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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流逝之殤

時間流逝之殤

作者:劉文
整個房間都瀰漫著油煙和洋蔥的味道,李艾正懶洋洋地攪拌著鍋裏面的東西,她看到C,又看了看我,然後眨了眨眼。
我讓他隨便坐,一扭頭才發現他直勾勾地望著我的洗漱台。
「聽起來不錯。」
「我現在開得還可以。」
「我以為我們兩個都還沒有變。」他沙啞著說,他的眼睛裡布滿紅血絲。
「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他的眼神里充滿憂傷。
我們經過下一個加油站的時候,有對男女在路燈下吵架。女人哭得歇斯底里,男人走出去很遠又回來,把外套披在女人肩上。
「你可真是渣男啊。」
我點點頭,我又怎麼會忘記,和他曖昧並彼此試探過三個月後,彼此忍不住挑明心跡,他終於將我摟在懷中的時候,一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席捲了我,像靜電一樣在我體內流竄。我還記得那時候是冬天,但顫抖著探索彼此的身體讓我渾身發燙。他的體溫也高得嚇人,指尖微微顫抖,除了他的鼻尖還帶著窗外沾滿露水的冷風。
「我們去大峽谷。」
「到底還是香港的更正宗些。」在人聲鼎沸的茶樓里,我要湊得很近才能聽到他說話,於是又不可避免地看到他長長的金色睫毛,和像大海一樣蔚藍的眼睛。
等他的時候我百無聊賴地刷著微信,順便在網上搜和前男友見面的十大攻略。然後我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說「Hi」。
「已經分了,我現在是單身,所以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我對他說,把洗漱台上的爽膚水粉底液睫毛膏一股腦兒收到化妝包里,想了一會兒,又把艾倫留下來的東西扔到了垃圾箱里。
C在難熬的寂靜中又擰開了車載電台。
C坐下來,頭頹然地垂在雙手間。
C局促地站在李艾面前,不知道怎麼介紹自己,我讓C到我房間裏面來。
「如果我早點兒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我一定會鄭重地道個別。」C說。
「需要我道歉嗎?」我問。
「我能不能抽根煙?」C問,他很喜歡抽煙,但因為我有哮喘,所以特意為我戒了。
「我10號到15號都有空,時間和地點你挑。」他立刻就回復了我。
「就是因為我們兩個都沒有變,所以你沒有辦法假裝我們之間的那些矛盾都不存在。」
「我想是的。」過了半晌他才終於回答道。
「寫了又刪刪了又寫,不知道說什麼,而且也不想打擾你的幸福。」
「有什麼意思?我有五個孩子,分別和三個老婆生的,現在他們都散落在美國的各個角落,有個女兒還嫁去了加拿大。我之前可是飆車出海攀岩樣樣都在行,但是現在老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還以為我們是情侶。」C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筆直地看著前方。
「李艾也以為我們是情侶。」我說,「對啦,有一陣你突然神經兮兮發郵件過來說你有了未婚妻,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你訂婚了我肯定不和你一起去大峽谷!」
這頓飯我吃得很少,而C也很少動筷。
「我準備租車開過去,停在公園入口,然後再登山到南緣的頂峰。」
「對不起。」我輕聲說,也放下了筷子。
「你有戒指嗎?」
「謝謝,不用了,她從來不允許我開車喝酒。」C指了指我。
