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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秋莎

喀秋莎

作者:路明
過了半年,老董寫信給姆媽,請她來廣州玩。姆媽到了廣州,喀秋莎陪著姆媽吃飯、逛街、打麻將。有一天晚上,看姆媽心情蠻好,老董試探著問,姆媽,你覺得喀秋莎怎麼樣?
喀秋莎說,董,我已經看過你出生的地方了,希望有一天,你也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
老董說,喀秋莎是我的女朋友。
喀秋莎說,董,我想去你出生的地方去看看。
一遍國語,一遍粵語,再唱一遍俄語。男人們如痴如醉。別的演出團是女八路、紅色娘子軍,頂多是國民黨女特務,喀秋莎是蘇聯女紅軍,攻克柏林的那種。每次演出結束,劇場外的櫥窗玻璃碎了一地,喀秋莎的照片總是不翼而飛。
老董說,煩死了。
後來,島上開了家照相館。加上有人眼饞老董,也帶個相機去拍,相機里不裝膠捲,收了錢就跑掉。老董的業務漸漸不好做了。這一年,有朋友從深圳回來,說特區到處是發財機會。老董動了心。他辭掉街道工廠的工作,卷個鋪蓋,背著蔡司相機,告別了姆媽,頭也不回地登上了南下的49次列車。
毛毛的爺爺從前在洋行上班,有些家底。大人上班,毛毛就在家裡拆家什。所有新奇的玩意兒——布谷鳥座鐘、蔡司牌相機、勝利牌收音機、手搖電唱機……沒一樣逃出毛毛的毒手。拆完了,有些能裝回去,有些裝不回去。爹爹回家就是一通毒打。爹爹下手狠,毛毛被打死過好多回。可是沒辦法。
老董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那麼,現在團組織終於肯定我了?
老董說,忘了我吧。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
鏡頭、透鏡、膠捲盒……一樣樣拆出來,拆了足足半個多小時。老董說,有槍吧,有子彈吧,有竊聽器吧。
老董初中畢業,正趕上「祖國山河一片紅」。老董收拾了行李,跟著大部隊去插隊落戶。78年回城,老董進了街道工廠,還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他從一個工廠師傅那裡學會了沖洗照片。自己在家裡搭個暗房,平時幫別人拍拍照片,賺點小鈔票。
老董留在了上海,他租了間店面,開了間照相館。招牌是老董自己寫的——里加照相館。
老董扶起姆媽,感覺姆媽在發抖。
老董目送喀秋莎上車。快過年了,火車上人很多。喀秋莎穿著軍大衣,戴著絨線帽,只露出一雙眼睛。她背著包,手裡還拎著一個箱子,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喀秋莎找到了自己的鋪位,她坐在窗邊,隔著玻璃,靜靜地看著老董。往後的歲月,這雙眼睛無數次地出現在老董的夢裡。老董想揮揮手,想給喀秋莎一個輕鬆的微笑。他的手僵住了。列車轟隆駛去,一節一節,像斷斷續續的時光,遠去了,永遠不再回來。老董心裏明白,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有天晚上,老董接到一個電話,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董衛國同志對吧,我是雪珍。
老董覺得嘴巴發苦。他說,姆媽,你出去一下,我要把相機再拼起來。
喀秋莎說,不會的。
姆媽哭天搶地起來,我命苦啊九*九*藏*書,男人沒了,眼看著兒子也要沒了。
喀秋莎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們上海人為什麼不說「愛」,只說「歡喜」了。歡喜,就是開心。兩個人在一起要開心。不開心,就不是愛了。你跟我結婚,你媽媽不會開心,你也不會開心的。
