「你來了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等了這麼些年你還是來了九_九_藏_書。」
見我不回答,他就獨自感嘆道:
永植的父親是繼父,繼父把永植當作吃閑飯的人,經常把他從家裡趕出去。有一次,他在我家山上的土洞里住了兩天,終於餓不過下了山,躲在我家廚房裡偷紅薯吃。那一次我還拿了幾個熟雞蛋送給他。但是永植卻是一個驕傲的男孩,他無端地認為自己懂得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所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有時我也有點怨恨他,不過我總是佩服他的。他一邊吃著我拿給他的雞蛋,一邊說起猴山的事。他說齊四爺應該選中他去猴山才對,因為他是村裡唯一懂得這種事的,也只有他可以幫得上齊四爺的忙,他關注這件事已經有很久很久了,甚至還畫了一個路線圖。當時他用入迷的語氣講述著,沒注意到我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然而齊四爺選擇的是我。按照永植的看法,我頭腦遲緩,幹事情只有衝勁沒有策劃,他怎麼也想不通齊四爺為什麼認為我是最佳選擇。我在得意的同時也有點憐憫他——他今後怎麼辦呢?回想起這事,心裏更同情他了。
我們摸索著下了馬路。吃了東西之後,我心裏的害怕就減輕了,但還是擔心著,怕遇到強盜。我聽過太多的關於黑夜裡的強盜的事。
當然我沒死。我趁自己還沒回到黑屋裡,趕緊又把自己再次想象成永植。
「它死了嗎?」齊四爺在黑角落裡高聲問道,聲音之大讓我吃了一驚。
我抬起腳來往回走,走了好久,才到達起火的地點。原來真是我和齊四爺待過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青石板的階梯。到處都是煙,下面窪地里的那一排房子都已經燒塌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惡臭。我越往下走,那股臭味就越濃,但是窪地里靜悄悄的,大概一個人都沒有。我用衣袖擦著被煙熏出的眼淚,想要看清下面的情況。火勢已經越來越小了,有一瞬間,我似乎見到一匹馬在跑,那是一匹醜陋的馬,身上沒有毛。待我要睜著眼看清楚時,馬又不見了,空空的水泥坪上除了煙,什麼都沒有。
「齊四爺,那到底是什麼馬啊?」
他跟我走了一陣,覺得沒趣,就不跟了。
「爹爹,回家吧。」
「它們身上流著你的血呢。」他說。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你自己那麼想去猴山了吧?是你老爹把這個念頭塞到你腦子裡去的,你再回憶一下看是不是這樣。」齊四爺的聲音鎮靜下來了。
「那種繼父,饒得了他么?」
「敏菊啊,我們已經晚了呢。你還不明白嗎?我們被這幾匹馬堵在屋子裡頭了啊。這都是因為你,你說你走不動了,要休息,我就帶你來了這裏。誰想到它們埋伏在這裏等我們啊。」
「現在還不行,它們還在院子里。你聽,它們在啃石頭,一定餓瘋了。你把我這一袋乾糧扔到院子里去吧。」
房裡什麼傢具都沒有,只有一個亂草堆成的鋪,齊四爺就是躺在那鋪上同房主人談話。我悄悄地擠過去,在靠近他們腳旁的地方睡下來。啊,多麼舒暢啊。開始還聽得到那兩個人的聲音,幾秒鐘后我就睡熟了。
原來是那個小孩又回來了。
缺了一隻腳的永植,是在如何飛跑呢?居然已到了烏縣?我覺得,現在齊四爺已經對我不滿了,恐怕永植更稱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腳真的被你自己砍下了嗎?你砍下了腳就可以飛跑了嗎?我心裏七上八下地坐在那裡。
齊四爺沒有回答,默默地從包袱裡頭摸出一個東西遞給我,說是永植剛才送來給我吃的腳板薯,要我趁熱吃。那東西很大,我剛一握住它,就發出一聲驚叫,趕緊扔掉了。那不是腳板薯,而是一隻真人的腳板。我還摸到了它上面的腳趾呢。齊四爺生氣地呵斥了我一聲,將那東西撿起,拍拍灰,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包袱里。
我一抬頭,看見一顆星閃了幾下,很快又不見了。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身上似乎有電流通到我身上,我一陣陣發麻。然後他將我往前一推,叫我快走。
爹爹在抽煙。
媽媽說話時,哥哥在廚房裡大叫了一聲。我拔腿就往廚房跑去。
「你就是有十條腿,也上不了這些猴山!」
