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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沉默

作者:劉文
我一邊猛敲約翰的卧室門一邊沖他吼叫的時候,我記起自己也曾經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覺得人生並無意義,而克里斯一邊猛力敲門,一邊讓我來美國和他一起創立公司。此刻我站在卧室門外,聽見約翰悲傷地把頭埋在枕頭裡面哭泣,和曾經的我並無二致。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在他客廳裏面大口吃快餐店打包的芝士漢堡和薯條,我有一個和墨西哥供應商的電話會議一直開到晚上十點,我下班走出公司的時候只剩下快餐店和充斥著大麻氣味的酒吧還開著。
「這樣蛋糕的形狀就不會變了。」他用的借口就像第一次和我接吻時候用的「外面雨下太大了,在車裡多呆一會吧」同樣糟糕。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童年,因為生病吃激素而肥胖臃腫的童年,被叫過各種綽號,課間遊戲的時候只能看著男生邀請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玩皮球和沙包的童年,被母親說比不上隔壁鄰居超的童年,彈鋼琴彈不好在舞台上忘記了譜子被聽眾噓的窘迫的童年,好不容易考了第一名卻反而越發被孤立的童年。
約翰第二天給我發簡訊,他說他會好的,只是他要仔細想一想。
「下次我要試試他們家的馬卡龍,剛才我本來想點的,實在吃不下了。」親吻之後,我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約翰倒先開了口。
公司里只剩下從大學招來的幾個實習生,張濤過來問我能不能先走,因為他的女朋友想去看湖人隊的比賽。
我確實那麼做了,在我家門口昏黃的路燈下,他捧著我的臉頰,我們交換了長長的充滿水果,抹茶,奶油和紅豆氣息的吻。
「我怎麼可能幸運呢。」他放下啤酒罐子,一臉驚愕地看著我。
我沮喪卻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間的態度轉變讓我一邊等待他的來訪一邊內心煎熬。跨年那天我稍微可以下地走動,為了哄他高興做飯給他吃。他早早來我家,按照我寫的菜譜一絲不苟地買好了菜,我做了咖喱牛肉,麻婆豆腐,還煮了一大鍋番茄雞蛋疙瘩面,澆上幾滴香油。他吃的時候稱讚不已,連喝了兩碗雞蛋湯,還說要把剩下的一些帶回家去做晚飯。
他終於開始問我和父母的關係,我對於婚姻的看法,我的宗教信仰,我的收入,我未來想在哪裡居住。
「我男朋友生日。」我簡短地回答。
「才第一次約會,別高興得太早。」
於是又是一陣沉默,他並沒有強行找話題倒是讓我在心裏舒了一口氣。我很怕陌生人第一次見面就高談闊論,並且非常刻意地展露他們的幽默博學,彷彿開屏的孔雀。有的時候,我只想有個人陪著坐一會兒,吃頓飯,稍微滿足一下我對人群和親密關係的渴望。
「萬一我的約會要持續到明天呢。」
「周三晚上你有空嗎?我知道L餐廳那天晚上有甜品自助。你想去嗎?」他問,發了一個拜託的表情。
「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上床。他話一點兒也不多,真是太難的了。」早起和克里斯開視屏會議,他一眼就看出我的害羞,刨根問底的。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是約翰的簡訊:「我已經到了,你慢慢來,不著急。」
「你身後的牆很美。」他輕聲說。
車載電台里在放電影配樂,都是幾十年前那些好萊塢電影里繾綣的老歌,雨嘩嘩地打在車窗上把外面的世界暈成了一片,偶爾有路燈的鵝黃色光芒化開來。
「我沒事了。」
「我的弟弟追了他的妻子一年,他們克服了種種困難才在一起,包括她放棄了她在攻讀的博士學位。」
