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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明天

作者:劉文
「我是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庸俗的求婚儀式。」陳嘻嘻笑著說,她看起來就像剛卸下了千斤的重擔。
她沖我眨眨眼。
「我不知道。」我又搖搖頭,「估計不會吧,他做飯真的很好吃,調的酒也好喝,床上也好。」
「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知道好歹。你愛上誰都好,幹嘛偏偏愛上那個人渣。你說說看你要是不用養活他,不用給他付保釋費,你的生活會好多少倍!」彼得憤怒的吼聲讓我覺得耳膜發痛,周圍的客人也都停止了交談。
「他說他或許是愛我的。只是之前太疲於奔命,無暇考慮任何浪漫的情愫。」
他並不關心我的寫作,有一次被拉去我編劇的短片的放映會,看完之後他指責我寫的關於到法國旅遊的劇情太過矯揉造作,認為我應該把時間用到「更有意思的事情上面去」。
「你去面試動作片了?」我問。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嘛。」她瞭然地點點頭。
「我明天給你帶月餅吧,我自己做了肉糜,加上香菇和蛋黃,烤了之後很好吃的。」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攀談。
陳在書包里悉悉索索翻了一會兒,拿了一個藍白色的絲絨盒子給我看。
「去你媽的,你還有臉說你媽媽。你媽媽看到你現在這樣,不知道該有多失望!」彼得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
陳在桌子下面握住我的手,我們各自抿著杯里馬蒂尼酒,吮吸著杯沿上的一顆荔枝。偶爾牙齒碰到杯沿發出微小清脆的響聲。
「這個世界糟透了。」他這麼說,打開了一瓶伏特加。
A罵罵咧咧了很久,才想到要來給我擦眼淚。他晃晃悠悠地拿出一個空酒杯,給我倒上:「你太清醒了,快把這杯喝掉。」
「那陳還幫他出保釋費?要是我的話,乾脆一巴掌把他的鼻子也打斷了!」熟客A說。
我後來才知道陳的母親是夜總會裡面的舞|女,本來不應該愛上任何人,卻愛上了陳的父親,一個金髮藍眼的軍人,有著厚實的手掌和好聞的須后水氣息。他們在兩個月裏面瘋狂做|愛,然後軍人上了戰場,她繼續留在夜總會裡面,直到肚子大得再也跳不動,然後她就在夜總會樓上宿舍里的公用浴室生下了陳,陳出生的時候,夜總會裡面的音樂正放得震天響,蓋過了她的第一聲啼哭。
「你根本沒有在試!你在浪費你的才華和機會!我最討厭看你們這種過得很好的人紆尊降貴地寫點無關痛癢的東西,還自以為自己在針砭時政。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房東養的臘腸犬尖銳地叫起來。
她笑了笑就離開了。
「我對她也很失望啊。」陳不依不饒地說。
「你真的需要問嗎?」他反問道,雙臂環抱在胸前。
咖啡店的老闆彼得很快從儲藏室裏面走出來勸,他狠狠地打了黑人男子一拳,趁他走神的時候擋在了陳和黑人男子中間,雙手叉腰,一下就把黑人男子的氣焰滅了下去。
我倒是有幾次留意了一下洛杉磯的月亮,和香港的比起來,更大,更圓,顏色也更黯淡一些,看多了會覺得壓抑,我不知道天文學上是怎麼解釋。
「我有點累。」我故意揉揉太陽穴,打了個哈欠。
陳是我常去的六月咖啡店的服務生,她很瘦,透過雪白的工作襯衫能隱約看到肋骨的形狀。大多數時間,她都抿著嘴唇,走路的時候低著頭,步履匆匆,生怕被人發現了她的美麗。
「因為她男朋友只有那一天可以打電話,她就每周三一整天都坐在電話旁邊,生怕錯過了什麼。有的時候她等一整天,她男朋友也沒有電話打來,她還會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