我決心到外面去,我不覺得那些草馬有什麼可怕的,即使草的外表底下有活物藏著也不可怕嘛。
「你啊,連親戚都不認了嗎?我是矮秀呢。」那人在我身後刺耳地說。
「是啊。你是一個小孩,不用怕它們。你又沒同孤兒們結仇。」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哭腔,我喊最後這句話的時候,那刀子在上方噹噹當地響個不停。我趕緊抑制住自己,一動都不敢動了。
我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周圍是如此黑暗,齊四爺卻熟門熟路似的,知道從哪裡下馬路,也知道什麼地方有人家可以借宿(雖然沒借成)。難道他對這條路如此熟記於心了嗎?還是他長著夜貓的眼睛?如果說他長著貓眼,為什麼他又說在那家人家什麼都看不見呢?他似乎聽到了我心裏在發問,說:
我想出去,但齊四爺阻止了我。他說:
那人笑起來,後面的那些人也笑起來,他們笑得我心驚肉跳。他笑完了,就問我:
我在屋后慢慢找,終於找到了青石的階梯。我順著階梯往馬路上爬,沒有遇到任何阻礙。馬路上已經空了,沒有人也沒有車,空氣因而很新鮮。我聞到了露水的味兒,莫非天快亮了?在馬路下面,我剛才休息的地方,響起沉重的馬蹄聲,似乎是那幾匹馬在那裡奔跑,奔跑的場地是一個廣場。但我剛才並沒有見到什麼水泥廣場啊。我停留過的那棟屋子也找不到了,那地方只有幾棵沒有樹葉的枯樹,鬼一樣立在空空蕩蕩的地上。馬的身影卻看不見。我摸摸背上的乾糧,還在,怕什麼呢,天總是要亮的嘛。
「那是我們在墳地里養著的,沒有草的時候也吃屍體呢。你看多麼有趣。」
那人站在離我兩三米遠的地方,卻不走攏來。
永植沉默了。他在路邊坐下,好像累壞了。
「爹爹!爹爹!」我喊道。
我到底喜不喜歡自己的爹爹呢?說老實話,平時我真的沒怎麼注意他。他在外頭干他的活,一進屋就滿腹心思。我記得有整整一年,他都在擔心我們屋子裡的天花板要掉下來砸到人身上。後來他乾脆將天花板去掉了,這一來我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屋瓦。我告訴齊四爺,我不喜歡他,也不恨他。在農村裡,差不多所有的人對自己的爹爹都是這麼一種態度。農村生活太苦了。
「爹爹,我要去猴山呢。」
「這樣就有力氣了。敏菊,你這個小鬼,我不該帶你來。」
「那你去猴山吧,去了就不要回來了。不要學我的樣子。該死,你爹爹偷偷跑來把我的乾糧拿走了。他存心讓我去不成。」
「齊四爺!齊四爺啊!」
我試了試挪動我的腳,不行;又試我的手臂,也不行。我的脖子更是動不了,他用膠帶將我的脖子固定在床上了。周圍忽然變得十分靜,這才是真正的恐怖降臨了。齊四爺走遠了,他徹底拋棄我了,他還在我的上方懸了一把刀。我竟落到了這步田地。既然我不能用力掙扎(怕上面的刀掉下來),喊話也沒人聽見,那麼唯一可做的就只有等了。我能等多久呢?我會不會餓死呢?我經過緊張的判斷之後得出了這個結論:我只能閉上眼趕緊睡著,這是唯一的選擇。睡著了,這些可怕的事就感覺不到了,醒來之後又是一番天地。我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驗的。我數著數字,一直數下去……我失敗了一輪又重新開始數,又失敗了。啊,我真是一點睡意都沒有,只要我動得厲害一點,那把刀就碰響著床的上方掛蚊帳的木柱,我於是嚇出一身冷汗。我大聲對自己說:
「你這個傢伙,過來。」
獨輪車不斷撞在我身上,連我自己都奇怪我怎麼沒有掉到馬路下面去。
他推著獨輪車又走遠了。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決心將自己的雙腿忘掉,這一來,我就像浮在空中往前移動的半截身子了。我使勁這樣想,一邊想一邊往地下吐唾沫,好像要將疼痛從身體裡頭吐出去一樣。齊四爺遞給我窩窩頭和水壺,我一點都不想吃,但他威嚴地命令我吃,我只好啃了一口。突然,黑暗與寂靜之中響起了騷動,似乎是有很多猛禽在空中搏鬥。一些冰涼的東西落在我的臉上,不知道是它們傷口流出的血還是它們的排泄物。
他說不下去了,要咳,只好死死忍住,簡直憋得要瘋了一樣。
「那不是很好嗎?免得你東跑西跑的。斷腳的計謀還是我想出來的呢!」他低下頭去竊笑。
我踩著了一隻大鳥的腳,鳥兒的凄厲的叫聲劃破夜空,它叫出的居然是「永植啊」,那麼我的確是永植了。我抬起頭,看見了山。不過這座山已經不是齊四爺了,它是猴山。鳥兒們立刻躥到山裡頭去了,剩下我獨自站在那兒。山就在前方,寂靜得很,山裡頭比外面更黑,我又是獨腿行走,該如何上山呢?