約翰雖然懂得我的邊界,也從未問出令人為難的問題,但約會久了,他也開始憧憬和我一起出席社交場合,在年會上將我介紹給他的同事,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我都會岔開到其他無傷大雅的話題,交換機智詼諧的玩笑,你來我往,唇槍舌戰,然後以接吻作為交談的結束。
「說不定你很幸運不用經歷那些呢?」
「你是一名失敗者,你註定孤獨終老。」我的前任這麼對我說,他臨走的時候剪碎了我給他買的所有衣服,並且堅稱自己是鬼迷心竅才會和我在一起。我到了很久之後才明白他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因為他丟了工作,沒地方住,而我的公寓里正好有多餘的房間罷了。
有一天晚上十點有人敲門,我和克里斯和羅恩互相在問是誰叫的外賣,我突然就從陽台上看到樓下約翰的影子。
「但願他別帶我派對,年底的時候好多年會和聚會。」我也不願意過分樂觀。
「是啊」。
我讓克里斯和羅恩幫我擋著,飛快地脫下做實驗的白袍子,開始梳頭和擦粉底。
「你也會找到的呀?只是早一點或者晚一點罷了。」我把左手放在他握著方向盤的右手上。
我早早打發read.99csw.com大家回家,回到家裡,把冰箱里僅剩的一些蔬菜和兩個雞蛋拿出來做了個炒飯,又沖了杯速溶的玉米濃湯。
「他一定比我好多了吧?」
「是啊。」
一個月之後,我打車去參加下午三點半的會議,在高速上,後面的車突然一個打滑,直勾勾就向我衝來。
因為會議取消,所以平白無故多出好幾個小時來。我去超市買了新鮮的蔬菜和肉,把雞腿拆骨剁成雞塊,把香菇泡發。
「很多人都喜歡把自己寫得更厲害一點,或者更高些,更年輕些,所以我一般都不看。」
來迎接我的並不是酷酷的黑色皮夾克男,而是轉角一個穿橙色連帽衫的男子,他在人群中就像隱身了一樣,沒有任何顯眼之處。
「我還在想我們的事情。」他突兀地開口。
但我知道第二天醒來,我依然會為我的事業奔波,而約翰則會繼續沉迷於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我穿著過緊的裙子和過高的高跟鞋穿梭于雞尾酒會,眾人的目光讓我窒息,一想到要取悅那麼多不同的人,我飛快逃脫人群回到自己的小屋裡。
克里斯連夜從歐洲飛了回來,羅恩腳傷還沒好就回來上班,我們蓬頭垢面,吃著比薩和熱狗外賣,把重要的數據寫在牆上,每天都像困獸一樣在滿是流程圖和公式的房間裏面走來走去。
「我們剛剛不應該浪費那麼多時間的。」
我重新開始用約會軟體,並且發現約翰剛剛更新過個人資料。
吃完之後是尷尬的沉默,之前相處時候的自在不翼而飛,我裝作要回復工作郵件,開始玩手機,他突然變得話多起來,稱讚我家的布置,包括那些因為匆忙而從別人那裡隨便淘來的二手傢具,和一個底部木頭已經開始朽爛的很久很久的書架。他開始變得局促,有些不安,我只好問他能不能幫我給手臂上的傷口塗藥膏。
他還是老樣子,穿著連帽衫,帽子遮住額頭,黑眼圈很深,他有些尷尬地伸出手,我有些尷尬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誰說沒有人愛你了?」我委屈地說。
我從窗戶望出去,對面的壽司店門口三三兩兩站了好幾個人,其中有個穿黑色皮夾克,頭髮上抹了過多髮膠的男人在抽煙,他的背影看起來很酷,脖子上隱隱約約能看到紋身,對我來說顯然是帥得過分了。
我還沒有完全好,但答應在休假的最後一天去爬山,他歡歡喜喜地在車裡放好枕頭和毯子。
我不想要讓誰進入我的生活,看到我糟糕的一面,他只需要陪我吃飯,陪我做|愛,生病的時候給我煮粥。我不需要其他的依靠,也不準備給予更多。
他一直在尋找一種比我想要的更宏大,更輝煌,更偉岸的東西,而他到底在找的是什麼,如何量化,如何具象化,他自己也毫無線索。
當然我年輕的時候,是常常通過喝酒來麻醉自己的,被逼著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按照別人的期待生活的時候,稍微喝幾口,世界就變得可愛了,可以和討厭的人勾肩搭背,談笑風生。