姆媽跌坐在地上。
姆媽走出房門,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
姆媽笑眯眯地說,這個蘇聯女人蠻發噱的,廣東話講得那麼好。
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
老董把目光從支書凸起的胸部移開,說,報告支書,我成績不好,覺悟也比較低,還是把入團的機會讓給其他同學吧。
老董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姆媽正在灶披間炒鹹菜毛豆子。
毛毛側卧在涼席上,眼睛閉牢,假裝午睡。聽見門砰的一聲關掉,木樓板嘎吱嘎吱響。毛毛一動不動。樓下,自行車趟過水門汀門檻,「咣當」一記,接著車鈴清脆地響了一聲。毛毛一咕嚕爬起來。
姆媽說,就是呀,你想想看,人家憑什麼喜歡你呀,肯定是有目的的。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姆媽恍然大悟地說,我想呢,一個外國人,怎麼廣東話說那麼好,肯定是專門培訓過的。
姆媽炒好了菜,端進房間里。老董正捧著相機發愣。
幾年後,新版《這裏的黎明靜悄悄》上映了,仍舊有女紅軍洗澡的鏡頭。老董坐在空蕩蕩的影院,看著那些美好的酮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支書講,董衛國,你現在老厲害,老了不起了。
老董接著說,我們準備要結婚了。
在老董的記憶中,那段日子就像電影一樣,美好地不真實。老董的老蔡司壞了,喀秋莎有一台蘇制基輔牌相機。沒有演出的時候,老董騎車帶喀秋莎去郊外,給喀秋莎拍照。老董的眼睛也像鏡頭一樣,所有的所有的底片,全都是喀秋莎。
姆媽是教會中學畢業的,最喜歡坐在窗邊彈鋼琴。姆媽一邊彈,一邊伸長脖子唱「正如從前,莉莉瑪蓮;正如從前,莉莉瑪蓮」。毛毛闖的最大的一次禍,就是把姆媽心愛的德國蓓森朵芙牌鋼琴拆壞了。姆媽氣死了,發了好大的火。她指著毛毛的鼻子說,小宗生,將來你要賠給我的。
老董上了中學。有一天,漂亮的團支部書記來找老董談話。支書嚴肅地說,董衛國同學,你多大了?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爹爹後來去了青海,姆媽一個人拉扯著老董和兩個姐姐。家裡的情況一天天壞下去。老董記事起,家裡就在不停地賣東西。座鐘、地毯、齊白石的畫作、歐式絲絨面沙發、成套的紅木傢具……隔三差五往外面搬。壞了的蓓森朵芙牌鋼琴,三錢不值兩鈿賣掉,換來半個月口糧。到後來,姆媽開始賣衣服,賣首飾,賣結婚時戴的勞力士女表,賣噴過兩三次的法國香水。姆媽最難過的時候,會穿戴整齊,頭髮梳理地一絲不亂,一個人跑去福州路天蟾大劇院看京劇。姆媽一個人坐在三層最後一read.99csw.com排,鼓點一響,眼淚就掉下來。老生咿咿呀呀地唱,姆媽把臉伏在手心裏,無聲地哭泣。戲散了,去盥洗室洗一把臉,回到家裡,該縫補縫補,該做飯做飯。
從此,沒人再叫毛毛毛毛了。大家都說,老董最了不起,老董最厲害,知道吧,我們的幸福生活都是三班的老董創造的。
八十年代初的深圳,充斥著各類演出團體,有歌舞團,有馬戲團,還有「時裝模特隊」。老董手巧,在一家名叫「夜玫瑰」的歌舞團負責舞檯燈光。空閑時,也給演員拍點宣傳照。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老董心中一陣酸楚,他低下頭,不敢看喀秋莎的眼睛。
支書又講,有兩個整版唻,專門講你開照相館的事情。我收藏了。
姆媽窮哭,一邊哭一邊拍自己的大腿,這下完了呀,我兒子要吃官司了呀,全家門都完了呀。
老董一呆。
老董說,不可能的。
喀秋莎解開背包,拿出那台基輔牌相機,董,這個送給你,我用不著了。
老董說,我會去的。
