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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三的故事

靜三的故事

作者:走走
本文選自走走最新小說集《水下》
其他時候,靜三一邊輕輕哼著歌,一邊麻利地做著家務。
「你們是在?」靜三問。但是沒有人回答。
彷彿有一束聚光燈,照亮了這個站在幽暗舞台上,早已有所準備的男人。他伸手從穿了一天,已經皺得不像樣子的襯衫口袋裡拿出皮夾,打開,遞給她一張照片。
「那麼,她會……」
現在,她清醒地躺在床上。已經是一點五十五分了。
小汽車呀嘟嘟叫,小汽車呀嘟嘟叫,帶著我呀向前跑。
「在他葬禮上,我可不是哭得最厲害的那一個。葬禮過後,那些東西就全被他那秘書送回來了。她送回來是應該的,否則,她就太遲鈍了。我選了他在汽車旁拍的那張相片,裝上框,掛到了牆上。你看過沒有?他算是很上鏡的……」
「爸爸。」不是同時,但幾乎是同時。
的確,事情可以在一天里發生。
靜三切土豆絲的手停了下來,她放下刀。切了一半的土豆絲堆在那裡,因為忘記浸在水裡,後來完全發黑,被扔進了垃圾桶。她洗了洗手,用圍裙擦了擦。圍裙被解下來了。她還是想出門看看,這是第一次,那輛福特汽車被開出了門,開去接圓子來吃午飯。
畢業才兩個月,靜三發現,圓子從女孩變成了年輕的美女,她甚至開始抽細細的女士香煙。圓子讚歎了花園的美麗。
這是她看到的唯一一張全家福。照片里,男人戴著眼鏡,看起來像是個負責任的好丈夫、好爸爸。他的肩膀上坐著男孩,男孩微笑著,下巴抵在他的頭上。女人穿了一件白襯衫,女孩抱在她的臂彎里,兩條小腿似乎還在晃動著。
只有兩個女生沒什麼約會。一個是她,忙著坐在不同的客廳里,坐在有扶手的椅子或沒扶手的凳子上做家教,另一個叫圓子的,則在電腦前,追隨著美劇、日劇、韓劇,以及所有的選秀比賽。雖然每天盯著屏幕五六個小時,圓子的眼睛仍然又大又圓,看起來天真無邪。
圓子開始帶禮物來。有時是一盒蛋糕,有時是幾本畫冊。她坐在客廳里,和雙胞胎兄妹一起玩。她的身體正好擋住一扇窗,光線在她四周形成一個環。這種時候,靜三謹慎地選擇自己的工作。她有時會打開廚房的某個抽屜,有時會輕輕地哼點什麼,有時又清理起玄關那裡的鞋櫃,移動那些鞋子,有時僅僅只是打開一扇會嘎吱作響的門。
「她肯定以為我們是笨蛋。」妹妹在哥哥耳邊耳語。然後,兩個孩子吃吃笑了起來,圓子聽見了,而且知道,靜三也聽見了。
孩子們已經起了床,興高采烈,他們告訴靜三,早餐想喝一些鮮榨的果汁。
大約一兩周后,男人開始準時回家吃晚飯了。換上圓領汗衫和運動短褲的男人,看起來有點討人喜歡了。喝湯時,他更是顯得悠哉游哉,他用一種全部吃光、不留一點剩菜的稚氣方式,表達他對靜三手藝的欣賞。
她告訴靜三,孩子們的爺爺,曾經年輕、英俊,一年四季,總是帶一把傘。而自己,也曾經纖細、迷人,跟在他邁開的大步https://read.99csw•com後面,在台格路上跌跌撞撞。生完孩子,她的塊頭就大了許多,「後來,他就有了別的女人。」
圓子的微笑是露出白牙的微笑,是有深深酒窩的微笑。她的微笑使靜三想到,那四年,她卻沒怎麼對她笑過,而且,每次靜三主動向她點頭示意時,她的眼睛總會望向別處。
「你知道後來,那輛車是怎麼回來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問她。
後來,門前的車道上來了很多人,人們聚集在下雨前的熱氣中觀看。黑色的福特車,嘎吱嘎吱,壓碎了,碾過了。她在一棵香樟樹邊,吐出了早餐時喝下的奇異果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呢?」
靜三注意到,妹妹倒下去的時候,膝蓋可以一彎都不彎。
他很快離開了。而她打開了窗戶,讓那種栗子花的氣味飄出去。它們在花園裡飄蕩,爬上汽車,爬上花草,爬上那些小雕塑,直至露珠將它們覆蓋。
花園的美麗里,不包括靜三見過的那些:半透明的鼻涕蟲、肥胖的蚯蚓。