我轉而打量他,近看,他眼神清澈,神色靦腆,比照片中年輕很多。
「你上周在facebook上面寫想吃這家店來的。」
「為什麼這麼著急呢?」
「好的。」我回答,我剛才明明要說一個關於銷售預測的公式,但一下子卡住了,窗外的雨聲讓我想起濕漉漉的霧氣,和約翰濕漉漉的吻。
在黑夜裡他的心跳隆隆,就像他第一次送我回家悄悄握了握我的手那次一樣。
因為在路上耗費太多的時間,我們還未到達預定的目的地就不得不下高速加油,他轉彎的時候一個失神,車打滑陷入路邊的小麥田裡。他沮喪地推了方向盤一把,狠狠地按了喇叭。
但是被當成失敗者的經歷並不會被輕易忘卻。我明白了我和約翰初見面那種即使不說話也非常舒適的感覺是哪裡來的。我們確實是同一類人,我們對人類的不信任讓我們得以保持了恰當的距離,而現在他卻強行要進入我的世界,告訴我我活得多麼糟糕,我看著他哭泣的身影,體會到一種在大海里,空氣逐漸被擠出肺泡,不斷向下沉沒的的絕望感。
說歸說,克里斯還是很識趣地在六點十五分把需要的數據發了過來,我查收無誤之後合上電腦,把杯子里剩下的幾口拿鐵喝完,在桌上留下了充足的零錢作為小費,六點二十三分。
「你是藝術家?」我問。
繼續回到高速上,在沒有信號也看不清前路的山上,突然間就狂風暴雨,像是電影里末日來臨的前奏。他立刻減慢了速度,但還是打滑差點撞到路邊的欄杆。
「是嗎?」他有些猶豫地問,然後緩緩朝帽子伸出了手,動作緩慢得彷彿在完成一https://read.99csw•com個儀式。
鄰座的少年們瞥過來,視線有意識地在他額頭停留,然後又立刻虛偽地移開。
「萬一我找不到呢?」他焦躁地說,嗓門提高了很多。
蘋果電腦的屏幕上,克里斯的臉時隱時現,他時而在身後的試驗台上忙活,時而來到電腦屏幕前和我說幾句話。
「我晚上六點半有約,你最好在那之前把實驗數據給我發過來。」
「所以可能很適合你呢,」克里斯沖我眨眨眼,「實驗有我們兩個呢,你和他纏綿去吧。」
「比照片上好看。」我笑著回應。
「為什麼不會呢?如果上帝是公平的,我為什麼會有胎記,我為什麼會被嘲笑,我為什麼找不到人愛我?」
然後我就看到了。
我忍不住又親吻了他。
「我應該更加有自制力才行。但是每次和你見面,我都只想靜靜地擁抱著你,看著你。」
窗外又開始下雨,雨聲讓我們都昏昏沉沉的。
其間我收到過他送來的真絲內衣,巨大的玩偶熊,他手繪的賀卡,和永遠都管夠的L餐廳的甜品。
我在個人資料中提到過我經常吃日本料理,所以他特意選了這家洛杉磯有名的日本料理連鎖店,我來過這裏好幾次,都是一個人,坐在吧台上,連等位都不用,甫坐下就有人端上一盤海藻沙拉和味噌湯,不到五分鐘就有新鮮的刺身和壽司上來,接著是一碗熱騰騰的鋪著烤鰻魚的珍珠米飯,從吃到付錢走人連半個小時都不用。
我抬頭,他非常拘謹地問我要不要喝點清酒。
班上漂亮的女孩超每年都在壓軸曲目裏面演奏著《拉德斯基進行曲》,我寫給心上人的情書第二天被貼在公告欄裏面。那年班上舞蹈比賽,每個人都要參加,我總是同手同腳,被別人罵「長得丑還要拖別人後腿」。
「哪有,我們聊得很愉快。」我立刻回復,順便加上一個微笑的表情,生怕他真的以為怠慢了我。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但是我必須要找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半。所以我必須儘快確定你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再下雨我都要懷疑我是不是在假的洛杉磯了。」我笑起來。
我並沒指望有人真的能進入到我的世界,就好像我對他和他胎記背後的故事也並無好奇。
車開出洛杉磯,路上變得空曠起來,他迫切地想要尋找有趣的話題,我在配合了一會兒之後因為疲勞便開始心不在焉地應付,一個又一個話題的終結讓他焦躁起來,再加上高速公路上因為起霧而導致的車禍,他把雙手都放在方向盤上,一個人生起悶氣來。