我忽然想到,也許他也同齊四爺一樣,終日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他們兩個人都對我不滿,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我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他們」一共有多少人呢?我要下馬路,我不下去,就永遠到不了猴山。我又用腳沿著陡坡往下探,探一下又換一個地方,弄得滿頭大汗,還是一無所獲。到處都是這一式的溜溜滑滑,到處都沒有下去的出口。
我們走了好遠,我還聽得到永植那絕望的呼喚。沒想到這個永植夜裡也來這種地方耗費他的光陰,為了什麼呢?總不是為了好玩吧,這裏一點都不好玩,還有可能受到鬼魂的襲擊。
我琢磨不透他話里的意思,便很氣憤。我也恨自己——為什麼剛才不跑過去同永植見見面呢?其實齊四爺才不會甩下我呢,他要一個人去猴山的話一定早就去了,他之所以在幾十年後帶上我一塊去,肯定是因為我對他有某種用途吧。那是什麼樣的用途呢?我又忐忑不安起來了。
果然是爹爹的聲音。但爹爹似乎不想理我。他說「由他去嘛」。看來他早知道我在這裏。我心亂如麻,又記起齊四爺說我對不起爹爹的話。
我們開始吃乾糧,齊四爺還帶了兩壺水,他給了我一壺。吃完乾糧,齊四爺就站起來,說要找一家人家借宿去。我很高興,因為我實在走不動了。
「永植,永植,」我對著空中說,「如果你一個人到了猴山,可不要把我丟在這半路上啊。你應該給我一點信號。」
「不知道。」
https://read•99csw•com「傻瓜,傻瓜,我們才走了一半路呢。你的朋友永植,他死了。」
「爹爹,我可以和你一塊走嗎?我不願一個人回去,家裡冷清得很。」
「你這個傻小孩,這下你對得起你爹爹了。」
他又更劇烈地呻|吟起來,我不敢問下去了。
「讓我想想猴山的情形,我本來是到那裡去的。」
「不是每個人都看得見的。當你心裏想著到猴山去時,那些傢伙就來了。」
然而那車夫若無其事地走遠了,輪子吱吱呀呀地叫著,就像在炫耀。我突然想到,也許這些獨輪車都是故意來撞我們的,為了什麼呢?就因為心裏痛苦嗎?我不能理解這些人。他們的人數這麼多,一撥又一撥地飛跑而過,說不定哪一下就將我們兩個人都撞傷了呢。
「你們是孤兒嗎?你們不會殺我吧?」
「是這樣,」齊四爺說,「大概七點半了吧。你會習慣的。」
「他是來偷我們家的羊的,一個混進來的騙子。他根本就沒死,長期在我們村混。山崩時,有塊大岩石擋住他家的一面牆。那塊石頭,是從很深的地底長出來的。敏菊啊,你總算回來了,可是你爹,他還不甘心。」
「你跟了他去,我就甩了一個包袱。」
「不要罵他,敏菊,他心裏痛苦呢。」
我蹲下去幫他捶背。
至於找不找得到猴山,我是沒有把握的。我這樣走下去,總會走到馬路的盡頭的。但如果天還是不亮呢?如果碰不到人呢?如果碰到了人也還是沒有人知道那個地方呢?如果碰到的是一個熟人,他是母親派出來抓我回去的呢?如果……我願意多提出些問題塞滿腦袋,這樣就不害怕了。要不,這空空洞洞的腳步聲真是令人發瘋啊。如果永植在這裏,他一個人掌握了猴山的秘密呢?剛才在那屋子裡,我在夢中聽見他說:「我可是犧牲了一條腿才獲取這些事的底細的。」
也許,我急於想從他口中套出點情況來。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來將自己想象成永植了。我就是高個子的、獨腳的永植,我在獨輪車的大隊人馬中一跳一跳地向猴山進發,我們已經過了烏縣。我的上方有人在半空里問:「你是永植嗎?」發問的也許是齊四爺。我回答道:「是啊,我就是永植。」奇怪,當我回答時,我的聲音變得分外平靜。我跳了一會兒,有人在後面推我,我差點兒跌倒了。
他發出陰森的笑聲,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不像一個小孩了。
我想,齊四爺說這話大概是逗我玩吧。鬼是一些影子,影子怎麼可以將他撞得飛起來呢?而且當時我還聽到那個車夫發出了沉重的呻|吟呢。
「你還以為是人。有那麼多趕夜路的人嗎?傻瓜。」齊四爺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回憶剛才路上的情景,因為後怕脊梁骨都冷了。
我停下來想辨認那些模糊的聲音,可是大隊的獨輪車過來了,一會兒我就被他們擠到馬路的最邊緣去了。那個人在我耳邊說:
我被驚天動地的炮聲炸醒了,我覺得自己才睡了五分鐘。聽見房主人對齊四爺說,這是附近山上炸石頭。
「在這種地方,你爹爹是不會回答你的。」齊四爺的聲音好像是響在半空中。
我到家的時候,天還是沒有亮。我摸進廚房,聽到哥哥的說話聲。他正在尋火柴,他說必須馬上將灶膛里的柴點燃,黑咕隆咚的要出事。
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掉下來,我害怕得都要發狂了。忽然,一切都靜下來了。
馬路下面有一排土屋,齊四爺摸到第一家,他沒有去敲門,而是敲窗戶,就像故事里的強盜一樣。裏面有個蒼老的聲音答應了。齊四爺壓低了聲音同那人說話,我聽不清楚,只覺得那人似乎很煩躁,齊四爺正在同他解釋。越聽到後面我越失望,因為裏面發出了吼聲,敲窗子的不是齊四爺,而是裏面那位了,他在警告齊四爺。也許他將齊四爺當強盜了吧,但又不像,他們倆像是老熟人。齊四爺只好放棄。
「永植只有一條腿,怎麼會比我還靈活呢?」
「敏菊,你這個傻瓜,你不要同它們對抗,你同它們和解吧,和解吧。你聽到什麼了嗎?」
「原來你認識永植啊。」我討好地對他說,「你說說看,是不是快天亮了?」
我叫喊著跑進沒有了屋頂和窗子的小屋。大概因為沒有東西可燒,屋子裡的煙已經不那麼濃了。齊四爺就躺在我腳下,此刻他正慢慢地坐起來。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和我一樣,他背上還背著乾糧袋呢。
「十四,齊四爺。」
「我以前也在夜裡到大路上來過,怎麼一次也沒有看到這些鬼啊?」
「敏菊,你怕什麼呢?那幾匹馬早就到過我們家裡。只有齊四爺才應該怕它們,他同孤兒結了仇嘛。」
「我早告訴你了它們不是馬!你這個小傢伙是勢利眼,什麼都看不見!」
「我被齊四爺騙了,我沒想到他要我死。但我不想死!」
「爹爹,什麼時候天亮啊?」
「我、我不知道。也許是永植吧?是嗎?」我為他的氣勢所壓倒了。
「敏菊啊,這一趟旅行你受苦了。」
這一次,我決心獨自走到烏縣,走到猴山裡去。不論有什麼東西阻攔我,我也決不回頭。如果一個人要做一件事,誰能真正攔得住他呢?
