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婚禮偷心客

婚禮偷心客

作者:大頭馬
安東愣了一下。「她不是婚禮偷心客啊。」
「你為什麼就這麼自以為是?!」
「不試試?」
「我說公司的事兒!」
「女的?!」我脫口而出后才覺察到為時已晚。
一聲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我的講話,我抬頭一看。
我依然沉浸在安東和我是同一類人的震驚中沒能恢復,不得不說,煙這一道具確實讓他不一樣了,起碼對我今天的反社會搖滾小子的定位產生了碾壓性影響。「第三場。」
然而那是五年前了,沒有移動互聯網,沒有微信,沒有微博,沒有社交網路。一切關係維繫的工具就只是一個電話號碼。而安東甚至連她的電話號碼也沒來得及記下。
我們都是婚禮偷心客,參加婚禮的目的只在於挑中一位合適的賓客來一段24小時的閃電戀愛,不在乎對方和新郎新娘是什麼關係,是否單身,是否養貓,是否罹患絕症。是否刻骨銘心地深愛另一個人。我們只關心這24小時的愛情是否完美,節奏是否勻稱,雙方是否全身心沉浸,開始時和結束時是否同樣眩暈。
安東告訴了我答案。我沒想到在第二次遇到Nicole之後,又能第二次再遇到安東。
我看著台下的安東,他也在看著我。
我看到新郎新娘一口油條包飯差點沒噴出來。新郎就是我按安東的意見幫他把第一次約會定在了黑暗餐廳的那位。而新娘……上回沒看清,直到她開口我才確定這麼難聽的聲音絕對是同一個人。
沒想到其他人來得更早。他們圍在上季度業績表面前。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看到老王從人群中擠出來,上前笑道:
「呃,那也行啊。」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一步一步走回剛剛的桌子,走到Nicole身旁。「小姐,你願意賞光跟我跳支舞嗎?」
「說明她缺乏維生素?」
不出意料,倩倩的男友舉起手機向我們這些形色冷漠的人發起提議。通常總是飯桌上最沉不住氣的人提出動議,而最沉不住氣的那一位往往是一個胖子。一分不自信,三分不自省,剩下七分不在意。一,二,三,加完了三位陌生人,我才故意點中她的頭像,佯裝看不出頭像的照片是誰,「『Nicole』是哪位?」她向我招手。每一步都在頻率上,多麼優雅的開頭。
婚禮開始進入新人祝酒的下半場。我編了一條「婚禮很無聊吧」的訊息剛準備發出,突然,之前那個叫「安東」的卡通頭像回了我:
然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我們。
音樂響起,我聽出那是《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我很喜歡的一首歌,剛準備對婚慶公司的品味訝異一下,緊接著就發現安東臉色慘白。
「這裏?」
「為什麼?」
「第一次見面是最重要的,你應該盡量展現最好的一面給對方。」
「不不,我覺得你應該展現最普通的一面,你又不是和他就談一天戀愛,以後在一起了,也不可能天天化妝啊!做你自己就好。」
我笑了笑,走過去。
我嘴角揚起,往宴會廳里走,渾身的自信好像又回來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她懷疑地看著我,「哪些?」
「我們什麼時候有搭檔這玩意兒的?」
我上前。「老闆,您這是要把諮詢室改網吧?」
「她到底談沒談過戀愛啊?」
「怎麼樣?等一下,我猜猜,2倍?3倍?還是5倍?」
「香水。」
「你去公司吧。」
「哦,一本小說,美國人寫的,講一個男人如何發跡之後追求他年輕時喜歡的女人,然後……」說話的同時倩倩把書的封面展示給我,《了不起的蓋茨比》
「你衣櫃里就這一件禮服裙還是想暗示我什麼?」
「多虧嘉琪老師,我才能有今天的幸福啊!」
而這一次呢?
隨著工作程度的加深,我發現我和她不僅在愛情價值觀上不同,在各種價值觀上都幾乎是相左。兩周之後,我實在受不了她跟著我一同接待諮詢對象,卻不斷在工作中打我的臉。
「精準!網戀,乾柴烈火,非她不可。」老闆拍拍我,「與時俱進啊余嘉琪,與時俱進。」
「下面,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哈哈哈。」
「男朋友?」
「你要以一般社會眼光看,這麼說也不錯。不過,有長期伴侶還玩這個遊戲的,也不僅僅是為了刺|激。」
唯有一點我不同意Nicole。那就是愛情是要面對面,眼睛對著眼睛,手握著手才會醞釀出的東西。微信上發的照片PS得再漂亮,又怎麼及得上對面的人一顰一笑來得讓人心動?儘管你能看見她的雀斑。但那就是真實。
「你說你也是婚禮偷心客的意思是?」
客戶老老實實閉嘴,我坐在離他和約會對象三張桌子遠的地方,但除了耳機里聽到他的聲音之外,也不敢相信他就在我附近。
「不是,您啥意思啊?不是還有一個月嗎?這都開始拆牆了?」
「咋了?不會是10倍吧?」
我同意安東說的。我們選擇在婚禮上玩愛情遊戲,正是因為在這個場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你壓根就不認識。
我打了個響指,「……這就是我要說的重點。你看啊,你畢竟是學計算機的。」
與此同時Nicole發了條微信過來,「婚禮很無聊吧?」
「您這是?」
「說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東那種過來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這種論調竟讓我鬆了一口。我和他們本質上不是一種人。
「抽煙嗎?」安東遞過來一根煙。
混蛋,無恥,罪大惡極,這是作弊。
「那麼這場婚禮……」
「啥?」老王和老李在旁邊問,「我們要被開除了?」
「有什麼發現?」
「那天婚禮放的也是這首。」安東語調平靜。
「對。」
「那不是欲擒故縱。我壓根沒有在玩遊戲。」
安東告訴我僅憑一點他就看出對方不是那種人。
「恭喜你,你終於有微信了,現在加下我。」走到諮詢室,我看到Nicole正幫老王弄手機,我感到一股無名之火。
「不可能。」我回想起了上次安東是如何嫻熟地在我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勾搭上了Nicole。
我笑了,她也笑了。這大概是我們認識以來,我是說她以張妮可的身份我們認識以來,關係最輕鬆的一刻。
他最後發現,找到那姑娘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參加婚禮,各種各樣的婚禮,寄希望于那個姑娘——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會出現在某場婚禮中繼續她的愛情遊戲。
「啥?」
「其實金老闆他,早就決定要把公司網路化,他讓我根據你們諮詢的數據,開發了一個自動程序,可以替代人工諮詢。這一次只是拿你們部門開刀,下一次……也許最後所有人都要走。所以你別太難過了。」
「這三個月張妮可就交給你了,你帶她熟悉熟悉這工作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打算跟老闆要求把張妮可發配到其他人那裡搭檔。剛進辦公室就發現老闆在網上和一個漂亮的頭像聊得火熱。我只好默默退出來,打算還是直接找張妮可本人聊聊。
婚禮在郊區一棟金碧輝煌的冷清酒店內舉辦,仿高迪後期建築,搭配古羅馬浴室內飾風格,再加上十二羅漢壁畫,婚禮的主題是現代希臘,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白紗。便宜易燃。「兄弟,不合適吧?」
「別聽他的,喝橙汁!」
他的贊同出乎我的意料,讓我反而有點兒慚愧,畢竟在這方面我也沒什麼底氣,我沒有一個超過24小時的女朋友,說穿了是害怕承擔責任,逃避現實,寄希望一種審美式的生活。
我回憶了一下,確實有這回事。只是那都是什麼時候了?燈都關了你跟我說這個?
年輕,驕傲,擁有良好的教養,經濟獨立,人格自由,終日活在幻想中,享受現代文明並在坐而論道時理性地與其保持距離,熱愛美並以此為借口脫離道德層面的審判,虛榮但不偽裝並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由此產生的負面評價。剛剛走進來的這個挽著老公胳膊噴著祖馬龍橘子香的女人,那邊那個已經坐下假裝心不在焉刷著手機新聞的小夥子。
「單純聊天你會找一個婚禮偷心客?」
「我是說你不用惦記那個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說成偷心這麼好聽。」他打著火機,點上第二支煙,在我反駁之前繼續說,「我知道,你想說你覺得這是愛情啦,只不過維持短暫,等等等等。我告訴你,這就是個博弈遊戲,只有所有參与者都是純粹理性,才談得上各取所需,才有點兒接近你說的愛情。」
「為啥?」
「嚯,那一桌,厲害了!」安東眼睛發亮。
只過了不到十秒,「啥?」
「啊?不會也在那桌裡頭吧?」
「陽光明媚,歌聲飛揚,歡聲笑語,天降吉祥,在這美好的日子里,在這大好時光里,我們迎來一對情侶金建寶先生和吳良玉小姐的幸福結合……」
我又想起來那次婚禮Nicole整整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誰會在遲到了一個半小時還來參加一場婚禮?也許還有另外一種答案。
我站了起來。
我啞口無言,她說的似乎是那麼回事。
「沒事兒,就是不想幹了,覺得沒意思。」我輕描淡寫。
Nicole出人意料地穿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婚禮上那件連衣裙。
不得不說她笑起來的樣子讓我確認沒有成全安東是無比正確的選擇。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這場婚禮該不會……」
「我不懂。」
我趕緊緊張地四處張望起來,然後才想起來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位姑娘長什麼樣。
安東苦笑了一下,「與其不願意,我相信他們大多數就是真不知道。」
當然了,也是因為我剛鎖定的坐在隔壁桌皮膚小米色的運動風女孩,還沒能接受我的挑戰。這一次我竟然遲遲沒能找到破冰之法。我還需要等待。
而24小時愛情俱樂部呢?
多麼缺乏靈魂而需要愛的人們啊。
「嘉琪啊,老金他說得是,你別衝動。」老王上來勸阻我,也就是他和老李這樣的元老才會喊老闆老金。但我早就發現老闆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
「哈?這麼巧?」回到宴會桌的安東一眼認出了我。
「嘉琪,你這話說的,又不是演宮斗劇,她上位你走……線下線上,換湯不換藥,公司還是需要你啊。」
「我也是X大的心理學……我學歷是沒她高,但您招一計算機科學博士算怎麼回事兒呢?!」
「不說專業,就從職位權責上說,確實如此啊。這要是家IT公司,我跟在你後頭為IT宅們紓解心靈,我也不會跟著你就代碼問題插什麼嘴啊你說是不是?」
「原來你也是挑的啊。」這已經不是挑釁,而是罵人了。
他是這場婚禮的伴郎。
對,這不關我事。read.99csw.com
她猶豫了一下,停下來。我幫她點火。
「你不會不表示我不允許你插嘴啊。心理學我懂得是沒你多,但我也可以表達我的看法吧?這就是為什麼我支持線上諮詢。每個人都可以陳述問題,每個人也都可以給他人解答。對了,你不是多元主義的信徒嗎?怎麼到這裏就變成你一家獨大了?」
「你能管那個叫肉?!」
然後依然是耐心的等候。
我看著報告上的唇印,終於知道這是怎麼來的了。想必Nicole早上報到時,早已發現了這個巧合,這個唇印就是她給我的驚喜。
「嘉琪,別瞎鬧。」
我看著他身上綁著的蹦極繩索,「不敢當,主要還是你天賦異稟啊。」
「那你關心她喜不喜歡你幹嗎?」
「那太好了。」老闆說,「她是你的新搭檔。」
「啊?你就這麼打算放棄了?」
「沒有。」
為了找到更多的參加婚禮的機會,安東不得不需要更多的理由。而找到一個搭檔,入場券就多了一倍。
Nicole?!
這就是為什麼我確信安東不會拒絕我的戰略合作邀請。我把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他面前,他起先是不解然後是驚訝——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說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鏡和黑色羽毛耳墜,穿棗紅色毛衣那個胖妹?」潛台詞在穿成這樣究竟有誰買賬。
中午我在消防通道抽煙,Nicole出現了,手裡拿著一包煙,看到我本想走。我叫住了她。
看著安東坐到了Nicole身旁談笑風生,我才注意到Nicole的腿形比我想象得還要優美好看。我不是一個不接受失敗的人。就像我剛說的,愛情遊戲嘛,不是掠奪遊戲。成人之美,我懂。
安東掏出一疊文件,「我仔細想過了,按我們那種大海撈針的方法,指望從陌生人的婚禮上再次巧遇,這概率大概是0.12。」
這就是為什麼我精心準備了這份季度報告,試圖說服老闆移動互聯網造成的衝擊只是一時的。「時間很快會證明那種靠虛擬網路維繫的關係,根本不叫愛情。」
當然了,他們會這麼以為,更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根本就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交網友。他們覺得不見面不約會不吃飯不跳舞,光靠發發微信,一起打打Dota,就能成就一段愛情佳話。
「我只知道她失敗過一次。」安東掏出一支煙,「對方是我。」