約翰執意要送我回去。
約翰立刻就回復了,他說他一直想要給我發簡訊,但是他覺得他昨天搞砸了,所以沒敢再聯繫我。
「不行啊,」克里斯做了個假惺惺的為難表情,「你晚上約會完了我們繼續討論。」
我查看聊天記錄才發現我真的下意識就聯繫了他,告訴他我出了車禍。我回復說我回家了,在做飯。
他有些尷尬地伸出手,我草草擁抱了他一下。黑色皮夾克男這時用腳碾滅了煙頭,雙手插在褲袋裡走過來,晃過我的身邊。
但沒等我們把計劃付諸實現,我就突然忙了起來,之前拒絕了我們很多次的投資人突然發郵件說願意重新和我們談判。
我早對菜單爛熟於心,但還是裝作躊躇了好一會兒,這樣就可以避免初見面的尷尬。我最終點了一份常吃的雜錦壽司加蛤蜊味噌湯,約翰立刻說要和我點一樣的。
他終於問出了這樣自殺性的問題,我強行振作因為止痛片而萎靡的精神,並不情願地對他講述我過去的種種不快,和我對於人群的不信任。我終於說到嚎啕大哭起來,而他卻因為得以窺見我的內心而興奮。
那天我們吃完了香菇燉雞,炒蝦仁,紅豆薏米粥,然後就那麼捧著肚子躺在床上。
「我也不喜歡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喝酒。」約翰有點害羞地說,「我喝多了常常會說錯話。」
「我就這麼看著你就好了。」他站在我身後,呼吸都噴在我的脖頸,我撓了撓,怪癢的。
他所以為的「正常」,是書裏面電影裏面那種一見鍾情的愛情,第一次見面就確定要廝守終身,彼此好得像一個人,但是整個世界都要把他們分開,而最終經過種種挫折和磨難,終於可以在彼此的懷裡沉沉睡去。他一直追求那種虛無縹緲的精神慰藉,卻因為我,短暫屈服在了肉體的歡愉中。
「而且完全不會閑聊呢。」羅恩補充。
「沒有。」我騰出一隻手,把他拉近,再把他的手放到我腰間。
我有點慶幸雖然不再把約會放在心上,但好歹在出門前躊躇了一下之後換上了風衣和高跟鞋。
他把禮物盒子給我的時候神色慌張,直到我說九九藏書好並且把時間地點在日程表上記錄下來之後他才安定下來。
但約翰花了很多時間對我講述他的宗教理想,他的婚姻觀,他童年時候受到的歧視,胎記帶給他的社交挫敗,中學時期舞會時的孤身一人。被稱為「弗蘭肯斯坦」的經歷讓他迫切想要成為一個「正常人」,談一段「正常」的戀愛。
我對於擁有世俗意義上的正常社交已經抱有放棄的態度,但好在和克里斯他們一起開了公司之後,我便不用再曲意迎合老闆和同事。
「真的是很害羞的人啊。」克里斯回來的時候對我說。
但是我仍然時不時會想到約翰,我每次都會想起那次冒著暴風雨在山間穿行,前方一片漆黑,連一輛來車都沒有,整個世界只有風聲和雨刷刮動的聲音。我們性格相似,彼此了解,我們用沉默不語來避開所有拆穿未拆穿的心事,因為我們知道無論怎麼做都無法對抗人生來龐大而稀薄的孤獨。
他用微笑掩飾著不安,說他之前遇到的女生都非常難以追求,但遇到我之後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他也不用付出太多,也不用對我山盟海誓。
「你不喜歡嗎?」他小心地退後一步。
他站在我身後看我翻炒雞肉。
約翰發來簡訊問我怎麼樣。
「冰箱里有啤酒。」我怕他閑著無聊。
他看起來雀躍了一些,手裡拿著的香蕉口味的薄餅上毫不吝嗇地灑滿了糖霜。
我回頭,看到牆上有被天花板上滴下來的水浸蝕的紋路,不同深淺的棕色,一層層蜿蜒著暈開,彷彿海中的波浪。
天黑了也沒有人願意去開燈,我的房間正對著電梯,能夠聽到許多人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有輕快的,有雀躍的,有沉重的,有謹慎的,我們在黑暗裡擁抱著,語言在龐大的情感面前是那麼蒼白。
我照例坐在咖啡店的二樓,因為持續不斷的失眠而只敢點一杯抹茶牛奶。
我一把摟住他。
我雖然又病又累,還是能察覺出他回復我簡訊時候的冷淡,和面對面時的尷尬。
「我們每次見面都只是擁抱,接吻,或者一起跑步,做飯,我甚至都沒有了解你,也沒有和你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朋友會不會喜歡你。」