上午十一點多,剛剛駕車回來的司機××,把自己的福特車停在家門前,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友一起下車。正當他準備打開鎖著的院門時,意外發生了:汽車突然朝著他女友滑了過去。
他們沒有理會她。「那麼,她會……」哥哥又喊了一遍。
上色是為了觀賞用吧,那些組裝好的汽車模型,為什麼要放置在盒子里呢?有一次,靜三打開了櫥櫃的那扇玻璃門,她發現,那幾隻盒子,全是空的。
整個上午,老人都會坐在餐桌旁,耐心地去著各種皮。
「在這世上,你最愛誰?」
這讓靜三胡思亂想。
妹妹說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說著,老人走進屋裡,拿出一本相冊。發黃的相冊里,其中一頁貼著一張剪報。老人遞給她看,那上面寫著:
「床前明月光?」圓子繼續問。
那天晚上九點半,《新聞夜線》播出了這樣一條消息:
空氣是悶熱的。空氣也在等待著。
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她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帶著薄荷味的泡沫在她嘴裏滾來滾去,那種涼意讓她覺得好過些了。然後她穿上睡衣。那睡衣絲毫沒有顯示出,自己在等待被重新脫掉。她靜靜地在門後站了一會兒。然後握住門鎖的圓球,將門打開,讓他進來。時間是一點三十分。
「這是她離開前一星期拍的。她是我唯一的愛。拍完這張照片沒多久,她就提出了離婚。她哭著告訴我,她愛上了別人,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她要跟著他去美國。她哭得整張臉通紅,眼睛一圈全是皺紋。……通常,做好一輛汽車模型需要花十三個小時,等顏色干透,我會帶著它,到那些沒有人的小路上去開,我讓它一次又一次,筆直地撞上牆。要不了半個小時,它就會散架。然後,我會小心翼翼地把所有撞碎的殘骸收集到一起,扔進垃圾桶。每個月,我都等著,從大洋彼岸,傳來她的噩耗。」
空下來的時候,她給自己曾經同寢室的大學同學寫信。她把信寫在漂亮的印有花朵的信紙上,每封信里都有這樣一九_九_藏_書句話:我寫信告訴你我很想你。
而孩子們母親的彩色照片,只掛在男人的卧室里,掛在一張黑白照片的旁邊。黑白照片上,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穿著裁製得完美無缺的三件套西裝,靠在那輛汽車旁,擺出一臉自信的微笑。那個年輕女人,她的臉輪廓鮮明,五官小小的,她也站在那輛汽車旁,笑出深深的酒窩。按下快門的那一刻,風應該挺大,因為她黑色的頭髮一綹綹地散了開來,飄在空中。
四年前,她們六個女生搭著同一輛校車來到學校,一起打開行李,待在同一個房間里。再過了一些日子,有人開始塗唇膏,有人在頭髮上噴香水,有人愛上鮮艷明亮有僵硬蕾絲的公主裙。她們一起去了人民廣場的地下小店,在耳垂上打耳洞,靜三記得,那像是小學時,被調皮的男孩用彈弓彈出的小石子,啪啪彈了兩下。
那個夏天長而炎熱。太陽鮮艷,空氣靜止,在那樣的陽光下走在路上,大腦空茫茫的,不知所措。
汽車軲轆轉呀轉,汽車軲轆轉呀轉,一直轉到幼兒園。
北京時間七月二十九日凌晨三時二十三分,著名民族資本家××,因突發心臟病醫治無效,病逝于上海華山醫院,年僅四十一歲。
她不是這個大城市的人,大學畢業后,她也沒能在任何寫字樓找到工作,她衡量了一番,發現不管是不是與男主人在一起,留在這裏,肯定比回自己老家好。
男人坐在靠窗的搖椅上,光線和暗影同時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靜三看看自己穿著的牛仔褲和白T恤,心想,自己像是一股新鮮的空氣,突然進入了這個看起來上了鎖的世界。
她開始在這座房子里四處走動。孩子們比她預想的更聰明。他們問她很多充滿智慧的問題。比如,太陽要是老了,會在哪裡死去?雲如果死了,會不會像一隻死鳥那樣,從天空掉下來,砸在院子里?