2

「玩心很重啊,小夥子。」他說得沒錯,現在是四月。
然後抬頭看我。
「那我自個兒准先抑鬱了。反正我這輩子就打算教人談戀愛。談戀愛,多美好啊。」
「月底,等你勝利的消息。」
「張妮可,我得跟你聊聊。」
「所以我已經不在河邊走了啊。」
然後我在她面前一個人跳了幾個動作,邀請舞的起手式,再一次彎腰把右手遞到她面前。所有人都看著我,好像我是個神經病。突然,我感到清脆的舞步聲在我旁邊響起。我一看,是老王。
為什麼是婚禮?
「很奇怪嗎。」
所有的戲劇瞬間彷彿都被我撞上了。這一刻我真擔心安東會奮不顧身跑上舞台,替代我的前老闆跪下,「我們才是命中注定。」或者乾脆抱著他的新娘從這個地方逃走,永遠消失,直到很多年後我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的菜場遇到正在買魚的他倆。
「沒法玩?你上次不還玩得挺欲擒故縱的。」
但經過這事兒,很明顯同事們的幹勁都消解不少。有些人甚至當面開始詢問其他部門的人員情況,還有沒有空缺。
「我不懂你說什麼。」
左手邊穿紅色毛衣戴倆巨型珍珠耳環的胖妹叫倩倩,在圖書館工作朝九晚五,出一份份子錢,自然帶著男朋友。右邊的娘炮左耳上穿著宗教意義不明造型的耳釘,入座時朝我甩了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已打定主意等下假裝沒記住他的聯絡信息。對面的姑娘看上去夠辣,只可惜戴了副過於誇張的廉價睫毛,眼睛不斷湧出的淚水表示那副美瞳也不是什麼好貨。坐落在這群人中我起先是心安,自信今天選擇穿「AC/DC」T恤和漿洗多次而自然發白的仔褲還算出眾,接著就開始擔心挑不中一個足夠心動的姑娘。
Nicole正抬頭向我這邊打量,我知道剛發的微笑表情如果不在一定時間內配合第二條有信息量的微信,就會被她解讀為禮貌拒絕的訊號。不管面前這哥們是什麼樣的神經病,我現在得終結這段小插曲了。「安東老師,不,大師,你說的我非常贊同。既然大家都有聯絡方式,不如我們以後手機慢慢聊?」
「嘖,我招張妮可進來有別的原因。」
「余嘉琪。」Nicole輕輕喊住我。
「還是算了吧。」
「讓他們都別動,還有一個月。要玩就公平點。」我平靜地說。
「少來了。」
「這麼高?」
「也許是忘了。」
報告一如既往的精彩,鼓舞人心。實際上我知道公司的業績一直在嚴重下滑。哦對,忘了說,我在本市最大的心理諮詢中心上班,做的是戀愛婚姻諮詢方面的培訓。簡單地說,就是教人談戀愛的。聽起來是不是挺諷刺。不不不,當我遵循嚴格的心理學手段為來訪者解決社交情境中的障礙時,我並不覺得他們,大部分人所秉持那套傳統戀愛觀有什麼錯。真命天女,白頭偕老,此生唯一。我尊重傳統,而且真誠地願意以這套標準為出發點幫助愛情絕症患者。
頭次發現安東這本相簿的時候我簡直欽佩他的勇氣,「你就不怕哪次被對方發現,愛情現場變事故現場?」
「謝謝,這是我從你那裡得到的靈感。你之前不是跟我提到過心理統計嗎?我後來仔細琢磨了一下這玩意兒,然後去認真研究了參加婚禮的人群的樣本。」
在安東的指導下我的戀愛培訓技術突飛猛進。是的,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是Nicole說的那套理論是對的。愛情不是只有專業人士才能掌握的遊戲,或者說,不是只有拿一張心理學文憑的人才懂心理學。這世上受過傷吃過苦頭,走過彎路總結過教訓,開懷大笑過深夜哭泣過,見過人生百態的人,都多少懂點心理。他們也許不知道人到底為何而笑,眼淚是怎樣通過生理機制產生,被蚊子咬了為何會下意識去拍打,愛情又是怎樣一種東西。但是他們都多少知道,怎樣讓自己喜歡的人喜歡上自己。
「啥?」我回。
「我是說,不安全。」我揪起滌綸面料的桌布,抬頭看二十米高的十二羅漢,「雖然這煙霧報警器是觸不到的。」
「啊?」她回頭看是我,咧嘴笑了。「怎麼?」
「老闆,你不是不知道我們這個部門的特殊性。不是我直男癌,女性在這個問題上較為情緒化,不容易冷靜分析兩性關係……」
「你就覺得你那套觀念是對的?其他人的都是錯的?!那些網戀的人,他們就不算是愛情,只是過家家。只有你,你那套一|夜|情,不,24小時愛情觀才是真正的愛情是嗎?!」
「什麼?你要拜我為師?」