「天快亮了嗎?」我問他道。
「你這個冒名頂替的人!」
「在猴山裡的時候,我殺死過我的恩人呢。那一天啊,山裡頭大亂,我和那些猴子全發狂了,我將那隻母猴的眼珠挖出來吞了下去……好多年過去了,只要我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兩個空空的眼眶。它還沒死,它是一隻長壽的猴子。沒有眼睛的猴子在猴子社會裡也是可以存活下來的。敏菊啊,你幾歲了?」
他顯得有點不耐煩了,好像認為這種簡單的問題我都不懂,真是太傻了。
當我回到屋裡時,齊四爺已經不見了。我想了想,斷定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那麼,我也只好回去了。
「啊,你還惦記這事呀。我總算搞清了,有人告訴了我。猴山嘛,是一個夢,齊四爺夢見它,你爹爹也夢見它,這些個夜裡——我們出發以來就總是夜裡——我也夢見了它。它是什麼樣子呢?讓我告訴你吧:它是座荒山,裡頭有野雞,我帶著獵槍去打它們,好幾次我都打中了。可是沒有用,被我打中的野雞都不見了,無論你怎麼找都找不到。這種山啊,什麼東西它都吞到肚子里去。因為在夢裡找不到野雞,我就不願醒來,想將那夢接著做下去。」
他不回答。他沉默了。怎麼回事呢?後來,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我很後悔,我幹嗎要那麼急躁呢?如果爹爹一直在路上陪伴我,我就不用害怕了。我想象著他坐在馬路邊抽著旱煙,說「末世的風景啊」的樣子。也許,他多年以前就到過猴山了吧?爹爹年輕時在村裡是出色的勞動力,犁地、割麥沒有誰做得過他。我聽村裡人說,他總是有很重的心思,幾十年裡頭,這些心思越積越多,將他壓垮了。在家裡,我很尊敬爹爹,但是我的朋友永植卻不把我爹爹放在眼裡。當然,他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他說:「敏菊,你爹爹真是個孱頭。光說不做。我看啊,他應該出去流浪!」我說,要是爹爹流浪去了,家裡的活誰來干?永植對我的疑問冷笑一聲。
齊四爺說完這些話之後,就同那人出去了。
他一點都不急著趕路,只是一個勁地盯著瞌睡沉沉的我看。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告訴我永植死了呢?我也會死嗎?我的眼睛睜不開,我聽見齊四爺說:
「是媽媽乾的,啊……她在灶膛里放了一包毒藥。」
「是啊,他也去過猴山,去看我,他為什麼去看我,我不知道。那麼多年,村裡沒有任何人去看我。要是有人常去看我,我也不會同猴子們一塊發狂了。」
「你不是永植,讓這些車壓死了你才好呢。」那人咬牙切齒地說。
「你當然不知道,你怎麼猜得出呢?是你爹爹坐在這裏呢。你過來,來摸一摸他,他喝醉了。」
他們還將油燈吹滅了。
他又過來了,他湊上前來問我:
「你瞎說!永植剛才還躺在我家柴堆上!」
後來,齊四爺又提出要去下面借宿,還說那是他的老朋友,我們一定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了,這回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床上,當我們醒來時,猴山就在眼前了。
事情並不是這樣,我爹爹從未同我提到過猴山,哪怕暗示也沒有。齊四爺幹嗎要胡扯蠻絆呢?是他自己向我說起猴山的嘛。我爹爹一坐下來抽煙就感嘆「末世風景」什麼的,先前我根本就不認為他會喜歡猴子。一想起那些會說我們的方言的猴子,我又焦急起來了。我在馬的前額拍了一掌,它掙脫我跑開去,同另外那幾匹會合了。
「好,有這個決心是好事。」他乾巴巴地說。
等到齊四爺的聲音舒緩下來,我就問他:
「那一回,是我代替你去死的啊。你抬頭看看天吧。」
「敏菊啊……」齊四爺呻|吟起來,「這天……怎麼就不亮了呢?」
「啊,你是說鼠猴吧?這種東西弄不走的,你不要動它們,越動越糟。就挺著吧,你爹爹一輩子挺著,你也只好這樣了。挺過了這一陣會好些。」
「齊四爺!齊四爺!你把我的腳砍掉一隻吧!」
「你坐下,」他說,「永植那傢伙,野心真大啊。現在他正好渾水摸魚。」
「齊四爺得罪了這些馬啊?」
「我?沒有。這算什麼,比這還……」他猛地咳起來。
「我說過了,你就是有十條腿也到不了猴山!」
他突然生氣了,推著他的獨輪車就走。
齊四爺推著我,我東倒西歪地走,我們又爬上了馬路。
「你告訴我從哪裡可以下去,好嗎?」
「你先回去。我不要緊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來。我每隔幾天就出來一次,總是你舅爺推著我。為什麼要他推?因為我的腳不能落地。這裏的風景好啊。」
「這小子,學會想問題了,好!」
「傻瓜,傻瓜。」
我雖然已經將孤兒們遠遠地甩在後面了,可我老覺得路邊的窪地里有馬兒在跑動。齊四爺那麼怕那些馬,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必須快回家,在這條路上,所有的事都沒個定準,都潛伏著危險。
我吃完了窩窩頭,但我並沒有變成鳥,我的兩條腿還是拖累著我,不過因為剛才同噁心的感覺搏鬥,它們的疼痛被我暫時忘記了。我覺得這是個法寶,於是又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另一隻窩窩頭,我伸展著手臂,讓窩窩頭沐浴著天上落下的https://read.99csw.com鳥血,然後發狠似的用我的牙齒咬下一口,咀嚼起來。天上哪來這麼多的鳥呢?
