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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的種種告別

這世上的種種告別

作者:劉文
「法國或許算吧,但我的父母妹妹早就離開了法國,我祖母那一輩的親戚又紛紛離開了人世。我住過的那麼多城市裡,最喜歡倫敦,不瞞你說,離開的時候,我在希思羅機場流了眼淚。」
他清醒的時候是非常清醒有分寸的人,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稍微流露些情感。
「不,其實,等離開了之後,我又會後悔。如果早晚都要離開的話,為什麼不趁還有機會的時候,把想說的話都說了,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呢?」
可惜X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高大帥氣。他皮膚黝黑,絡腮胡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很多。他穿一件黑色T恤,系鬆緊帶的灰色褲子。
離開香港遠比我想的更困難。
他因為食物過敏住了醫院,做了一個小手術,因為止痛藥是稀缺品,所以手術之後有兩三天都是在疼痛中度過。他看著雪白的天花板,想起香港,還有其他曾經停留過的地方的朋友們。他很疲倦,卻無法睡覺,也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好讓護士送些水來。他告訴自己一能夠下床走路就要買張機票回香港,或者飛去法國南部祖母的老宅。但時光慢慢過去,疼痛逐漸消退。他揉著麻木的肩膀,開始覺得飢餓,一口氣吃掉了兩份病號餐,然後打電話安排下個星期的會議。
奇妙的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特別蔚藍澄澈,一朵雲都沒有。飛機騰空而起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機翼下方的大嶼山、吐露港,許多葉漁船正忙著回港,遠處則是深藍色的大海。
他走之前,是舞蹈派對上的明星,因為他跳得好,大家都爭著搶著要和他跳。一年多過去了,現在派對之星是英國來的麥克,麥克從小學芭蕾,能做好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高難度動作;還有澳大利亞來的保羅,保羅高大帥氣,跳舞的時候會用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你,直到你的大腦像黃油一樣融化。
舞蹈老師說今天有個男生要加入的時候,所有的女生都變得興奮起來,從包里拿出口紅、粉底開始補妝。
我聽到熟悉的帶點大舌頭的聲音說「我來晚了」,轉頭就看到X近在咫尺的笑臉。

1

「我對英國人說英式英語,對美國人說美式英語,我還會說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我從來沒有對一個國家、一種語言有特彆強烈的歸屬感。」
我搬家的時候,總是有八年間的回憶從各read•99csw•com個角落冒出來擊中我,讓我猝不及防。包括初戀男友送給我的碩大的毛毛熊,包括大學畢業的時候系裡做的光碟,包括許多張手寫的生日賀卡。
和前男友分開之後,我重新穿上舞鞋去練舞,重新背起了行囊一個人上路。我去了紐西蘭,在沙灘上聽著孤獨的濤聲,抬頭望著南十字座。我搭了順風車,在人煙稀少的路上一路前行,偶爾能看到幾隻牛羊閑庭信步地穿過高速公路。我去了英國,每天早晨坐一個半小時地鐵去郊外上舞蹈課,中午的時候吃三明治充饑,下午的時候去各種各樣的博物館,看著那些漂洋過海來到這裏的千年文物。它們被放置在天鵝絨底座上,在射燈的光芒下熠熠發光。我坐在倫敦塔橋對面的椅子上喝一杯熱咖啡,看著西裝革履的下班人群,有的時候會去紅色的電話亭里給媽媽打一個電話。我去了馬來西亞,坐小船穿越婆羅洲的熱帶雨林。夜深人靜,當小船拐一個彎,我突然看到螢火蟲像從樹上長出來那樣漸漸閃現。城市的燈光遠去了,天空中的銀河也黯淡了,越遠離塵囂的燈火,便越能清楚看到眼前的景象:那些只有七天生命的螢火蟲,在風中起舞,像是上帝賜給我們的光芒。
X說:「我還能擁抱你嗎?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談男朋友,你是一個有很多秘密的人。」
「你會在洛杉磯得到你想要的。」X這麼說。
「所以你的英文沒有口音。」
潮濕悶熱的熱帶風吹過我們的臉頰,我們身上都黏糊糊、濕漉漉的,還帶著酒吧裏面的煙味。在被高樓大廈切割成幾何形狀的天空中,雲朵正逐漸變成紅色,太陽即將升起。