我最後還是決定到機場去接他。他說是順路來看我,其實他開會的地方在芝加哥,離洛杉磯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周六晚上開完會,連夜坐飛機過來,到的時候正好是清晨。
「他的一生也挺酷的,」C說,「如果我們不用在乎金錢,綠卡,買房,工作,會不會好很多。」
「是嗎?我想我已經不夠了解你了。」他說,我們四目相對,然後又一起看向窗外。
我不自覺地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伸出一隻手來握住我,但很快又縮回去,握著方向盤。
「和你分手之後,我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也退出了球隊。」他有些自嘲地拍了拍他挺起的啤酒肚,「這麼多罐啤酒里,有一大半都是https://read.99csw.com為了想忘記你才喝的。」
「我不是一直想調來香港分公司嗎,可是每次都申請不到,誰知道我們分手之後兩個月,申請突然就批下來了。」他苦笑一下。
「把你的鑽石留著吧,總會有好姑娘配得上的。」我哽咽著推開了他的手。
「我不希望你的下家是因為你美就跟你在一起。」C正色說。他一直很介意這一點,所以我們才約會了三個月都沒有上床,他一直說,我希望你知道,你即使不用付出身體也能得到我的愛。
「是啊,但願我不會傷害下一個愛我的人。」C和我分手前幾個月查出來有躁鬱症。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常常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歇斯底里地發起怒來,或者令人疑惑地痛哭不已。
「你要的話,我就有。」
「瑪麗對我很好,她比你溫柔,比你有安全感,我喝酒晚歸也不打我電話,而且那段時間我確實很寂寞,你總是不接電話,甚至連Facebook都把我屏蔽掉了。」C說,「但是我和瑪麗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有那種洶湧澎湃的感情,我最終還是不甘心就那麼平淡下去,所以和她分了手。我真的是狠狠傷了她的心,在傷了你的心之後。」
二十五歲的生日到來的那天我正和男朋友C冷戰,閨蜜們陪我在蘭桂坊喝了很多酒,駐場的鋼琴手彈了好多我喜歡的曲子送給我,我又哭又笑,穿著高跟鞋走下那個長長的斜坡的時候好幾次差點摔跤。彼時的我覺得長大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需要滿足更多人,更宏大的期待。
「誰在乎日出什麼的呀。」我說。
「我準備登上大峽谷頂峰看日出的時候向你求婚來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C說來美國出差,順便休幾天年假,問有沒有空吃個飯。
「早就該扔了,」我聳聳肩,「我和他早就沒了往來,除了在學校里有時候會見到,他倒是時不時地問我能不能來我家過夜。」
高速路邊的麥當勞已經開始賣早餐。
「誰說他的一生中就沒有難處了呢?」我反問。
C給我買了早餐全餐,炒蛋,漢堡扒,炸薯餅,熱香餅和糖漿一字排開。他沖我笑起來,經過短短一夜,他的下巴上已經長出了青色的胡茬。
突然響起了喬治的打呼聲。
「二十五歲,我害怕失去少年的心境。」
他中途停在我家樓下,陪我上去收拾行李。正好我的室友李艾和她的小男朋友在客廳做飯。
在我們準備去退房的時候,C長嘆了一口氣,他從褲袋裡拿出一個紅色的天鵝絨小盒子,打開給我看。
C站起身來,穿好了他的四角內褲。我去洗手間換上了睡衣。
他走過去把窗打開,把煙圈吐到晨光裏面去。天已經全亮了。
「你這幾天準備做什麼?」我問他,「我特意向實習的老闆請了幾天假。」
「我最近都有在吃藥,我已經十七個月沒發作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做出什麼來。」C看到我沉默,有點兒擔心地來拉我的手。