3

「哦對對,你可能不記得了。一周前?福祿大酒店?牙醫的婚禮?」
「你好,我是安東。」
這時,T型舞台上的節目又再進行到了耳熟能詳的新郎跪求環節,光輝宏大的音樂響起,暫時淹沒了我們這些群眾演員。而我發現,安東正站在舞台上。
雖然我不喜歡進攻型的,但這一次畢竟是我的本色出鏡——一位穿著在大街平均青年水平、戴黑框鏡、熱衷低智遊戲的平庸男青年。如果非要說看上去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他絕對不是gay。為這姑娘能看透我的心靈美,也得加啊。
「看來我倆的命運就註定是要和婚禮脫不開關係啊。」
「先生,女性都喜歡自信的男人,所以你應該考慮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自信,而不是怎麼屈就對方的喜好。」
「我們倆沒什麼好聊的。」
「沒什麼大事,肯定又是電腦死機了。」
「別嘰歪,認真聽我的指示。」
混蛋,無恥,罪大惡極。這是作弊。我玩心太重?他才是那個為了多玩幾場遊戲不擇手段獲取入場券的敗類!
安東拿出一本書,「她自己寫書了。」
「不算吧。他參加婚禮有別的目的。」
「你們想幹啥?!」金老闆已經站了起來,在台上吼著,聲音從話筒傳來震徹大廳。可沒人理他。
「Hi,你在看什麼?」我向倩倩那邊移動了一個座位。
就是這樣的幼稚,才導致前來接受心理諮詢和愛情培訓的人越來越少。老闆已經在考慮要不要取消我們的部門,合併到其他部門去。
我到底是在堅持什麼?
「巧?在本市參加婚禮,想不遇到你才難吧!」我語帶譏諷。
只有最後這點讓我感覺靠近了一點關鍵,「眩暈感?這不都還是營造出來的嗎?」
「喂喂,你確定第一次約會要在這種地方?」
「還有一個月呢,你就這麼著急?」
這是婚禮偷心客的退出儀式的標誌。
也許是剛剛的這幅畫面刺|激了我,或者是安東這個競爭對手實在是讓我不服氣。總之,絕對不是因為那個叫Nicole的姑娘有什麼特別。我是說,對我們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人來說,這種想法簡直太危險。只要時機、氣氛、每個環節正確,任何兩個人之間都可以產生愛情。
「小余啊,與時俱進,與時俱進,我覺得,你是不是沒事兒也看看Z網站的心理學問答,看看怎麼在網上指導指導別人戀愛?」
「不,因為那時我已經從這遊戲里退出了。」
「沒那回事!」老闆試圖緩和氣氛,「第一,就像你說的,沒準兒你們部門還是可以保留的。第二,就算改成線上諮詢,我也沒說要趕你們走啊。都是老員工了,怎麼會呢。」
「您想讓我們滾蛋就直說啊。」
「哇,這什麼?真好吃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赫爾曼·黑塞、海明威……」
她不會是還在喜歡我吧?
「切·格瓦拉作證,我絕對沒有啊。」
這位安東先生多半來自剛剛混亂中隨手通過的這桌客人中的一位,我抬頭打量,一桌十個人刨去倩倩和她男友,我的目標Nicole姑娘,娘炮和那個廉價辣妹,剩下四位恰好都在低頭看手機,有三位是男性。出於禮貌,也是填塞等候合適時機進行下一步的間隙,我飛快按了回去。
「怎麼不是了?咖啡讓人精神緊張。你是不是學心理學的?」
「你呢?」

