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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蹤記

迷蹤記

作者:葛亮
杜雨潔遲疑了,回了他一條,謝什麼!
杜雨潔聽到這句話,心裏冰凍了一下。手無知覺地鬆開。但這時,自行車卻又顛簸了。下意識間,她再次摟實了男人的腰。
她搖搖頭,將手邊的美劇看完。然後將電話撥回去。對方的聲音有些緊張。她說,我有個朋友,在給孩子找鋼琴老師。小學三年級,有二級的基礎了。你給她打個電話吧,號碼我發到你手機上去。
她看見聶傳慶出現在門口,撐起一把傘。他快步向她走過來,擁住她,推著她走進了出租屋。
母親便又坐定,說,陽台上有一煲綠豆湯,正晾著,先喝了再吃飯。這天熱得人都不想動。
母親說,何止,半個多月了。
杜雨潔突然站起來,打開衣櫥,卻也瞥見鏡子里的自己。齊膝的睡衣,領口上的一道線,曲曲折折地耷拉下來,有些喪氣似的。她將衣櫥里的衣服,都翻找出來。攤在床上,翻來看去,又一件件地往身上比。終於一迭一堆地擱在一旁去,難免沒有惆悵。倒不是因為挑不出,而是,稍入眼些的,背後都有一段回憶。這些回憶是她自己攢下的。就像手裡一件重磅真絲的襯衫,裏面還鑲著寬大的墊肩,是很陳舊了,也已不合時宜,但質地卻是好的。她便留下來,捨不得丟掉。
他伸出長大的手,在牆壁上摳了一下。一些泥土落下來,發出簌簌的聲響。女孩退縮,一點點地挨近了杜雨潔,輕輕地喚一聲,阿姨……恍惚中,杜雨潔伸出手臂,想要摟住她。只一剎那,女孩迅速將胳膊環住了她的頸子,手銬的鐵鏈,深而狠地勒進了她的皮膚。
但是,她聽到客廳里哀艾的青衣吟唱突然停止了。她走出去,看著空蕩蕩的椅子。母親已經回去了房間。
杜雨潔拒絕過很多次,這次卻順從了。在停車棚里,他打開鏈鎖,推出那輛女式的自行車。
隊長迷惑地看她一眼,說,杜小姐,他可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又來,跟個狗皮膏藥似的。杜雨潔打斷他,說,我認識他。誰也有個沒辦法的時候,我勸勸他。如果再犯,你們就找我。
她張了張嘴,感到唇齒間磕碰一下,終於將話吞咽了下去。
聶傳慶一個星期,跑圖書館四趟。借書,還書,再借書,再還書。借的都是很老的曲譜,肖邦的《夜曲集》封底,卡著圖書館革委會通紅的印章。還書,書擱在櫃檯上,卻什麼話也不說。獃獃地一聲「謝謝」,便走了。
衣櫥后,是一個半人高的洞。
杜雨潔就說,張兒,你也得體諒下家裡頭。家裡就你一個,養了女兒這麼大,不就盼著風光這麼一回。
迷離中,她聽見男人以十分溫存的口吻,對女孩說,這下你滿意了?
她看到另一扇門,那是稀微的光源。她輕輕推開。一股強烈的濕霉味混著不知名的腥氣,擊打了她的鼻腔。她同時間看見了那個女孩。
樓上突然發出巨響,似乎是不懂事的孩子無來由的蹦跳。頭頂的燈泡抖動一下,昏黃的光暈,在她對面牆上起伏。她將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所以,你早就知道。
杜雨潔撿起地上的一張單張。印刷質量不太好,字卻還看得清。寫著:「聶老師,鋼琴演奏級,7-14歲,上門教學,風雨無阻。」在單張的下方,是個很誇張的爆炸樣的圖框,裏面是墨黑的美術字:「為您打造未來之星,超越朗朗,傲視雲迪。」然後是一串手機號碼。
她收回目光,心裏一陣疼。她走過去,將女孩嘴裏的布取了出來。女孩虛弱地看她一眼。杜雨潔說,為什麼。
杜雨潔就盛了一碗綠豆湯。喝了一口,停一停,又喝上一口。這段時間,母親的廚藝是飛速地進步。早已過了煮茶葉蛋殼都沒敲開就下鍋的階段。可是,這煲綠豆湯,未免太好喝了。杜雨潔舀起一勺,看豆糜糯糯地流淌下來,竟然還有一粒粒的桂花,落到了碗裡頭。
她笑了,心下一片輕快。她在音樂中全身而退,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杜雨潔閉上眼,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終於重新輸入了一組數字。鎖開了。這是她與那個男孩相見的日子。聶傳慶說,這一天是他兒子的生日。她慢慢打開了門。
外面傳來知了的叫聲,聒噪急促。杜雨潔將窗帘打開,一片大亮。
杜雨潔覺出了一點尷尬,好像自己在刺探什麼。她的目光就有些遊離,看見鄰桌的一對老夫婦,正襟危坐,小聲議論今天的頭盤,似乎味道牽強。一個單身的年輕男人,正在看菜單,與女侍者的談話間,眼神流露曖昧。
聶傳慶在少年宮租借了一間練琴房,每個星期五用來上課。一天,在他上課的時候,杜雨潔坐在一邊,看他用跨了十二度的大手,彈奏《革命》。這手有著過於寬大的骨節與奇長的手指,與他消瘦的身形相比,幾乎不成比例。在這鏗鏘的音樂聲中,手似乎又被更為放大了一些。他彈得有些忘我,有些忽略了關於教學的精神。他的學生敬畏地看著這個男人。蒼白的敗頂的中年人,剛才還在以恭謹的口吻教著他們指法,然而這時,臉上卻有了君王的表情。不可一世,獨斷專行。她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狠,是如此陌生,但卻吸引了她。她的頭上流淌著薄薄的汗,心跳在最後一個音符上戛然而止,然後在屏息中慢慢復甦。他回過頭,微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種並不自信的、討好的微笑。她鼓起掌,和他的學生一起。他是她的英雄。
她寫了一條,躊躇間,刪掉了。想一想,發了一條過去。語氣有些直截了當:換個地方。你是用錢的時候。
杜雨潔想一想說,辦婚禮說是個形式,可你想,也是對結婚雙方的考驗。要走一輩子的事,能多考驗一次都是好的。
母親說,真是除了教課,我啥都不會。今天去跳那廣場舞,就屬我笨了。混在一群老太太中間,怎麼都跟不上,我也真不喜歡那曲子,吵得腦仁都疼。杜雨潔將一塊炒老的咕嚕肉,使勁地咬下一塊。說,上回給您報個書法班,您不是嫌那老師寫得還沒您好不是?您腰椎不好,多活動活動有好處。誰也不認識誰,就搭個伴兒鍛煉身體。母親就放下碗,低了頭。半晌,聲音突然有些哽咽,說,我就想和你父親搭個伴,他不是一走了之,不要我了嗎?