「齊四爺,齊四爺!傷著了沒有啊?」我朝他彎下腰去,著急地問。
「齊四爺,我們快去山上吧。」我哀求他說。
「你一直在罵!我都聽見了!你罵誰?」
「一過了赤庄,那些鬼魂就不來撞我們了,你看多麼清靜。」
齊四爺沒說我哪方面對不起爹爹,卻對我說起爹爹的一個心愿。
「不要這樣說話。你吃窩窩頭吧。」
「大概你也認為自己特別老實吧?」齊四爺的聲音里充滿了嘲弄,「我就會看到的,讓我們走著瞧。」
「我們不進他的屋就聽不到炮聲。是他製造的緊張氛圍呢。自從他的兒子死了之後,他就人為地造出了那樣一個環境,你看他多麼有力!」
後來我又吃了兩個窩窩頭,喝了些水。我問齊四爺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他回答說他心裏也沒底,他還叫我不要問這種問題,因為沒人能回答得了。聽他這樣一說,我的腦子裡完全空了。我又掙扎著再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到猴山。他同樣叫我不要問,說他才不會回答呢,他可不是傻瓜。
吆喝聲漸漸近了,聲音是鄉音,那麼我已經出了烏縣了?
周圍又回到了夜裡,齊四爺貓著腰在大櫃那邊找東西,他在朦朧光線中的剪影特別像一隻老猴,越看越像。
「你不要說話,敏菊。」他威嚴地打斷了我,又去同那個蒼老的聲音議論什麼去了。
他也笑起來,他的笑聲同媽媽剛才的一模一樣。
「是啊。他可是破釜沉舟了。」
「大概是吧。要不然垮下來可就砸死人了。」
我站起身,默默地抱住馬的頭,草梗在我指頭間發出沙沙的響聲。忽然,我感到在這一層草裡頭有一個活物在掙扎,它那麼痛苦,弄得馬頭擺來擺去的。
天開始有點蒙蒙亮,先前站在窗前的那個人盯上了我。
齊四爺邊說邊坐下去,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而我呢,就勢伏在他膝頭上,不到一分鐘就入了夢。
事情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嗎?齊四爺騙了我嗎?也許從前是有猴山的,現在已經變成荒山了?要知道連永植都相信這個啊,他可是什麼都不相信的。我摸索著想下馬路,我用腳往下探,探到那些溜溜滑滑的青石板,但卻不知道哪裡有階梯。我又換了好幾個地方,情形還是如此。我記得烏縣這一段的馬路特別高,我和齊四爺走下去都要走好久,如果我就這樣從鋪著青石板的斜坡滾下去,恐怕一下子就沒命了。在這種墨黑的夜裡,齊四爺憑著記憶就可以輕易地找到下去的階梯,可見他對這條馬路有多麼熟悉。現在的問題是,我怎麼辦。又有一輛獨輪車過來了,還是發出嬰兒的哭聲。我打算問問這個人。
爹爹又從馬路對面叫了我一聲,我覺得他在同什麼東西苦苦地斗,我甚至聞到了空氣中有他抽的旱煙的味道。為什麼他不過來呢?獨輪車的聲音仍然可以聽得到,前方似乎是很繁忙。現在我已經不害怕了,馬路上有這麼多人在走,還有爹爹和齊四爺,我怕什麼呢?
但是齊四爺又變成了山,那麼遙遠,那麼龐大,我的聲音根本傳不到他那裡。是的,我的聲音細得如蚊子叫,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齊四爺的身體又在漸漸長大,漸漸同我拉開距離。過了一會兒,他又變成山了。我覺得他的頭部已到了雲端。在遠方,響起了鼓聲,不過也許是雷聲吧,誰知道呢?
屋子裡面更黑,可以聽到獨輪車在頭頂吱吱呀呀地走過去。齊四爺在裡邊弄響著什麼東西,我看見他擦燃了一根火柴,但我看不清他到底在幹什麼。
當我躲開一隻鳥的翅膀時,齊四爺就說我應該昂頭挺胸迎接它,因為它是來認親戚的。我認為他在開玩笑,還是躲來躲去的。可是我哪裡躲得了呢,它們一撥又一撥地來。當然也可能是同樣的一撥在圍攻我。
「我在他的上方懸了一把刀,他要是動得厲害,那刀就會落下來,砍斷他的脖子。反正他不想活了。」
「這種事,你不能來問我。你在家裡就那麼懶惰,現在還沒改。」
「真他媽……我自找麻煩……倒不如死。」
「胡說!你這就回去。那兩匹母馬等在家裡呢。」
每次我偷懶,媽媽就罵我說:「你的腦袋裡頭黑得同那條馬路一樣。」那時我很不理解她的話,馬路明明是亮堂堂的,怎麼說黑呢?看來媽媽也是早就通曉這裏頭的奧秘的。
她笑起來,那笑聲令我發抖。
忽然我感到我背上背著的小小包袱裡頭的東西在動,那裡頭是我從廚房裡拿的窩窩頭、玉米棒和煎餅,還有幾個竹葉包的米飯糰。難道它們都變成小老鼠了嗎?有爪子在抓我的背,很鋒利的爪子。一下、兩下,啊,我的背一定出血了吧。離家前,我將包袱放在灶台上,後來我一次也沒打開過。莫非有人搞了惡作劇嗎?誰呢?總不會是爹爹吧。我試著將背上的包袱解下來。糟糕,不行,小動物們(有好幾隻)咬住我的背不放,似乎咬到肉裏面去了。我感覺到了血在往下流,我的後背大概濕了一大片了。
「你以為那是馬啊。」他的聲音比我更低,「但願我能和你一起回家。那一年,就是它,就是它……」
「那我先走了啊。」
「誰不要你去呢?我當然要你去。只不過我不要你學永植。」
「敏菊啊,你爹爹時常說起的末世,現在已經到了。我們都做好了準備。你呢?你怎麼打算?你出去了這麼久,總算回來了。」
「這個小孩不想活了。」是齊四爺說話,他的聲音略微提高了。
「你們等我來幹什麼呢?」
我並不怕矮秀,他畢竟是我的親戚。可是他為什麼會同孤兒們攪和到一塊去了呢?齊四爺告訴過我,說夜裡遊盪的孤兒全是已經死了的人。我想,即使是鬼魂,也是有區別的,那些孤兒畢竟是心懷叵測的板村人,本來馬路要從他們那裡穿過的,現在卻成了荒村,板村人年年來我們村裡討飯。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心急如焚地往回趕。剛才矮秀說「放心啦」,什麼事情放心了呢?原來這些鬼魂一直在猜測我這個活人的事,真讓人起雞皮疙瘩。先前我躺在齊四爺的小屋裡,聽著獨輪車在上面來來去去的,但我絕對想不到是死鬼在推車。這個齊四爺,躺在那裡聽了那麼多年,不知道他心裏怎麼想的。他會不會是為了聽死鬼推車,才特意將房子建在路邊的窪地里呢?