櫃檯後面已經看不見陳,彼得親自來給客人送覆盆子曲奇壓壓驚。九*九*藏*書「可憐也是她可憐,交了那麼個敗類男朋友,現在進了監獄還要靠她的錢來救。」彼得一邊和人打招呼一邊嘀嘀咕咕的。過了一會兒,陳過來給我端上吞拿魚三明治和蘋果派,她的脖子上有兩個大拇指形狀的淤青。
「是啊。」我扭過頭去,發現月亮很低很低,幾乎要垂到地面上,顏色是略帶點橘色的金黃,大得有點兒駭人。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我的男朋友對我做的事情也不是很感興趣。」陳說,「但是,他現在就指望著我的知識救他出來呢。」
彼得突然就不說話了,他默默把藥膏放在桌上,扭頭就走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每天記得擦兩次。」
「看,月亮很圓呢。」陳從文件裏面抬起頭來,指著窗外的月亮給我看。
她叫的黃色計程車比我的先到,我看著她伸出車窗的手逐漸消失不見。常年乾旱的洛杉磯竟然起了一陣薄霧,讓我覺得她是去往了未知的遠方。
「回家也沒事幹。」我聳聳肩,「而且我都忘了是中秋節了。」
後來彼得神秘兮兮地問我知不知道陳為什麼每周三晚上都不上班。
後來的幾周都別無新事。陳送給我的月餅出奇的好吃,外焦里酥,我問她是不是她媽媽教給她的祖傳秘方,她笑笑不說話。我們對面而坐,誰都不知道如何開始一場新的談話。
「哦,對哦,我最近忙得都糊塗了,那我周四帶給你。」她拍拍腦袋,羞澀地一笑。
「你怎麼不在他家裡寫?」她想了想又問道。
我張大嘴看著陳,陳鄭重地點點頭。
「哎你怎麼跑走了,你回來,牛排都要烤焦了!」
「那麼他是愛你的咯?」陳又坐在我對面,她津津有味地聽著八卦。我則有點害羞地看著她身後窗外的一輪新月。
「我有試著在了解啊。」我辯解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有多麼糟糕,你這種家裡有錢,學習又好,銀行卡里有存款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醜陋的事情的。」他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
男子被她的沉默激得越發憤怒,一把抓過陳的領子,拚命搖晃她。
「哎,也可以這麼說吧。」陳從椅子的這一邊挪到另外一邊。
六月咖啡店和其他上千家美式咖啡店相仿,提供加了過多植脂末的咖啡,甜的齁人的杯子蛋糕,和平淡無奇的三明治。陳在的時候,餐牌還包括烤得金黃色外焦里嫩的蘋果派,她可以把非常平庸的材料做出非常有感染力的味道。
「你不會答應了吧?」我有點不安起來。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如果事情都像愛與不愛這麼黑白分明就好了。」
「再見。」她擁抱了我,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這次就不能說明天見了。」
「對不起。」他伏在我腦後,喃喃地說道,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說完之後就走了。
「是啊,然後我也喝了兩杯,醉醺醺地,就抱在一起睡著了。」
我們在月光下作別,各自叫了計程車,開往不同的方向。
「誰年輕的時候沒愛過一個不該愛的人。」彼得嘖嘖嘴,「可惜我每次給陳介紹的小夥子,她見都不見就把人家回絕了。真是不知好歹。」
「怎麼不去見彼得給你介紹的人。」
「有啊,天亮之後,迷迷糊糊地做了一次。」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