他們兩個,走在盛夏夜晚的大街上,感受著燥熱的空氣在一點點冷卻。在一處巷弄,他們看到一個賣餛飩的小攤。攤主是個小姑娘,低頭擺弄手機,樣子並不十分殷勤。但是,她似乎有點興奮。她坐下來,對他說,她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她出來吃餛飩。他們叫了兩碗餛飩,幾串麻辣燙。她開始對他說她兒時的事情,說得十分具體。她突然發現,童年是個有關分享的安全地帶,簡直巨細靡遺。他聽著,並不說話,在需要的時候笑一下。笑得很放鬆,帶有了寬容的意味。就這樣,過去了好久。小姑娘突然說,叔叔阿姨,我要收攤了。
她下了72路公交車,走向街心廣場。廣場上響著喜洋洋的音樂。一群半老的女人,穿著艷麗的練功服,喜氣洋洋地扭動,扭得豪氣干雲。在「最炫民族風」豪邁的節奏中,杜雨潔看見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步伐顯然還有些跟不上趟。又擔心周遭的人發現自己的笨拙,神情未免有些恓惶。
杜雨潔使勁地拉扯女孩的腳鐐,十分結實。她說,你等著,我上去拿手機,我們報警。
聶傳慶選擇了必勝客作為首次見面的地方。這樣很好,沒有太隆重。因為輕鬆與日常,且略帶喧囂,可以掩飾冷場的片段。
她知道他誤會了,以為質疑他的能力,便說,這畢竟是個副業。
母親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還在愣神的杜雨潔,欣喜地說,你看,這魚多新鮮啊。
母親沒吱聲,只喃喃地說,又有人丟了,這是什麼世道,老是有人丟了。
什麼?當杜雨潔明白過來,不禁自嘲,我,我是老婦聊發少年狂。
到了婚禮中間,該鬧的鬧了,該哭的也哭了,新娘便扶著新郎挨桌敬酒。到了杜雨潔這一桌,小張一把拉住她,說,杜姐,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是啊。都失蹤了九天了。小張把手機放在她眼前。微信新聞裡頭有張圖片,是張年輕女子的照片。不漂亮,但是面相安靜。她不知為什麼,覺得似曾相識。想了一會兒,記起來,母親看電視說丟了的,正是這麼個人。
這天老人走了。旁邊的同事小張就說,老頭的眼神,不大規矩。杜雨潔就說,你這孩子,他年紀都夠做你爺爺了。
杜雨潔震顫了一下,感到一些酒水,沿著領口流下去,滲入了肌膚,一陣涼。而卻有另一種灼|熱的東西,沿著心口一點點地升騰上來。
他們終於還是猶豫了。她感到聶傳慶的手,在她手中緊了一下。她默默捉緊了這隻手,走進了旅館。櫃檯上是個樣貌本分的中年婦人,問他們要身份證。聶傳慶愣一下,將自己的身份證遞過去。婦人接過來,用很抱歉的口氣說,最近查得緊。杜雨潔終於抑制不住九-九-藏-書地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婦人將鑰匙遞過來,卻又從抽屜里拿出了兩個錫紙包,悄悄放在杜雨潔手裡。是兩隻安全套。她看著杜雨潔,用讓人寬慰的聲音說,都是同齡人,理解萬歲。
是我。
她笑一笑。母親問她,笑什麼,誰的?
非常規整的四方形,上面有一道鐵柵門。這門上有新鮮的水泥的斑點,裝上去應該不久。靠近門的右下方,伸出了白鐵皮的煙囪管道。門閂上掛著一把密碼鎖。
女孩將細弱的胳膊,重新縮進了骯髒的男人汗衫里。汗衫的下擺上有污穢的血跡,已經發了黑。她的下身赤|裸著,一雙腿異乎尋常的蒼白。
杜雨潔需要安排聶傳慶與母親見面。這個見面不能突兀,需要足夠的鋪墊。每每她想與母親開口,卻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而放棄。這樣,竟又過去了許多時日。
男人點點頭,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手上。打開抽屜,抽出一支煙,點上。她並不知道他原來抽煙。他的嘴裏從來沒有一絲煙味。食指與中指間,沒有異樣的痕迹。原來他抽煙。她看見一縷藍色的煙霧緩緩地升起,慢慢消散。
杜雨潔看他走出去,沒過幾分鐘,手機響了。他發來的簡訊:想請你吃個飯,謝謝你。
杜雨潔進入聶傳慶所住的小區,是在一個星期後了。事實上,她極不適合於跟蹤這件事。她對於地形的記憶與判斷能力欠奉,身手也不夠敏捷。更重要的是,在她的潛意識裡,這並不是一件很磊落的事情。這影響了她對整件計劃的合理安排。然而,她決定做下去。因為她無法想象,木訥的聶傳慶,如何能夠將自己蒙在鼓裡,且如此的理直氣壯。
幾十年大學的教學生涯,讓母親覺出了人生塵埃落定的意味。她略帶興奮地投入了另一種開始。杜雨潔看著她戴著老花鏡,將一顆香菇放到鼻子邊上,聞一聞。然後有些笨拙地掰開了剛剛洗好的西芹,放在了案板上。杜雨潔幾乎起了身,她想母親還未準備好,如何處理這麼龐大的蔬菜。但是,她終於忍住了。她知道,或許母親更需要的,是鼓勵。
好像動作激烈的啞劇。杜雨潔拿掉耳機,問保安,怎麼回事。因為是這個小區的老住戶,保安們都認識她,也就很客氣地說,杜小姐,這個人,在我們小區貼小單張,貼得滿牆都是。上次就被人投訴,抓到一次,說了又不聽,又來貼。我們不抓他,住戶們就又要罵我們,說我們收了管理費不干事。我們冤不冤。
聽到她的聲音,母親昂了一下頭,眼睛又回到屏幕上,說,這個張火丁,唱得好是好,可總覺得還欠點什麼。說完,將花鏡取下來,說要給她熱飯。杜雨潔說,媽你坐著,我自己來。
杜雨潔被一種異常的聲音驚醒。她揉揉眼睛。這時是凌晨,她彷彿從窗帘縫隙中看到了一點光。她打開燈,看了看手錶,發現聶傳慶不在房間里。
待收拾好了。陪母親坐下。母親正襟危坐在酸枝椅子上。她不喜歡坐沙發,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要坐硬的。
不等杜雨潔回應。她便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參加杜姐你的婚禮。
他說,因為她介紹的那個學生,為他帶來了口碑,現在已經有三個孩子跟他學琴。有一個初中的學生,最近還在省里舉辦的比賽上,拿了銀獎。
男人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的話。他的嘴唇動了一動,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他對杜雨潔點一點頭,轉過身,慢慢地走了。
這個周五聶傳慶照常在少年宮上課。但杜雨潔沒有去。她說她要和同事們去看圖書館系統的老幹部合唱匯演。事實上,在演出進行到大半,她溜了出來。這時離聶傳慶的課程結束,還有四十分鐘。
杜雨潔一時間覺出百無聊賴。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聶傳慶。聶傳慶拎著一隻購物籃,正在人群中奮力地移動著。杜雨潔張了張口,終於沒有出聲。她看到聶傳慶走到了水產部對面的女性用品專櫃,顧盼了一下,然後從架上抽下一包衛生巾,放進了購物籃里。
杜雨潔便笑說,這麼說來,是一件文物了。
對於他的安靜,她並不意外。一如很多離異家庭出身的孩子,她想他會對生人有天然的警惕。
杜雨潔想,陳叔叔最近是來得勤了些。他每來一次,這家裡就有些不一樣。儘管這不一樣都是很微小的。她也知道,因為微小,母親才會一點點地接受。
杜雨潔收拾好碗筷,想要坐下來,和母親鄭重地談一談。
杜雨潔回了家。母親已經回來了,手裡拎著一籃菜。自從退休后,她堅決地將小阿姨辭掉了。理由是,以後要由她來掌管家裡的起居用度,說不想就此成為一個無用的人。
她在心裏長嘆了一聲,接受了眼前的突如其來。在他兇狠的撞擊中,她看著左右搖晃的燈泡,似乎漸被催眠。她闔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光暈中出現了一個黑洞,無限止地擴張,漸漸接近她。觸碰了她一下,卻忽然間消失,了無痕迹。男人的臉上,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享受她的包裹,同時間有懼色。他的呻|吟變得粗重,如同遭受了鞭打。冷戰般抽搐,戛然而止。