在我二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我收到了C發來的郵件。
「你覺得多少歲是老?」
「那倒是,我的女朋友比我小三十歲,常常粘著我,我雖然老了,但你別說,還能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他沖我眨眨眼,喝光了手中的啤酒,「你們兩個這麼年輕,一定要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等你們老了,總會對這個世界心生厭煩。」
老人喬治是位退伍軍人。參加過朝鮮戰爭,越戰,海灣戰爭,在沖繩駐紮過很多年,他拉開外套領子讓我看他肩膀上的一個傷疤,那裡曾經被子彈擦過,血肉愈合之後,留下了蜈蚣般曲折的迴路。
如今依然是機場,他依然連帽衫和運動褲,依然站在我面前,背著大包小包地沖我笑著。就像時光從未在我倆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還記得那回到了機場之後,遍地找不到他的人,手機也打不通,卻一抬頭看到他在沖我招手說「Hi」,他穿著淺灰色的上衣和褲子,坐https://read.99csw.com在玻璃幕牆邊上抽煙,整個人都隱匿到後面宏大的背景中去。
「你知道,我早晨醒來,望著他鬍子拉碴的睡顏,聞著他的口氣,突然覺得很恐懼。」電台裏面的女聲這樣說道。
他不發脾氣的時候,簡直是天底下最討人喜歡的人,他幽默又健談,見識很廣,頭腦轉得很快,我的朋友們都喜歡聽他講在世界各地旅行遇到的趣事。那個時候我在寫小說集,夜晚常常失眠,他和我用skype聊著天,他一邊趴在床上困得不行,一邊信口開河地給我講故事。
「我已經兩年沒回香港了,你後來去過香港沒有?」我問C,我和他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幾乎每兩個月都要來一次香港,有的時候是出差,有的時候是看我,他發誓他會在三年內搬來香港,然後就娶我。
「你那年在馬來西亞的時候就求過,在熱帶雨林登山的時候,」我打趣,「還是一樣的套路。」
高速公路在黑黢黢的崇山峻岭間延展,路上幾乎一輛來車都見不到,只能看到馬路上熒光色的小點指向遠方。
C咯咯地開始笑,他說,不公平,為什麼你分手之後反而瘦了,還有了肌肉。
突如其來的肌膚接觸讓我在座位上驚跳了一下,我看到他受傷的眼神,主動伸手去拉住他的。
「剛才在加油站,喬治偷偷告訴我,說看得出來我們吵架了,讓我好好哄你。我要怎麼才能哄好你呢?」
「那你這麼晚還出城做什麼?」我問他。
小的時候母親對我很嚴厲,我每次哭泣她都會叫我不要哭,所以我每次哭都是無聲無息地在流眼淚,C則在一邊說,你要難過你就哭出來啊,哭出來會好很多。但我終究還是止住了眼淚,哭泣之後我才覺得飢餓,一個人吃光了整份套餐,C又去買了一份。C吃完之後,我們很默契地朝不遠處一家汽車旅館開去。
「其實也沒有變很多。」我輕輕地說。
我們開始緩慢地親吻對方。他從我的脖子一路親到我的鎖骨,他依然記得我每一個敏感的地帶,但是記憶中那種渾身像通了電流一樣酥麻的感覺並沒有如期而至。我轉頭去看C,他看起來也很困惑。
「沒關係,我會娶你。讓你在我身邊變老。」
「要我來開嗎?」我問。
我說好。
我迫不及待想要在他面前表現得寡淡冷漠,所以克制了很久,才允許自己顫抖著手回復了他一個字:「好」。
「性生活也非常無趣。」那個女聲又補充道。
「不用了,我還記得我教你開車的時候,你差點把我們兩條命都搭進去。」他撇撇嘴,那時候我把他新買的車的後視鏡都給撞掉了。
「是啊,我現在每天都想念香港的吃的。」我回答。
「你們去哪兒?」他禮貌地問。
「說過,就在我們分手前一個星期。」
加油站有位老人央求我們載他到幾十公裡外他女兒經營的一家小旅館去,老人叫喬治,背著一箇舊書包,手裡還拿著一罐啤酒。
「那你高興嗎?」C問。