1

老闆緊緊地盯著我,輕輕發出一聲咳嗽,才把我從這個細節中帶出。
「你是說你沒喜歡過我?」我又補充了一句,「至少在那24小時裡頭。」
「我同意你是read.99csw.com因為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一個人。」
「別打人家的主意了。」
「就上次那個。」
婚禮有條不紊地進行,我和對面這位姑娘已經通過一次集體祝酒交換了潛移默化的眼神,彼此投射的荷爾蒙訊號飽含了來自同一場遊戲玩家的確認。這次就她准沒錯。遊戲正式開始——
人群漸漸散開,我終於看到了那張業績表,這個季度的第一個月,是一條略微下降的曲線,第二個月,是一條上揚的曲線,第三個月……
「算是吧。」
我追出去,終於在門口找到她,「不好意思,我剛不是故意的。」
「不不,線上那套東西我不懂。而且這個是原則問題。」
「我覺得你的氣質不像會看這種書的人。」
我笑了,好在Nicole看不見,我們誰都沒想開燈。
「戴領結穿得人模狗樣那個禿子,看見沒?那是我發現的第一個同伴,我和他在一場鄉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個女孩,那個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輸給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頭喜歡他什麼。」安東臉上浮現一絲往事如雲般的笑容,「當然更意外的是那丫頭竟然也是這套愛情理論的信奉者。」
「什麼?」我不自覺地把耳機從脖子上取下。
安東說他第一次見到那姑娘的時候在抽煙,「我要她第二次見到我的時候和第一次完全一樣。」
「哦,我昨晚交了辭職報告。」
原來是倩倩的男友。
老李站了起來,充當了老王的舞伴。
司儀提議大家一起向新人祝酒的時候那位穿弔帶連衣裙的姑娘匆匆落座,專心剝蝦的側臉還蠻好看。一分鐘后我百分之八十確定她就是這次婚禮我要找的目標。有誰會在參加婚禮時遲到一個半小時以上?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有誰會在遲到一個半小時以後還來參加這場婚禮?尤其我們這張還是距離婚禮主舞台最遠的桌子,人人都知道我們和新郎新娘一點兒不熟,包的禮金絕不會超過五百塊,在想著吃回本的婚禮混子和體驗生活的編劇之間搖擺。所以這位食指上套著戒指的姑娘一定別有目的。
「您這叫規劃啊?!」我奪下一個工人手裡的粉刷,攔住兩個把我最喜歡的沙發躺椅搬出去的工人。
「不會的。」
我把Nicole微信發來的語音聽了幾十遍。
安東笑了,「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他拿起那本書翻了翻,「不過看上去她倒是比我們都會談戀愛。」
「……什麼?」
是規矩就會有例外,每一個例外都是一個故事。安東就是打破這條規矩的人。他愛上那個姑娘,正巧就是在一場退出儀式上的事。這當然觸怒了退出儀式的當事人。
「她特意沒在婚禮上噴香水,說明她很尊重婚禮的當事人,不是拿這裏當一個獲得意外好感的社交場合。」
然後我們繼續安靜地坐著,直到半小時后看著那姑娘和那桌對面的男人開始眉目傳情。那男人剪著扎眼的短髮,脖子上掛著一個巨大的Bose,儼然就是另一個曾經的我。我在心裏默默祝福他。
我吃驚地看著老闆,懷疑他是偷聽了我的愛情培訓課才吐出這種句子。「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
她沒想到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終於當她面提到了這件事,臉上表情複雜,強做鎮定道:「不,你錯了。我不覺得美好,從來都沒覺得。」
「他們都不肯告訴你那姑娘是誰?」
老闆最終讓工人們都從公司撤出。
「退出?」我愣住了。
「難道是為了找打?」
我笑嘻嘻在她對面坐下。
另外兩位,一個是穿西裝戴金絲眼鏡用最新款手機的瘦子,左手戴著一塊造價不菲的手錶,看上去極有可能是金融男;另一個穿拽在褲子里的格子襯衫……好了不用往下看了,一定不是他。
可是有哪個神經病會想到早上六點鐘跑到懸崖上來舉辦婚禮啊?!
「哇!」
「咋啦?」
這感覺很好。
我終於認真向Nicole看去,她的視線和我有大約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東身上。安東掐滅煙頭,站起來走過去,將她很可能是撿勺子時特意遺失的耳環遞過去,「給。」
突然,我發現遠處有個遲到了的熟悉的身影。
我和安東第二次相遇時,那場來了八桌婚禮偷心客的婚禮,就是一場偷心客的退出儀式。當然了,除了我們這些俱樂部成員,誰也不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場婚禮。
然後我拿走司儀的話筒,對著那位驚慌失措的新娘說:
「雖然一個婚禮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認識的,但這期間的人際關係強度還是比陌生人要高相當多了。所以,我們從一個婚禮上其他賓客的婚禮找到她的概率,要比隨機參加一個婚禮找到她的概率高大概6.2倍。」
我出來時候,人群幾乎散去了。Nicole給了我一個檔案袋,讓我回家再看。
「不用了。」
同事們傳來了稀稀拉拉的笑聲。我敢於在分析季度報告時,拿自己的價值觀舉例,就是因為我們這個部門,全是男的。男人和男人間往往就得這麼坦誠,尤其是我們這樣一種工作。
「你當然可以簡單地叫我混蛋。自由而多元的前提在於尊重任何一種存在,包括你對我的存在的否定的存在。」
「你沒想到的事兒還多著呢。」
「所以你就招了個女員工?!」
「嘉琪啊,我承認你的業績過去,很輝煌。」
下班後為了歡迎Nicole,部門在附近常去的餐廳一起聚餐。氣氛很沉默。除了四十多的老王和剛剛五十的老趙,大家都知道Nicole是為什麼來的了,也知道了公司對部門將採取的打算。老王和老趙,大家很有默契地沒有告訴他們,以示一種對前輩的尊敬。二十多年前,他們也是黎明和劉德華。我不想讓Nicole覺得不自在,便替她解圍。她卻一點兒不領情,整場沒有接我一句話茬。
會場燈光暗了下來,婚禮照常開始,我熟悉的一切,背景音樂,妖冶燈光,司儀開始講話。
老闆拍了拍我肩膀,「別這樣嘉琪,我跟你一樣痛心。大勢所趨,大勢所趨啊。」
全公司幾乎都被我們部門的行動力嚇到了,所有人都在期待看到最終的結果是怎樣。直到月底前一天——
整桌的婚禮邀請函。
是一份人員名錄,上面顯示了一個月後準備勸退的員工。我們部門,全部都在。
我懶得再跟老闆多說一句廢話,像Nicole一樣重重把門摔上。
「所以接下來,只要這15個人結婚,每場我都去的話,找到她的概率應該會高不少。而這個月,就有三場。」
倩倩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安東仍舊是一身從衣櫃隨機挑選出來的行頭,我在他的多次教導下仍然死心不改固守底線,堅持露腳踝穿一雙兩千塊的鞋。「你好歹把這玩意兒拿下來。」
走到原來那桌,Nicole正好一個人坐著,安東不知所終。大好時機。我走到Nicole旁邊,「小姐,快到十二點了。」
「我,還就那樣啊。」
「就是他!」
「你注意她中間吃了一次維生素片嗎?吃前她看了好幾次手錶,維生素片是放在那種按日分隔的小盒子里的。這說明什麼?」
除了8點鐘例會的時候,我拿出列印好的報告時,上面的一個唇印讓我有些分神,這是啥時候印上去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一晚我不可能帶著這份報告啊。
「不,我沒瘋。」
「我是說,你還在找她?」
「當然沒問題了。」
「如果你能證明你的想法是對的。我可以退出這場比賽。」
「你準備怎麼辦?」
奇怪的是,我卻突然想起了許多畫面。據說人在死的時候,他一生重要的畫面都會像過電般一幀幀在他眼前回放。而此時,我的眼前卻出現了很多個重要的畫面。不是我的一生,而是別人的一生。那些所有我參加過的婚禮,新郎新娘擁抱接吻,珍貴一刻合影大家庭。我沒想起任何一個我在婚禮上勾搭過的姑娘的臉,我們是如何一步一腳印的心有靈犀,又是如何偷偷溜出婚禮的現場。沒有一個畫面和我自己有關。那些藏在潛意識的背景板在這時突然全部跑了出來。我想到了那對奇葩新人跳崖的瞬間——新娘穿的是紅內褲。「嘉琪老師,謝謝你。」
「科學線索。」
「不,她會想起我。」
「月底,你和妮可都來。記住啊。都來。公司的人也都來,高興高興。」
是一條幾乎平滑的曲線。
說完我拉著Nicole衝上舞台,在舞台上跳起來,這時DJ適時地換了一首曲子。我相信他是故意的。老王、老李、所有的人都衝上來。我們佔領了婚禮的舞台。
「你看她的包,有殘餘的香水味,但她身上卻沒有。這說明她平時有噴香水的習慣,這次婚禮卻唯獨沒噴。」
「你要幹嗎?」
「啥玩意兒?」
「在另一邊,女方親友桌那裡。」安東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這就是為什麼他和倩倩一起出現。
成人之美,我懂。
手機亮了,顯示有一條新微信。我差點為這位姑娘默哀,接著就慶幸地發現是另一個陌生頭像,卡通風格,如果不是點進去顯示「男性」簡直無法分辨男女。名字是「安東」。
「這哪兒的話?我們是真愛。」
「對啊,我上回不說這個月有三場嘛。這就最後一場。」
「啊?」
「不,這次我有預感。」
言簡意賅。
客戶成功地化解了約會對象在黑暗中吃飯所造成的緊張。不作驚人語,這是我在安東身上學到的第一個原則,只要氣氛到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就足以擊中對方。我學到的第二個原則是——
我猶豫要不要接。
「對。」
俱樂部無形無跡,只是默契的共同體,偷心客們的婚禮會在醒目之處做上只有他們自己才看得懂的標記,誤入其中的成員自然就清楚規矩。
「哦,不想幹了也好。反正你這麼厲害,不如自己出來開家公司吧。」安東好像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Nicole終於從震驚中恢復,朝我一笑,站起來接受了我的邀請。
「您為了趕我走也不必做到這樣吧?」
「我不相信,參加婚禮的人那麼多,每個人你都問過了?」
這一次我幹得也很漂亮。
我當然沒有急著加完好友就和她打招呼。何時Say Hi是見機行事的藝術,但無論如何千萬別在通過好友的下一秒就急不可耐地打招呼。我沒犯過這個錯誤,卻因為某次戀愛的開頭對方的主動示好而壞了心情,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如同我對那個女孩人格的預判一樣:進攻型選手的危險之處就在於他們往往並不是真正的玩家,只不過是藉由一場隨意的交媾撫慰他們很可能剛剛破碎的心靈。
「讓那些小屁孩以為發幾個表情符號就能把女神追到手?」我冷笑。
「不知道。」
既不是婚禮主角的九-九-藏-書直系親屬,也非對他們的婚姻關係起到重大線索作用的NPC。我和新娘認識源於一次廉價購買的潔牙套餐,在我順從地聽醫生的話花五百塊補了那顆遲遲下不了決心的壞牙之後,她順理成章成了我社交工具上的一員,說是要後續跟進我的牙齒情況,卻變成了隔三差五的深夜自|拍群發黨,我們的主要語言工具是表情符號,沒有必須要回復的禮貌。這段蜻蜓點水的關係結束於她發來的最長一段純文字信息,婚禮請柬。刨去親屬,我懷疑來參加這場婚禮百分之五十褲襠鬆緊不一的男性都是新娘的牙齒客戶,深夜遠程聊騷黨,沒有開始的偉大友誼同伴,還可以這麼說,潛在的婚後出軌對象。不遠處那位金絲眼鏡男伸手指摳齲齒的動作配合皺眉苦痛的表情適時給了我佐證。
婚禮邀請函。
地點是我選的。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不不不,就算做得再逼真,真的女人和塑料假人怎麼能一樣呢?你吃過素齋吧?」
「我絕不會讓我的客戶覺得素齋也能叫肉。」
我們又是誰?
《卡拉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問,你男朋友來了嗎?」
「哇,沒看出來你也懂統計學。」
「嗯。她現在不讀書了。」
「哇!嘉琪老師!」新郎看到我疾步走上。
安東沉默了一會兒,「你說得對。」
呸!還不是嫌部門經營成本高,我很了解老闆,商人的本性。說是部門改造,實際線上諮詢壓根用不了這麼多諮詢師,到時一旦改造完畢,大部分人都得拍屁股滾蛋,更別說那幾個四五十歲連微信都不太會用的老傢伙。