3

我從來沒有刻意追求過這種鮮衣怒馬的生活,但當這一切如此發生之後,我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有的人活得非常用力,租了間房子就要大動干戈地裝修,約會了幾次就開始考慮結婚,他們每做一件事情都不遺餘力地全情投入,永遠帶著飛蛾撲火般決絕的姿態。X是他們的反義詞,他做什麼事情都毫不在意,不留痕迹,像羽毛一樣輕盈。他和女生調情也總是淺嘗輒止:他毫不吝嗇地說情話,挑逗,買昂貴的禮物,親自下廚做法式大餐,卻總在對方付出真情的那一刻毫不留情地抽身離開。我就親眼見過不止一個女生扇他耳光,read•99csw.com把酒潑在他身上。
「精英的人生都是如此。」我感慨道。
他還是穿著藍色條紋襯衫,還是那麼瘦,臉上的稜角還是像刀削一樣分明,唯一有變化的是他臉上的曬斑多了很多,鼻子尖紅彤彤的,像聖誕老人。
我離開香港的那天,X已經回到了南非。他算好時差打電話給我,卻只說了一句: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冒出了離開香港的念頭。我原本的生活圍繞著找男朋友、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展開,因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取悅前男友,陷入了對自己無限的自責中。但當跳出這個框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許多未知的可能性。我不再帶有任何功利和目的地去生活,只是純粹地想要快樂,那種純粹的,不依附於任何物體也不用依靠其他人而得來的快樂。我的相機無法記錄下天空中斗轉星移的美麗,或者螢火蟲那靜謐流動的光芒,但世界如此之大,也顯得人類的一生如此渺小,在這麼渺小的生命里,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做儘可能多的事情,看儘可能多的風景呢?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但是也無法想象自己過另外一種生活的樣子。」
「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明天永遠是未知數,每一天都是嶄新的。」
「因為我已經習慣離開一個地方了。我的生活里有了太多的告別,讓我提早透支了這一生的眼淚。從我成年開始,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告誡自己不要投入太多的感情,不要和某個人有太親密的關係,因為知道離別是早晚都要來臨的。」
兩年半過去了,時間證明他說過的話是正確的。
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我上周才說過要戒酒,但在稍微有點艱難的時候,酒精算是一種廉價的撫慰。」
X臨離開香港之前,我和他跳的最後一曲的名字叫Promise。承諾,諾言。
「這真是令人羡慕的技能。」
我為他們每一個人跳了一支舞。我並不是真正擅長舞蹈,顯而易見地毫無天分,但我希望我經歷過更多的人和事之後,可以跳出舞蹈裏面的情感與憂傷,可以更好地講完一個故事。
「你從哪裡來?」我這樣問他,我聽不出他的口音,無法分辨出他曾屬於過哪裡。