許多次和A討論工作問題都以爭執而結束,因為我們實在太過不同了,不同的家庭環境,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職業,想要達成任何共識都非常艱難。每次試圖向他解釋我的觀點都像是在做一個想要儘快醒來的噩夢。我常常躲在黑黢黢的房間里哭泣,委屈得不行,但又不知道怎麼九_九_藏_書才能解釋給他聽。他就從廚房拿來兩杯酒,哄我喝下去,然後從後面抱著我,一下一下摸我的頭髮,輕輕往我耳朵里吹氣。
「她說她愛那個男的,我早就看出那個男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彼得激動地大聲說道,熟客A和B紛紛點頭。
她瘦削的雪白手臂上有觸目驚心的幾處淤青,和一條駭人的帶血抓痕。
「你有什麼想要問的嗎?」陳挑釁地看著我,儘管眼裡有淚水,她依然驕傲地揚起她長長的脖頸。她的鎖骨是一字形的,突出而尖銳,很是美麗。
A最近很暴躁,他因為我杯子洗得不夠乾淨狠狠吼了我。他一整晚都在抱怨:他的老闆拒絕支付他加班費,他的同事老是出錯,因為沒錢請搬運工他搬攝像器材的時候扭了脖子,他的舊房東拒絕讓他去拿還遺留在那裡的信件,他每天工作到深夜但是依然還有五年才能還清學生貸款。
遠處的樂隊正在彈奏著不知名的樂曲,我們彼此依偎著,身體隨著樂聲晃動,彷彿樂聲是從我們內心生長出來的一樣。
「你周三晚上要上課?」我沒話找話地問。
等我再次抬頭看的時候,黑人男子已經消失在視野範圍之外。
「我試過和他們出去吃飯,但就是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們想要拉我的手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躲閃,他們親吻我的額頭讓我覺得噁心。他們誇獎我的美麗會讓我起雞皮疙瘩,有一個男的試圖強吻我,我看到他的牙齦,差點吐出來。」陳搖搖頭,「彼得和這裏的熟客都覺得我腦子壞掉了。」
「我說我雖然收了戒指,但還是要考慮考慮,」陳狡黠地沖我眨了眨眼,「你忘了我是lithromantic了嗎?」
「太棒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恭喜她,「那艾倫呢?」
「你愛我嗎?」從來都沒辦法問出口的話脫口而出。
「是啊,我去演神奇女俠了。」她撲哧一笑,我也跟著笑起來。
「不缺啊,我在夜總會跳舞的時候,人們瘋了一樣往我身上扔百元大鈔,有人立刻就要和我結婚,有人要把他公司的股份送給我。我後來想,我這麼愛艾倫,大概因為是艾倫不怎麼愛我。我無論怎麼做,都不能讓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人,而我也不由自主地越發想要得到他的注意,彷彿他是挑戰賽的最後一個項目,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座獎盃。」
「是正兒八經地跳舞還是性感艷舞呢?」彼得不依不饒,他長滿胡茬的臉氣得紅彤彤的。
因為喝得很快,酒勁很快就涌了上來,那一晚我做了個美夢。
「別說那麼絕對。」我拍了她一下。
「可憐的陳,她多漂亮啊,做的東西也好吃,要我說,這麼好的姑娘,嫁給住在比弗利的有錢人也不為過。」熟客B氣得直拍桌子。
「前期籌了幾萬塊,接下來的話,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做嗎?」她咯咯笑著問。
「我這麼多年,只是和命運妥協了而已。但最近,突然覺得可以開始一段不一樣的旅程。」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從包里抽出一份錄取通知書給我看,「我被芝加哥大學的法學院錄取了。」
「那你現在在看的是什麼?」我問。
「算是吧。」我嘆一口氣。