5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呆了一下,再次抬頭。那三位男人有一位已經放下手機,替辣妹夾了一隻阿拉斯加蟹鉗。
但誰又才是真正的觀眾呢?
我和Nicole的關係已經從一開始的白熱化日趨冷靜,繼而是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互不干涉。有那麼一兩次她差點兒被我無意間說的笑話逗樂,但很快又因為我在工作時指導客戶而表現出的那種對愛情遊戲的遊刃有餘而惱怒。
一聽老闆說這話,我瞬間就明白了。「您就直說吧。」
「上次?」
「我不是後來給你發微信讓你別亂來嗎?」
「啊?但你上次的確是這麼介紹的啊。」
我拿起來一看,《愛情偷心術》,「大哥,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
「呃,我看過這個。」我打斷她曲折的講述。
「要火嗎?」
鬼才相信這種話。就光我在公司呆的這三年,他已經離了三次婚。每年邂逅一次真愛。只是這次網聊了三個月,連面才見過不到十次。你告訴我這是真愛?
「短頭髮精幹。」
「這桌數過去右邊第二個女的,拿著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個,是我一次遊戲期間偷情女友的閨蜜。當時那女友還是個新手,不懂玩這遊戲的一些基本法則,24小時過後不僅立刻跟閨蜜分享了這次戀愛,連我的號碼也一起分享了。結果那個好奇心旺盛的閨蜜天天給我打電話追著我也要來一場24小時戀愛……」
和Nicole抽這根煙的感覺讓我覺得像是戰場上兩國士兵在一個戰壕相遇,接下來就是你死我活,可那根煙的時間他們就是相互尊敬的戰士。
「來來來,大家加個好友?」
如果說我們這桌客人有什麼相似處,那就是我們和新郎新娘都談不上熟。
「不會的。」
我回了個微笑的表情。心中竊喜這次遊戲進行得未免太順利,並打開手機地圖準備檢索附近的酒店,突然——
「你好。」
接下來的一切幾乎都水到渠成,我們找了個我熟悉的酒吧,然後是流於表面的互訴衷腸,當我告訴她自己失敗的童年時簡直要喚起她的同情。我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真誠的。至少我失敗的童年是真的。
賓客開始如潮水般擠上這個懸崖,這個世界上目前對這兩人來說最為重要的一刻很快會到來,我們這些旁觀者將會成為這一刻的目擊證人,合謀者,路人甲。但對我來說,我和安東這樣的愛情行為藝術家才是電影真正的主角,婚禮不過是一場場背景板,那些新人是不是同一對演員來演又有什麼區別。真正的觀眾不會記住他們。
星期一去上班的時候,周末剛剛過去的那場婚禮和那段24小時愛情早已被我忘在腦後。我是說,Nicole很好,當然。但是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婚禮偷心客,你必須懂得在時間結束時及時抽身,不管剛剛過去的24小時有多美好,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So sad。」
舞台上的司儀、新郎、新娘,這時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婚禮暫停了下來。
「你看……」
「婚禮?不好意思,我這兩個月參加了五場婚禮。」
「忠誠本來就是愛情的一部分。」
當然了,也有選擇結婚卻不退出的偷心客。不,偷情客。
我打定主意要是離開這,就把私藏的二十本絕版花|花|公|子和一個2T移動硬碟都送給老王。
我平靜地在便利店吃了晚飯,步行回家,然後打開那個袋子。
一周內差不多有八次我發微信問Nicole要不要聊聊,她都沒理。除了工作,我和她沒有多餘的交談。我索性也就放棄了。再說,她是我的競爭對手,鳩佔鵲巢,我就是那隻喜鵲。可憐的是,我還明明知道她是只鳩。三個月後,反正不是我滾就是她滾。
「太突然了是嗎?我也覺得。但有時候愛情就是這樣措手不及。」
「行動的關鍵不在於配合對方的情緒,而在控制對方的情緒。在情緒到達之前就得有所行動。所以,跟著音樂走。懂么?」
「抑鬱焦慮這塊兒呢?」
所以無論他怎麼對新娘賭咒發誓,那一次在她的退出儀式上,他並非在玩24小時偷心遊戲,實在是他身不由己,新娘依然沒有相信他的話,拒絕透露任何一點關於那姑娘的額外信息。新娘只是告誡他別忘了偷心客們的另一個規矩,同一對人,遊戲決不能玩第二次。
比如,和我一樣,要在這場婚禮上尋找一位合適的24小時愛情對象。
「給我一支。」
老闆打破了這一尷尬的局面,「前天不是發微信給你了嗎,我們來了位新同事。」
對,我們是對手。一個月後我不能讓公司業績有顯著提升,她就得替代我,不,是用一台大型冷冰冰的數據挖掘機,替代我成為公司的偷心專家。我看著婚禮上那個被我手把手教育過的新娘,在新郎下跪時捂臉哭泣,突然產生一股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感動。
「我不去。什麼企業諮詢,不就是成功學那套玩意兒嗎?給我再多錢我也不去。」老王憤憤然道。
我看過去,那是一桌五顏六色的男人,只坐著一個女人。「那桌人你都認識?」
我們相視一笑,然後就靜靜地看著婚禮進行,不再交談。
「我覺得咱倆沒必要這麼對著干。」
「下個月你別陪我了,抓緊時間干你的正事吧。」
沒等對方回復,對話框左上角的數字突然變成了1,我立刻切出去查看是誰,一條來自上司的工作消息,提醒我下周注意接待新同事。我回復了一個「好」,習慣性鎖屏,與此同時腳背感到被什麼東西砸中,我心中一動,來了——
「人在河邊走,哪會不濕鞋?」
這讓我不能不思考一種問題的可能性。
「哇,看那邊那個,不錯。」
「我說我年輕時是舞王,你們都不相信。」
「膚白,胸大,手漂亮,好像也是你的菜啊。」我反擊道。
我閉上眼睛。
把微信名字取成英文名的女選手,多半不會帶來後顧之憂。這不是金科玉律,是我的一點兒經驗迷信。
這大概是我參加過的最狼狽的婚禮。襪子沒穿對,頭髮沒梳,隱形眼鏡沒換,跑到婚禮現場的時候手裡甚至還拿著一個啃了一半的油條包飯。全因為安東跟我說他得到了重大線索,這場婚禮上,那個神秘的姑娘很可能會出現。
我洗了把臉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長期健身保持的1.78米65公斤體重,頭髮長度適中,價值三千塊的自然凌亂風,五官不特別突出但還算清秀,單眼皮,感謝韓劇的流行。帥氣,完美,別衝動余嘉琪!