這孩子,最近也有了煩心的事。和男朋友好好地談著戀愛,原本是有長遠的打算。一次不留神,竟懷了孕。原本九零后們並不當一回事,說是要拿掉。臨到醫院,小張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生下來。就從家裡偷了戶口本,跟男孩兒領了結婚證。兩個人就要住到一起去,說是要「裸婚」。男孩兒家裡只有個姐姐,人在國外,倒無所謂,電匯了二十萬的禮金來。可姑娘家裡知道了,要翻了天,說都找不到地方擱臉。
男人明白過來,嘆了一口氣,說,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在這時她聽到了隱隱的鋼琴曲聲,《水邊的阿狄麗娜》。那是她的手機鈴聲。某次在聶傳慶教課時,她錄下的。
聶傳慶倒是先開了口,那天匆忙,沒顧上打招呼。早就該說,要謝謝你的。那孩子,果然是很靈。過了夏就能考五級了。
聲音又出現了。她屏息辨認,這聲音斷續而有規律,好像從牆角的方向發出來。開始有些怯生生的,漸而清晰,是一種持續敲擊金屬的聲音。而杜雨潔很清楚,這是這一層的最後一個房間。聲音應該不是來自鄰居。
當她站得腳感到腫脹的時候,她看見聶傳慶走進了出租屋,孤身一人。
直到有天,本來一切如常。人走了。聶傳慶卻回過頭,看她一眼,不甘心似的。小張就老謀深算地說,姐,叔叔今天有情況。
她的衣服是新的,也鮮亮一些。腰上的飄帶過於長了,襯得她的身形更為瘦弱。當她揚起臉的瞬間,杜雨潔將頭低了下去。她不想讓母親看見自己。她並沒有停下步伐,卻不小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撞得猛了,一副眼鏡掉在了地上。她嘴裏忙不迭地說「對不起」,蹲下去撿那眼鏡,抬起眼睛卻看到一個人。男人用身體支住未停好的自行車,從她手裡接過眼鏡,摸索著戴上。
高跟鞋落到了地上,「啪嗒」一聲響。薛亞萍一個亮相,眼神中的凜冽,劃破了黑暗,在杜雨潔的心尖上輕輕一挑。
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自己心裏清楚如明鏡。同事來看他,他談笑風生。周圍的人,都有些不落忍,說,老院長,我們走了,您多休息。父親說,往後的幾十年,有的是時間休息。這時陳叔叔走進來,坐在父親床跟前。父親的臉色卻肅穆下來,悄悄捉住他的手,說,你要多照顧著些。
杜雨潔卻愣住了,說,聶老師。男人看了看她,也有些意外,杜,杜小姐。真巧。杜雨潔想一想說,真巧。您怎麼在這兒。
聶傳慶回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問,你呢,願意和這孩子一起過嗎?
小張捉住她的手,我看未必,那個叔叔,一個星期來四趟。
聶傳慶點一點頭,將已經卷上去的襯衫袖子又放下來。扣好袖子上的扣子,這才走了。
杜雨潔說,我去給你泡杯龍井。新出的雨前茶,陳叔叔送來的。
在這兒找靈感?。杜雨潔脫口而出。
聶傳慶來找杜雨潔的那天,天氣晴好。
但是,一些空白還在他們之間出現了。大約因為中國人所篤信的禮尚往來,杜雨潔評估著他的期待。她迅速地整理這近四十年的人生,看有沒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內容可以分享。
這時候,有一隻手伸過來,小心翼翼的。遞過來兩本書。一本是《中國交響樂團史》,一本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都是沒什麼人看的書。杜雨潔接過來,頭也沒抬,用探頭掃了一下,說,過期三天,請交罰款六元。那隻手便遞過來十塊錢,杜雨潔找了四塊。四枚硬幣擺在檯面上,脆生生地響。
為什麼?我也想問為什麼。男人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你說為什麼,她老子好好地要搶別人的女人,還有別人的兒子。
她本想自嘲,這件旗袍也出自家傳。但終究沒有開口,反而有些矜持地讓read•99csw.com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他們坐在略略有些霉味的房間里。沒有開燈。路燈的光線,透過窗戶,淺淺地投射進來,籠在他們身上。他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他終於伸出手去,但似乎又很躊躇。她看見那手的剪影,落在牆上,像一隻翅膀。她慢慢將這隻手,放在自己的臉上。他們終於擁抱在一起,聞得到對方身上傳出的油煙與火鍋湯料的味道,隱隱的辛辣。他們迅速意會到了這氣味對於情慾的隱喻。不潔凈,但如此入人心脾。
小張是個九零后,本科讀的是信息管理專業。大學擴招了幾輪,畢業以後工作越發不好找。家裡就想辦法給她安插到了這裏。不要動什麼腦子,也好一邊準備考研。這姑娘是有些生冷的性格,這來了一年,才和杜雨潔算熟識了些。雖然整天埋著頭,卻也並沒有看什麼考試的數據。只是盯著手機和IPAD。電話一響,就跑到後面房間里去,打上一個小時才出來。好在杜雨潔厚道,從來不說她。總算暖了姑娘的心,能說上些體己的話。
他沒有再說話,對她點點頭,慢慢地推著車子,走了。身形有些佝僂。在臨近大門口的時候,才上了車,蹬了幾蹬遠遠地不見了。
他們吃完飯,夜安靜了許多。他們在大街上走著,誰都沒有說話。食肆與攤檔都打烊了,聽得見鐵柵門接連拉下。聶傳慶口中突然響起一串音符。她好奇地看他。他笑一笑,說這是店鋪里的燈次第熄滅的聲音。
一隻用於野外遠足的節能燈,泛著幽幽的藍。儘管嘴巴被堵住,杜雨潔還是一眼認出,這正是近日裡失蹤的姑娘。她抬起頭,看著闖入的女人,眼裡有微弱而驚恐的光芒。女孩被捆縛著,戴著沉重的腳鐐與手銬。腳鐐的一端被鎖在牆上,如果可以稱之為牆的話。這是一堵被混凝土澆築得凹凸不平的立面。女孩以很彆扭的姿勢,抬起胳膊,敲一敲頭頂的白鐵煙囪。杜雨潔知道了聲音的來源,同時意識到,煙囪,是這裏與上面連接的通風口。
這時卻聽見人朗聲大笑。在巷道的盡頭,一個衣著暴露的女人,正倚著門,以挑釁而戲謔的目光看著她。女人穿著極短的皮裙,上身是一件緊身的背心。領子很低,露出了深長的乳|溝。儘管妝化得很濃,似乎並未遮住不小的年紀。女人的身後是粉色的燈光。一個旋轉的招牌,上面寫著「欣雅髮廊」。杜雨潔沒有勇氣和她對視,而是咬緊了牙關,更快地走過去。她在心裏狠狠地說,聶傳慶,這些都是你帶來的。
聶老師?杜雨潔方才漠然的表情,還沒有調整好。
他說這些時,並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神態十分鬆弛,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
聶傳慶看奧迪遠遠地開走,消失。他的目光還停留在車水馬龍里,喃喃地說,他喜歡你。
菜是可口的,只是比以往的甜又增加了幾分。因為近日少在家裡吃飯,這甜沒有了循序漸進作為基礎,忽然間具有了侵犯性,對她的味蕾造成了些微擊打。
他沒有在意她的反應,繼續說,所以,我需要錢,我要把我兒子的撫養權,從我前妻那裡爭回來。
房間里的燈,終於滅了。杜雨潔並未轉身離開,她覺得有些虛脫。這一周,每當她與聶傳慶分手,便悄悄叫上一輛計程車,跟在他身後。當進入城中村,聶傳慶騎著車如魚得水,她便跟丟了。兩天後,她終於成功地跟到了這裏。她像一個並不精明的獵手,以兢兢業業的方式,想要成就自己的事業。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耐心。
杜雨潔一邊安慰母親,一邊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想不說錯也難,千兜萬轉,母親總是能兜到這一塊來。說到廣場舞,一忽悠地,她竟又想起傍晚撞見的那個人,不免有些分神。母親這說了老半天,竟全都沒聽進去。直到問她,怎麼了。她才笑一笑,寬慰老人家,說自己好得很。
男人用中指將眼鏡在鼻樑上頂了頂,說,我,我找找靈感。
杜雨潔連忙收斂了目光,問道,老人家高壽?