艾倫很盡責地能夠在最恰當的時候給出最恰當的反應,他的情話說得很動聽,眼神中的愛意幾可亂真,但是他從來都不會記得我喜歡吃什麼,也不會兌現他的任何承諾。我和艾倫從不吵架,但是並不代表我們之間很滿意對方,所以當艾倫一忙起來之後,他就立刻把我甩了,投身於更重要的事業中去。
「可能是我老了的緣故吧,只想呆在城市裡,有酒有人才熱鬧。我有一間挺大的公寓,每周末我的女朋友就會來過夜。」說到女朋友,他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要不我們回洛杉磯吧,我想去聖塔莫尼卡海邊喝杯酒。」C說。
「生活本來就應該是平淡的,像我們這麼戲劇化才不正常。」我說,和C分手之後雖然難過,但過上按部就班的生活確實讓我長舒了一口氣。
「放心,我的幾個好朋友已經整過他了。」我摸了摸C的肩膀以示安慰,他氣得臉都紅了。
我從未質疑過read.99csw.com他很愛我,但是也常常擔心著他無法捉摸的發作。有幾次他在家裡發怒,摔碎了公寓里幾乎所有可以摔碎的東西,而且抓著我的領子,死死把我定在牆角,捏得我的手腕咯咯作響。有幾次他在外面發作,都是因為很小的事情,比如沒有趕上公交車,或者錯過了餐廳預訂的用餐時間,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而且拚命推搡著要把我趕走,有一次我們差點被過路的車撞了,交警幾乎要強制押他去醫院。我害怕他失去理智的樣子,怕到我每次和他見面都提心弔膽,最甜蜜的時候也膽戰心驚。他常常說他心裏面有個魔鬼,時不時就掌控他的腦子,讓他做出些極端的舉動來。
這個是八十年代移居來美國的香港人開的酒樓,門口的牌匾和角落裡供奉的菩薩都和香港的一模一樣,但是海鮮吃起來卻少了很多細膩。
「下回就輪到你來悉尼看我了。」他很瀟洒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有點外八字地大步走開了,他在人群中的背影那麼明顯,我直到地鐵來了還在伸著脖子遠眺。
「我說過那句話嗎?」我狐疑地問。
好在二十五歲來了又過了,連帶著之後二十六歲,二十七歲,曾經朝夕相處的人慢慢就到了一年也不會說一句話的地步,我當年上完瑜伽課手拉手去吃芒果刨冰的閨蜜相親成功,很快就結了婚有了孩子,因為討厭香港的梅雨季節天天下雨,我搬去了一個半年才下一場雨的地方。雖然我當年下定決心要留在原地和同一個人一輩子攜手到老,也不可避免地被捲入了時間流逝的洪荒之中。
我陪C去Enterprise租了一輛賓士SUV,他眼也不眨地就刷了卡。
「也是。」他回答,之後就是長久的尷尬。
我帶著C去洛杉磯華人區的海鮮酒店吃粵式早茶。
我和C認識是他在香港出差的時候,我們剛剛墜入愛河,他就要回到悉尼去,他原本是周日晚上走,結果臨時改了早上的飛機,起床后我蓬頭垢面跳上一輛計程車就往機場趕,一邊趕一邊看著頭頂上空劃過赤臘角海灣,然後在大嶼山上方拉起來的飛機,生怕等我到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那個時候他來香港看我,每天早晨做飯給我吃。最後那天他給我做了煎蛋,煎了培根,用三花淡奶沖了凍奶茶。然後他送我到地鐵站,在地鐵入閘口把我的包和文件夾都遞給我,親了親我的嘴唇。
「那時候買不起鑽石給你,現在終於買得起了。」他說。
我們開始熟悉又陌生地撫摸對方的皮膚,他右肩膀上的紋身是他曾效力的一家橄欖球隊,是當地一個很小的幾乎沒人知道的俱樂部,我每次去看他,都會在年久失修的體育館里喝著劣質啤酒為他加油,自從和他分手之後,我一場橄欖球賽都沒有看過。兩年沒見,他發福了很多,肩膀和胸前的肌肉隱藏在一層軟軟的脂肪下面,我試著枕在他的胸口,那是以前我們同床共眠時的姿勢,他總會強勢地用一隻手把我箍在他的胸前,有時候我去上廁所,他會特別驚惶地醒來,在黑夜裡緊張地喚我的名字。
「你很想去大峽谷嗎?」他問。
在時間的長河裡,到底是什麼都沒變,還是什麼都變了呢?