4

後來倩倩沒怎麼再搭理我,我也體諒她愛好文學的心情。儀式結束,一般來說我會在新郎新娘來敬酒前,和姑娘從後門偷偷溜走。這次我卻定在了椅子上,打定主意要與安東來個正面相碰,找補一下上回的贏家之風。
「怎麼?不像?」
「你誤會了我的想法。再說,」我鼓起勇氣指出這點,「我們那晚,你難道覺得不美好嗎?」
「現代人開始接到婚禮邀請的平均年齡是23歲,正是一個年輕人的最佳戀愛時段。23歲開始,如果你身體健康,人際關係良好,價值觀正常,平均一年會參加3場婚禮。你這是第幾場了?」安東彈了彈煙灰,那盤子里還剩有一大半不會有人再動的紅燒蹄膀。
「自信不是自以為是,琢磨清楚對方的意願當然是必要的。」
我也是無意中才發現沒有比婚禮這一混亂有序的場合更適合作為愛情偷心遊戲的孵化池。體量大,戲劇化,時間短。那種需要奔赴另一個城市參加的住店式婚禮就更是合適不過。當每一個人的注意力都被兩位主角吸引的時候,不會有人看見桌布下一對對相互纏繞的腿,當然就更不會料想到此刻同一桌陌生人之間已經誕生了一對愛的魂靈。
「原則?這麼說你那套24小時愛情的鬼話也是原則咯?」
24小時愛情俱樂部是這樣,隨時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而那些曾經身處其間的同伴,都會轉而變成戰友。退出時偷心客往往會舉辦退出儀式。也就是,結婚。
「同事?!你又忘了,你們是對手。」
他沒理我,自顧自點了一根煙。我驚訝地發現他點煙的樣子效果驚人地消解了那身多出來二十斤的肥肉。「嘿,看中哪個姑娘了?」他長吐一口煙,往我這邊挪了一個位置,霸佔了消失無蹤的女友倩倩的座位。「對面那個?」他眯著眼睛打量,發出很長的一聲「嗯」,語義是「懂」。
我順著安東目光看去,「是挺好的。」
Nicole此時恰好闖進老闆辦公室拿材料,聽到了我的這句話,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把門摔上,適時給了我佐證。
「不,我就認識那個女的。」他頓了頓,似乎有意要讓我驚訝,「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應該說是前男友。」安東掃視會場,突然哈哈大笑,「我操,她老公竟然也在。」
「張妮可!」
「我唯一一次人工製造的24小時戀愛就送給她了。也得到一個教訓,就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第二次了。我們這些純粹戀愛的信奉者不就是read.99csw.com看中一個命中注定嗎。」安東踩滅煙頭,「當然第一次會答應也是因為她有F罩杯。」
我笑著回頭看他,「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這才明白自己是誤會她了。
是時候了。我拿起手機,發了個調皮得不像我這副模樣的人會使用的表情過去。營造好感的第一步在於打破刻板印象。
「什麼?」
「長頭髮很好啊。」
「她不讀書,難道想改變世界啊?」
這之後我又瘋狂戰鬥起來,每天從早到晚轉個不停。後來回頭看我的戰績,連我自己都吃驚,每天我都在創造紀錄。而那些因為我而走到一起的情侶,我已沒有時間體味他們的幸福之情。同事們看我這樣也從之前的消極情緒里走了出來,默默加班加點。他們好像也知道,我們正在聯手創造奇迹。
我坐在椅子上,夾了一筷子蹄髈,然後吐了出來。操,煙灰。
哥特風黑暗童話餐廳,除了微弱的光線能讓你看清0.05米外的食物不至於吃到腦門上之外,就什麼都看不見。別問我怎麼知道這是哥特風,我按照安東的囑咐替客戶訂下這間餐廳的時候,丫還沒開門營業。
「哦?」她端著咖啡,斜睨著我。
當我把這個問題向安東提出的時候,我們是在那個月的第二十場婚禮上,那個月的第十二天。我們平均一天趕赴兩場婚禮,一開始我以為我們的行動已經夠瘋狂了,直到安東告訴我。全市一共2120家酒店,平均一天有98場婚禮。不得不說,我頭一次知道一個城市有在一天之內容納這麼多場婚禮同時發生的寬容度。可你走在街上的時候,好像也並不能發現多少輛花車開過的蹤影。
「我只能給你們戀愛諮詢部最後一個機會,要是這個季度業績還是這樣……妮可會幫忙把整個部門改造為線上諮詢部。」
我倒不覺得惱火,只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從前的那些24小時愛情伴侶,我並不是沒有在生活場合又再遇到她們。有一次對方甚至是我的客戶。但我們都相處得很好,雙方友善而禮貌。關係好像發生過什麼,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準確地說,像一位戰友。有過某種共同經歷的戰友。我承認上午的會議語氣是有點兒大男子主義,可也不至於遭人反感到這個地步。
「……不要臉。」
一旁Nicole也擠了出來,臉色難看。
我在H市市中心這個全球化侵略的高端連鎖酒店最大的宴會廳中央坐著,和無數認識不認識的人一起,享受無窮無盡的冷氣,彷彿我們和發電站、全球變暖、世界末日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不用付給地球任何消費稅,不用緊張。面前空曠的場所被陸續填充,我們呆若木雞。
除非——
「我說的就是他!」

8

「嘖,我月底不是要結婚嗎?到時沒時間弄,先提前給規劃好了。」
「你非得讓每個人知道,他們一個月後可能就要滾蛋?!」
「還用你說?」
我從老闆的臉色里一點兒看不出「好」,反倒是一種幸災樂禍。
「你有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跳過舞?」
「沒跟她聊天之前我就知道了,她就是個普通人,不是來找24小時愛情的。」
「愛情本來就可能在任何兩個人、任何時刻發生,你就算結婚了,也會對其他人動心不是么?」
「你問吧。」
「這是……」
大朵大朵的花瓣鋪滿露天地毯,迎賓通道和舞台選用的是不同的鮮花,請柬、燈光、桌布、桌卡、菜單、喜糖、伴娘裙、背投、上升舞台、現場樂隊、蛋糕、香檳、蠟燭……天知道一場婚禮究竟要怎樣高昂的精神造價。對我們來說這無異於一場場曠日持久的浪費,巨大而荒誕。
「啥?」我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太對勁。
「你過來,」安東將我拉回酒店宴會廳門口,「從這數過去,一直到那,再從這,到那邊,一共幾桌?」
這不可能。
我早早來到公司。
那是在緊接著不久的另一場婚禮上,我是先認出捧著一本發黃的書聚精會神的倩倩,才警覺地意識到安東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顯然早已不記得我。入席半小時后,依然不見安東的身影,我才稍微放鬆下來。這一次我本沒打算墜入愛河,此刻卻感到春心又起。
「你誤會了。我說的不是上次……我想跟你聊,工作。」
「你開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間穿梭的新郎新娘,他們都是我前同事,因辦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每次你都是這麼說的。」
不得不說我相當懷疑他的話,儘管第一次他差點兒就贏了我,但我仍然懷疑他和倩倩一樣,都是這個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loser,與其說退出,不如說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進入過。
我的手機響起來,是老王的電話。
「哦?這次改你帶你女朋友倩倩了?」重音在女朋友。
她看著我,「你瘋啦?」
「然後呢?」我開始聽入神了。
「喲,你還學會害羞了?」
「別說虛的。」
「算了吧。」
老王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這樣她就會愛上你?」
「對著干?沒有啊。我只是陳述我的觀點。」
「我不相信。」
「對,我沒想到你抽煙的樣子這麼難看。」
「不不,我們只是朋友。和你一樣,都是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成員。」
「啊?怎麼了?!」安東非常驚訝。
「坐,想喝點啥?咖啡?」
我聽到那邊的對話從耳機里傳來,同步告知客戶應該怎麼說話,「『這是金子,當然好吃咯。』」
倩倩抬頭認真看著我,「哦?」
他只是愣住了。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沒法做出一點反應。

