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定會下雨的星期五

一定會下雨的星期五

作者:蘇更生
他看了看桌子前貼著一張巨大的日曆,好些個周五被劃了出來,上面寫著「有雨」。
還沒等他說話,同事看到他上衣口袋裡露出半截手套,扯出來一看,嚯,這明顯是女士手套,就說他不老實吧。于周搶回手套,打個哈哈,說是打算送給女朋友的。這下同事倒驚奇了,這幾年只見他泡妞,什麼時候有了女朋友?也沒見他介紹給大家認識。于周撒了個謊,說她在廈門上班,很少來北京。有個同事喝多了,說,異地啊,這麼遠,搞柏拉圖啊?于周敷衍幾句,把話題扯遠。
于周謝過他,轉身想要下樓,覺得奇怪極了,問莉莉卡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寫錯地址了,怎麼是個老頭住在這?可是莉莉卡沒有說話。他等了幾分鐘,手機屏幕滅了幾次,每次按亮屏幕,莉莉卡都沒有回答。于周乾脆打電話過去,每次響了很長時間卻無人接聽。于周有些著急,繼續打電話,可最後一次,電話音提示,已關機。
莉莉卡說,以前看過的一個童話唄。
莉莉卡以前提過自己住的是個老舊的小區,沒有電梯,每次爬六樓都很累,樓道里的感應燈壞了幾個月沒人來修。于周按照地址,在小區繞了幾圈后,終於到了27幢402的門口。他踏了幾腳,感應燈果然沒有亮。準備敲門的時候,于周看了看手機,9點過5分,時間正好。他猶豫片刻,沒有敲門,而是在微信上問莉莉卡在不在家?莉莉卡迅速回復說,在啊,正準備去上班。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2點半,他看到莉莉卡的留言,剛去車間,你今晚幹嗎去了?于周笑了笑,他知道她的工作流程,每兩個小時到車間里檢查一次數據,每個晚上提交四次報告,周五休息,周六日不上班,要是請假就得找人頂崗。平時莉莉卡就在監控室里,上網聊天或看書。莉莉卡經常看完一本書就跟他講故事,她記性不好,往往記錯名字或者搞錯年代,但是故事總是講得很好的。于周自從畢業后就不再看書了,工作太忙,老闆恨不得你全身心撲在項目上,哪裡有什麼時間讀閑書。但這大半年裡,很多深夜,他在屏幕上一行一行出現的字里流連忘返,為這些故事深切地高興或失落。
回到北京后,于周一直悶悶不樂。他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就上床睡覺。冬天很快就來了,天黑得越來越早,人們打開燈,躲進溫暖的屋內。于周偶爾盯著過於冷靜的手機,覺得這一年過得很不真實。他最難相信的不是這段關係已經結束,而是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欺騙他?難道是某個躲在角落裡的人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可是誰會用這麼多時間和精力來愚弄他呢?又或者莉莉卡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不不不,他很確定,每次跟他通電話的都是同一個女人。想到這,于周不止是憤怒,還覺得恐怖。這一年裡,幾乎每個晚上都在說話的人,自稱叫莉莉卡的人,到底是誰?不過他確定的是,莉莉卡再也不會上線了。
當於周問莉莉卡要照片的時候,她說,不用啊,當你看到我的時候,肯定可以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他想,一定要很美很美的女孩,才可以這樣任性吧。
木門開了,光亮透出來,一個穿著背心的老頭隔著鐵門問:你是誰呀?有事嗎?
莉莉卡說,因為有一次啊,他竟然唱星語星願,我去……你想想啊,一個穿皮褲的長發搖滾青年,抱著吉他,一開口就向流星許個心愿……我實在受不了了,寧願跪在天橋上討飯。于周哈哈大笑,說:那你來了我請你吃飯吧,莉莉卡說,那當然了,我跟人吃飯從來不掏錢。
這個下午他坐在南鑼鼓巷的咖啡館,認真打量每個推開門走進來的女孩,其中有幾個很美,但他一眼就能判定這些都不是莉莉卡。莉莉卡是與眾不同的,她說,當你看到我的時候,肯定一眼就能把我認出來。于周好幾次索要照片時,read.99csw•com她都用這個理由回絕了。他旁敲側擊,比如他有次買了雙手套,問她要什麼尺碼,她說最小的。此刻他握著這副柔軟的小羊皮手套,對比手掌的大小。她肯定很瘦弱,甚至矮矮的,會仰起臉看著他。
那老頭說:你走錯了吧?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
于周隨口問她為什麼要叫海鷗姑娘莉莉卡這個名字,現在的網名都亂七八糟,誰也不會真的在意。沒想到莉莉卡卻非常認真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可是他錯了,莉莉卡不僅上線了,還給他打來了一個電話。
于周說:很棒的故事,你從哪裡看到的?