陳叔叔是無錫人,他每來一次,就在菜里悄悄放上小半勺糖,下次便又放了多一些。不會很多,是食療原則允許的範疇。就如同綠豆湯里的甜桂花,不多,但甜得恰到好處。
這個洞穴只容一個成人半曲身體進入。杜雨潔貓下腰,走進去,腳底卻滑膩地響了一下。她低下頭,發現是一隻避孕套。
響聲停止了,四方形的洞里,隱隱地透著光。她將頭探進去,有些畏縮。但幾秒鐘后,她將腳也伸了進去。試探間,她的腳觸到了一架梯子。她沿著梯子攀援而下,小心翼翼。她拿不準這梯子的長度,如同深井。在她這樣想時,腳卻已經踩實,落在了地面上。
這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父親的遺像。父親燒得一手好菜,寵壞了母親,卻教會了她。她知道,父親是欣賞她身上某種來自於遺傳的粗礪勁兒。母親的存在,只與詩詞與歌劇相關。父親對母親的影響,也是如此的形而上。她第一次陪著母親去買菜,在退休后那個秋天的午後。母親在一個攤檔上,精心地挑選了西紅柿、西蘭花和茄子。然後很客氣地對檔主說,麻煩你將這些菜的價錢∑一下。這個中年男人茫然地望著她。他抬抬手,望著這個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微笑的大媽,猶豫地說,那你,買是不買?母親鎮定地說,買,我挑了這麼久,請你∑一下。她在旁邊,終於搶過話頭,這些菜,一總多少錢?說完這些,她迅速地付了錢,拉著母親離開了。這一路上,母親沒有再說話。她看到母親微紅著臉,眼睛里是難以形容的黯然。她想起,∑是作數學教授的父親最喜歡用的一個詞。「聽說香港一個奧運冠軍,說培養一個小孩長大,用掉的錢∑有四百萬」;「誇張得也太離譜了,今年的名額∑起來,是去年的兩倍都不止。」這個詞被父親用得自如而入世,怎麼換到了母親身上,就笨拙了。
待人走了。杜雨潔問她,怎麼了。
他想一想回答她,他們說,在這個小區住的人,平均素質比較高。
杜雨潔就笑了。她幾乎可以想象,聶傳慶打出這三個字臉上的神情。
大約因年紀的緣故,他們的約會,並沒有十分的理直氣壯。這一點,彼此之間有些難堪的共識。往往,他們選擇的場合,也不具備顯然的戀愛質地。甚至,他們為了簡化在這過程中交流的必要,不自覺地走向形而上的道路。
母親終於做好了兩個菜,一個湯。給杜雨潔盛了一碗飯。還好,米沒有夾生。母親在菜里翻了一下,搛起一塊香菇,放在女兒的碗里。杜雨潔笑了笑,嚼一口,就聽到嘴裏發出碎裂的聲音。是個小石子硌了牙。香菇里的泥沙沒淘洗乾淨。她本能地想吐出來,可看到母親那期待的眼神,便一狠心,咽了下去。她對母親報以一個微笑,說,真好吃。母親臉上便露出松心的笑容,說,你還別說,我把這菜譜研究了老半天,就是琢磨不透這「少許」究竟是多少,下個胡椒粉心裏都抖活。杜雨潔說,媽,這就是個經驗。您說您教課教了這麼久,「一片孤城萬仞山」,「白髮三千丈」,不都是個虛指嗎,差不離就行了。
杜雨潔接受圖書館的這份工作,算是兩代人意願的折衷。那年高考落敗,她就沒打算再復讀。畢竟她從來沒將心思放在讀書上。依她年輕時的性格,很想與更多的人打交道。自己去應聘了一家涉外酒店的前台,錄取了,父母卻終究不讓她去。
女孩因此與她有了更好的交情。還有一個,是個退休的工程師,一口的煙台腔。他借的書也奇怪,多是些小縣城的《地方志》或者是偏門極了的明清筆記。像是《白下瑣言》、《客座贅語》什麼的。經常為了給他找書,要費去許多周章。書還回來的時候,往往會包著玻璃紙的書封。問起來,他便說,書是好書,別可惜了。說完這句,他看杜雨潔一眼,說,閨女,你是個好人。
保安走了。男人弓下腰,將地上的單張撿起來。一陣小風吹過來,有一張被吹到綠化帶的冬青樹上。杜雨潔從樹枝上取下來,遞給他。男人沒有抬頭,接過來,塞到口袋裡。
他們沉默地站著,聶傳慶給她遞過來一塊毛巾。這男人只穿了一條短褲,露著清瘦赤白的身體。魚白色的四角褲上有一塊焦黃的污跡,在靠近襠部的位置。她埋下頭,牆角里的一隻拖鞋提醒了她。她的眼神遊盪了一下,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頭。
下課後,他們在少年宮附近的大排檔吃了火鍋。她叫了一紮啤酒。他說他不喝啤酒,她堅持叫了。她說,你教出的學生得了獎,應該慶賀。
她再遇到他,是一個黃昏。
杜雨潔走進「錦添」西餐廳,遠遠地已看見聶傳慶。她看這男人稀薄的頭髮,用髮蠟碼得整齊,散發著淺淺的光澤。聶傳慶起身,給她拉開座椅。原來他竟穿了一件燕尾服。
她動彈不得。男人爬過來,用一隻注射器,扎進了她read.99csw.com的靜脈。
雨大起來。在這個月朗星稀的夏夜,突然下起了雨。密集的雨點一些落在了杜雨潔頭頂殘破的石棉瓦上,鏗鏘作響。一些卻打在了她身上。她走出去,站在雨里。空氣中迅速地發出了塵埃落定的土腥氣。腳下的積水,在她的視線里漫溢出來,混合著腐臭的、不知名的毛髮,悄然涌動。她站在雨里,看著那扇矇著厚厚的窗帘的窗戶。冰冷的臉上,不知為什麼,有滾熱的東西流淌下來,如此不合時宜地順著她的鼻樑、面頰、下巴,流淌下來。杜雨潔看到,那扇已經滅了燈的窗戶,重新亮了起來。
杜雨潔的眼睛適應了光線,才看到沙發上多了一顆花白的男人的頭,緊緊挨著母親。挨得如此之近,理直氣壯。
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他讓她坐在車後座上,慢慢地騎,但還是帶起了一陣風。條件反射般的,她扯住了他的襯衫。
男孩默默咀嚼一塊松露甜蝦批,旁若無人,但是並未令人反感。她意外的是這孩子長相的甜美。他並不很像聶傳慶。他的眉宇很開闊,儘管年幼,面對周遭並無任何不自然,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並且,她在他的一些小動作中,看到了某些生活優越的暗示。她禁不住從他臉上的細節,揣度來自於母方的基因。
母親說,報上說,都找到安徽去了。我看是找不到了。
他垂下了臉。杜雨潔看到他微禿的頭上,一塊淺紅色的頭皮,有一些細幼的頭髮覆蓋著。男人的肩膀挺了一下,讓自己的姿勢不那麼僵硬,慢慢地走遠了。杜雨潔想,他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在看他了。