「我上周病了不舒服,昨天都沒怎麼說話,我還以為怠慢你了。」他發了一個苦惱的表情。
和隨意的打扮相反,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手指修長細膩,掌心有淡黃色的繭。
我拗不過他,就讓他送到我們當年第一次接吻的那個轉角,然後我一個人慢慢走上樓去。
「是嗎?」
「我在和其他女生約會的時候,都會懷念和你坐在我的車裡,什麼話都不說的那種感受。」
「你發簡訊說你出車禍了,我嚇壞了。」
我坐在他的門口,聽著他粗重的呼吸,閉上眼睛。終於又沒有人說話了,我們又得以藏在令人熟悉的沉默里。如果說我從我的過去里學到了什麼,那就是我永遠沒有辦法抹掉過去,但我可以接受,可以面對,可以和我自己和解。
「本來是要給你一個驚喜的,都是我不夠有耐心,現在把驚喜給毀了。」他越說越懊惱。
「怎麼會?上帝是公平的,別人有的你也都會有。」
我努力伸長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胛骨位置,他抹著藥膏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但謝天謝地他並沒有移開。
約翰的車出乎意料的有品位,坐墊和地毯都有他名字的縮寫,方向盤上的皮套是夜空般的深藍色,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車廂里隱約有紫檀木和冬青的香味。
我新男友是克里斯和羅恩介紹的,他們按照做實驗的方法篩選出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中的適齡單身青年,反覆比較,最終找到了這位高大,帥氣,陽光,樂觀,每周三天和我一起去健身房,周末在家和我一起做飯,非常大方且健談並且總是能幫我解決遊戲里難玩的關卡的模範男友。
我直接就說不要,拒絕完之後才考慮語氣是不是太冷淡。我酒量很差,喝一兩杯就醉得不行,而且常常把酒精作用下的熱絡和親密誤以為兩個人之間心靈相通的火花。
他咬著嘴唇,猶豫了一會兒,又把帽子套在頭上。
「我和照片上看起來是不是差不多?」他害羞地問,露出兩邊臉頰上的酒窩。
而他只是奮力揮舞刀叉和難搞的芒果拿破崙搏鬥,吃得身上和臉上全是奶油和糖霜,有種笨拙的可愛,讓我忍不住想親吻他。
「因為我的弟弟和我最好的朋友都找到他們的了。」
車后側我坐的方向被撞得凹進去了一大塊,我驚魂未定,司機已經下車去和對方司機吵了起來。我連「啊」的一聲都來不及說,也沒有人管我肩膀上的淤青。
還好他沒有打破這片刻的寧靜。
我把蔥姜爆炒出香味,雞肉,胡九-九-藏-書蘿蔔和香菇大火滾油翻炒一陣之後加入生抽,料酒,茴香,鹽和糖,加水燉上,再用小鍋慢慢熬紅豆薏米粥。
尚未冷場,食物就上來了。蓬鬆輕盈的梳乎厘融化在舌尖上,紅梅草莓藍莓混合成冰淇淋的交響樂,更特別的是巧克力熔岩蛋糕和冰淇淋的搭配,熱乎乎的巧克力漿配上冰冷融化在舌尖上的香草籽,再喝一口清甜的熱情果花茶,我甚至開始慶幸約翰不善言辭了,在這麼完美的食物面前誰要是說些自作聰明的笑話那才是煞風景。
「但願。」他說。
肩並肩走進店裡的時候,約翰猶豫了一下,似乎想把連帽衫脫了掛在門口,但還是作罷了。
約翰還準備了很多約會內容,比如去滑雪,去登山,去沙漠里看星星。我們努力把行程安排得很滿,這樣就不會早早到酒店然後在漫長的沉默里尷尬不已。
我坐在沙發上做幻燈片的動畫效果,對門的印度小情侶的愛撫聲尤其的響,隔壁鄰居在燒飯的時候觸動了火警警報,聲嘶力竭地響個不停,我忍不住給約翰發簡訊;「昨晚聊得很愉快,你今天如何?」
整個十一月和十二月都在我的忙碌和他回芝加哥與家人一起過感恩節和聖誕節中度過了。我們每周固定聊視屏兩次,一起練習瑜伽,傻笑著問對方在做什麼,或者他彈吉他唱歌給我聽。
他舉著一大捧玫瑰花束,右手拿著L餐廳的外賣紙袋,焦躁地用腳尖踢著旁邊的一個樹樁。