他有些失望,回復:那你把地址給我吧,我把手套寄過去,你上夜班的時候戴著。
莉莉卡發來一個白眼,說:丟給我一個無聊的夜晚。
此刻,他除了承認喜歡上了這個精靈古怪的女孩之外,毫無辦法。
莉莉卡說:她回家啦!回到了自己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身邊,給他們講了很多故事。他們聽得很入迷,簡直出神,渴望著遠方的月亮,海上的風暴,還有一隻會講故事的猴子。從此以後呀,海鷗們再也不願意叫艾瑪了,而是有了自己的名字。除了艾瑪之外,他們為自己取了名字。
實際上,他是在第一次見面失敗后才愛上莉莉卡的——春天那陣子,莉莉卡嚷著要來北京玩。他問你是以前來過北京嗎?莉莉卡說起自己17歲就跟著一個流浪歌手跑到北京,當時他倆談戀愛,她陪著他在地下通道唱歌。莉莉卡說,你簡直不知道唱歌那麼能賺錢,唱上幾個小時,回到家一把一把的鈔票就在手裡。她說,不過半年後我們就分手了。于周心裏偷笑,估計是小姑娘沒見過錢。不過他沒說出來,而是問,那你們為什麼分手。
莉莉卡說:他們不是說了再見嗎?莉莉卡說不管風暴有多麼大,都會去看他的!
傍晚時刻,于周坐在飛機上,看窗外染成金色的雲海,一眼無際又瞬息萬變的天空,真美呀。飛機在萬米高空上帶著他飛向自己的愛人,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了。他想怎麼跟莉莉卡說第一句話?說什麼呢?這樣會不會很傻?雖然他們打過很多電話,但四目相對,會不會突然無話可說?她會被嚇到嗎?
他又看了看手機,沒有任何消息。
當這個叫「海鷗姑娘莉莉卡」的女孩添加他時,于周想都沒想就通過了。聊了幾次后他才發現這女孩並不在北京,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那陣子年終,工作很忙,于周經常加班到凌晨,他喜歡這份廣告公司的工作,努力把每個方案做得漂亮。實際上,他是那種從小成績優秀,上很好的大學,進讓人羡慕的公司。于周想用努力換來收穫。換句話說,他是個實際的人,絕對不是會愛情沖昏頭腦的那種人。
莉莉卡回:什麼?
聊多了,于周知道莉莉卡是廈門一間化工廠的檢測員,一周上四天夜班。她說過一次工廠的名字,但他忘了,只知道她每晚在車間,需要找人聊天才能打發時間。莉莉卡每天凌晨上線,問于周今天做了什麼,加班到幾點,晚上睡得好不好之類的廢話。于周覺得好玩,以為這女孩對他有好感,也不抗拒和她繼續聊下去。要是哪天她沒出現,他反而有些不習慣。除了晚上聊天,他們也會通通電話,隨意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廢話。于周覺得莉莉卡的聲音好聽,懶懶的,聲線細細的,很溫柔的樣子,跟她在網上盛氣凌人的樣子不太相符。
那個晚上莉莉卡下線后,于周在又沙發上坐了很久,他想著這個每天來跟他說上幾個小時,堅持自己叫莉莉卡的姑娘,感覺發生了一點變化。他隱約感到這跟以前約過的姑娘不是一回事。于周看著莉莉卡入侵他的生活,佔領他的日常,俘獲他的注意力,卻又讓他耐心等待。這種感覺從來沒在他身上出現過。
于周努力讓自己睜著眼睛,不讓眼淚九九藏書在閉眼的瞬間掉下來。他看著眼前的雨,告訴自己,就算天會再次放晴,可是雨下過了,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就像莉莉卡出現過了,他的世界就變了。即便他是個男人,那這個世界也變得溫柔,讓人隱隱作痛了。留在那個空房間里的,就是莉莉卡編造的世界和愛呀。于周踩了一腳油門,跟上前車,迎著雨點行駛在擁擠的車道里,他又告訴自己,他和他的愛意沒有一絲虛構,在這個一定會下雨的星期五。