她遠遠注視著聶傳慶的住處。這個出租屋似乎比周圍的更為破落,或許是租金便宜。牆上的混凝土剝落,露出了內里斑駁的磚色。有好事的人,便沿著磚石的輪廓,畫了一些猥褻的圖案。旁邊有許多的文字,是他人對他想象力的褒賞。她很確定,聶傳慶是住在一層最右手的房間。因為每當他走進門洞,這個房間的燈便亮了。但是,窗戶上總是矇著很厚的窗帘,幾乎只能看到人的剪影。她有時會看到一個男人,靠著窗子很近,過一會兒,便走開了。這是第五天了,她對這剪影已十分熟悉。並未有第二個人出現。
她洗漱過,將頭髮鬆鬆挽了一個髻,坐在床上,一口口地啜著豆漿,同時打開了電視。這個小旅館,居然收得到國家地理頻道。大地春醒,南極短暫的陽光。上百萬隻雄企鵝,浩浩蕩蕩地築巢,只爭朝夕,為繁衍做足準備。其中一個鏡頭用了航拍,在赤白色的岩灘上,無數的黑點,移動忙碌。這些密集的黑點令杜雨潔皮膚上一陣酥麻,在不適中換了台。地方台在播早新聞,在西郊的各庄柳溪下游,發現了一具女屍,與數月前失蹤的少女體貌相似。有待DNA鑒定結果進一步確認。
黃昏的時候,他們將孩子送上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她沒有看清車裡的人,或許是她刻意不想自己看到。
這個答案似乎是一種額外的褒賞,聶傳慶眼神中閃出一些光。他會心地看杜雨潔,笑一笑。
副市長?
聶傳慶環顧四周,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洞我挖了整整一年,卻只用了兩個月,太可惜了。
杜雨潔感覺到自己的年紀,好像泡在醋中的蛋殼,一點點地軟化、破碎。一些新鮮的、柔嫩的東西,忽然間暴露在了空氣中,出奇的敏感。這讓她有些膽怯。於是,自然地,她覺得她與這個男人間,形成了某種同盟的格局。這同盟的性質,是連她自己都尚未清晰的。但是,她的確是有了期待。
杜雨潔沉默了一下,說,也難說。美國有個人,丟了十二年,還找到了呢。
最終還是父親託了個老熟人,讓她做了市立圖書館的管理員。畢竟是兩個教授的女兒,不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天天能有油墨味道熏一熏也是好的。剛去的時候,真是覺得悶。那個時候,館藏還沒有計算機聯網。一天里,倒有半天整理圖書卡片。要不,就一頭埋到「過刊部」的故紙堆里去。有一日,眼看著一隻書魚從本民國的舊雜誌《紫羅蘭》里鑽了出來。她一個激靈,一抬手將它拍死在雜誌上。青綠色的污跡印在發黃的紙頁上。她心裏泛起一陣噁心,左右望一望,用張紙巾擦掉了。
沙發卻發出皮革摩擦的響動。她聽見母親的聲音,你陳叔叔給你做了醬肘子,不用熱了。涼的吃得勁道。
晚上的時候,杜雨潔聽到手機響了一下,看到一條簡訊。「萍水相逢,謝謝你。」
在這喧囂的,熱鬧而粗礪的氣氛中,他們受到了一種鼓舞,喝了許多酒。杜雨潔看著眼前的男人,臉頰上泛起了胭脂一樣的紅,像是粉墨登場的戲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聲震寰宇。他大著舌頭,夾了一片牛百葉,想要放到她的碗里,卻碰翻了她面前的啤酒杯。酒水翻倒出來,恰潑在她的身上。他慌了,迅速地撕扯著桌上的捲紙,一下子全蓋了上去。使的勁很大,一隻大手,踏踏實實地捂在了她的胸前。她的腦也是木的,這時酒卻醒了一半。聶傳慶也愣住,手卻沒有移開。半晌,才驚覺似的彈起,口中連連說著「對不起」。
杜雨潔的嘴唇抖動了一下。她突然想起,為何照片上的女人如此眼熟。她想起來了,前年的績效改革會議,市領導視察圖書館。年輕有為的副市長一一與員工握手。他旁邊站著一個含笑的女人,笑容異常甜美。
陳叔叔與父親是不一樣的人。從大學一個系讀書,從同學到同事,不一樣了幾十年。父親退休前,已經不在院長的位置上,但依然是威風八面,到處給人作講座。陳叔叔退休前,卻早早地做下了安排,連歡送會都沒有參加。一個人跑去了西藏雲遊。再回來,是一張醬紫色的臉。他說把老伴兒的骨灰,一半撒在了大昭寺,一半撒在了阿里。
杜雨潔和聶傳慶認識,實在是個偶然。那天她拜訪一個熟人,去了鄰近的小區。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幾個保安在推搡一個人。她本不是個多事的,但那天不知怎麼回事,竟然就走過去。和保安發生爭執的,是個中年的男人。樣貌原是本分的,但因為臉色此時通紅,有些扭曲。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襯衫,在拉扯間,領口的扣子已經崩掉了。一個保安揪著他的領子,他用力要掙脫,肩膀便暴露出來,白慘慘的。他看見了杜雨潔,似乎突然覺得難堪,停止了動作,只是不間斷地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這時他們同時間沉默了,是遭受打擊后的沉默。簡單的稱呼,將他們迅速地拉回了現實。不算友好,無可指摘的現實。
舞台上的薛湘靈,正唱道: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不是我無故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啊,手未操。
一些柔軟而郁燥的風,吹過來,穿過衣服,收斂了毛孔。汗水粘膩在身上,無法暢快地流下來。
聶傳慶拿起毛巾,擦她淋濕的頭髮,然後低下頭,吻了一下。她聽見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突然抱緊了她,幾乎令她透不過氣來。他簇擁著,將她使勁推倒在身後的床上。她看著方才面目平和的他,眼睛發出猩紅的顏色。他開始剝她的衣服,一邊在嘴裏罵著髒話。在她還未有氣力表達驚異的時候,他已經以粗魯的方式進入。
抓緊,聶傳慶輕輕地說,語氣卻很篤定。於是,她摟住了他的腰。他加速,她便又摟緊了一些。空氣里是植物休眠的氣息,以及,淡淡的男人體味。她想,他們終於向前走了一步。