他早早在GPS裏面輸好路線,在手機裏面下載好歌曲,而且有重金屬搖滾,輕音樂,韓國流行音樂等好幾個歌單供我選擇,一路上準備好幾點開車到哪裡休息,在哪裡吃早飯午飯晚飯,幾時停車休息,幾時在哪裡和什麼風景照相。
從他左邊眼睛到額頭上的一片青紫色的胎記,初看以為是碰撞之後留下的淤青,但仔細看能發現胎記的爬行動物一般蜿蜒曲折的輪廓和紋理。
我扭過頭去,彷彿窗外真的有什麼吸引了我的視線。
不喝酒的時候他話很少,所以也無所謂說錯不說錯。我們簡單討論了一下洛杉磯反常的雨季,和下雨天越發糟糕的交通狀況,各自開了幾個玩笑,很快,我們旁邊的桌子被一群慶祝生日的學生佔據了,他們喧囂不已,閃光燈咔咔地拍著照,我們立刻放棄了交談的念頭。
我終於離開了約翰的門口,我第二天早晨有雜誌社的採訪要做,第三天要飛去路易斯安那參加一個全球性的科技創新論壇並且發言。我和克里斯和羅恩在幾個月前所付出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而我們的研究成果也開始吸引越來越多的眼球。
約翰顯得很不好意思,他解釋說好久沒見,準備來接我下班然後一起去吃飯的,他還特意買了七個不同的小蛋糕,說可以給我做一周的早餐。怎奈他等了三個多小時我都不出現,只好過來敲門。
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我走下樓去,在洗手間里補了口紅和粉底,噴上香水,繞到後門,然後再穿過馬路,做出行跡匆匆的女強人模樣。
和我與其他人的約會不同,別的每個人都不斷地找機會介紹他們自己,試圖把所有談話的空隙都填滿。他們談論自己的閱讀品味,喜歡的樂隊,經常去的餐館,家中儲藏的紅酒年份。他們帶我去酒吧看橄欖球賽,帶我去教堂做禮拜,帶我去跨年焰火晚會,爭相向我展示他們的生活多麼精彩。
「沒有我在是不是很寂寞?」他嬉皮笑臉地沖我說,一邊飛奔去試驗台上進入某種粉色的溶劑。
我換了件還算整潔的套頭衫,衝下樓去。
「你別去討好別人,也別讓他們改變你,如果開心的話就繼續約,」他兇巴巴地說,「我兩個月後就回去,你敢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惹麻煩你就死定了。」
現在我和約翰坐在他寬敞明亮的車裡,瓢潑的雨水夾雜著冰雹噼里啪啦打在車內的天窗上,車窗上的霧氣凝結成水滴。
但是薯條和番茄醬也很好,我知道我們會接吻,會做|愛,會相擁而眠,然後他會早點醒來把咖啡煮好,然後順路送我去上班。
「你怎麼都要睡著啦!」一片混沌中我能感覺到他在拍我的臉頰,而我做了一個有很多很多雨水的夢。
「怎麼了?」
誰能料到新年前三天我突然接觸性過敏,醫生抽血化驗之後只說可能和我們進口的一批化學用品有關。我雙臂都長滿了紅腫的瘡,撓完之後膿水流了一身,傷口則結滿了醜陋的紫紅色的疤。
他塗的時候專心看我的手臂,另外一隻手搭在我的背上。
約翰左看右看,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才問我:「我的車就停在轉角,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我是一名失敗者。」他把車停到應急停車道上,頭埋在方向盤上,肩膀輕微起伏。
九-九-藏-書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急切地接吻,彼此探索對方的舌頭,交換口氣和唾液,雙手胡亂摸過對方裹在羽絨服裏面的皮膚,然後不成章法地解著襯衣和褲子的紐扣。他勉強騰出手來把椅背放低,其間還想起來在我受傷的地方鋪了條毯子,我們彼此糾纏在一起,在車載空調的乾燥熱風裡,滿頭大汗地喘著粗氣。
「一年一次的話,應該還好吧。」我這麼對克里斯解釋。
我一直說現在的是我和克里斯和羅恩他們認識之後才誕生的,他們都是或多或少有些古怪的科學家,而且從未想過要改變我。他們在我最低落的時候保護我,而在我恢復自信之後又給我空間去發揮能力。
回復:「有些堵車,馬上就到。」
在拐進我家那條街的時候,他稍稍把右手伸過來,放在我和他之間。