這天音樂課上,老師教大家一首新歌——《勞動最光榮》。老師踩著木質風琴,深情並茂地唱,「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老師唱了一遍,有小朋友在底下擠眉弄眼。老師說,不要講話了,跟我一起唱。唱到最後一句,所有的小朋友一齊跺腳,大聲唱,「幸福的生活從哪裡來,要靠——老董——去創造!」
老董買了張去拉脫維亞的機票。蘇聯早已解體,航班仍經莫斯科轉機。在里加國際機場降落前,可以看見蔚藍色的波羅的海。陽光照耀著老城,托姆斯基大教堂的尖頂閃閃發光。年輕的姑娘們走過古老的廣場,老董坐在台階上,久久地發獃。
老董說,蘇聯相機。
毛毛大名董衛國,1952年生。那幾年,全國誕生了無數的援朝、抗美、衛國。董衛國同學從來不是個好學生,也不屬於壞分子。上課么,調皮搗蛋,問老師一些怪問題,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放學后,功課一歇歇做掉,人就不見了。抓魚,摸螺螄,鬥蟋蟀,不到天黑不肯回家。
老董一愣。
姆媽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姆媽緊閉雙眼,神情黯然。
老董低下頭。
老董講,你有勁吧,裡頭就是鏡頭和快門,還有就是膠捲,你又不懂的。
姆媽哭著說,你不要害自己。你害自己算了,不要害了全家。
一張照片一塊錢。先交錢,老董承諾,一周后把照片送來。等第二次去的時候,老董故意繞一大圈,手裡攥著最滿意的幾張照片,見人就問:同志,認識這個人嗎?這個呢?他家住哪?……哦,我是來送照片的。
老董成了喀秋莎的專職司機。喀秋莎演出結束,老董在後台等候,然後騎自行車送她回家。喀秋莎坐在後座,抱著老董的腰。一天夜裡,兩人分別時,喀秋莎勾住了老董的脖子。喀秋莎雙唇滾燙,在老董耳邊輕輕地說,想看女紅軍洗澡嗎?
老董心想,克格勃晚上還跟我睡覺read.99csw.com呢,嘴上說,好笑吧,你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不是黨政軍校,又沒有國防科技情報,一無是處的一個人,人家跟我搭有意思吧。無非是看你兒子弔兒郎當,人家覺得蠻有勁的。
喀秋莎凄然一笑,不知道那時候我在哪裡。
老董五十歲那年,有一回逛舊貨店,逛到一台蓓森朵芙牌鋼琴,跟姆媽那台一模一樣。老價鈿了。老董買回來,請人調試,音色完美如初。老董每天擦兩遍,擦到胡桃木油光發亮。他在心裏講,姆媽,這台鋼琴算我賠給你的。
老董把喀秋莎安頓在姐姐家裡。第一天,帶她逛了外灘、南京路、城隍廟。第二天,帶她去看了自己的小學、中學、街道工廠。第三天,喀秋莎說,我要走了。老董心如刀絞,說,我送你回去。
老董沒辦法,跟喀秋莎攤牌。喀秋莎眼淚汪汪:我會戒酒,也會戒煙,以後我不|穿高跟鞋了。還有什麼不好,你跟我說,我改。
老董說,謝謝儂好吧,一把年紀了,不要拿我尋開心。
老董反而笑了,你覺得你兒子,哪一年會給領導人拍照呢。
老董一嚇。
喀秋莎沒有護照,也沒有身份證明。老董給喀秋莎買了件軍大衣,喀秋莎剪短了頭髮,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喀秋莎高,可以假扮男人,臃腫的軍大衣遮蓋了所有的身體細節。廣東的冬天不冷,好在也沒引起更多的懷疑。發往上海的50次列車要開一天一夜,老董買了四張軟卧票,等於包下了一個隔間。一路提心弔膽,終於抵達上海北站。
女人說,我是你初中團支部書記呀。
老董說,好的。
支書感慨,真的都是一把年紀了。時間過得真快呀,現在你是真的老董了。
老董說,可以講得具體點吧。
姆媽一呆。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老董說,記得的。你們拿我開玩笑,說幸福的生活是我老董創造的。我怎麼會忘掉?