媽媽一動不動地坐在前面房裡的椅子上。為什麼她不點燈呢?
「你知道我車上是什麼東西嗎?」
我朝馬路下邊看去,我又看到了那兩匹馬,馬蹄嘚嘚,它們在水泥坪那裡跑圈子呢。田野里的草垛燒燃了,它倆在火光里顯得十分英武。
我背上包袱趕快往外走。我走到院子里還聽見哥哥在廚房裡怪叫。
有人在馬路對面叫我的名字,他堅持不懈地叫著,聲音里透著嘶啞,那是我的鄰居永植。永植也同我一樣喜歡歪門邪道的事情,就在前不久我還同他一起飼養過蟑螂呢。我答應了一聲,想跑過馬路去,但是齊四爺不準。齊四爺說永植那種人「胸無大志」,只好一輩子被擱在路上,寸步難行,可也回不了家。
我一邊吃著乾糧一邊加快腳步。我來的時候,這條路上的獨輪車如千軍萬馬,現在他們都到了猴山了吧。從我記事起,我就看見這條馬路上車來車往,太陽亮堂堂,陽光下繁忙又喧鬧。現在卻是墨墨黑黑,空空蕩蕩。我們住在偏僻的鄉下,是誰修了這樣一條馬路呢?都說這條大路通到烏縣,可是我,不能確證我碰見過烏縣的人。我聽母親說過,是外縣的人修了這條馬路。馬路本來不從我們村穿過,因為修到我們鄰村那邊時,一座小山突然崩塌擋住了道,這才繞到我們村來的。母親還說馬路竣工典禮那一天,鄰村那些戴黑袖章的人將一條路堵得嚴嚴實實。那是一個大村,有上萬人,山崩埋掉了兩千多人。小時候,我認為這條路很險惡,從來不敢走得太遠,最多就走到齊四爺家。
上了大路之後我們就排成單行,齊四爺在前面,我在後面,儘管我們緊挨著路邊走,那些獨輪車還是不時地撞過來,差點撞到我們身上。那些人咕嚕著,說黑燈瞎火的,他們實在沒有辦法看清路。他們幹嗎要趕在這個時候運貨呢?他們同我們一樣,也是怕走漏消息吧。我看不清他們運的是什麼東西,好像每個車上都是黑糊糊的一大堆,那很像不值錢的柴火,要是這樣的話就太奇怪了。路其實是比較寬的,路的兩邊栽著樟樹,可以模模糊糊看見樹冠,我和齊四爺就是憑著這些標誌知道自己是走在路邊的。但這些獨輪車的主人是怎麼回事呢?他們是真正的瞎子嗎?
「我夜夜都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你想,我還用得著睜開眼來看嗎?」
「你,你怎麼又來了?你來了好,我們可以回家了。」他說。
我一回頭,看見那匹流淚的馬將前身跨在了窗台上,它似乎想跳到屋子裡頭來,它的兩個同伴被它擠得一動都不能動。
「你回來之前,我一直在給你蒸窩窩頭。」
那人的聲音有點熟,可我沒有轉過身去看他,這麼黑,反正也看不見,弄不好我的身體真會撲到輪子下面去呢。
我往地下坐去。
「這種事是忍不住的,只好這樣下去了。」
「窗口」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了一個方洞,三匹沒有毛的馬擠在那裡,外面的零星火焰不時照亮它們那難看的頭部。其中有一匹似乎在流淚,大約是被煙熏的。我感到齊四爺很驚恐,因為他正往牆角爬去,好像要藏起來一樣。
路上太寂靜,我很想要齊四爺對我講話,這樣我就不至於害怕。可是齊四爺顯然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不論我問什麼他都只回答一兩個字,於是我開始盼天亮。
「上山的事,就不要考慮了吧。你看這墨墨黑黑的,怎麼上山。你又不是永植,你要是他的話還可以考慮。」
那個三永過來推車,他們又一塊離開了。三永還邊走邊對我說:「我早告訴你了,十條腿也不行。」
「那麼你看見猴山了嗎?」我問。
他又變成山了,我一抬眼就看見他成了黑壓壓的大東西。
「這種地方,誰敢住呢?每隔半小時就來這麼一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睡得著覺,我可是好多年沒睡過了啊。」
「敏菊啊,要是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就只好歇在野地里了。」他說。
永植的聲音終於聽不到了。一想到他那孤凄九*九*藏*書的樣子,我的心比這黑夜還要沉。
那人在遠處向我喊話,他似乎又推著車過來了,他為什麼總不走遠,總不離開我呢?是為了看護我嗎?我沒有舅爺,原來有一個,後來死了,死得特別丟人,是同別人家妻子私通,被人扔到糞坑裡淹死的。但他不叫三永,他叫矮秀。
「要睡的話就只能到馬路下面去找那些人家借宿。」
「啊,啊!」我說。
「那是一個老頭,怎麼會是你呢?」
「正是這樣。不過剛才我們已經睡了一覺,對嗎?」
「我是誰?我不記得了。反正我是孤兒。是你母親召我來的。」
「這沒關係。這條路只能通烏縣,你還能到哪裡去呢?」
「我應該從哪裡下去呢,爹爹?」
這回我是在群鳥中往前跳了,頂著一個壓爛了的腦袋。這些鳥們都不飛,像鴨子一樣往前趕。
他老模老樣地坐在獨輪車的車轅上,對我說:
今天夜裡特別黑,雖然路上有一些運貨的獨輪車在我旁邊走,我卻幾乎看不見他們。我盡量緊挨馬路最邊上走,免得擋了他們的道。在兩棵樟樹的缺口那裡,我用腳探到了花崗岩的台階,然後小心翼翼地下到窪地里。我遇見了齊四爺的老黃狗,這隻狗從來不叫,只是迎上來舔我的手。我隨著它進了屋。
「哼!」
「馬兒到院里來過了嗎?」
齊四爺住在車水馬龍的大路邊,這條路連接兩個縣的交通要道,他那間蓋在低洼處的房子,屋頂剛好齊路面。我一邊走一邊想,齊四爺睡在家裡,就可以聽到車馬和行人在他的上面來來往往,這太有意思了。我也在他家裡睡過一夜,同齊四爺睡一張床。我的運氣不好,在密不透風的麻布蚊帳裡頭,我不停地流汗,整夜都在暗無天日的礦洞的噩夢裡頭挖掘。就是那一次,我失去了我的蟋蟀王,它從我衣袋裡跳出來,跳進礦洞的溝里永遠消失了。第二天我奔回家,它果然不在瓦罐裡頭了。儘管這個巨大的損失,齊四爺的家仍然對我有無窮的魅力。只是很遺憾,他堅決不再讓我在他家過夜了。他為什麼不讓我待在那裡呢?大人們都是很固執的,他大概要獨享一些什麼東西吧。
我似乎剛睡著就被弄醒了,於是氣得哭了起來。我閉著眼,被齊四爺從後面用力推著爬上了馬路,又走了一段路我才真正清醒。我向齊四爺提出要在大路邊再睡一睡,他說不行,因為那些鬼魂不會放過他。
「不要老惦記著那種事。你看我,坐在這裏心裏亮堂堂的呢。」
他先是點燃了茅草,後來那些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接下去我就聽見院子里馬蹄嘚嘚地響,是馬兒奔出了院門。哥哥在燒水,說要煮一大鍋粥。
「你剛才還要我去猴山。」
「那是……你以為是……那是……啊!啊!」
「你的爹爹,他想把自己家後面那座山變成猴山。我在猴山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來看我,那一次他告訴了我這個計劃。當時我鬼迷心竅,同他想到了一處。過了不久我就回家了,抱回了兩隻小猴,一公一母。我們餵了它們食物以後就將它們放到你家後山去。那兩隻猴第二天就死了。究竟怎麼死的查不出原因,你爹爹還掉了眼淚。我……」
「你聽你母親的話嗎?」
他又推了我一下,這次我真的跌倒了。一個輪子從我的後腦勺壓過去,我聽見我的頭蓋骨發出碎裂的聲音。
齊四爺的腳步放慢了,那背影顯得有點畏怯,他的腿也有點瘸。我跟在後面提心弔膽的,生怕又有一個暴徒撞過來攪了我們的好事。想到前面遙遠的路程,我有點埋怨他不該在夜裡出發,因為根本沒有必要走夜路,這老頭太固執了。埋怨歸埋怨,一想到猴山,便又興奮起來,警戒自己:可不要被眼下的困難嚇倒啊。我沒有想到在夜裡大路上會有這麼多的獨輪車,這些心懷痛苦,生活不如意的漢子,憤憤地推著他們的貨物前行,沒法預料他們會幹出什麼壞事來。我記起在白天里,我幾乎連一輛這種木輪子的獨輪車也沒見過。白天里他們只在那些山間小路上走。
「我不知道我應該往哪裡去。我沒有目的地。」我對這個人說。
「齊四爺……」
有一輛獨輪車遠遠地過來了,輪子發出的聲音像嬰兒的哭泣一樣。到了我面前,這輛車竟然停了下來。
「你見過那些母馬了,對吧?」
天一直沒亮,我也沒法睡,就這樣走啊,走啊,腿像灌了鉛一樣。有一刻我忍不住哭出了聲,我一邊走一邊啜泣。
我聽到的是有一個人在夢裡喚著我的名字,那麼執著,一聲接一聲。於是我昏頭昏腦地從屋子裡面游出去,到了田野里。田野里到處都是烏鴉,黑壓壓的,叫聲很兇狠。原來是烏鴉當中的一隻在叫我的名字。那是一隻小個頭,叫兩聲「敏菊」又往前跳幾步。我追隨著它,一會兒就到了楊樹林裡頭,但它三跳兩跳就不見蹤影了。雖然在夢裡,我還是困得厲害,我怎麼能睡得沉呢?我就以這種不舒服的姿勢同睡魔搏鬥著。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人在我耳邊嘀咕「這裏就是猴山呢」。這句話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我掙扎了一下,醒來了。
「您知道去猴山的路怎麼走嗎?」我忍不住就說了出來。
「大爺,您能告訴我猴山離這兒還有多遠嗎?」
我在周圍摸索了好久才摸到他的包袱,那裡頭的食品已經少了一半。
我站在窗前。窗外有個人划燃了一根火柴,正在抽煙。那是一張陌生的臉。他似乎早就看見我在房裡,他朝窗口轉過身來,大聲問道:
「怎麼不知道,這裏每個人都知道,但是沒有人要去的。我們不把那條路告訴別人。我們等你來,知道你會問起那條路的事。我們不告訴你。」
「你看看我,我是一個老頭還是一個小孩?」
「幫我把它們弄走吧!」
「他?就在那些獨輪車裡頭,你不是聽到了嗎?是啊,有很多很多車,他已經到了烏縣那邊。鳥啊,獅子啊全都同他在一起。你聽到了的。這個傢伙,居然有這麼大的野心,我可是小看他了。」