「沒事就好。」他兩隻手用力把我圈在腰間。
他很小心地把手朝我的方向挪了挪,我順勢向他傾斜,最後我躺在他的腿上,他靜靜地梳著我的頭髮。
他開玩笑說要送一條低胸收腰的晚禮服給我做聖誕禮物,我發現他內心深處對於挽著我的手穿著晚禮服成為眾人的焦點充滿渴望,他希望有些充滿儀式感的事情可以在我們的關係上面蓋下一個戳,就像我們每買一杯珍珠奶茶就能蓋一個的那種戳。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時間停留在此刻就好,克里斯還指望有朝一日我和他一起成為《福布斯》雜誌的封面人物,父母心心念念想要看到我結婚生小孩,但此時此刻在約翰的懷裡,我覺得我的人生是那麼的完整,完整到我忘記了自己還有那麼多的野心,還想要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想要過上與眾不同的人生。
「怎麼買蛋糕呢?」他問。
喝香檳的時候,我和約翰點到即止地聊了美國大選,小熊隊奪得棒球聯賽冠軍和最近上映的幾部電影。他把領帶解開了,歪歪地倚在牆上。氣氛實在是太繾綣,我們不約而同地停止說話,看著窗外,下班時分,不遠處的高架橋上面車來車往。
接著又是漫長的扯皮,中途被司機拉下去作證,我看著手錶上的指針劃過三點,又劃過三點半,不由自主哭了起來。
他抱怨說跨年什麼都沒做,甚至都沒有值得發Facebook狀態的事情,而他的弟弟每天都發和妻子的甜蜜約會。
「我是建築師,」他笑笑,「我網上的介紹里有寫啊。」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這麼迷人,一定很多人都和你說話,你當然也記不住我。」
其實我喜歡吃的是火鍋呀,或者是冒菜,要麼就是水煮魚,冰冷的下雨天圍著一個銅鍋等到水咕嚕咕嚕開始冒泡的時候,再把喜歡吃的各種食材統統倒進去,綠色的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起。可惜單身一人的時候,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去吃這種熱鬧的菜肴的,甚至店裡面也都是大圓桌,適合勸酒划拳吃瓜子,一個人無論坐在哪個位置都覺得彆扭,中間的轉盤上孤零零放了兩個菜,而且連兩個菜都吃不完,打包回家之後可以連吃好幾天。
他的沉默和不起眼讓我鬆了一口氣。
「這不是一段正常的關係。」
我決定陪他和他的幾位同事一起去跨年倒數的煙火派對,他給我買了非常昂貴的真絲裙子和整套的首飾。
約翰來看了我兩次,兩次都帶了玫瑰花給我,他用毯子把我包得嚴嚴實實的,把克里斯給我送來的雞湯麵外面熱了之後逼著我喝下去,然後勒令我立刻睡覺。
「最近終於不下雨了。」他說。
我們又見了好幾次面,沿著十號公路開去海邊吃飯,他開始不停地在車裡說話,連片刻的安寧都會讓他焦慮。他不斷反省自己一開始太過貪戀那種靜謐的溫馨感,導致他沉浸其中,卻忘記自己的人生有更迫切的目標要達到。
六個月之後,我在L餐廳拿預訂的蛋糕的時候突然有人叫我,我轉過頭,定神看了許久才發現站在牆角的約翰。
我真的不喜歡長篇大論的,我喜歡簡短的,跳脫的,散漫的談話,,挑選生活中有趣的碎片彼此有節制地分享就好。
我和約翰走出餐廳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黑黢黢的街頭怎麼都不像能叫到計程車的樣子。雨水隨著我的每一步濺在腳踝上,冷極了。
戴著白手套的侍應走過來遞給我包裝在紫色盒子和粉色緞帶裏面的抹茶慕斯蛋糕。
「得了吧,說得好像你能一次性把人家騙上床似的。要是你有你自以為的一半迷人,你就不會天天晚上呆在公司里,還非要我和羅恩留下來陪你吃披薩了。」克里斯嗤笑了一聲。
門鈴在二十分鐘之後響起,我以為是油煙太大鄰居來提意見,推開門看到他站在門口。
「你快走吧,我配不上你!」約翰沖我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