「我知道。我天生敏感沒有安全感,你又有躁鬱症。我們是真的不適合在一起。」我說。
C伸手去關了電台。
就那麼一個字,振聾發聵,我腿都軟了。
「她以為我有了新男朋友,正替我高興呢。」
「難為你還記得這件事。我當時白天黑夜等著收你充滿嫉妒的回信,你倒好,半個字都不回復我。」
「只是想去看看。」C出聲回答。
電腦提示有新郵件的時候我正在電話里和艾倫吵架,我剛賣出去一個短片的劇本,艾倫要我分他一半,因為我寫劇本是因為和他相處才有了靈感。
我和艾倫在一起一年多,最初找他是因為他長相和聲音都和C很像,我和艾倫在一起的時候,好多次差點把他叫成C。
「沒關係,read.99csw.com我沒去香港,後來我的上司離職,他們讓我做了悉尼辦公室的經理,工資翻了一倍,最近剛買了房。」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在陰影里看不真切,「有了房子之後,我又養了只貓,英短,你一定會喜歡的。」
「你不說我都忘記她了。沒有簡,也沒有其他人,你知道我們並不是因為感情破裂才分開的。」
凌晨一點三十七分,電台里在播的是情感節目,有一位婦女在問如何對她結婚多年的丈夫重新產生激|情。
我收拾好東西出去的時候,李艾正趴在桌上玩手機,她看到我出門,沖我比了個大拇指。
我們在下一個路口把喬治喚醒,他在他女兒的旅館門口下了車,臨走前不忘囑咐我和C要好好「享受人生」。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要你貼錢請我吃飯,這回就都讓我來付吧。」
「對不起。」他用蓋過音樂的聲音吼道,「像你說的一樣,我什麼都做不好。」
「媽的,不如等下開車經過他家讓我去揍他一頓。」C恨恨地說。
「我女兒在棕櫚泉那裡經營一家旅店,我答應今晚去給她幫忙,誰能想到剛才加油的時候車子的引擎壞了。」
「我很怕老去。」
我記得和他的無數次爭吵,中間還夾雜了他的欺騙,我的隱瞞,其他的男男女女,但是如今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時光,能想起來的都是些平實的細節,比如我和他去吃避風塘炒蟹,他會把蟹鉗拆開了,把最大的那塊肉塞在我嘴裏;比如好多人一起去吃火鍋,他能精準地夾起芝士包心丸放在我碗里;比如過馬路的時候我鞋帶鬆了,他會很自然地蹲下來幫我系好。
我們很有默契地下了高速,開始找東西吃。
艾倫說,不給錢你就走著瞧吧,我憤恨地把桌上的花瓶砸到沙發上,因為怕碎。
「你知道嗎,我和未婚妻瑪麗分手,也是這個原因。」C突然開口說。
「那你調去香港了嗎?」我問他。
「起碼比一般的日子更高興吧。」
我現在看著他給我張羅早餐,把一杯熱乎乎的可可塞到我凍僵的手裡,覺得恍如隔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哭起來,身體在暖氣下面化成了一攤水。
「八年前和家人來旅遊的時候跟著旅行團去的,只記得行程很趕,除了拍下了幾張照,別的什麼都不記得。」
「總是有可以做的事情嘛。」我安慰他。
「我們好像沒辦法在日出前趕到了。」他有點沮喪地說。
C洗澡后噴了古龍水,他的親吻聞起來很熟悉。他用的古龍水依舊是我們第三次約會的時候我送給他的那款。
「其實一般,你知道我很討厭登山,慢跑這類長時間重複的運動。」
開回去的路順暢了很多,電台裏面播著搖滾樂,C一邊開車一邊跟著節奏晃著腦袋。
「那我馬上就老了。」
「怎麼了?」C狐疑地問。
「要變美才能找到下家啊。」我開玩笑。
我和C沿著10號公路向東開去。
「對不起。我自己都不記得我說過。」「沒關係。」他扭頭沖我笑了一下,夜色里的他的笑容那麼年輕,就像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左邊臉頰的酒窩也是一模一樣。
「也不是最後一次見面啊,我們現在不正面對面呢嘛。」我笑著說。
沙漠里乾巴巴的風從窗外吹來。我想起上一次坐在他的副駕駛上,我們正開在香港新界的盤山公路上,車裡悶熱得像個牢籠,空氣濕漉漉的,衣服牢牢地粘在身上,我們正急著開去廣州,C要在那裡見我的父母。
「可能因為體會過愛的濃烈吧,所以很怕被卡在無聊的日常生活的齒輪上。」C下結論般地說。