我才知道原來陳的男友因為聚眾打架進了監獄,最近好不容易有了保釋的機會,男友的家裡拿不出保釋費,就派了男友的哥哥來找陳要。
「明天不是周三嗎?」我問。
陳只做晚班,除了周三,一周六天,從七點到十一點,風雨無阻。這一片區域不是很安全,所以常常八九點一過就沒了人,我在最角落的落地燈邊上坐著寫稿子,陳在我對面看文件,她看起來總是很疲倦,眉頭也總是皺著,有的時候她出九-九-藏-書神地摳著沙發上的一個小洞。我忍不住趁她去洗手間的時候看了下她在看什麼,發現大多是法律文件。
兩周之後,我在寫第三幕的時候,陳默默地在我面前的沙發上坐下。
「艾倫被抓進去之後,我開始查法律資料,看怎麼能讓他保釋,或者減刑,慢慢地發現自己也挺喜歡法律的。我發郵件求助了一些律師,後來和其中的幾個成為了好朋友,他們替我寫了推薦信。」她說得好像漫不經心,但臉上的笑容卻怎麼都收不住。
他回身走去廚房,拿出一瓶朗姆酒和兩個放了冰塊的酒杯:「是不是寫劇本太辛苦?喝一杯就好了。」
我望著她,她笑了笑,對我比了個Ok的手勢。
「什麼兩萬八千塊?」我忍不住問。
「說得好像你能明白似的,」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酒瓶,用充滿紅血絲的眼睛看著我,「你寫的文章,格局都太小了。小打小鬧,小情小愛,旅遊的時候的一次邂逅,你難道不知道作為一個作者需要去揭露社會的陰暗面嗎?」
「不知道呢,」我是真心覺得沒辦法回答,「追我的男生幾乎每周都會遇到,也不乏長相英俊家境富裕的,但我對於他們卻毫無慾望,相反,只要A一不回復我的簡訊,我就心神不寧,要是幾天都沒見到他,我簡直就沒辦法正常工作,連睡覺都睡得很淺,一個接一個做夢。」
陳和艾倫的家人去接他出獄,然後艾倫執意要請她去家裡吃飯,然後她就在冰淇淋裏面吃到了戒指。艾倫的媽媽把音樂放得震天響,艾倫的哥哥和妹妹朝陳身上撒了綵帶和花瓣。買戒指的錢是他媽媽和他哥哥一起給他湊的,他們都說,陳這麼好的姑娘,可千萬不能被別人搶走,要好好對待她。
「太好了。」我忍不住踮起腳尖輕吻了他。
「總會有機會見的。」我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緊了些,能感覺到她肋骨的形狀。
「如果他愛你的話,你會不會對他失去興趣?」她又問。
「要是道歉就能換來兩萬八千塊,我每天給你磕頭也行。」我白了她一眼,「那艾倫因為親了別的女生聚眾鬥毆又怎麼說?」
有一次我去得比較早,前一天晚上和A的爭執讓我心不在焉,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陳在吧台後面,戴著大大的耳機,一邊哼著歌一邊洗杯子。
「你也不缺人追吧?」我問她,她穿最普通的衣服看起來都很時髦,而且絕對不會被淹沒在人群中。
「我昨天終於下定決心辭職了,你猜怎麼著,今天早上就有一個朋友讓我和他一起拍一個科幻片。」
「還有心思開玩笑。」彼得拿著一管藥膏走過來,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憤怒地可以噴出火來,「還是你沒臉說你到底去幹了什麼。」
「我有在試著寫一些社會問題。」我小聲回復。
「哦,不是。」她臉色黯淡了一下,但她顯然不願多談,立刻轉換了話題,「中秋節,不回家嗎?」
「他哥哥最近每次見到我,都點頭哈腰地向我道歉。」陳嬉皮笑臉的。
「她男朋友艾倫的保釋費。」彼得一邊說,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揮揮手。
他惡狠狠地一下又一下按著遊戲手柄,屏幕裏面的人發出一聲又一聲慘叫。
「我去跳舞了呀。」陳滿不在乎地說,扭過頭去,正好避開彼得的目光。
「然後呢,你就這麼算了?」陳反問我。