女孩眼睛死灰復燃一般,閃了一下。她輕輕地說,謝謝你,我只是不想這樣死。
杜雨潔心裏動一下,看著女孩的眼睛,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戶樞不蠹」的道理她是懂的。她似乎從這本雜誌看到了自己前程的慘淡。心一橫,決定改變,就主動要求調到櫃檯「借還處」。長期以來,借還處都是給職員輪班,或者磨鍊新人的部門。放棄了份輕鬆的工作,到了這麼個偷不得懶的地方。在旁人看來,有些不智,但杜雨潔樂在其中。看來來往往的,都是素不相識的人。真真假假地聊上幾句,也可以打發大半的時光。漸漸的,也有了常客。一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男生,總是借各種推理小說,從橫溝正史,到鐵伊,勞倫斯·布洛克。他並不怎麼說話,只是將書輕輕放在櫃檯上。辦好了手續,會說一句謝謝。自己的臉先紅起來,臉頰上的青春痘也成了赤紅的顏色。還有一個女孩子,則很健談。人少的時候,她就會說上許久。她是附近一家餐廳的紅案配菜員。話題總是離不開廚師之間的齟齬,餐飲界互挖牆腳導致的異動。這些事情,在她的口中並不像是杯水風波,總是有些人生蒼涼的意味。「到頭來還不是……」這是她的口頭禪。她愛借的書,是瓊瑤和張小嫻的小說。後來竟是全套的張愛玲。有一次,還來的一本《十八春》封面上有了油斑。另一個管理員小張就要她賠償。小姑九_九_藏_書娘這才沒有了往日的神氣。杜雨潔就將同事敷衍了過去,這事就算了。
「聶老師。」杜雨潔喚他。大概是本能的反應,男人「嗯」了一下,轉過頭。她看見他青白的臉上恍惚了一下。然後,他說,你真的認識我?聲音是很厚實的男中音。
杜雨潔揚了一下手裡的單張,你不謝謝我?
為什麼這麼做。她聽見男人說。
她就看見床上擱著一件孔雀藍的旗袍。她認識,是母親預備和父親結婚周年紀念時穿的。榮泰祥做的,慢工出細活。訂下了,父親卻病了,走得急。竟恰是在喪禮后的那個星期給送來了。
他們?他們是誰。
她也笑了。城市的另一邊,還是一片通明。鱗次櫛比間,是繁盛的霓虹,將這座城如海市蜃樓一般勾勒出來。這麼近,又這麼遠。
她看到房間的燈滅了,月光便浮現得清楚。聶傳慶的女式自行車倚著牆,鎖在一隻消防栓上,泛著好看的藍色。她忽然覺得,這輛車與自己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絡。想到這裏,她的鼻子猛然一陣發酸。
小張就說,所以我這輩子,算是捐進去了。杜姐,還是你好。自己一輩子,就該要自己掌握。
聶傳慶說,九年前去世了。他以前是市西樂團的指揮。這件衣服還是他在德國留學的光景買的。
你陳叔叔來過了。煲了綠豆湯。還給你斬了一碗海帶絲,在冰箱里,你自己淋點麻油和醋。母親安靜地說,並沒有回頭。
杜雨潔說,有兩個星期了吧。
杜雨潔便恭喜他,一邊問,教這麼多學生,沒有什麼困難吧。
她開始嗚咽。他走過來,輕輕攬住她,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耳廓印在他的胸膛上,那裡生著淺淺的細毛。一陣癢。
第二天她醒來,發現他已經不在身邊。桌上擱著一個塑料袋,裏面裝著豆漿與小籠包。旁邊有一張字條:你睡得熟,沒叫醒你。早課,先走了。早點用微波爐加熱了再吃。
他們開始約會。
回到家裡,看著母親抱著紫砂壺在看京戲。電視裡頭,是一出《鎖麟囊》。母親和父親生前一向喜好不同。母親偏愛程派,喜歡清冷。在杜雨潔聽來,總是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涼意,凄慘慘的。
聽她說得老氣橫秋,杜雨潔忽然有些後悔那次和她短暫的交心。也是在那次交心之後,她知道自己正屬於網路上常說的「剩女」這類人。十年前失敗的戀愛,她的自尊心變得十分堅硬,現在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被剩下來。
她看一看,想一想,終於還是在心裏放棄。站起來,去衛生間刷牙。再回來,卻看見母親幽靈似的,從自己房間走出來,面無表情。
起初,兩個人無非聊些日常的話題,天氣時事之類。終於聊起他的工作,他便連忙舉起酒杯,向她道謝。
兩個人站定,遙遙地望過去。她終於依偎著他。看一處樓頂的夜總會,幕牆上閃動著若干抽象的男女人形。舞蹈狂歡,不眠不休。
對面沉默了很久。在她準備掛斷時,聲音傳過來,你為什麼幫我?
杜雨潔輸入了這個房間的門牌號,沒有反應。她並沒有太多有關這個男人的數字。她猶豫了一下,準備放棄。敲擊聲在繼續。
她倚靠著沙發,一個人坐在黑暗裡頭。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家倏然間有些陌生。
因此,有時兩人約定了去看音樂會。聶傳慶先坐定了。直到開場前,杜雨潔才姍姍地來到。一直到中場休息,未有任何對話。或許第一句話是,那個吹單簧管的,簡直沒有吃飽。又比如,拉赫曼尼諾夫,哪裡是人人彈得。有時,去看畫展。兩個人都不太懂畫。往往在一幅作品面前駐足很久,心裏都露著怯,但就是誰也不說話。有一次,逢著一個香港畫家的個展開幕。他們站在熙攘交際的人們中間,手足無措。他額頭冒著汗,一杯接一杯地喝免費的雪莉酒,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帶著她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走到了外面去。兩個人站在大街上,舒了一口氣。面面相覷,她突然大笑起來,同時問道:我們在幹什麼。
手機又響了一下,發來了三個字,要謝的。
父親是重慶人,家裡的菜,總好放上一把辣椒,點上一點辣油。父親走後,辣椒與辣油吃完了,她與母親都沒有再買。母女倆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要留著這個味覺的缺口。在她是怕母親睹物思人,母親卻恰恰用這缺口提醒自己,折磨自己。這樣持續了兩年。
她迅速收到了回復,就這間!