艾倫說好不好,說不好也沒什麼不好,我早就知道他並不喜歡我,我對他也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只是覺得在異國他鄉,有一個人能夠說說話聊聊天,冬天的時候一起偎依在床上,總比孑然一身要好。
「那裡有什麼意思,除了山就是沙漠。」
那年他的奶奶去世,把家族祖傳的戒指留給了他,他買通了導遊九九藏書,偷偷摸摸策劃了一場求婚。有一陣子我們總是去看婚紗展,他拉著我讓我試各種各樣的婚紗,我喜歡短款的,他非要我穿長款的魚尾裙。
我能感受到微妙的尷尬,C說,你隨便放點音樂吧,有點聲音就可以。他專註地看著前方,因為習慣了澳洲的靠左行駛,有幾次他差點和隔壁道的車相撞。
「我當然嫉妒了,嫉妒得發狂,把你之前發給我的那些說永遠都會愛我的郵件拿出來看,一邊看一邊痛苦。李艾差點把我拖去看心理醫生。」
「你知道,喝杯啤酒不會違法交通規則的。」老人揮揮手,看了我一眼,「不過要是我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我也捨得不冒險。」
「現在你可是有錢人了。」我調侃他。
「真的嗎?」他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我想開車去大峽谷看看。你去過那裡嗎?」
「沒關係的,我在的,會好起來的。」C摟著我的肩膀安慰我,他遞給我餐巾紙,讓我大聲地擤鼻涕,不停地拍我的背。
那裡有我和艾倫在一起的時候,艾倫留在我家的洗面奶和須后水。
「如果現在出發的話,正好能趕上看日出。」
車子穿過一個隧道,說話都有隆隆的迴音。
「我真是開不慣靠右行駛的路。」
「你說我你會永遠愛著我,原來你是當真的。」我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紅血絲,他臉上的雀斑,他鼻尖的絨毛,他下巴上的胡茬。我多麼想欺騙自己我們能夠回到過去,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沒有。你還記得那時候我打電話給你嗎?打了快有十次你才接起來,你聲音很冷淡地告訴我你要去美國了。你不在了,我過去又有什麼意義?」他轉開臉,假裝對牆上的一幅字畫產生了興趣。
「要是你早點兒診斷出來,早點兒吃藥,我們或許不會到這樣的地步。」我說。
「好小伙,你可幫了我的大忙,我給你去買瓶啤酒。」
「你不用為了我……」C做了個手勢,指了指垃圾箱。
C的確診讓我更加沮喪,我原本以為愛能改變一切,但說真的,我又怎麼能改變他自基因裡帶來的精神失調?
因為送喬治去棕櫚泉,我們額外繞了很多路,凌晨三四點的時候,C已經很累了。
「請便。」我指了指窗口。
「聽起來很有意思。」
他飛回悉尼不久,我們再一次因為微不足道的事情吵了架,彼此撂了很多狠話,他情緒突然崩潰,我們在電話里大吼大叫和哭泣過,然後就是那麼一個瞬間,我們突然意識到再也無法相處下去了,於是就立刻很平靜地分手,沒有第三者也沒有錢財瓜葛,他把我公寓的鑰匙寄還給我,我把他送我的戒指退還給他,彼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程度退出了對方的生活。
「分手了。」C淡淡地說。
裏面躺著我退還給他的那枚戒指,但是戒指上鑲了一顆小小的鑽石,那麼美,那麼閃耀。
喬治講著講著就在車後座上睡著了,他孤獨地縮成一團,靠在右邊的玻璃窗上,此起彼伏地打著呼。
「我以為你分手之後會和簡在一起,我們當年約會的時候,她就常常想來插一腳。」我岔開話題。
和他的相遇從一開始就像是久別重逢,所以即使知道異國戀並不容易,我們還是義無反顧地陷入其中。
「那你也沒回復我?」
我回復的時候,C也醒了,他開始把衣服和沐浴露都放到行李箱裏面去。
我們又試了試,還是沒感覺。
我們和衣躺在汽車旅館散發著霉味的床上,我還枕在他的胸口,他還用一隻手充滿佔有慾地把我圈起來,所有的動作都毫無情慾。
我被簡訊吵醒,是李艾發來的,她說,你昨晚沒回家,一定很爽,順便配一個做鬼臉的表情。
C一口就答應了。
「你家樓下那家酸辣豬扒米線真是最好的宵夜,我之後再也沒有吃到過那麼好吃的湯頭。」C嘖嘖嘴。
出城之前,我們在加油站加油,順便買飲料和零食。他還記得我喜歡的薯片口味。
「還記得我們約會了三個月,然後第一次上床的情景嗎?」他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