圓子打開了一本《安徒生童話》,以中學語文老師的親切聲音大聲讀出來,「到明年的夏天,我們就又可以醒轉過來,長得更美麗了。」
雖然她似乎被排除在外,在另一個世界,隔著一層蚊帳,看著這一個充滿微笑、歡笑、哈哈大笑的世界,一個她四年來始終沒能參与其中的世界。但現在,現在是她,活得比她更久些。
「她只是生了我們。」哥哥說。
一天下午,靜三偶爾抬頭,看見老人坐在陽台上,面無表情地向下俯視著。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她,還是在看那些可供觀賞的植物。她想了想,切了盤水果端上去。
靜三聽見一陣響動,她敲敲門,開門進去。雙胞胎里的那個女孩子,用印著維尼小熊的被單,把自己從頭裹到腳,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聽見聲音,她一骨碌地復活,站在她的那張小床上。
回信陸續來了,但是只有圓子提出,她想來看看她。
對五歲的孩子來說,這對雙胞胎的閱讀能力是早熟的,他們已經開始自己看《格林童話》。她想說,「從前,有一個……」但她只是一邊整理被自己睡皺了的床單,一邊露出愉快的表情,她開始唱一首歌。
https://read.99csw.com哥哥說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最糟糕的事,不是不再讓他進來,而是把某道菜燒焦了。
每天上午,靜三教兩個孩子學習小學一年級的課本,給他們做聽寫。如果誰聽寫錯了,就會被罰抄十遍那句句子。她也教他們簡單的英語對話,孩子們正確地使用剛學到的生詞,而且特別註明了發音。她給女孩梳理漂亮的蜈蚣辮,給男孩梳一絲不亂的小分頭。在孩子們的房間里,父親給他們買的童話書和玩具,從地板一直堆到半人多高。雖說是雙胞胎,兩個孩子的興趣不完全一樣。女孩喜歡在自己身上畫各種東西,有時是在手腕上畫一隻手錶,有時是在臉上畫一副眼鏡。男孩卻喜歡長時間對著鏡子,做出各種古怪的表情。
在那些照片的下面,是一個玻璃櫥櫃,裏面堆了一些汽車模型的彩色紙盒。但在這棟別墅里,看不到一輛組裝好的模型汽車。每個月的月初,就會有這樣一個盒子被順豐快遞或者申通快遞的包裹送來。男人有一次告訴靜三,如果是田宮的1:24拼裝模型,組裝只要幾個小時,但接下來,卻要用十幾個小時上色,「關鍵不是在組裝,而是在上色。」
「啊——」
圓子後來偷偷向靜三抱怨,為什麼不把這倆孩子送進幼兒園?