當我到了山腳下時,山便不再是山了,它成了我家裡的那幾間青磚瓦屋。屋裡那麼黑,爹爹坐在門檻上抽煙。他抬起頭,向我抱怨他肩膀疼,還說我已經長大了,以後地里的活兒就歸我做了。
我走近窗口,輕輕地撫摸它。我感到它那沒有毛的皮在我手掌里像緞子一樣柔軟,這種感覺很怪異。我將臉頰貼近它的臉,它的眼淚就流到我的臉上。就著閃耀的火光,我看見那不是眼淚,是暗紅色的血。現在它乖乖地蹲在窗台上了,血還在不斷流出來。我想,它該不會死吧?齊四爺怎麼害怕這樣一匹病馬呢?他們之間有過什麼樣的恩怨呢?我正在想著這些疑惑的事,忽然啪嗒一聲,母馬掉下去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在垂死掙扎。其他兩匹馬蹲在它身旁,驚恐地看著生命從它身上消退。我看見它的口裡也在往外冒血沫。
「要是你仔細傾聽啊,可以聽到你哥哥在廚房喊『救命』呢。」
我在火光里看到一張光溜溜的孩童臉,不會超過十三歲,因為我不回答,他又提高了嗓門:
齊四爺終於答應帶我去猴山了。猴山在同我們相鄰的烏縣,要走三天,中途還得在別人家借宿。這種事,單是想一想就會令我心花怒放!
「敏菊啊,我們就靠著這牆根睡一下吧。動作要快,不然那傢伙跑出來,我們又睡不成了。他想要幹什麼就會幹什麼。」
「你剛才罵誰?」他一邊點燃煙斗一邊說。
「傻瓜,下了馬路就是。」回答我的竟然是一個稚嫩的聲音。
我走過去。
我跑著跑著卻又撞上了爹爹。還是那個三永推著爹爹。
我朝他走近幾步,他就後退幾步,很警惕的樣子。我聽出來他的身後還有一些人,我隱隱約約看到了那些人影。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齊四爺說。
「哭什麼?」齊四爺責備地說,「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你太對不起你爹爹了。」齊四爺說。
「啊,我要死了!」
後來就再也沒有車子來撞我們。我們走了很久,大概已是凌晨三四點鐘了,齊四爺停了下來,他將包袱放在膝頭,靠著樹榦坐下了,這個時候獨輪車已變得稀少。我往地上一坐,眼皮就粘在了一起,我立刻倒在齊四爺的懷裡睡著了。也許因為我睡在那一堆窩窩頭和給猴子吃的零食上頭的緣故,我在夢裡沒完沒了地同幾隻猴子爭搶食品。後來猴山的管理人員來了,將我帶進一間墨黑的草房裡,說是讓我在裡頭「反省」。他鎖上木板門就走了。我突然覺得那人是成心讓我在裏面餓死,就拚命撞那木板牆。
「齊四爺!齊四爺!我們走吧!」我沖他大喊。
天上還是有那種鳥在飛,但它們已不再相互廝打了。它們低低地飛過,巨大的翅膀有時從我臉上掃過去,弄得我差點跌倒。齊四爺說,我們經過的地方是「鳥區」,每一個人,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至少到過一次這種地方。如果我用力去想,就會想出當時的情景來。他又提醒我說,我脖子上的疤就是那次留下來的,因為一隻小個子的鷹啄破我的血管要喝我的血,後來被我母親用鐵耙趕走了。我的脖子上倒的確有個疤,但齊四爺說的事情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一邊走一邊注意地聆聽。慢慢地,我聽出來了,那些叫聲的確不光是絕望,鳥們在召喚,就像死刑犯臨刑前仍要召喚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呢?假如我是那個死刑犯,我會召喚什麼東西呢?
「不會的,孩子。再說走夜路也用不著眼睛。」
又有一個人撞過來了,齊四爺差點和他一塊飛出馬路,掉到低洼處的灌木叢里去。我們這條路是用泥土高高地堆出來的,就像河堤一樣。在家裡時,經常聽到大人囑咐小孩:「不要掉到馬路下面去了啊。」
齊四爺呻|吟著躺到床上去了。他說他不再管我的事,我愛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自己負責。還說他管了我這麼久,實在管不了了。屋裡黑黑的,一下子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看不見齊四爺,床那麼寬,也許他躺到最裡面去了。我因為心裏害怕就用手一路摸過去,卻沒有摸到他。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呢?會不會床鋪靠著的這面牆有個暗門呢?
「永植那小子太性急了嘛,那麼快就到了烏縣。結果呢,鳥啊,猴啊,獅子啊全同他在一起,他就那麼飄飄然起來。結果呢,還不是將自己的身體餵了獅子了。這種事我經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