「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也沒事幹嗎?」可能是覺得有點失禮,她立刻補充道:「哦,我是說,那個有時候會來接你的,藍色捷達車的主人,是你的男朋友吧?」
「她去參加電視劇的試鏡了。在咖啡館里打工哪能掙到兩萬八千塊。」彼得對懷念陳的蘋果派的客人說道。
「起碼我知道,如果艾倫愛上我九九藏書的話,我就立刻會對他失去興趣。」陳斬釘截鐵地說。
她後來說,這是她從心理書上看來的方法,最難過的時候,就把自己抽離開來,彷彿在受委屈的是毫不相關的另外一個人。
陳緩慢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個很樸素的指環,上面有很小很小一顆鑽石。
「對,他還會在牆壁上掛滿你和艾倫的照片,在門框上弔著一串又一串槲寄生。」看到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識趣地住了嘴。
「你怎麼不說話?」A突然問。
「哦天哪。」我驚叫起來。陳立刻過來狠狠捂住我的嘴,指了指在廚房忙碌的彼得。
「他們一家都住在南邊,我跟陳說,那種地方出來的人根本不能交往,能有什麼正經人啊。」彼得不屑地撇了撇嘴。洛杉磯南邊是出名的治安差,販毒,持槍搶劫之類的案件都是家常便飯。
咖啡館里突然進來了幾位嗓門很大的墨西哥客人,老闆從櫃檯後面大聲呼喚陳去做咖啡。
「我一直不想承認她是我的母親,但現在看來,我和她還真是像到骨子裡。」陳的右手一直無意識地戳著盤中的沙拉,把一顆番茄戳得千瘡百孔。
「他哥哥上次還來店裡面罵你。」我不屑地說。
我和陳好幾次都說要不醉不歸,沒想到第一次去喝酒卻是為了離別。
「聽起來和我很像。」陳舉起了她的咖啡杯,和我的碰了一下。
陳縮著頭背著手站著,解釋了幾句,但是很快又放棄了。黑人男子手一揮把她剛擦乾淨的三個玻璃杯統統掃到地上去,陳垂著眼,動也不動。
「是啊。」陳臉上的笑容黯淡下來,「或許我應該試著和艾倫在一起。彼得要是知道他向我求婚了的話,一定會搶著要做證婚人的,還會讓我在咖啡館里搞訂婚派對。」
「因為他對我的寫作並不是很感興趣,說實話,就算他感興趣,他也不懂中文,一個字都看不懂,我又不喜歡對別人說我寫了什麼,畢竟很多情緒都太多私人。討論工作常常讓我們彼此失望。」
我注意到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
「酒是好東西,試圖讓別人明白自己是噩夢,酒是美夢,會溫暖你,治愈你。」陳頗有感觸地說,「可惜這家咖啡店沒有賣酒的執照。」
他突然轉過身,衝過來,把我舉過頭頂轉了一圈。
「我愛他難道是我能控制的嗎?」陳也站了起來,吼了回去。
「資金都到位了嗎?」
那是農曆八月十五,到美國的第三年,我發現我已經忘記了那些傳統節日,包括什麼節要吃什麼說什麼吉祥話的傳統。
「天哪!」我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要是也來勸我和艾倫分手,我就坐到那邊去了。」她抬起頭來看我,臉上說不清是黑眼圈還是被人打了兩拳。她有氣無力地對我做了一個開槍的手勢。
我坐在計程車上去A的住處的時候,腦海中還在反覆回放陳的眼神。A接到了新的工作,再也沒有時間來咖啡店門口接我。
「我還沒想好怎麼把戒指退回去,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和他之間的感情,但我真的很期待新的生活。彼得也很為我開心,雖然他說再也招不到像我這麼好的服務生了。」她吐一吐舌頭,似乎是為了轉移話題,「那你和A怎麼樣了?」
「我小的時候,媽媽還在夜總會跳舞,每天晚上我都一個人在家,有的時候我就偷偷溜出去,走一個小時去海邊,躺在沙灘上看星星,到了後半夜,城市的燈光逐漸熄滅,星星一顆一顆顯現出來,慢慢組成銀河的形狀。月亮的光輝也強得晃眼,我看完銀河之後再走回去,給媽媽做早餐。」