2

我並沒有想到X真的會信守承諾回來看我。
離別來得比我想象的更快,我的研究生申請很快就批了下來,簽證文件一https://read.99csw.com周之後就寄到了我的手上。再之後,就是辭職,工作交接,找房東退租,購買機票,以及無窮無盡的告別派對。朋友們給我搞了海灘派對、酒吧派對、燒烤派對,用各種名義把我灌醉,並且邀請我跳了一支又一支舞。
「沒關係。」我搖搖頭,只輕輕倚在他的肩膀上,擁著他隨著音樂慢慢搖晃。
X在香港待了近兩年,然後去了南非。他從專門打離婚官司的民事律師改行去做人權律師。我開玩笑說,從來不知道他也是這麼崇高的人。他笑一笑,看起來還是那個又年輕又富有又喜歡玩樂的花花少年。
我們喝到爛醉,直到酒吧打烊都不肯散場,坐在蘭桂坊的馬路邊繼續聊。X最後連哄帶騙地把我送回家去。我死死抱著他的脖子,不讓他走。「你離開香港的時候,為什麼這麼容易?」我問他,把哭花了的睫毛膏一股腦兒蹭到他的定製西裝上。
「我都忘記怎麼跳了。」X試了幾次轉身都被自己的腳給絆住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要不你找別人跳吧。」
「我早就猜到。」他這麼說。
他潦草地擁抱了一下我之後就匆匆離開了。一周之後就要在南非開庭,他只來得及收拾些簡單的衣服和隨身物品,連告別派對都來不及搞。他走遠了之後又跑回來,氣喘吁吁地拿出一支筆,在我手上寫下他在南非時的聯繫郵箱。他說:「別難過,明年7月我會回來看你的。」
我對著電話點點頭。
大提琴劃過繾綣的旋律,我們都不知道怎麼繼續話題,只好任由沉默慢慢變得尷尬。
我告訴X我馬上也要離開香港了。
「我在法國出生,九歲舉家搬去了葡萄牙,我回到法國念了大學,去美國念了碩士,在倫敦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經常出差去新加坡和澳大利亞,現在來到了香港。」
「我都不知道能夠在這裏待多久。」X輕輕說道,用他手裡的酒杯碰了碰我的。
我為此很久很久沒有去學跳舞,沒有去派對,甚至連X的演出我都沒有去看。他在我公司樓下堵住我,問我怎麼捨得放棄自己的愛好。我說,愛好永遠都能重新撿起來,但我愛的人,可能這輩子只會遇見一次,錯過了就不會重來。
我對X張開雙臂,他順勢把我帶進了舞池。
「會好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他要不要和我跳一支舞。其實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好,但好聽的話總是要說的。
我每次見到朋友們,看到他們強read.99csw.com裝笑顏逗我開心就覺得心酸。他們知道我是感性的人,所以想盡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沒心沒肺。他們都見過我最壞的時光,在我最手足無措的時候拯救過我。以後即使我再遇到新的朋友,也不會是這幫陪著我從十八歲的懵懂年華一起成長起來的人了。
我第一次見到X是在舞蹈教室。
他永遠都是冷靜的、睿智的,偶爾會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但是我很少聽到他真正訴苦或者抱怨什麼。他永遠都呈現出一種戰無不勝的模樣,任何事物都無法撼動他分毫。所以,當他拍了拍我的臉頰,輕輕把我抱在懷裡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些許的安心。
「我讀書的時候,老師教育我,人不能被時間和空間所限制,而是要跟著機會跑,機會在哪裡,我們就要到哪裡去。」
我和X坐在角落裡,他還記得我喜歡喝雜莓味道的蘋果酒,而我則開玩笑說這是第一次我和他喝完了一整杯酒而沒有姑娘來投懷送抱。他給我說起在南非的經歷。他一個人住,因為職業原因很難與人親近,和當地人就更加合不來。他一個月才和同事去一次酒吧,酒很便宜,很容易就能喝醉,也有美麗的姑娘主動來親吻他的嘴唇。他喝到七分醉,趔趔趄趄地沿著海邊走回公寓,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一天晚上在夢中夢見了我們,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香港這幫一起跳舞的朋友們。
「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會淪落到這般境地,在這麼荒涼的地方,工作到深夜甚至黎明,然後我才想到我年輕的時候,是多麼想要看看世界之遼闊、人類之渺小、歷史之悠久和文化之瑰麗。我正過著我夢寐以求的人生,又怎麼能為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和麥當勞而抱怨呢?」
「You will be fine.」
我能感受到圍觀者的目光更熾熱了。
你會好的。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DJ的安排,這時響起的舞曲正好是他走之前,我和他上的最後一堂舞蹈課教的那支曲子。
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他說,他走過不少地方,遇見過不少人,也自詡洞察力敏銳。「我覺得你最想要的東西不是愛情,而是自由。」
「其實我根本什麼承諾都沒有做過,怎麼就成了背信棄義的人?」X去洗手間把襯衫在干手機下面烘乾,然後在眾多等著看好戲的目光中怡然走到吧台,要了杯瑪格麗塔和一瓶雜莓口味的蘋果酒。他把蘋果酒加上冰塊放到我面前,順勢九*九*藏*書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這個單詞念起來像是奢侈至極的永恆。
我們都從生活中得到了很多,包括學業、事業、冒險、情懷和看這個世界的機會。但也有很多東西我們至今都無法得到,比如安定感,持久的戀愛、家庭,又或者孩子。
外婆用她那布滿皺紋的手抓住我,說:「趁年輕,出去闖蕩下吧。」
因為颱風即將登陸香港,所以機場一片忙碌。所有飛機都趕著要在颱風來臨前起飛,機場的工作人員拿著對講機語速飛快地說著什麼。
「其實我沒有那麼崇高,或者不如說是非常自私。我看過太多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的案子了,被這些負面能量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想要做一些更高尚純粹的事情。」
我說:「你真是個守信用的人,去年你走的時候說今年7月份會回來看我們,今天是7月的第一天,你就來了。」
我們坐在荷李活道的一間露天酒吧里,他叼著雪茄,袖子粗魯地捲起來。
他們說,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見,所以要把今年、明年、後年和之後許多年要一起吃的飯都給吃了,要說的話都給說了。
他聳聳肩,不再接話。
香港很少有男生肯花時間去練舞。把腳背一點點綳直、把胯一點點打開的過程太漫長,香港是個節奏快又擁擠的城市,不適合做這麼需要耐心的事情。
我回老家看了一次外婆,那幢有幾十年歷史的單位福利房早就物是人非。當年抱過我的張家姆媽、李家阿公也大多離開了人世,外婆再也沒辦法找人一起打麻將。人生就是這麼殘酷,很多事情,當下不去做,將來就無法再做。
「我以為人權律師應該面容愁苦,脊背微駝,彷彿背負著全世界的苦難。」
剛認識他的時候,我正在談一場傷筋動骨的戀愛。我那時候的男朋友追到舞蹈教室來,在他面前揮舞著拳頭,讓他離我遠點。
派對進行了一大半,好多人已經跳累了,坐在椅子上,喝蘋果酒或者青檸蘇打水。男士把襯衫的領子開到第三顆,女生紛紛去廁所在臉上噴爽膚水。
「那你覺得哪裡是你的家鄉?」
就像我也不會抱怨在三年前的一堂跳舞課上認識了X,和他跳了那麼多支舞,聊了那麼多次天,在某種程度上參与了彼此的生命。
「聽起來你就是現在最流行的『世界人』,四海為家。」
我們都會好的,即使是在未知的世界,哪怕山長水遠,路遙馬亡。
帶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和他,都是沒辦法許下承諾的人。