于周怒意已到達頂點,他翻出莉莉卡送的圍巾和自己買的手套全都扔進垃圾桶。要是再失控哪怕一丁點,他就會忍不住用腳去踩它。一個男人?雇了一個女孩給自己打電話?這他媽不是神經病嗎?在網上假裝女人約會,讓他去了廈門,搞到不可收拾,就突然消失了,這他媽到底是為什麼呢?于周冷靜不下來,讓那女孩告訴他地址,他決定去「莉莉卡」曾住過的房間看看,這個變態為什麼開這種玩笑。如果能找到蛛絲馬跡知道他去了哪,非得揪出來暴打一頓不可。
那個曾經自稱是莉莉卡的女孩說,她不是莉莉卡,她只是受室友的委託,偶爾給於周打個電話,內容是室友早就寫好的。她的室友是男生,上個月突然搬走了,好像離開了北京,什麼都沒收走,一台沒電的手機還放在桌子上。今天她拿出來充電,看到了于周的無數條留言,覺得過意不去,決定把真相告訴他。
他有時候會覺得有些不安,他對這個每晚吐露心聲的姑娘了解得太少了,她從不發朋友圈,也不談論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連上什麼大學也不願意說。有次於周問她,廈門最近是不是有颱風啊,莉莉卡卻說,啊,是嗎?好像是的吧,我沒留意。于周覺得不可思議,住在廈門的人,連颱風都沒注意到。她的生活似乎被夜班弄得亂七八糟,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于周按照她給的方位,一路向東走過去。春天到了,北京的樹木一改蕭瑟,樹上都是嫩綠的新葉。使館區人少車少。他慢慢走著,看到一隊警衛巡邏,每間大使館門口都有警衛站崗。他們一動不動,于周想難道他們不無聊嗎?
那次莉莉卡來北京玩了幾天,于周約她周末吃飯,她訂了三里屯附近的餐館。于周說好。可等於周出發了,莉莉卡卻說吃錯東西,上吐下瀉,正在醫院輸液,不能去了。于周想去醫院看她,但莉莉卡堅持讓他去吃飯,說這間餐館很難訂位,千萬別浪費了。
這是于周第一次來使館區,驚訝地發現這可能是全北京最漂亮的地方。整潔的馬路,兩旁栽有高大的樹木,他透過鐵絲網看到每間使館里也種滿了樹木,像公園一樣,裏面的建築也各有特色,完全不像北京。他慢慢逛著,看到一些根本沒聽過的國家的使館。天色漸黑,昏黃的路燈亮起來,整條路上除了于周就只有警衛。
隆冬很快就來了,有個星期五,老闆讓所有加班的同事都提早回家,準備過節。于周開著車出來,堵在車流里。天色昏暗,他看著路上匆匆的行人,他們都低著頭,頂著風一路小跑,沒過一會,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了。
于周問:那猴子呢?
莉莉卡沒有說話,于周乾脆再次敲了敲門。屋裡有人高聲問,誰啊?有人踩著拖鞋嗒嗒朝門邊走來。于周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什麼是男人的聲音?難道莉莉卡和父母住在一起?
今年北京的夏天好像格外多雨,有好幾次周五下班的時候,莉莉卡都會提醒于周要帶傘。儘管于周開車,雨傘用處不大,但是他還是放了把傘在後備廂里。他有次好奇地問,你幹嗎總是這麼關注北京的天氣,莉莉卡說,這還不是因為你在北京嘛。
于周在樹下站了會。他的愛意又湧上心頭。莉莉卡就是這樣特別。這一刻,這裏只屬於他和她。
她說,還是莉莉卡比較好聽哎,海鷗姑娘莉莉卡,聽起來就很不錯九*九*藏*書
于周對兩人的關係感到滿意,偶爾莉莉卡會抱怨自己的上班時間,每天上半夜,搞得自己脫離了正常生活,于周勸她辭職,重新找份工作。有次說多了,莉莉卡卻說,拜託,父母好不容易把我塞進國企,我又沒上過什麼好大學,要是不是父母的關係,怎麼可能有企業要她。于周問她念的什麼大學,莉莉卡語焉不詳。于周多問了幾句,她很不耐煩地說,又不是什麼好學校,沒上名牌大學犯法啊。于周吃了癟,也不好多問,顯得他歧視沒上過名牌大學的人一樣。
于周說:那這隻海鷗去哪玩啦?