聶傳慶愣一愣,臉突然一點點地紅了,口中囁嚅道:我怎麼會有困難,我教得很好的。
她將旗袍撿起來,捧在手裡,撫摸一下。織錦緞如同皮膚一般滑膩,一撒手,便如同在手指間流淌。她一隻只地打開琵琶扣,很慢,如同儀式。然後慢慢地穿上。待整理好了,再看鏡子里的自己,有些吃驚。她與母親的身材相仿,倒是她更豐腴些。這旗袍出自名家之手,是懂得揚長避短的,便為她遮蔽去了許多歲月的痕迹,有了玲瓏之感,看得她竟有些恍惚。她將手放在自己胸前,禁不住託了一下。有些心悸,額頭上竟出了一層薄汗。她獃獃地坐在床上,一剎那便站起來,怕旗袍起了褶皺。她知道自己,不是將它當衣服來看待。無知覺間,這已然是她的畫皮。
杜雨潔便說,也不知還找不找得到了。
回到家時,客廳里暗著燈。電視卻熱鬧著,《狀元媒》里的一段二黃原板。雍容華貴的柴郡主,此時是一派小女兒態。「自那日與六郎姻緣相見,行不安坐不寧情態纏綿。」父母皆愛薛亞萍,是因她得張君秋的真傳。年紀雖大了,骨子裡的嬌媚,卻分毫未減。行腔之圓潤,舞表之迭轉,一氣呵成。生生將一眾新生的青衣與花衫比了下去。杜雨潔獃獃地看,忘記了換鞋,就這麼木矗矗地站在了原地。
她確信自己可以在這男人回家之前,等在那裡,令他毫無戒備。
周末,母親拿著一張廣告單張,對她說,市中心開了一個很大的超市。日本空運來的藍莓,價格只是附近水果店的一半。她說,好,我們去逛逛。
在一處不平整的路面上,自行車顛簸著。杜雨潔覺得自己也幾乎被顛得散了架。她終於說,這輛車對你來說,太小了。
是的,她再次看到了那個黑洞,在光暈中浮現出來,擴張,漸漸靠近。黑洞觸碰了她一下,這回沒有再躲開,而是無窮盡地,將她深深包裹進去了。
晚上回家,母親照常給她留了飯,沒有說其他。
小張就很不屑地說,杜姐,你以為我想「裸婚」,還不是一幫老頭老太太難伺候。你都不知道,現在的九零後有多難。個個月光族,這婚誰結得起。可到他們那兒,裸了不花他們一個子兒,說我們不孝順;不裸又說我們啃老。進退兩難。我媽那點兒小九九,誰又不曉得。那麼多年出去的份子錢,她不要收回來嗎?我就是她的人生成本,可她不懂這是個機會成本。人生只贏不輸,投資無風險,哪有這麼好的事。
杜雨潔愣一愣神,說,小事兒,不客氣。
他們赤|裸裸地面對,撫摸,在陌生的身體上尋找熟悉的印記。然而一瞬間,觸到了彼此身體的鬆弛,都不自主地躲閃了一下。掛鐘發出均勻而急促的聲響,將他們推入了正題。糾纏中,她有些意外。這時候,他並不如同看起來那般木訥。甚至在某些段落,他的表現像是個久經情場的老手,熟稔地攻城略地。在他進入她的時候,帶了這麼一點狠。她叫了一聲,感覺自己的打開,原來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她很清楚這個男人的清貧。但是,當真正確定了他的住處,還是有些吃驚。事實上,她從未涉足這裏。在城市裡還有這樣一種地方,她聽說過,叫做「城中村」。這座移民城市的原住民,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建起私房,漸成聚落。他們將這些房子租給外來的打工者,或者經濟不寬裕的大學生。叫「村」的地方,並非在荒郊,而是在這城市的心髒的位置,自成一統。他們以一種天然的文化頑固,與這城市的新興與現代構成了壁壘分明的局面。彼此相安無事,卻並非世外桃源。因為來往人員的魚龍混雜,個中的藏污納垢,不足為外人道。
這句話對她而言,十分突兀。她幾乎不安。雖則彼此進入了微醺的狀態,但她還是警惕了一下。杜雨潔想,她需要擺出一個得體的姿態,這或許是傾聽的開始。
她的眼睛愣愣地盯著這個驚嘆號,心裏動一動。外面遠遠傳來一些胡琴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她的耳朵里。彷彿來自初學的人。先是有些膽怯的,拉了幾個音,絮語一般,仍然劃破了這夏夜的寧靜。漸漸勇敢了些,拉成調了。不好聽,但仍然有些期艾的味道在其中。這時,不知哪一家廚房裡,發出「哧啦」一聲,是熱油下鍋,一陣翻炒。熱鬧之後,胡琴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
超市人滿為患,母女兩個幾乎迷失在了人群中。母親開始抱怨,後悔自己來湊這份熱鬧。她說,來了也好,趕上開張,沾九-九-藏-書沾喜氣。母親要買的藍莓,早已被一搶而空。母女兩個隨著人流,到了水產部。在賣鰱魚的水箱前,母親獃獃地看,說,你爸走以後,家裡好久沒吃過剁椒魚頭了。除了糖醋,就是糖醋。買一隻吧,我做給你吃。母親便戴起花鏡,仔細地挑揀。
杜雨潔吃完了飯,電視里播地方新聞。正是「領導很忙」的段落。杜雨潔看到了那個最年輕的副市長,形容憔悴。母親說,你看,這差事哪是我們老百姓能做的。丟了個閨女,還要在電視強打精神,表演給眾人看。
這時候,聶傳慶對侍者招了下手,然後輕輕對他耳語。
杜雨潔說,喜歡音樂的,不會是太壞的人。
一如既往,他會來圖書館,借書還書。在某種默契中,還是有種親密在建立起來。
母親愣一愣,口氣硬了些,我看找不到。這麼久,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說還找得到嗎。
七月初,小張終於還是向家裡妥協,辦了婚禮。杜雨潔去了。看得出,這婚禮是往好里辦的。小張父母看上去,都是很老實的人。臉上寫著些小市民的隨遇而安和逢迎,都是在這城市裡大半輩子練就的。新郎看上去有些木,卻也是好孩子,只懂笑著說「歡迎」之類的話。男家沒有人來,寥落的幾個親戚,他就顯得有些勢單力薄。小張便放下新娘子的矜持,緊緊地依著他,怕他被人忽略了似的。小張放棄了旗袍,因為擔心顯了身形。但其實她是有些豐腴的姑娘,這個顧慮是多餘了。穿了身新娘套裝,倒實在地顯出了老來,像個強幹的婦人的樣子。
一個小提琴手出現在他們面前,淺淺地對她鞠一躬,然後開始了演奏。音樂響起來,是《勃蘭登堡協奏曲一號》。她想,他果然很喜歡巴赫,一如她的父親。這聲音,讓許多人靜止了手中的事情。老夫婦,年輕的男子。這首曲子不是很適合在西餐廳中出現,如此的明亮,先聲奪人地喧嘩,將眾人的耳朵叫醒了。
杜雨潔行走在這村落中,有些猶豫地穿行於樓與樓的間隙。為了最大化地利用土地,這些樓的間距很小,彼此之間形成了僅容一人的巷道。她聞見了某種不潔凈的氣味。而有人在頭頂上搭了竹竿,晾曬了床單,正滴滴答答地淋著水。有一滴恰落在她的頸子里,一陣徹心的涼。她逃似的快走了幾步,卻一腳踩進了一攤污水裡。