6

「安東……老師?」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很難估計這個起初不起眼的微胖男人的真實年齡,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但比起年齡來更難判斷的是他的Level,「偷心,不是偷情。」我強調。
「你直男癌心裏藏著就好了,不用這麼說出來吧?」
茶水間。
「她成功過幾次?」是真的好奇。
「叫我安東吧。」
「什麼?」
這不僅僅是替代我的未來,而且是否定我的過去。
這下輪到我沉默了。說實話安東剛剛彰顯完的輝煌過去讓我剛剛對他產生了一些拜服之情,結果呢,你告訴我這些然後跟我說你退出了?
「小姐,你好,台下有一位先生想請你抽支煙,你願意嗎?」
但今天我不懂。
「他是……蹭飯的?」
大廳放著一台一台的電腦,而所有的諮詢室里都有工人在進進出出,重刷牆壁,搬走傢具。老闆在一邊跟建築工頭指揮著,「這幾堵牆拆了吧,換成全玻璃的,這排弄成工位……」
「什麼?」她抬頭看我。
冷靜,余嘉琪。
「Spiritualized,英國一支迷幻電子樂隊,非常有名,第一張專輯……」
安東笑了一下,「我也不相信。」然後點了一根煙,「直到我發現我再也沒法玩這個遊戲了。」
「沒想到你還抽煙啊?」我說。
退出儀式的規矩就是,偷心客不準在這樣的婚禮上玩愛情遊戲。
「不會吧?你會看這種書?」
「沒事兒,誰操這份閑心?」
我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2分20秒你的南瓜馬車就要開走了。」
「你好你好。好久不見啊。」
Nicole甚至偶爾也加入了我們,幫忙提供最佳的約會思路或是借女生一支口紅。我猜測也許當我在指揮客戶如何行動、說話、打扮、營造氣氛時,她已經不再覺得自己是個上當受騙的受害者,而是感受到了那種氛圍。是的,在這點上我和安東持不同觀點,為什麼愛情就不可以是被創造出來的呢?
「這頓飯比去趟泰國還貴,每口吃的可不就是金子。」
我也不知哪兒來的怒氣。「行,我傾囊相授……三個月之後,要是業績還這樣,她上位,我走。」
她沉默了一會兒。
「是第一場。」
安東的預感這次真的對了。三年來他苦苦追蹤的另一位婚禮偷心客,就是我剛剛驚嘆過的新娘。
「啊?你再說一遍?」
我暫時放開牽著Nicole的手,拿出剛剛在地上撿起的幾枚禮花炮,然後依次按照藍色、黃色、紅色鳴放禮花。
「當戀愛心理諮詢師就有這麼點好,」我拿起一張邀請函,上面那位客戶的名字我還記得,「這些社交障礙患者覺得對你表達感激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你來見證他們的診療結果。」
對方發了個大大的笑臉符號。
你不能把這簡單地稱之為一|夜|情,並不是因為我將之上升到了有完整價值觀的哲學高度,而是,我相信這是愛情。甚至於,這是愛情中最美妙的部分。誠然,它缺乏一段長時間戀愛所帶來的東西,卻也沒有那些熟稔之後的緊張關係所無法避免的缺陷。我並不是鄙夷所謂愛情保質期那套理論之外的愛情關係,實際上,我所秉持的東西跟那套理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是自由主義信奉者,相信多元主義和以賽亞·柏林,深深理解每個人對愛情的不同定義,只要他們自己相信,我也相信那都是愛情。只是,對我這樣一個崇尚現代和文明的中產犬儒來說,在魚腹極大豐富的情況下,為何還要吃完一整條魚呢?誰知道我們會被哪個部分的刺卡住從而徹底喪失對魚這一鮮美物種的全部慾望?
「現代人開始接到婚禮邀請的平均年齡是23歲,正是一個年輕人的最佳戀愛時段。23歲開始,如果你身體健康,人際關係良好,價值觀正常,平均一年會參加3場婚禮。」
「那麼我呢,我能得到什麼?」
「混蛋!」
這之後我們繼續恢復了那種暗暗較勁的工作關係。只是我好像也不再有什麼底氣在她反駁我的時候再次爭取客戶。一個月快過去了,我心算了一下業績,似乎比上個季度還糟糕。
「婚禮偷情客,和你一樣。」
而另外那百分之五十胸部形狀各異的女性,大概是新郎的客戶。婚慶公司精心安排的男女主角愛情敘事投影告訴我們,他也是一位牙醫。
我內心覺得還蠻會的。
安東,對,安東。這段日子我沒再聯繫他,他也沒再聯繫我。但我知道如果有了好消息他會第一個告訴我。
加完微信我才莫名感到壓力驟升,一抬頭果然看到另一桌有位男青年正對我虎視眈眈,我瞬間明白這姑娘敢情是在遍地撒網。我自然不打算再採取任何進一步舉措——愛情遊戲不是掠奪遊戲,更主要的原因是這位姑娘長得是像范曉萱三十歲而不是二十歲。結果我的無所作為反而挑起了姑娘頻頻示好的好奇心,自然,那位哥們注意到這幅尷尬的單向溝通畫面,臉色更不佳。婚禮結束后,差點兒變成一場偶像劇里的八歲智商級別的單挑對決。
我看著此時舞台上的https://read.99csw.com我老闆和安東的真愛,老闆單膝下跪——他對這一動作顯然比一般新人熟悉。余嘉琪,別衝動,這不關你事。我對自己說。
「真沒有,我和那個姑娘只是單純在聊天。」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蓋茨比》。「你覺得我會喜歡他這樣的男人嗎?」
對面那對男女「噗嗤」一聲笑了。我起身去了洗手間。
「對。準確地說,我要你把你在愛情遊戲里的一切技術和經驗都告訴我。」我終於承認在這方面,和安東比,我真的只算個菜鳥。
「就剛剛。」
洗手間門突然被撞開,一對男女激|情擁吻破門而入,我乍一看以為是安東和Nicole,再看才發現是另一對陌生男女。哦,應該說是另一對急不可耐成功的婚禮偷心客。他們只愣了一下,然後就熟視無睹繼續親吻起來,好像我才是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這個男洗手間的人。我只好走出去。
「挺好啊。」
「沒。」
「現在,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
「我覺得黑白色系很適合你。」
「我仔細調研了那場婚禮的所有賓客資料,篩選出了接下來會結婚的人群,發現只有大概15個人。」
對,這也是我從他那裡學到的台詞。
「哈,不好意思啊。」對方回復。
在此之前我需要確保一件事。
她不知道對安東來說,見到那姑娘的第一刻起,就註定是一場持續一生的遊戲。
「我幫你一起找你那個姑娘。」
「我不想否定你的想法,不過,我還挺愛看的。」
俯身看,果然。一把勺子。多麼可愛又別有用心的勺子。我掀開桌布去撿那把Nicole小姐顯然是有意掉落的勺子。意料之內的指尖相觸還是點爆了內心的前戲禮花,她手指冰涼。
「這裡是花的世界,這裡是愛的海洋,這裡是滿載著幸福的婚禮殿堂。」
「這怎麼了?我就沒有發言權了?」
我偷偷過去,跟安東旁邊的哥們換了座位,「你怎麼在這兒?」
「婚禮偷情客。和你一樣。」
「別貧了,你怎麼樣了?」
會議室里原來坐著一個女人,她戴一副框架眼鏡,一身職場裝扮,頭髮束起,儘管和此前的形象天差地別,但我還是一眼認出——
Nicole當場站起奪門而出。
「那個文青?」
「不,你去吧,」安東掏出一支煙點上,「我這邊已經越來越接近目標了,你難道想落後?」
「哥們,抽煙嗎?」
老闆看到我,神色不太自然,我卻無比平淡地和他打招呼,和新娘微笑問好。我操,我還真是小看了網戀的力量,老闆的新妻的確漂亮無比。
「什麼重大線索?」
「剛剛過去的這十分二十七秒啊,我沒有說話的時候。」
「哎,嘉琪你來了啊,你先坐會兒。」
最終只能以我亮起戴婚戒的左手結束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幸好我有隨身攜帶這一關鍵道具的好習慣。
「滾。」
「那你可得瞅仔細了啊。」
這大概是我頭一次判斷失誤。這樣的身材,這樣的長相,這樣的微笑和眼神,沒理由不是愛情偷心客啊?
「哇!好久不見,太巧了。」
Nicole一句話不說走出了諮詢室。老王追問我,「怎麼了?她就是幫我弄個微信啊,不然我兒子找我都找不到。」
我衝進老闆辦公室。空空如也,「老闆明天結婚,他今天提前準備場地去了。」
「沒事。」
安東說得不錯。我後來發現Nicole確實是一位工作細緻嚴謹,記憶力驚人的人。我不得不承認她還挺聰明。
「不不,你這種就得穿暖色。」
我理解老闆的良苦用心。諮詢中心的整體業績都不怎樣,但我們這個部門下滑得最嚴重。移動互聯網時代了,越來越多的人只用在網上和那些看不到臉的諮詢師發發語音,甚至是動手發發文字,就以為能解決他們累積幾十年的心理問題。那些半大小孩們更是以為在網上請教一個所謂的泡妞達人,或是在問答網站問個問題,就能解決他們的愛情難題。
「什麼?」
安東。
對仍舊信奉24小時愛情遊戲的偷心客們來說,退出者其實都是失敗者,退出儀式就是這樣一場失敗的浩大責罰。不在失敗者的面前玩這個遊戲,是一種尊重。
「每個人我都問了。」
這個問題我問過安東不下幾百次,那姑娘到底長成什麼樣,能讓他就此退出24小時愛情俱樂部,他每次的回答都不盡相同。「皮膚白。」「胸部形狀絕了。」「她的睫毛,我從沒見過那麼長的睫毛。」「手啊!你要是摸過那雙手,你也得完蛋。」「說不上來,跟她在一起,有巨大的眩暈感。」
對方的這個破冰行動雖然不算有新意,但我喜歡。
我輸了,不是輸給了Nicole,也不是輸給了金老闆。我知道我是輸給了這個世界。
「你好。」「你是?」
角落裡戴耳機聽著The National還在心裏複習高三物理的年輕女孩,今天她是叛逆小魔鬼;擦肩而過急匆匆尋找廁所背著登山包的中年男人,今天他是剛剛從非洲旅行回來奔赴愛情現場的旅行家;那兩位各自遊離肉體之外的情侶,他們今天給自己的定位又是什麼呢?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被對方束縛住的渴望靈魂伴侶的鬼精靈。