喀秋莎拉一拉老董的手,董,我會記得你的。
老董託了鐵路上的朋友,照顧好喀秋莎。兩人在站台訣別。老董說,路上小心點,要是被人認出來了,你就說自己是新疆人,從烏魯木齊來的,黨的政策亞克西。
姆媽要回上海了。臨走的時候,姆媽對老董說,你討這個女人,我就去死。
老董一呆。
老董接著說,姆媽以前喜歡唱《莉莉瑪蓮》,後來搬了幾次家,鋼琴也賣了。再後來,她跟著里弄生產組的阿姨們排樣板戲,唱《紅色娘子軍》。你再讓她唱《喀秋莎》,她唱不來的。
老董說,這樣你滿意了吧。
生意大受歡迎。每個周末都能拍六七十張,抵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收攤了,總有農民兄弟請老董去家裡喝點小酒,談談山海經。夜裡酒足飯飽,就睡在人家家裡。
喀秋莎也哭了,董,我不明白。
姆媽講,我警惕性很高的。蘇聯人的東西,你外面看看是個相機,其實裏面有機關的。哪天你對著領導人拍照,一顆子彈就射出來了。
老董心想,不就跟九九藏書你一樣大嗎,裝什麼外賓?嘴上很服帖,說,十五歲。
喀秋莎快要哭出來了,董,我心裏難過,你讓我一個人吧。
喀秋莎感激老董,請他吃西餐,地點定在剛開業不久的荷里活咖啡館。老董先到,坐了一會,遠遠看見喀秋莎走來。喀秋莎穿一件鵝黃色連衣裙,化了淡妝,抹一點腮紅,更顯得膚白如雪。喀秋莎坐定,朝老董笑一笑,明眸皓齒,顧盼流連。老董看呆了。
支書說,我們都是在黨的關懷下成長起來的好少年。到了這個年齡,是不是應該積極向團組織靠攏?
姆媽說,要死啊!要死啊!這個蘇聯女人肯定是特務,克格勃,你不要跟她搭一起。
兩人一邊吃,一邊用粵語聊天。喀秋莎的老家在拉脫維亞,屬於蘇聯加盟共和國,祖輩是里加的貴族。布爾什維克掌權后,家族就成了專政對象。喀秋莎小時候,媽媽帶著她偷渡出境,輾轉到了香港。媽媽嫁了個香港人,喀秋莎一個人來到深圳。兩人從波羅的海聊到黃浦江,從里加老城講到十六鋪的弄堂。老董問喀秋莎,那部衛國戰爭電影《這裏的黎明靜悄悄》,就是有紅軍女戰士洗澡的那個,你看過吧。喀秋莎點點頭。老董作捶胸頓足狀,作孽啊,國內上映的時候,這段剪得一秒不剩。多少人興沖沖跑去看,罵咧咧回來。老董有個鄰居,是離休幹部,有天去看了場內部的無刪節版,回來到處講,女戰士們的身體是怎樣雪白晃眼。有個老革命當場心臟病發作,被擔架抬了出去。老革命的老伴哭天喊地,直罵蘇修害人不淺。喀秋莎咯咯咯窮笑。老董說,以後一定要去趟蘇聯,看一遍原汁原味的《這裏的黎明靜悄悄》,哪怕聽不懂俄語呢。喀秋莎嫣然一笑,董,我教你俄語,你教我上海話好不好,我還沒去過上海呢。
支書感慨,想不到啊,皮大王董衛國,是一個專情的男人。
到了年底,老董每個周末都往長興島跑。當時長興島沒有一家照相館。老董端著爹爹留下的蔡司相機,像個貨郎一樣,從一個村跑到另一個村,給農民拍照。這個時候的農民,手裡是有點閑錢的。老董隨身帶一把小提琴,或者尤克里里。拍照的大多是女人。她們叫住老董,羞澀地請他等一等,自己回屋梳洗,換身新衣裳。想了想,把小孩叫回來。老董不厭其煩地指導,小提琴該怎麼放,尤克里里怎麼拿,手的位置怎麼擺。鏡頭前,女人的表情拘謹而溫柔。小孩臉上還沾著泥巴,笑得齜牙咧嘴。還有些一輩子沒拍過照的老人,他們端坐在板凳上,對著鏡頭,神情肅然。他們說,活夠了,見得多啦,就差一張放在棺材上的照片了。
支書撲哧一聲笑了,三十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調皮搗蛋,看來人是不會變的。當年有一首關於你的歌,還記得嗎?