那天晚上我在A的家裡寫劇本大綱,A很晚才回來,打開電腦就開始悶著頭打遊戲,一槍一槍把遊戲裏面的人打https://read.99csw.com了個血肉橫飛。
「因為那個混小子在拉斯維加斯的夜店裡面喝高了,一不小心親了其他人的女朋友,最後還和人家打了起來,還把人家鼻樑打斷了。」
「是啊。」我回答道。
「因為你從小都沒有得到過愛和關注,所以覺得一味地付出而被忽視是正常的,一旦得到關愛和誇獎,反而沒辦法應付。你的缺乏安全感會主動讓你離開一切親密關係。」我說道。
突然有個強壯的黑人衝進門來,把一張紙摔在陳面前,然後猛然一拍桌子,整家店都被震得搖了一搖。我被嚇了一大跳,心跳得飛快,本能地把電腦收起來藏在包里,想要立刻衝出門去,又在猶豫要不要替陳打911。
「就是艷舞啊,怎麼了?我媽媽也是跳艷舞的。而且我一個晚上賺一千多,比我在這裏做半個月賺得還多!」
「為什麼不分手?」她還是笑嘻嘻的。
我看著他一步步陷在按部就班的人生里,無論怎麼努力都始終找不到方法,既不能變得更成功也不能變得更富有。他最終還是適合過隨性的生活,拋棄條條框框,401k,醫療保險,辦公室的零食和免費咖啡,享受生活本身,如果生活本身就是艱難而絕望的,那麼也別無他法。
大多數時間,A對我都是冷漠的,他很少對我說他自己工作上的煩惱,而他也不來干涉我在做什麼。我每周固定有三天到他那裡去過夜,我們做各自的事情,偶爾一起做飯,或者一起喝酒,選一部不需要動腦的喜劇片看,在電影放到三分之二的時候開始做|愛。
但相較於現實生活的無奈,離別竟然也不是什麼太傷感的事情。
「聽起來真是和我很像呢。」陳苦笑著說。她拍拍手站起來:「我要去廚房了。」
「我昨晚就開始腌牛扒,今天早上八點鐘起來,在上班前去菜場買了新鮮的蘑菇和蘆筍,你要是敢說不好吃,我就一腳把你踹出門去。」他一邊哼著歌一邊說。他裝作很生氣,但是語調中有前所未有的輕鬆。
我看著陳的眼睛,她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那麼飛蛾撲火,那麼竭盡全力,但你又覺得她是疏離的,彷彿她在靜靜地俯視著奮不顧身的自己。
「艾倫說他之後把銀行卡都放在我這裏,我不給他去夜店的錢他就去不了了。」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
「不,我不需要。」我主動拿過了酒杯,一飲而盡。
「所以一旦他表達出了愛你,你就對他失去了興趣?」
「我的心理治療師對我說過一個詞,叫lithromantic,說的是人們會對他人產生感情,卻並不需要回應,甚至一旦得到回應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並且立刻失去了興趣。他們很害怕建立親密關係,所以通過迴避來防禦。」
「或許有一天他就愛上我了,或許有一天我就不愛他了。我因為愛他而要死要活的時候,心理治療師問我,如果我和他這輩子再也不相見會怎麼樣,我想了想,發現好像也不是什麼無法面對的結局。」
兩個人爭執了好一會兒,黑人男子想要拉陳走,彼得則大力地推搡著黑人男子。他們飛快地嚷嚷著,直到有人要報警。
接下來的一周都看不見陳。我心神不寧了好一陣,生怕那個黑人男子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對陳不軌。我後悔怎麼沒問陳要個電話,現在說斷了聯繫就斷了聯繫。
A今天回來得很早。我到他家的時候牛扒在烤箱里滋滋作響,他正把蘑菇浸在紅酒裏面,然後用小火慢慢煸炒。他遞給我一袋土豆泥粉,讓我倒上熱水之後攪拌五十秒。
「她告訴你的?」我問。
「我從被求婚到現在一直在想,怎麼會有人真的願意愛我這樣的人。」陳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艾倫為什麼進了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