7

走出老闆辦公室我突然感到一絲虛無。這幾十天不是在婚禮上就是在發瘋般指導客戶戀愛提高業績,我突然覺得很累。發自身心的疲憊。
儘管這樣我還是接過了煙,無視這桌賓客的側目。
還好,看起來她還沒有和安東聊到忘我的地步。
「什麼?」
快消品牌打折衛衣,燈芯絨長褲,熒光黃運動鞋,唯一說得過去的就是那塊還算百搭的表。說他是Nerd偷心客還有點兒意思,要來婚禮這種百花齊放的人間大舞台嘛,競爭力確實談不上強。
舞台盡頭的圓形升降台慢慢上升,所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那個黑乎乎的洞口,彷彿從地底能夠升起的不是一位新娘,而是一隻怪獸。
「我是說不知道以什麼方式勝利,業績提升2倍?3倍?還是5倍?還是全城的人都跑來公司門口給我獻錦旗,寫,人民英雄余嘉琪。」
每一場婚禮我都能從安東那裡學習到新的觀察人物的技巧。一開始我還想現學現賣,當場搞定個把對象,後來才發現以這種頻率,我壓根就不可能有一個完整的24小時。再後來,我也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了玩愛情遊戲,轉而只是單純地參加一場婚禮的。
「你還不走?」
「明天能見一面嗎?」我發過去,關機睡覺。
「你夠了啊。」
「他是我朋友,上次為了方便和我一起參加我朋友的婚禮,就這麼介紹咯。」
老闆把我叫去辦公室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對我這個月突然上升的業績曲線稍微有些吃驚,結果他卻遞給我一張婚禮請柬。時間是下月月末,新郎是他自己。
「我覺得一定要客戶喝橙汁而不是咖啡不是一個觀點問題。」
「現在,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
「我是覺得,咱們是不是也需要引入一點兒新鮮元素?」
新郎新娘的至交好友。雖然因為意外而遲到,但也要趕去為一個好友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送上一份祝福。
沒準兒是受傷。
脖子上掛著的AKG包耳式耳機確實略顯做作,但今天的我一心想要來一次搖滾風的愛情主題,對方如果是不滿24歲、學歷研究生以下、夏天的一半時間都在穿熱褲的姑娘,多半也就不會介意我這一份精心打造的青澀。
不,一定有什麼地方她說得不對。
這回輪到老王呆住了。「小余啊,你啥意思?」
「嘖,年輕人,輸了也不用臉色這麼差吧。放心吧,我還是會申請讓老闆留你的,修修電腦,對了,老王,你不老死機嗎……」我揶揄她。
幼稚。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拿著手機空洞地點開微信,突然看到了安東的頭像。我跳了起來,一個想法擊中了我。
「畢竟是同事,關係不想搞得太緊張。」
我點點頭。
然後我就明白為什麼人們總喜歡像這樣從別人房間里走出去了,因為那感覺確實很帥。
這種情況我當然遇到過,不止一次。最劍拔弩張的一次是在一個長輩的婚禮上,我一位遠房表叔,二婚。那一次我本來沒想怎麼樣,就是打算老老實實參加場真正的體面的無聊的婚禮——我父母就在旁邊,我能怎樣?所以一開始就在打手機上的遊戲。直到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一抬頭一個女孩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問我能不能加個微信。長得有幾分范曉萱三十歲時的意思。
「這八桌人,都是婚禮偷情客,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信仰者。」
「……就你這樣的還做心理諮詢師?」安東白我一眼,「說明她是個行動非常嚴謹的人。這種人會忘了噴香水?更別說她穿戴齊整,首飾也沒忘。」
不知道從黑暗餐廳到決定蹦極結婚,那個姑娘受了多少罪。我只能想這一對果然是天作之合。拍完合影后,我問安東。
然後我才知道這個習慣是安東開始尋找那位姑娘之後才有的。倒不是一種紀念,而是為了日後萬一在哪場去過的婚禮上有蛛絲馬跡的時候,便於快速找到那場婚禮的主要角色,新郎新娘。
「人家是計算機科學博士。」
「啥?」
「呃,你們認識?」
「余嘉琪?」
安東擰開桌上標配的雪碧,為我和他自己倒滿。「還記得倩倩嗎?」
「八桌。」
我突然意識到了不對。
「你!」
同事們彷彿商量好似的,打扮得平庸俗氣,好像他們參加的不是老闆的婚禮,而是一場敵人的婚禮。只有我,上身是唯一一件阿瑪尼,精心吹過的髮型,自然凌亂風。他們看到我如此精心打扮走進會場都以為我是受了刺|激,並不是,他們沒見過我真正的樣子。我不想給婚禮偷心客丟臉。
我推開酒店客房門的時候,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安東,「小子,別亂來!」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從倩倩那裡聽到了什麼。「這次還真不是,結婚的是我朋友。」
這下我知道Nicole為什麼那麼對我了。換了我剛剛和一個男人上了床,第二天就聽到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宣布自己是個「渣男」,我得比她還生氣。
「沒關係。」
我只好把連著手機的入耳式白色耳塞塞進口袋。確實,對於這場放在小城H市舉行的婚禮來說,我通常玩的那一套明顯有些無所適從。新郎正站在門口迎賓,我上前同這位小學同學擁抱,甚至不用介紹安東是誰,我們三個在聲勢浩大的花圈面前微笑合影。安東將這張拍立得放入隨身攜帶的相冊,加入我、安東同各種新人的珍貴一刻大家庭。
開什麼玩笑?!
「這是……」
我到公司才發現的確是出事了。
我掏出手機,點進Nicole的頭像,「【上箭頭符號】這才是真正的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