支書最後講,哪天我來你的照相館,看看老同學,拍張照可以吧。
這天夜裡,老董又夢見了喀秋莎,坐在遠去的火車上。在夢中,一切失去了色彩,唯有那雙深綠色的眼睛,一閃一閃,像https://read.99csw.com寶石落在湖底。
老董沒有辦法,乖乖打了入團報告。不久,團支書得到表彰,她所在的班級每個人都打了報告,包括後進生老董、留級生鼻涕蟲、門門功課不及格的小黑皮。老董苦笑,心裏明白,這個團,自己是一生一世入不進的。
老董看了一會姆媽,面色鐵青,說姆媽,我拆給你看。
老董淚如雨下,你沒什麼不好。
老董說,喀秋莎,你不要怪我姆媽,她很苦的。我爹爹59年被送到青海勞改農場,到現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姆媽一個人把我和兩個阿姐拉扯大。我不能不聽她的話。
老董說,瞎講的。
姆媽跳起來,這個東西不能要。
支書又問,報紙上講,照相館的名字是為了紀念以前的外國女朋友,是真的嗎?
喀秋莎租住的房子在三樓,有男人為了偷偷看她一眼,順著外牆水管爬上去。喀秋莎受了幾次驚嚇,白天都不敢拉開窗帘。喀秋莎來找老董,老董說,放心,交給我好了。他拎來一桶凡士林,又借來梯子,在水管上塗了厚厚的一層。
姆媽神情緊張,這是啥?
老董說,會的。不開心的時候,你就唱歌,就跳舞,就笑。幸福的生活不是我老董創造的,是自己創造的。講到底,人都是靠希望活下去的。
團里有個蘇聯姑娘,名字一長串,大家圖方便,叫她喀秋莎。喀秋莎是典型的東歐美人,個子高挑,身材凹凸有致,特別是一雙深邃的綠眼睛,簡直迷死人。演出從晚上八點開始,先是一個女孩子唱兩首鄧麗君,接著一個小夥子上來跳一段霹靂舞。老董會彈吉他,偶爾也上台,唱幾句John Denver或者Karen Carpenters。隨後,演出進入了高潮。主持人高喊,女士們先生們,ladies and gentlemen,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來自莫斯科天鵝湖劇團的安娜·卡列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喀秋莎!主持人基本屬於瞎講。台下一片騷動。幕布徐徐拉開,喀秋莎穿著貼身的蘇式軍裝,歪戴船形軍帽,款款步出。掌聲、口哨聲一片。喀秋莎微微一笑,向台下揮手打招呼,一口標準的廣東話,雷猴啊!逮嘎滿胸猴!男人們沸騰了。手風琴響起,喀秋莎伴隨著音樂輕輕地搖擺,唱道:
姆媽說,我知道是相機,裡頭是啥?
支書嚴肅地說,董衛國同學,這樣說就是你的不對了。毛主席教導我們,青年人應該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你這種態度,是典型的不思進取、自暴自棄。再說,入團這種事,是你讓的嗎?
喀秋莎最後擁抱了老董,在他耳邊說,歡喜你。
支書講,我今天在報紙上看到你了。
小朋友喜歡互相起一些老氣橫秋的綽號,姓周的叫「老周」,姓趙的叫「老趙」,姓蔣的不能叫「老蔣」,那是匪軍。全年級四個班,只有董衛國一人姓董,自然叫「老董」。禮拜六禮拜天,小黑皮和鼻涕蟲在樓下叫,老董,老董,出來白相!爹爹一個枕頭摜過來,冊那,老子在單位都叫小董,你算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