于周調整了一下坐姿,喝了口茶:不打算睡了,想聽你說一整夜故事。
于周笑了笑,輕輕扣了扣鐵門,但屋內並沒有聲音,他說:我敲了呀,你開門吧。
莉莉卡發來一個白眼,說:再見!
于周回到公司加班,莉莉卡又準時上線了。這大半年裡她只在深夜出現。剛認識的時候,也是加班,莉莉卡突然說,今天是周五了吧,周五肯定下雨。于周看了看窗外,正常,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即將下雨。幾個小時后,他走出公司,在711買關東煮,站在店內的報刊架前吃夜宵,隨意瀏覽雜誌封面的女明星。這時于周聽到了打雷的聲音,他望向窗外,看到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
只有莉莉卡例外。
莉莉卡:沒有呢,你晚上幾點睡啊?
他今年31歲,有很好的工作,很早的時候在市區里給自己買過一套小公寓,除了床和沙發,房子里幾乎沒有任何傢具。他不是個喜歡保持某種固有習慣的人,也不眷念任何物品,他喜歡簡單、乾脆,保持前進。
于周盤算了片刻,他今天收到了莉莉卡的住址,明天周五,晚上飛到廈門,周末正好莉莉卡休假。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她,而是留個驚喜。
于周:謝謝你的故事,海鷗姑娘莉莉卡,你現在退燒了嗎?
于周按照莉莉卡給的地址,一路走過去。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北京最好的季節。于周雖然在這裏呆了好幾年,但衚衕從來沒來過。他邊走邊看,衚衕里的熟食鋪、裁縫鋪、理髮店仍在營業,不少四合院的入口擺著自行車,過道里塞滿雜物,甚至還有人在走廊里生火做飯,這些還未被遊客塞滿的地方,保留著零星的生活氣息。
莉莉卡發來一個笑臉,說:你嚇唬誰?敲門啊。
莉莉卡在線上著急地問:哎,你到了義大利大使館嗎?于周湊近看了看建築,說快到了,怎麼了。
于周又問:這裡是沒有單元的嗎?有個朋友給我的地址,我來找她。
這時離於周去廈門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不管他如何耿耿於懷,也已接受了存在於自己生活中的這個謎團。那天莉莉卡打來電話時,他聽了一會,努力控制自己的憤怒。
于周回了一句跟同事喝酒去了。
那女孩見到于周,一直道歉,她說,一開始室友只是說讓她幫忙打個電話,她也沒多問,後來才明白于周是和莉莉卡談戀愛,她覺得好玩,室友又反覆拜託她幫忙撒謊,於是就這麼拖了下來。于周聽到她的聲音,似乎莉莉卡就在眼前,他沒法跟她發火。女孩還告訴于周,室友一直身體不好,大學畢業就沒找工作,一直窩在房間里,白天睡覺,晚上上網找人聊天。不過打了電話的,就於周一個。上個月他突然搬走,一句話也沒說。于周算了算,就是他去廈門的那幾天。
于周把包扔進計程車的時候,試圖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跟司機說了莉莉卡家的地址,望著車窗外閃過的景色。這時天已經黑了,卻沒有涼快下來。他脫掉外套,感覺自己在出汗。
他想起那個叫莉莉卡的姑娘說過今天會下雨,嚯,沒想到還真的下了。
于周覺得有些奇怪,什麼叫你去廈門?他沒細想,以為她隨口一問。他又說:你開門就知道啦,本來打算給你個驚喜,但是怕你嚇到,所以提前跟你說了。九九藏書
到了莉莉卡說的地方,一間四合院的門口,沒看出有何特別之處。他問莉莉卡,有什麼可看的?莉莉卡說,你看地上。于周低頭一看,腳下的地面被斑駁的樹蔭鋪滿了。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皎潔的月亮掛在天上,那麼近,那麼亮,他一下明白了莉莉卡的意圖。衚衕四周沒有高樓,也沒有燈光,因此月光照在地上,樹葉搖動,光影變化,很美。
莉莉卡問:「你真的去廈門了嗎?」
于周反正都出門了,就去法國餐館吃了頓飯,他想要不要另外再約個女孩,但又作罷,這樣好像有點對不起莉莉卡訂的位子。吃完飯,于周按照莉莉卡的指示,去三里屯附近的使館區散步。她說,你要從加拿大使館開始走,進入使館區,到義大利使館結束,其中丹麥大使館最漂亮。