杜雨潔的笑,在臉上僵住了。一桌都是同事,眾目睽睽。她終於好脾氣地說,張兒,你直管等,猴年馬月事了。
他將燈熄了。兩個人躺在黑暗裡,她不禁向靠牆的一側挪動了一下。她揣測著身邊人的輪廓,陌生而可疑。他坐起來,摸黑又點上一支煙。煙的光色在夜裡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如同螢火。
這隆重的裝束並不合身,袖子有些長。衣領上有清晰的紋路,是未熨燙好的摺痕。點了菜,又叫了一支紅酒。他闔上了菜單,看她盯著自己,便略有些不自在地說,衣服是我父親的。他的身量比我大。
她回過頭,看電視上有張照片一閃,是張年輕的面龐。很快便切換了畫面。某個城郊的豆腐渣工程曝光,工程負責人一臉的惡形惡狀。
母親終於挑好了一條魚,師傅手起刀落。那魚的身體還在擰動掙扎。血淋淋的魚頭,嘴巴翕動。眼睛卻已經慢慢地浮現出死灰的顏色,望著她。
他們出來的時候,聶傳慶手上舉著兩隻冰淇淋,說,你們再不下來,就化掉了。在樹蔭底下,男孩恢復了先前的安靜樣子。聶傳慶問他,好不好玩?男孩想一想,很認真地回答他,阿姨很勇敢,比媽媽強多了。
一切結束,房間里的景象才在她眼前漸漸清晰。她首先看到了床邊的鋼琴,在這逼仄的空間里,不合情理的大與堂皇。琴凳上有幾件臟衣服。她掙扎了一下,坐起來。她看到鋼琴上擺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女人和孩子,神情親密。這男孩她見過。女人生著潔凈的額頭,和孩子一樣長相甜美,似曾相識。她怔怔地看,目光蒼白。男人伸出長大的手,將照片放倒,用空洞的聲音說,她不配和我兒子在一起。
他走了兩步,扶起一輛漆色斑駁的自行車,將車龍頭正了正。
這樣想著,她心裏有些發毛。然而,這敲擊聲對她構成了吸引。她下了床,在空氣中聆聽,接近聲音的方向。是的,是牆角。那裡有一個簡易的衣櫥。宜家裡賣的那種,鐵絲架上罩著厚尼龍布,上面印著喜氣洋洋的米老鼠。她走過去,試著將衣櫥移動了一下。衣櫥比她想象的要重一些。她使了一把力,終於搬開一角。人卻靜止在那裡。
晚上,杜雨潔洗了澡出來,聽到手機響。她一邊擦著頭髮,打開手機,手卻停住了,任一滴水沿著發梢濕漉漉地滴下來。聶傳慶發過來的地址,是這城市最有歷史的一間西餐廳。
到底是個孩子。過山車旋轉騰挪,在極大的恐懼與快樂的刺|激下,他和杜雨潔一同吶喊歡叫,也在彼此的興奮中親近了許多。
我離婚了。聶傳慶說。
杜雨潔這才注意到他的自行車是女式的。在靠近龍頭的位置上,綴著一個HELLO KiTTY,絨毛玩具,也已經很骯髒了。杜雨潔說,你為什麼老到這個小區來。
第二日周末的黃昏,她穿了這旗袍出門。母親將花鏡取下來,瞥她一眼,摘掉了一朵韭菜花,很安靜地說,你是長久沒有對自己認真過了。
聶傳慶沉默,然後將杯中的紅酒底子喝掉了。他輕輕說,我就快轉正了,在一個中學。
說出來,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男人終於使勁握了握自行車的把手,說,我先走了。
杜雨潔聽見很粘滯的男人聲音,好像從喉管深處發出來。她抬起頭,看見聶傳慶半低著頭。稀薄的頭髮,因為汗水,有一兩綹正搭在了額頭上。
在街道的拐角處,他們看見了一個小旅館。招牌上寫著「如歸」。似乎剛剛裝修過,門面是潔凈而整齊的。大堂並不寬敞,卻有一盞碩大的枝形吊燈,散發著黃色的溫熟的光。
杜雨潔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走出門外,忽然被猛烈的陽光模糊了輪廓,成了瘦而細長的人形。不知為什麼,她嘆了一口氣。《十二平均律曲集》上印著巴赫的肖像,飽滿的假髮底下,是一張同樣飽滿的臉。然而眼睛,卻不知給誰用藍黑的墨水塗了瞳仁,陰森森地從眼眶中浮凸出來。
跟外面又磨蹭了好一會兒,還是撞上了母親在廚房裡勞作的情景。在母親的強迫下,她只能選擇袖手旁觀。這在杜雨潔看來,簡直是種罪惡。但是,母親說,君子遠庖廚。有工作的人,無分男女,都是君子。她要將自己迅速嵌合進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
小張看她一眼,說,副市長的女兒,鞋找到了。在衛西的城牆根兒底下。
當雨大起來的時候,杜雨潔還保持著無動於衷的姿態。
當他們置身於夏日的遊樂場,已經是正午時分。三個人都有些狼狽地流汗。在過山車的入口處,聶傳慶對男孩說,爸爸怕頭暈,讓阿姨帶你去玩。同時間,將孩子的手放在杜雨潔的手中。孩子回頭看了父親一眼,默默地牽著杜雨潔的手走進去。
太熱了,真想洗個澡。當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靜止了,有些不安地偷眼看了一下對方。身體悄悄地分離。
這時,有人捧著一摞書走向杜雨潔。她們停止了談話。小張又低下頭看她的手機。突然「啊」了一聲。
男孩的臉頰上,沾上了一點乾酪醬。她下意識地拿起紙巾,想為他擦掉。但男孩頭偏了一下,躲過了她的手。他自己擦乾淨,並對她報以一個微笑。笑得禮貌而得體,沒有一絲唐突。
杜雨潔撥了這個號碼。有聲音從男人的腰間傳來,是德彪西的《月光曲》。循著聲音,杜雨潔看見男人的西褲上,有一塊油漬。她掛了線,對保安隊長說,我認識這個人,讓他走吧。
男人未有領會她的幽默,反而正色看她,說,你的衣服很好看。
她慢慢回過頭,看見男人面無表情的臉。杜雨潔仔細看著這張臉,似乎在辨別和確認,她問,為什麼?
這話是父親說的。想到這裏,杜雨潔起身,幫母親收拾了碗筷。
有一次,來了,卻說一本書丟了。杜雨潔說,那要賠償了。就查原價,算折舊,算出版年限。弄了老半天,一來一去,倒說了不少的話。終於算出來,原本幾角錢的書,賠出了幾百倍的價格。聶傳慶賠了錢,人卻沒有走。杜雨潔便說,以後小心一些,不要再丟了。倒也不完全是錢的問題。文革以後,這館里的老版書少了許多。丟一本,少一本了。
因為是中午,並沒有什麼人來。館里未免有些冷清。杜雨潔立在櫃檯前,看一束陽光打在窗口的杜鵑上。光柱里有細細的塵土飛舞,起伏。微風吹過,灰塵便改變了的方向,忽疾忽緩地旋轉,看得她有些入神。一條洋辣子扭動著身體,拖著絲從槐樹上落了下來。杜雨潔皺了一下眉頭。
男人說,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她見到這個男孩,是在半個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