「她會做我們的媽媽嗎?」
「現在我來教你們背首唐詩,」圓子說,她用了一點朗誦的腔調。「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砰砰敲打房門的聲音。門被打開了。雙胞胎兄妹伸頭伸腦,看起來像兩隻笨拙的鸛鳥。他們想要聽一個故事。
於是,八月一個天空蔚藍的日子,穿著無袖連衣裙的圓子來了。後來,靜三回想那一天,確定男人眼中確實閃過略顯狂熱的光亮。那一天的陽光也格外明亮,一道道的,讓圓子整個人亮了起來。她為他們三個調了瑪格麗特雞尾酒,清淡爽口的酸,帶一點苦味。沒人想起,當年調製出這杯雞尾酒的簡·杜雷薩先生,用了自己不幸死亡的情人名字來命名。
靜三的工作類似住家保姆,得照顧一老二小,為他們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每天還要陪老的聊聊天,教小的學習幾小時。
圓子的喉嚨好像不太舒服,因為她連著咳了好幾次。她合上了那本書,拿起了另一本,《兒童唐詩一百首》。
「但是我看見爸爸給了她一支玫瑰花。」
靜三就在那樣一個日子找到了工作。
事情結束以後,兩個熱乎乎的人平躺在那裡,看上去更像是漲潮時被衝上沙灘擱淺的兩條魚。
這件事不是漸漸發生的,而是在一天里發生的。「一個變了心的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把送給我的禮物偷了回去,一個已經裂了一道縫的象牙鐲子,一些珠寶,還有那輛車。他自己開著那輛車跑了。」老人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指給靜三看。
一個故事。
今天上午,××路上發生了一場純屬意外的交通事故,一名女子竟然被自己男友駕駛的汽車碾壓身亡。
他沒有問她如何知道他在門外。她的單人床對他們而言,很狹窄。
事情發生之前,有天傍九_九_藏_書晚,男人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靜靜地搖擺。
窗外靜止的福特,像一個巨大的、無人認領的行李箱。它看起來很堂皇,又很冷漠,彷彿它和住在屋子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
接下來的日子里,她一如往常,切薑絲,切蒜瓣,把牛肉切成小方塊,削掉馬鈴薯的皮,颳去濺起小小腥味的銀色魚鱗。她的眼睛,只因為切洋蔥而流過淚。某種東西,被起油鍋時冒出的白煙壓了下去。
在正在變暗的天色里,靜三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圓子在念這篇《小意達的花兒》時,聲音里聽得出笑意。
妹妹將它讀成「榮枯一歲一,草上原離離」。哥哥將它讀成「生又吹風春,盡不燒火野。」
那天晚上,這棟別墅里的人應該都睡著時,靜三還醒著。在她的房間玻璃窗外,裝有柵欄。花園的外面,有街燈。但那柔和的黃光,照不到那麼遠。
她肯定沒有愛上他,她只是想了想可能性。
「你們最愛誰呢?」
一天,在孩子們的房間外,她聽到這樣的對話。
靜三將男人坐的那張搖椅搬進花園裡,她坐了下來,不斷地搖擺起來。空氣有點涼,有點濕。在她身後,屋裡的燈亮了起來。
真是一個安靜又悶熱的午後。
「有個大師教了我一個方法,讓我找一個巧手的木匠,把我男人最常坐的一把木頭椅子給拆了,做成一輛木頭汽車,把它放在馬路上。我拆了他那把黃花梨太師椅,它一會兒就被一輛公共汽車給壓成碎片了。那堆木頭一直留在那兒,從太陽底下待到月光下。碎掉的黃花梨你沒見過吧,都壓成那麼碎了,紋理還是非常工整、細膩、清晰,味道非常香,那種濃香味兒,真是過鼻不忘啊。」
「死了怎麼能再活?」哥哥問。
「不會,任何人都不會做我們的媽媽。」
……他的秘書聲稱,他曾在前一天上午抱怨腹部疼痛,大約于零時十八分胸部發痛,隨後被急速送往醫院做觀察治療,但最終仍遺憾地不治身亡。目前,其家人也確認了這一說法。在過去幾個月,他的健康狀況一直不佳。他留下妻子和一個孩子……
「那你們的媽媽呢?」
「後來呢?」靜三問。