他站在黑暗的樓道里,聽著每家門口傳來的微弱的聲音,有人走動,有人正在看電視,門縫裡透出微弱的光。于周留了很多留言,說這不是一個玩笑,自己真的就在廈門。莉莉卡仍然沒有回復。于周頭腦里飛速地轉著,各種可能都設想了一遍,但怎麼也解釋不通,難道莉莉卡並不住在廈門?那她為什麼要騙人呢?于周回想這一年,莉莉卡極少透露自己的信息,除了名字和假地址,還有此刻已關機的電話,他對她一無所知。可這是為什麼呢?她並沒有要他匯過一分錢,如果說她在騙人的話,圖什麼呢?于周胡亂找了家酒店住下,第二天他再打給莉莉卡時,電話仍然關機。于周確認了,莉莉卡一直在撒謊,她根本不在廈門。
等於周打車把喝醉的同事送回家。他獨自坐在後座,想起同事隨口調笑了一句你搞柏拉圖啊?——他腦子裡反覆回想柏拉圖三個字,覺得自己很可笑,年紀也不小了,不能這麼可笑。
于周突然明白了,這裏留的是什麼了。
莉莉卡回復了一連串哈哈哈哈哈哈,說:我怕警衛發現啊,時間緊迫。
老頭說:27幢就一個樓,沒有單元,你再看看是不是寫錯了。這裏沒有蘇莉莉,我們家在這住了好幾年了。
他放下手機,給自己泡了杯茶。暖氣停了,天還沒有完全回暖,他抱了一床毯子放在沙發上。他舒坦地坐在沙發上,說:請開始。
她說,你找路邊的第三棵樹,我昨天在上面刻了一隻海鷗,哈哈。于周笑了笑,小孩子心性。
老頭說:對呀。
于周問:然後呢?莉莉卡去了哪裡?
莉莉卡丟了一行地址,于周看了看,似乎在廈門市區,她接著問:你還在咖啡館嗎?
是的。他必須見到莉莉卡。
他繞到樹旁,發現一棵樹的背後果然削掉了一塊皮,上面歪七扭八地刻了一隻類似鳥的東西。于周拍了張照片,說:你好意思管這個三角形叫海鷗?
于周說:您好,我想找一下蘇莉莉。
他想起來今天是星期五,也想起來那個跟他說一定會下雨的莉莉卡。于周回想起那條倒霉的圍巾,在這場奇怪的關係里唯一真實抵達過他身邊的東西。從莉莉卡的住處回來那天晚上,于周提著垃圾桶下樓,將它倒進垃圾堆里。他看著了這條灰色的,柔軟的羊絨圍巾此刻蜷在垃圾里,猶豫了一秒是否要把它撿起來,但他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掉了。他並不討厭同性戀,只是他不是而已。
于周進了那間房間,這裏還保持那男人住過的樣子,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床頭和桌上隨意擺著上百本書,底下到處散落著可樂空瓶。房間里還留著一股悶臭味,像住在這裏的人剛離開不久,于周打開了窗戶。他看了看桌上的書,都是寫莉莉卡跟他講過的故事,此刻看來,除了諷刺,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這個男人沒日沒夜地關在房裡,跟他講了好多故事。說到底,除了性別,他沒有騙過他什麼。現在人也走了,不知去了哪裡,還有什麼可說。
于周說是,莉莉卡告訴他,本來打算喝完咖啡去衚衕裡帶他看個東西,就在不https://read.99csw.com遠處的衚衕里,穿過南鑼鼓巷,轉到炒豆衚衕,再向北走,有個很好玩的東西。
于周看了看手機,心想莉莉卡又會像上次那樣爽約嗎?——不會的,他想。他認識莉莉卡半年了,這次他想當面說出我愛你。雖然他們從來沒見過,但是于周了解她的一切。毫無疑問,莉莉卡就是他決定共度一生的人。
那天晚上莉莉卡還沒退燒,晚上于周陪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于周想起他不知道莉莉卡的真名,今天服務員問誰訂位?他楞了一下,報了莉莉卡的手機號。服務員說,哦,蘇小姐訂位,這邊請。于周問莉莉卡真名叫什麼,她說,蘇莉莉,很俗氣的名字吧?于周說,不會啊,很好聽。
那天他從衚衕回到公司,就被幾個同事喊去喝酒。他們聊起最近認識的姑娘。同事不像于周,早早結了婚,不再有任何談資。他們總問于周有什麼新對象。于周想了想,這大半年裡,除了莉莉卡,已經沒有認識任何女孩了。被這麼一問,他也不知道怎麼說,難道說自己網戀了?
上次莉莉卡到北京,于周約她吃飯,因為莉莉卡生病而沒見上,但她從機場寄了份禮物給於周,一條淺灰色的羊絨圍巾。雖然當時已是春末,圍巾派不上用場,但他還是很喜歡。
于周有些吃驚,問:這裡是27幢402吧?
天已經黑了很久,門又開了,有人擋住了身後的女孩,于周站起來著急地看了看——不,那也不是莉莉卡。他發了幾條消息,打了幾次電話,她都沒回,不會出什麼事了吧?于周是去年冬天認識莉莉卡的,當時他上網閑逛,有個女孩加了他微信。這不是他第一次添加陌生女孩,通常聊了幾次后,他會約出來吃飯,不錯的餐廳,得體的對話,開車去酒店。于周長得很高大帥氣,從不缺女伴,談過兩三個固定的女朋友。他可不是通常大家所說的渣男。于周尊重女性,認為她們和自己一樣享受毫無負擔的關係。他只是和很多人一樣討厭長久的承諾。
他有些懵了,這是怎麼回事。白天還在北京的辦公室里處理工作,晚上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站在陌生人的門口不知所措。而最難解釋的部分是,每天快到這個時間,莉莉卡就會上線,在千里之外說上幾個小時,而此時,離她最近的地方,莉莉卡卻關機了。
這時果然有個警衛從門崗里走出來,站在遠處觀望于周。他有些不好意思,立即走了出來,說:哈,不會以為我們是間諜什麼的吧。他走到大路上打車,為了間諜這個想法笑出聲來。對啊,昨天莉莉卡來存情報,今天自己來取情報,很像那麼回事嘛。
可是現在,一個工作日下午,于周坐在咖啡館等了5個小時后,手機終於響了。莉莉卡發來消息——對不起啊,我已經回廠里。我們工廠著火了,就是我檢測的那間廠房。你也知道我們這個破公司有麻煩。于周趕忙問,結果怎麼樣呢?
莉莉卡說,以前啊,所有的海鷗只有一個名字叫艾瑪,他們世世代代都叫艾瑪。可是有一隻海鷗卻不滿意,她為自己取名莉莉卡。其餘的海鷗都不理解,為什麼你不叫艾瑪呢?畢竟我們海鷗就是叫艾瑪呀。可這隻海鷗堅持叫自己莉莉卡,這導致其他海鷗都拒絕跟她一起玩,她只好自己玩啦。
于周說:那你開門吧。
莉莉卡說,好像是有人違規操作吧,我也還在等結果,還好沒人受傷。
而此刻,他感到脖子里空蕩蕩的。
于周說:我在你家門口。
莉莉卡說,這隻海鷗就獨自飛走了,她飛啊飛啊,見到了月亮,羽毛上染上了銀色的光輝,她又飛啊飛啊,飛到了風暴里,和雨點一起飛向了大海。有天莉莉卡落在一艘船的桅杆上,看到了一隻猴子。她和猴子成為了朋友,猴子給莉莉卡講了很多故事,開心的故事,悲傷的故事。莉莉卡聽完,對猴子說,謝謝你的故事,你是我的朋友啦。猴子說,再見!祝你好運!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