「她來了。」孩子們跑跑跳跳。他們開始唱那首歌,「叫嘟嘟呀車汽小,叫嘟嘟呀車汽小……轉呀轉轆軲車汽,轉呀轉轆軲車汽……」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而我活得比他們都久……不過,後來再戴上那鐲子,它一碰到我皮膚,我的整條手臂就起雞皮疙瘩。」
她去面試的那戶人家,住在一棟小別墅里。兩層樓,屋頂斜而陡,像是戴了頂高帽子。門前的小花園,牆上布滿苔痕,長滿野草和野花。邊上停了一部黑色的福特,看起來身形圓潤、極富美感。她那時還不知道,這部看起來屬於收藏級別的老車,動力仍然很強勁,操作性能也很好。
那天早晨,在花園裡,靜三無意中抬頭,看見幾隻蜻蜓快速地、低低地掠過。那日的濕氣從草叢中滲透出來。但直到事情發生,雨仍然沒有下下來。
面試她的人一共有四位。年紀最大的,是孩子們的奶奶。她的面孔浮腫而蒼白,布滿皺紋,像是在洗read.99csw.com衣機里泡了好一陣子,但她卻是四個人中,最結實的一位。一對瘦小的雙胞胎兄妹,擠在一起站著,手拉著手,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孩子們的父親個子中等,戴一副小圓眼鏡,這使他看起來非常嚴肅。他告訴她,他們的母親不住這裏了,而他需要忙自己的生意,「我想多陪陪他們,但沒辦法,力不從心。」
他們倒著背。他們在客廳里花園裡跑來跑去,大聲地倒著背。他們把靜三教的那首兒歌也倒著唱了出來:「叫嘟嘟呀車汽小,叫嘟嘟呀車汽小……轉呀轉轆軲車汽,轉呀轉轆軲車汽……」
「首先是爸爸,然後是奶奶。」妹妹說。
連著幾個周末,圓子都來看靜三。
她搖搖頭,隨手拿起一件男人的襯衫坐了下來,袖口那裡掉了一粒紐扣,她打算一邊聽一邊縫好它。
「問吧。」男人說。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圓子問他們,「你們知道這首詩嗎?」
一早,老人就坐在了二樓陽台的椅子上,這個高度賦予了一種俯視的威嚴,好像整個院子,都只是一座舞台。靜三走進她房間,為她床頭柜上的花瓶換水。那是一隻紅得冶艷的玻璃瓶,一支新鮮的百合花彎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據現場觀察,××停車后並沒有把車熄火,而且也沒有採用手剎制動,而門前還有一個小小的坡度。眼看車往下溜了,其女友本能地拿身子頂,不頂大不了車碰一下,結果她這一頂,車把她給壓過去了。整個車的前後輪從她的胸部、臉部碾壓過去,當場死亡。
靜三把縫好紐扣的襯衫掛進男人的衣櫥,她走下樓,走進自己房間,躺在床上,這才發現,自己像一根正在融化的冰淇淋,濕而黏。她試著解開幾粒紐扣,但仍然覺得難以呼吸。
「這裏的床不會是她的,這棟房子不會是她的。」
每天下午,老人和孩子們睡午覺的時候,靜三在花園裡度過。她除去雜草,買來一些花苗,還在這裏那裡布置了一些可愛的小天使雕塑。男人的讚歎讓她十分興奮,從早到晚,她忙得不可開交。
四年中,有許多個夜晚,當她回到寢室,外面,風已經小了,雨已經停了,或者,炙熱的太陽已經下山了,她的頭髮因為騎了很久的自行車而糾結在一起,變成一小綹一小綹,貼在頭皮上。她出現在寢室門口,不管什麼季節,最貼身的那一層衣物總是濕濕的。沒什麼人把目光從電腦轉向她。每一次,她都直接走向她的鋪位,一言不發。她會在蚊帳里換下衣服去洗。不能再讓別人說,外地人就是不太愛乾淨,她不會讓她們說出什麼的。四年過去,她完全了解她那些城市同學的生活習慣、衛生偏好,這令她感到非常驕傲。周末的時候,她會主動打掃房間,鋪平那些凌亂的床單,把踢開的鞋子擺放整齊,毛巾掛上衣架,於是周一時她們能看到一間這樣的宿舍:地是乾淨的,書架是擺滿的,窗是亮的,垃圾桶是空的。
「為什麼不會長得更難看?」妹妹問。
「啊——」妹妹又倒下去一次。
早上十一點多,她聽見汽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在這棟別墅的任何一個窗口,都能看到那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